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常喜欢哥哥。

翻单杠、双摇跳、自行车都是哥哥教我的。我运动天分倒不算差,就是理解要领需要时间。尽管如此,哥哥一次火也没发过,即使天已经黑下来,也耐心地陪着我一直到我学会。

加油,加油,还差一点。阿晶一定可以做到!哥哥总是这么鼓励我。

即使现在呆呆地看着晚霞时,哥哥为我加油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说起来,那天来接我的也是哥哥。

那天?当然是指惠美理被杀害的日子。

您是心理咨询师,对吧?您要我讲讲事发当日的情况,我就跟您说一说,可是从哪里说起呢?其他三个人比我坚强,也比我聪明,所以大家都在场时问她们可以更清楚。即使这样也没有关系吗?

那么,我就只讲讲我,还有我和惠美理的事情。

但还是有些奇怪,到现在忽然说要了解情况……哦,我明白了。原来是因为马上就要到诉讼时效期限了,对吧?

那天我从早起就很兴奋,因为穿了件新衣服,是前一天回家探亲的洋子姑姑给我的礼物。

姑姑在县里的超市工作,每次回娘家都会给我们兄妹俩买衣服,以前给我的衣服都和哥哥的成套,净是些体育用品生产商推出的衬衫或很男孩子气的衣服。可是,那一年不一样,姑姑说我已经上四年级了,应该稍微打扮得更像女孩一些,所以给我买了一件看上去非常可爱的带有丝带和荷叶边的粉色罩衫。

那件罩衫很蓬松,亮晶晶的,设计风格宛若富家千金的装扮。我可以穿吗?我不敢相信,有些陶醉地拿着衣服比试,没想到旁边的父母和亲戚哄然大笑。

“晶子穿上那衣服像什么样子?”爸爸说道。那件衣服价格不菲,比我以往穿的贵出十倍,而且正因为是自己的姐姐买的,爸爸也就实话实说,大家一定都是那么想的。虽然哥哥说“挺可爱”,可是连买衣服的姑姑本人都苦笑着说:“哎呀,怎么会这样?”

小学的时候我的体格虽然不比现在,也相当结实粗壮。衣服都是比我大两岁的哥哥穿剩的,而且一直留短发,所以我经常被误认为是男孩子,甚至曾经被班里的男孩子戏称为“假小子”。但我早已习惯了,从记事起就那样。

这还算好,至少被当做人来看待,而父母还有亲戚却常常说我们就像“熊兄妹”。情人节或者过生日的时候,女孩子常常送哥哥小熊维尼做礼物,说是哥哥给人的感觉很像小熊维尼。哥哥倒算不上非常有人气,不过比他看上去要受欢迎。

男孩子就是沾光,即使长得像熊,如果擅长体育也一样可以很受欢迎,而且,即使体格粗壮也无伤大雅。

晶子要是男孩子就好了,妈妈常常这么说。可是这并不是出于是否受欢迎的考虑,仅仅只是因为学校的体操服、游泳衣之类还得专门买女孩子用的,妈妈觉得很不划算。

当时还和惠美理聊过这样的话题。

我和亲戚们去过寺庙,吃完午饭,就去外面转悠,找闲着没事的孩子,很快就和平日的几个玩伴碰上头。她们是住在西区的同年级的纱英、真纪和由佳。我们四人在烟店前面站着聊了一会儿,这时惠美理也从坡上走了下来,她说是从家里的窗边看到我们了。惠美理的家位于镇上最高的地方。

真纪提议去学校玩排球,惠美理回家拿球,我也去了。因为真纪说:“晶子,你跟惠美理一起去怎么样?你跑的快。”可是,又不是跑着去,这只不过是真纪的托辞而已,是为了体现她的意志和权威。我内心明白,可是让她生气会很麻烦,而且平时还要依靠她,所以就没出声,照她说的做了。大概其他二人也一样。

我随着惠美理,沿着缓坡向城堡般的公寓走去。惠美理四月份才转校过来。虽然经常和她一起玩,二人独处还是第一次。我不爱说话,此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就默默地走着,惠美理开口说道:“你的衣服真可爱。是小粉屋牌的吧?我也很喜欢。”

她是在说罩衫。虽然遭到嘲笑,为了去寺庙还是穿上了,没想到好像还挺适合我。爸爸不无揶揄地说:“晶子看上去有点女孩样了。”妈妈也佩服地说:“在商场工作的人眼光就是不一样。”我听得有些飘飘然。

“那是出门才穿的,换下来再去玩。”妈妈这么说。但从寺庙回家后,为了向大家炫耀,我仍穿着罩衫出来了。

但几个伙伴什么都没说。哥哥总结出一套适用于乡下人的不变法则,常常讲给我听,其中有一条是:“对于看似唾手可得的东西才会流露艳羡之情,对于遥不可及的东西则全当没有看见。”她们也许是无意中遵从了这一法则,或许压根儿就对我的穿着不感兴趣。尽管如此,我也不可能主动提及。

