纪舜英一走,纪舜华就把一屉儿羊肉水晶饺子吃了一半,就着米粥汤下肚,身上总算有了热气,纪怀信知道了,便觉得是自个儿的法子奏效了,早就该把纪舜英叫了来,下人报到黄氏那里去的时候,她正在用饭。

纪舜华不吃东西,嬷嬷下人俱都一气儿瞒着黄氏,就怕她知道了病越发重了,这会儿丫头过来报三少爷吃了半一屉羊肉饺子,黄氏不明就里,还扯了嘴角笑一笑,磕磕巴巴的道:“他打,就爱这个。”

这两句话,就用了老大的力气,她半边脸动不得,拿肉骨熬了粥给她吃,搅的稀烂,肉汤全渗进米粒里,不必动嘴,勺子送到唇边,就咽下去了。

饶是这样,这一碗粥还是从温到凉,再舀了新的出来,这一碗粥吃上大半个时辰,衣裳上还要围上大毛巾,就怕流出来把衣裳弄脏了。

嬷嬷听见纪舜华用饭了,心里念了一声佛,又去宽慰黄氏:“三少爷能吃能睡,相必也不怎么把那姑娘放在心上,咱们也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黄氏都想着要上门去了,可如今那里能上门,最好是把这事儿抹过去,嬷嬷不敢告诉她纪怀信请了纪舜英来当客,喂完最后一口粥,给她绞了巾子擦脸,叫厨房夜里还炖黑鱼汤,把鱼肉片下来搅在粥里,给黄氏换换口味。

“太太,依着我看,这事儿咱们可不能挑头,少爷不去,看那姑娘来不来,若是不来,咱们只当没这事儿。”嬷嬷了这句,拿了个粽子糖叫黄氏含着:“那家子难道不要脸面了?若敢闹上门来,咱们可没什么不敢的,是她自甘下贱作了外宅,就算吵着要进门,也还是个妾。”

黄氏一动不动的靠着大枕头,眼睛转了转,她也知道嬷嬷的在理,可这么一闹,孙家若是知道了,这亲事必是不能成,最好是先一步找着徐家,把事儿给摆平了。

要是那姑娘非得给舜华作妾,那就等着孙家这个抬进来,都进了门了,生米作成熟饭,孙家就是不应也得应了,徐家那一个身份也不算低,还能压着孙家这个,她就跟纪老太太似的,抬一个打一个,摆出一付向着媳妇的样子来,孙家这姑娘还不掏心掏肺?

她满肚子的话只不出来,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话还没完,先出了一身汗,想同纪怀信,可他哪有这个耐性,只得先跟嬷嬷了,嬷嬷再把这话告诉纪怀信去。

徐家这个姑娘回了家的事,略一打听就知道了,纪舜英按着纪舜华的地方,找着门拍了半天不见开,还是隔壁的陈娘子开了门儿,看见是个书生,拿眼儿一看问他是不是姓纪的,纪舜英一头,陈娘子便叫他等着,往屋里拿了信出来:“这原是要给纪家少爷的,这十天半月的不来,门口的雪都该积三尺厚了。”

青梅久等纪舜华不来,知道事情必是不成的,她原也不曾指望过,只把信留给陈娘子,自个儿回了徐家。

陈娘子也是一肚子的火气,她心里是很喜欢青梅的,知道她家里遭了难,原来是个千金姐,却能忍得下做针线洗衣裳,一条街谁不知道她手艺最好,守着门户轻易不出来,街上也不是没有闲汉招惹,全叫大丫拿了扫把打了出去。

等她要走时,也给陈娘子露了几句话出来,不提家世姓名,只父亲平反了,陈娘子这才知道她真个是官家出身的姑娘。

纪舜华久不来,陈娘子还存了气,看着就是个弱气的,半也撑不起来,怪道姑娘家不敢托负了他,把信一甩,门就又关上了。

纪舜英拿了信,却没立时回去纪家,受了纪舜华的托负,总得有话回他,打听知道徐家如今在哪儿落脚,还没上门就见着宅子门口拿白纸糊了门楹,显着这家正在守孝。

徐家的来历根本瞒不过人去,街上哪有不传的,既是办丧事,街坊四邻也要添上些奠仪,徐老爷生前是从四品,遭了这个难,同僚中也来走动的,都送了彩扎的亭台来,院子里摆的满当当,了羊油蜡烛,孝棚却只起一庭一卷的。

这些事俱是青梅一个人在打理,徐夫人每日里除了念经,就是挨着火盆坐着,阖了眼儿不知在想什么,家里有人主事,下人们也不再去烦她,这个姑娘又识字会算,走上一回礼,倒有人惦记上了。

似她这样,要嫁官家是再不能够了,金陵城大也大,也,事儿捂不住,可若是升斗民,还真不计较这个。

里头就有个少东家看上了她,确是这条街上开了米铺布铺的,家里算有些资产,因着是街坊,有人办丧事了,自然要送上一份礼,好在家里就开的布铺,拿上两匹当作礼送过去。

二进的院子能有多深,进了门往灵堂去,就看见徐家的姑娘穿了一身孝,正跪在盆前化纸,这事儿轮不着她一个姑娘家做,灵堂里该跪的是子是孙,如今子孙都没了,这才落到她身上。

