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萧明彻惯常冷漠脸,但李凤鸣还是隐约感觉到他不高兴。

她想这是自己“睡相不佳,扰人安眠”惹出来的,每日换药时便谨言慎行,也没好意思立刻就问王府工坊的事,想等萧明彻这场起床气过了再说。

之后几日都只零星飘点米粒碎雪,到四月十九这天雪就彻底停了,却又刮起风来。

午膳后,李凤鸣小憩了不到半个时辰,周身睡得暖融融,可一出房门就被挟冰裹雪的风尾扫到瑟瑟发抖。

天冷成这样,不合适去香雪园见太皇太后。李凤鸣也不想在行宫里太过活跃惹眼,于是让人煮了山楂乌梅茶,又躲进书房。

当然,萧明彻这个“奉圣谕禁足”家伙也是在书房的。

如今两人在书房内已形成了共处默契。

通常萧明彻端坐在书桌后,而李凤鸣则在窗畔坐榻上摆个小方几。

有时李凤鸣会问他一些齐国的事,此外便井水不犯河水。

两人都习惯了这么共处一室,所以李凤鸣进去时,正在看书的萧明彻连眼皮都没抬。

李凤鸣盘腿坐在小方几前,浅啜果茶润了喉,便开始翻看淳于黛归整好的雍京城贵妇名单。

外头太冷,这书房里又太暖和,她坐了没一会儿就开始犯懒,总有些散神。

于是她暂时放下名单,手捧茶饮,歪头去看萧明彻。

必须要说,萧明彻这人长得是真好看。

好看到什么地步呢?

李凤鸣曾偷偷与辛茴打趣:抛开旁的,萧明彻这长相,就是“无事时看着可提神醒脑、吃饭时看着能多下一碗饭”的那种好看。

只可惜,她也就能看看。

想是萧明彻察觉了她的目光,抬头活动脖子时,微掀眼帘睨了她一记。

“我说淮王殿下,您这起床气可够持久啊。”

李凤鸣轻咳两声,佯装无事地打趣。

“我睡相不佳扰您清梦,那都是四月十五夜里的事了。过了这么多天,你怎么还是一张没睡好的气闷脸?”

话音未落,她忍不住捂唇打了个呵欠。

萧明彻没接她这话,只瞥向她困泪迷蒙的双眸:“要睡回寝房去睡。”

“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进来睡觉的,”李凤鸣挪了挪坐姿,正面朝向他,“欸,说真的,这几夜我可没乱动越界吧?”

萧明彻目光幽幽冷冷:“嗯。”

这就让李凤鸣百思不得其解了:“既不是我吵着你,你怎么还是睡不好?”

萧明彻沉默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一连几夜都如临大敌,专注防备着这女人,怕她故事重演,半夜里又突然翻身贴过来。睡得好才怪。

李凤鸣已经习惯了他的冷淡,倒也不以为忤。

她低头抿了口果茶,立刻被酸啾啾的滋味惹得眯眼皱脸,眼角泛泪地无声啧啧。

久未等到她再出声,萧明彻不动声色地抬眼,正好瞧见她这副模样。

不知怎么的,他感觉胸臆间像被猫爪子轻挠了两下,一股隐秘的酥麻感悠悠漾向周身。

正当他无所适从时,李凤鸣又说话了。

“想是你这几日心事重才睡不好,今夜我将帐中香换成安神的试试?”她顿了顿,又补充道,“放心,不沾衣的。就是大婚当夜用过的那种,你还记得那种气味吧?”

大婚都是半年前的事了,萧明彻有些想不起她说的那种气味。他警惕蹙眉:“仿佛是,橘子的气味?”

“不是橘子,是……”李凤鸣一时词穷,竟不知该如何用言语描述那种香的气味。

呆了片刻,她索性从坐榻下来,捧着手中果茶走向书桌。

她双手捧着杯盏,递近他鼻端:“吶,跟这种气味有点像。酸酸的,但又混着回甜……萧明彻?!”

不怪她惊讶到直呼其名,实在是萧明彻的举动过于诡异。

他居然就着她的手,低头抿了一口!

在私下里,李凤鸣喝水有个小动作,被淳于黛提醒许多次都改不了——

她说话时会将杯子捧在掌心转来转去。

杯子是她才喝过的。偏她今日未着脂粉,自也就未点口脂,这便让人无法分辨萧明彻的唇抿到的那处杯沿,是不是……

李凤鸣觉得,书房里好似瞬间升温,比方才更热了。

“我递杯子,只是想让你闻闻这气味,”她面无表情,声音木然,“没要喂你。”

萧明彻略低下了头:“哦。”

天晓得他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喝了一口。他又尝不出味道。

*****

为着那口茶,整个下午两人都尴尴尬尬,几乎没说过话。

但李凤鸣言出必行,还是让淳于黛将帐中香换成了安神的那种。

入夜,萧明彻躺在帐中,反反复复地闭目又睁眼,说不清心中是烦躁还是……别的什么燥。

虽因小时的一些遭遇,他口中不太能辨别五味,但嗅觉倒还灵敏。

此刻鼻端萦绕着淡淡果香,仿佛挂在枝头的樱桃果,甜中带点微酸,还沾着晨露的甘冽。

这种气味,与下午书房里那杯山楂乌梅茶近似,却又不太像。

萧明彻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外改成侧卧的姿态。

可帐中到处漂浮着这味安神香的气息,任他朝那边睡都无可避免。

他瞪着黑暗中的帐幔,烦躁地想:或许,白日里那杯山楂乌梅茶的气味,比这帐中香要好些。

至于好在哪里,他翻身好几回都没想明白。

“这是床,不是油锅。”被吵到半醒的李凤鸣忿忿嘟囔。

萧明彻微惊,僵着没敢再动。

身后的李凤鸣却困嗓含恨,口齿不清地补上一句警告:“再像条煎鱼似的翻来覆去,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睡不成?哼哼。”

撂下这含义不明的警告后,李凤鸣的气息渐又平稳绵甜了。

萧明彻闭上眼,却更睡不着了。

他心里有道不服输的声音在犟嘴:哼什么哼?大婚之前谁还没学过点该学的?以为就你有一百种法子让人睡不成?

