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心?这玩意儿在我身上时有时无、分人分事, 我才不管它痛不痛呢。”

李凤鸣毫不愧疚,更无反省之意。

她和萧明彻充其量是“因联姻而意外形成的短暂利益同盟”,论的哪门子“夫”?

啧, 又没睡过他。

萧明彻直视着她,没有再说话。

“这事可不是你那么说的。”

李凤鸣单手撑着桌沿, 右手食指轻点桌面。“你想啊,所谓卖, 应该是我拿东西去换别人手里的钱,东西要交给别人带走的。可你若答应帮我这个忙, 那是我付钱给屋主,并不是她给我钱。对吧?我也不会让她带走你,对吧?”

萧明彻语气虽平淡,面部线条却愈见凌厉:“明白了, 不是卖,是租。”

“胡说。若是租, 那也该别人给我钱。所以既不是卖, 也不是租。”见他当真有些动气了, 李凤鸣收起嬉闹模样, 好声好气。

“是我请你帮忙, 我也会帮你解决难题做为回报。你我之间,取长补短才能达成最好的互利共生, 不是吗?”

萧明彻眼神冷凝, 一口回绝:“不帮。”

李凤鸣心想,自己先前的玩笑可能开得不合时宜。眼看真将他惹生气, 便也收起刻意的嬉闹。

“好吧,不和你皮了,我认真说, ”她讪讪挠了挠额角,“其实我一定要买下那栋小楼,还有个重要原因。我发现它隔壁……”

“无论有什么原因,我都不答应。”萧明彻打断她。

见他态度冷硬如斯,李凤鸣进一步肃正了姿仪神态:“别气,我当真不闹你了。你听我说,那地方……”

“出去。”

再度被冷声打断,李凤鸣愣怔当场。

此时萧明彻的神情让她既陌生,却又似曾相识。恍惚中,她错觉时光仿佛倒流回半年前的大婚当夜。

那时萧明彻就是这样看着她的。

漂亮的琥珀瞳迎光愈浅,如平静幽凛的月下寒潭,清澈、空灵、疏离、防备。

过去半年里,李凤鸣在行宫的日子,大多时候可谓散漫无拘。

之前那一个多月,她和萧明彻朝夕相处,甚至同床共枕。她尽力善意亲近,再加上经历了紫极园那件事,萧明彻对她的态度日渐和软。

今早还发自肺腑地对她说了个“信”字,并以接纳的姿态,让他唯一的谋士战开阳向她讨教。

这点点滴滴的累加,使她渐渐大意,今日更是得意过头。她竟忘了,大多数人和人之间的相处,是需要留意分寸的。

因为每个人心中都有逆鳞。

萧明彻的逆鳞是什么?她不确定。但她知道,这时必须顺着来,否则很可能会激化矛盾。

临走前,她郑重执了歉礼:“是我唐突,不该和你开这样出格的玩笑。见谅。”

萧明彻没有回应,只是冷冷看着她。

*****

因为心中烦闷,今夜李凤鸣帐中用上了沾衣不散的“罗衾夜夜香”。

这香其实并无神奇效用,惟胜在浓郁持久。

李凤鸣偏好这一味,以往但凡心中不舒坦时,用这香就能或多或少愉悦些许。但今晚却不灵了。

辗转反侧将近半个时辰,她拥被坐起,丧气地薅了薅散乱的长发。

不一会儿,淳于黛悄悄进来检查她有没有踢被,掀帐就见她裹着薄锦被盘腿坐在床上发呆。

寝房内未点灯火,两人在薄青夜色中突然面面相觑,双双都是一惊。

李凤鸣手比脑子快,呼吸之间已精准掐住了来者的喉骨。

“殿下莫惊,”淳于黛急急开口,“是我。”

淳于黛不像辛茴,若李凤鸣卯尽全力,她可消受不起。

李凤鸣闻声,忙不迭松手,还替她揉了揉。“对不住。没伤着吧?”

“咳咳,不妨事。殿下不必道歉,今时不比往日,您这习惯保持得好,我也放心。”淳于黛反过来柔声宽慰她。

“是啊,我这条小命保得不易,也不知还能过多久平静安生的日子。”

李凤鸣拍拍床沿:“坐下说。或者你要喝口水?”

淳于黛摇头,遵照她的示意坐下:“殿下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总想着下午在北院书房那事。”李凤鸣屈腿,下巴轻抵在膝头。

淳于黛轻笑:“殿下还没想通是哪点将淮王惹到气急?”

“倒没想这个,”李凤鸣又薅发顶一把,烦躁躁的,“我就是不懂我自己。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脑子一抽,想要故意去闹他呢?”

东市那间小楼的屋主确有其人,提的条件也确实是那么个条件。

但人家并没说非得是见萧明彻不可,更无轻佻消遣之意。

屋主说的是,螺山大捷中的淮王和陈驰将军,或大名鼎鼎的廉贞将军,只要三者能见其一,让她有机会送杯酒表达欣赏与钦佩,那就成交。

“夏人崇尚勇武,民风上就很敬重血性善战之将。若我好好与萧明彻说,他大约不会那么抵触反感。”李凤鸣越想越懊恼。

淳于黛若有所悟:“殿下究竟是懊恼自己玩脱了,将一件原本很简单的事搞砸,还是懊恼自己无事生非,真将淮王惹急?”