看她料理事体吩咐下人,收了礼再还礼,眼睛垂着,再没抬起来看过别个一眼,到了时辰还吩咐了饭食,觉得她能干,通身的气派就跟家子出身的姑娘不一样,倒起了要结亲的心思,只碍着重孝,没这时候上门亲去。

青松绿竹打听一回,回来就告诉了纪舜英,纪舜英皱皱眉头,想起纪舜华的那句话,果然是个立得起来的,只把信带回去给他,别的事一字未吐。

纪舜华拆了信,坐在床前一夜没阖上眼,第二日叫人打了水来,洗漱得干干净净的,去书房找了纪怀信,告诉纪怀信,他想去书院读书,就跟纪舜英那会儿一样,读上三年,若还不中,就老老实实听家里的安排。

纪怀信把他从上到下的打量一回,算着年纪再过三年,也还不晚,头应下了,纪舜华得了首肯,这才往黄氏院子里去,跪在黄氏床前求她,黄氏嘴里不出来,眼泪流个不住,扭开脸不愿意再看他,没了孙家,再往哪儿去找这样好的亲事。

纪怀信已经烦了,当着纪舜华的面就跟黄氏:“叫他往外头去好,受些苦楚,免得成日在家想着翻天。”

心里也盼着儿子能中个功名,真中了,哪里还稀罕孙家的婚事,保不齐能上个更好的,替儿子写了信,地方都是现成的,就去锡州,纪舜英住过的那个院儿还在。

纪舜华理了两口箱子,除了衣裳书册,旁的一样没带,跟着他的书僮也只挑了个老木讷不多口的,黄氏还想叫人跟着打理他的一日三餐,嬷嬷还道:“便是大少爷,也还带了一房人家们,三少爷身边哪里能只带个书僮。”

纪舜华到底只带了一个书僮过去,坐了船直往锡州去了,消息传到颜家的时候,他人已到了锡州,纪氏连礼都来不及备。

“这是怎么的,去的这样急?”纪氏没见过青梅,可在她看来,能挑唆着爷们想娶的女人,怎么也不是个规矩的,谁知道竟还跟纪舜华断了,走了个干干净净,徐家无人来闹,纪家就装着不知这事儿,两边捂着。

连年都不过了,可见是伤了心,他巴巴的想娶,别个竟不肯嫁,纪氏一哂,原来也是个志气的,既是往外头读书去了,那原来纪舜英的礼怎么备的,给纪舜华的也是一样。

这事儿自然是明沅打理,她是做惯了的,年节礼盒多备上一份,差了人往锡州送去,因着是年里,东西便备的齐全些,梨干梨条李子樱桃的干果,龙眼荔枝金橘白藕这些连糖汁的浸果子,风鸡风鸭也不能少,装了三大盒子,纪氏看一回了头,倒为着黄氏叹:“这一辈子,也不知道图个什么。”

明沅一听就知道是在黄氏的,黄氏因着长子连年都不在家过了,越发伤心起来,连饭也不肯用,纯馨回去看望一回,还叫她使脾气摔了药碗。

出了嫁的姑娘,还受这个气实是少见,纯馨也一样咽了,还往颜家来走年礼,给纪氏拜年,纪氏见她身上□□是新的,人比在家时圆润得多,看着脸上透光,就知道过得不错,拉了她的手:“原来你不方便,如今方便了可得常来,我这儿人一少,显得空落落的。”

纯馨掩了口笑:“姑姑便不,我也要常来的,我心里一向记挂着姑姑呢。”着去看明沅,叫纪氏笑着指了指:“你记挂着你嫂子罢。”留她吃了饭,再叫她跟明沅一处话。

纯馨很是叹一回:“太太如今连话都不利索了,你知道她,最快的就是一张口,如今话不能,人越憋闷越是脾气坏,如今身边除了一个婆子,丫头都不敢进房门了,三弟,也实在是太狠心了些。”

明沅捻了块梨条咬着,笑一笑并不话,纪舜英对她也叹过一回,这两个眼里的蜜糖,到纪舜华嘴里焉知就不是黄连根了。

这一句叹完,纯馨又笑:“这一回太太也是转了性子了,倒拿出钱来叫大哥哥修院子,我去看过了,那院子不出的安逸,往后你进了门,也能享福了。”

黄氏连话都不了了,还怎么折腾儿媳妇,纯馨回去时,姨娘还跟她叹,六姑娘可真是个有福气的,别个不知道,她经年呆在后院里,青梅怎么来的又怎么走的,心里门清,连纯馨也知道,只不好出来罢了。

明沅抿嘴笑了:“若真能住在外头,你可要常来,十方街离着你家里也不远。”纯馨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到时只怕你嫌我烦人,赶都赶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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