然而,我却得到了惠美理的赞美。东京来的时尚女孩就是不一样。难得受到赞美,我却不知道“小粉屋”这一品牌,尽管有些不好意思,好奇心却驱使我想问个清楚。惠美理告诉我,这个品牌多是带有荷叶边、丝带、花束或刺绣图案的宽软蓬松的衣服,会令人不禁联想到《绿山墙的安妮》或《若草物语》,可以满足喜欢可爱物品的女孩子的梦想。

店里一定有特别多可爱的服装,好想去看一看,如果衣橱里都是小粉屋的衣服那该多好,只这么一想我就兴奋得心扑通扑通直跳。实际上我非常喜欢类似这样很女孩子气的东西,可是谁都没有告诉过。

因为我长得像熊。

在女孩子中间流行过赏玩法国玩偶。大家曾经把自己构思的花裙子画出来。缀满心形的黄金冠,镶嵌着粉色和白色玫瑰的花田般的裙子,玻璃鞋……我痴迷地画着,结果大家都惊奇地说:“好厉害!连晶子也能构思出这么可爱的裙子。”这些孩子真是无礼,对吧?

我就是如此与“可爱”无缘。熊不适合可爱的东西,于是,我就在内心自娱自乐,已经十分满足了。

仅仅赞美我的衣服就已经让我非常高兴,没想到惠美理又接着说:“真羡慕晶子,适合穿这样可爱的衣服,我也很想要,可妈妈就是不给买,说不适合我。”

听起来没有嘲弄的意思。

可爱的衣服适合我,却又不适合惠美理?这绝不可能。只是,身材瘦长高挑的惠美理也可以穿蓬松可爱的衣服,但更适合干净利落帅气的风格。那天惠美理上身穿着非常合身的黑色T恤,上面绣着粉色芭比图案,下身穿着红色方格百褶裙,搭配十分协调。

就是这样一个惠美理反复赞美我的罩衫好看,表情不无艳羡。高兴劲儿过后,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莫名其妙地解释说:“这是在商场上班的姑姑用内部员工折扣给我买的,妈妈才不会给我这么贵的衣服,总是要我穿哥哥剩下的。我很不乐意,也得凑合着穿,没想到妈妈竟然说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哦,是吗?我妈妈也一样。她也说过我要是男孩子就好了。”

“真的吗?怎么可能这么说你呢?”

“是真的,而且不止一次,很遗憾地说了好多次,真烦人。”

惠美理撅着嘴一脸不高兴,我却根本无法相信。的确,惠美理的眼睛清澈明亮,眼角细长,如果是男孩子应该非常帅气,然而,作为女孩子,她也相当漂亮。不过,想到惠美理也有同样遭遇,我莫名地感到很兴奋,而且忽然觉得跟她亲近了许多。把自己喜欢可爱物品的事实告诉惠美理,看来也不会有问题,我想和她处得更近一些,再近一些。

我到现在还为这件事情后悔。

我们互相诉说着对各自妈妈的不满,不觉间已经到了公寓。穿过有管理员把守的入口,乘电梯到七层,东边尽头就是惠美理的家。她说她的家很小,只有4LDK(指四室一厅一厨一卫。),不过我并不明白LDK是什么意思。

惠美理按响门铃,她的妈妈迎了出来。她的妈妈有着高挑的身材,大大的眼睛,犹如女明星般漂亮,而我的妈妈身材矮胖。同样是“妈妈”,相比之下,似乎这一称呼放在我妈妈身上实在有些不相称。我被领到开着冷气的玄关,惠美理去自己的房间拿排球,我和她妈妈在那里等着。

“很感谢你们能和惠美理一起玩。天气这么热,还玩什么排球,在家玩就好了。家里有刚送来的蛋糕,一会儿把大家都叫过来吧。”

她的声音温柔优雅,而我只是缩着身子,脸上堆着笑僵在那里,几乎无法呼吸,一味害怕动一下会不小心弄坏屋子里的东西,因为惠美理家的一切看上去都那么高级。

我生来初次感受到肩膀酸痛,就是第一次去惠美理家做客那天晚上。

即使在玄关也没敢舒口气,因为鞋柜上的花瓶令人情不自禁想起凡尔赛宫,门旁边摆放着一个很大的白色陶瓷罐,不知道是用来放伞还是单纯的摆设,同样豪华耀眼,令人想起巴台农神庙。

惠美理拍着排球沿走廊走了过来。

“六点以前一定要回来哟。注意汽车。”她的妈妈这么说着,摸了摸她的头。

“嗯,我知道。”惠美理微微一笑,回答道。

我有些羡慕地看着这一幕,对我来说被父母摸头是遥远的记忆,惠美理真幸福。

我根本没想到这竟然成为惠美理和妈妈的永别,当然也没想到数小时之后会再次拜访这个令我感到局促不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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