*****

因这年是闰四月,到了下一个四月初二,萧明彻在行宫的禁足就结束了。

眼下太皇太后除了有时脑子糊涂些,身子骨比起冬日里倒是大好。

既萧明彻要回淮王府,李凤鸣在行宫的侍疾自然也结束了。

谁都以为老太太定然很舍不得放李凤鸣走。哪知老太太出人意料,不但没挽留,还乐呵呵撵人:“回府去好好过,无事就不必勤往我这里跑。”

“太奶奶,您怎么还翻脸不认人了?”李凤鸣逗她,“早前您不是还常说很喜欢有我作伴吗?”

太皇太后拍拍她的手背:“如今你丈夫都回京了,你自该以他为重。下次你再来看我,最好是抱着个大胖小子。”

这种话,若说给寻常齐国新妇听,多半会羞涩赧然,并将之当做是老人家的祝福。

但李凤鸣听着就有些刺耳。

在齐人风俗里,女子婚后就该事事以丈夫为先,没人在意她本人想做什么、能做什么。

而且,若有孕生子,那也得是个“大胖小子”才真算喜事。

不过,李凤鸣并未和个糊涂老太太强辩对错,敷衍笑笑就含糊过了。

*****

回到淮王府已近日暮。

李凤鸣自大婚翌日离府前往滴翠山行宫,至今已过去半年。

当初她就还没来得及熟悉这座府邸,时隔半年再回来,更是看哪儿都陌生。

先前回来的路上,她还在和淳于黛、辛茴嘀咕,不知该如何对管事姜叔说自己要与萧明彻分房住才不会让人侧目。

哪知管事姜叔早就为她单独准备了院子,就在萧明彻的主院东边,隔着一道墙。

淳于黛不着痕迹地向府中侍女打听了一下,回来告知:“据说,雍京城内的别家王府里,王妃与王爷都是各住一院的。”

刚刚才结束沐浴更衣的李凤鸣想了想,恍然大悟:“也是啊。像太子、恒王那样,府里众多如花美眷,若与王妃同住一院,那可不方便雨露均沾。”

“这事,齐魏都一样,”辛茴一边为李凤鸣挽发,一边随口笑道,“咱们大魏皇帝陛下与皇后陛下也不住……”

李凤鸣回头瞟了她一眼,她赶忙噤声。

“罢了,都这会儿了,用发带随意束个半发就行,”李凤鸣想了想,又道,“你俩去问问姜叔,方不方便在这院里单独给设个小厨房。若不方便,能让咱们借用大厨房也行。”

淳于黛和辛茴领命而去,李凤鸣就任意在院中逛了逛。

没多会儿,她突然想起自己还没和萧明彻说工坊的事,于是唤来一名侍女带路,匆匆往萧明彻所居的北院去了。

可惜时机不巧,北院侍者说萧明彻正在书房与人谈事,李凤鸣不甘心无功而返,只能等在外头。

好在天气已回暖,院中的牡丹正待绽放,赏赏花打发时间倒也不枯燥。

*****

等萧明彻从书房出来时,抬眼就愣住了。

李凤鸣身着杏红素罗裙,只用发带束了一半的长发恣意披在身后,灿金的夕阳星星点点沾在她的衣摆上,暖风轻轻撩起她长长的衣带尾端,使她整个显得明艳、生动又飘逸。

此时院中的牡丹大都将开未开,她立在那些花前,华妍极盛,再无花可与她争色。

萧明彻倏地收回目光,同时不动声色地挪步挡住了书房门。

那头,李凤鸣瞧见了他,便举步迎上来:“打扰殿下了。我就来问问,淮王府名下可有制药或制水粉脂膏之类的工坊?”

淮王府从前又没有女主人,怎会有制水粉脂膏的工坊?萧明彻愣了愣:“有间制药的小工坊。”

“那也行。有多少工匠呢?”李凤鸣双眼乍亮。

萧明彻错开眼:“约莫二三十个。详情你得问姜叔。”他不太细问府中杂事的。

李凤鸣愉快地点头:“那,我能借用工坊来制香、做水粉脂膏吗?”

回答她的,是萧明彻那仿佛看傻子的眼神。“你有府库钥匙,还有我的印鉴,想用什么都可自取。”

李凤鸣这才想起,大婚当夜萧明彻给了她钥匙和印鉴,也确实说过“想要什么都可自取”这样的话。

于是她乐得顺嘴胡说:“我就喜欢你这种豪气大方的美男子!”

萧明彻心中铮然一响,两耳骤然发烫:“好好说话。”调戏谁呢?!

“行行行,你怎么说怎么是,”李凤鸣笑眼弯弯,敷衍行了个辞礼,“殿下好生歇着,我就回去啦。”

说完转身就走,脚步比来时轻盈许多。

萧明彻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恍惚,板着脸蹙眉走神。

良久,他身后书房里传来悠哉哉的点评:“才一个多时辰没见,就要专程找借口来看看您。属下觉得,王妃对您应当很是上心,您或许可以……”

萧明彻回首,冷淡睇向书房内的青衣男子:“战开阳,你几时瞎的?”

没见李凤鸣一达目的就乐滋滋走了?根本没提想要同住北院来的话,上心个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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