“两样都有吧?哎呀,我也分不清。”

“殿下这症状,很像是对淮王见色起意了啊。”

李凤鸣不服气地犟嘴:“胡说八道。他才像对我见色起意呢。早上还故意拿筷子招惹我!”

当时淳于黛并不在场,所以她不太相信自家殿下的说辞。“筷子是凑巧吧?若淮王当真对您见色起意,那下午您在他跟前耍美人计,怎么没奏效?”

“闭嘴,给我留点面子。”

李凤鸣嘀嘀咕咕,心浮气躁地猛叹气。

“你说我到底为什么要逗他?我明知道,就为帮我买栋小楼,让萧明彻纡尊降贵去与和陌生人吃饭,这要求对他来说是荒唐的。甚至算冒犯。”所以她进门时才会极力摆出诱哄讨好的嘴脸。

老实说,她在自己亲爹面前都没那样谄媚过。可惜萧明彻不但不吃这套,还明显很反感。

“早知道就不皮那一下了。”

淳于黛闷声发笑:“您也知是自己皮?假如今日淮王找您帮忙,说他托人办件事,对方要您去陪着吃顿饭才行,那您怕是要将淮王的头给拧下来。”

“这牛吹大了,我根本不是他对手。”李凤鸣被淳于黛描述的画面逗乐。

笑归笑,她还是将话中的道理听进去了。

虽她本意只是与萧明彻玩笑,但将这个玩笑换到自己身上想想,她也会感到被冒犯。所以萧明彻生气是人之常情,的确是她失了分寸。

“淳于,你说,我这会儿是不是该去道个歉,哄哄他?”

明日就要进宫面见皇后,若到时候萧明彻还没消气,那真是想想就尴尬到脚趾抓地。

淳于黛讶异:“中宵半夜的,您确定要在这时去北院?”

“不合适吗?”李凤鸣自问自答,“对,不合适。这时过去,闹不好旁人还以为我是去临幸他。”

算了算了,明日愁来明日愁。

*****

翌日清早,李凤鸣取消了与辛茴的对练,盛装打扮后早膳都来不及吃,就立刻与萧明彻一同进宫去。

不出所料,两人之间的气氛果然尴尬。

坐上马车后,李凤鸣主动道歉,并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还有个原因,那座小楼隔壁就是一家私人开设的雅舍客馆,听说近期已有好几个小有名气的士子低调入住。我本打算等你去了再告诉你,给你个小小惊喜。”

萧明彻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递给了个红漆扁食盒给她。

她打开食盒,里头摆着玲珑剔透的马蹄水晶糕。不多不少,刚好六个,路上垫垫胃足够了。

李凤鸣感动之余,也没忘趁机搭话:“多谢。你怎么知道我今早没吃东西?”

“不知道。姜婶给的。”萧明彻背靠车壁,合眼小憩,再没理她了。

李凤鸣自知理亏,瞧他似乎还没完全消气,便安静地吃了三块水晶糕,自觉给他留一半。

*****

皇后今日将场面摆得不小,成年已婚的皇子夫妇们全在东宫聚齐。

除萧明彻和李凤鸣、太子夫妇、恒王夫妇外,就连福郡王萧明迅也携郡王妃在列。

恒王的生母淑贵妃、福郡王生母乐嫔也在。但萧明彻名义上的母妃钱昭仪却不在。

皇后意在立威,根本没提惩处萧明彻或李凤鸣话。

她先对众妃嫔道:“钱昭仪无状,仗着母妃身份对淮王逾矩重处,本宫已罚她至太后陵思过半年。诸位妹妹需引以为戒,谨记皇子们首先是陛下血脉,其次才是你们的儿子。若有再犯者,必不轻饶!”

众妃嫔行礼应下,无人异议。

接着,皇后又对几位皇子道:“虽我大齐重‘孝’字,但皇子身份贵重,即便是尊长要教导斧正,也得按规矩来。记住,你们是有嫡母的。若你们母妃不知轻重,私下里有所苛待,母后自会做主。”

李凤鸣跟着大家一同称谢行礼,余光却暗暗觑向萧明彻。

他神情淡淡的,没有起伏。

无论皇后这话是真是假,迟来了十几年的庇护承诺,意义都不大。

过往那些不为人知的痛苦折磨,已经在他身上和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上月在紫极园被打,只因想换夏望取士的机会。虽为下策,却是他自己选的。

他早就不再是那个毫无自保之力的小孩了。

*****

巳时末,皇后命众人自去,连太子夫妇都没留,却单独留了李凤鸣。

李凤鸣以为她要说自己在行宫紫极园与钱昭仪的那场冲突,可对方却没按套路来。

“淮王妃,你可还记得,早前给了闻音一瓶‘玉容散’?”

“回母后,自是记得的,”李凤鸣笑得乖巧又好奇,“难道,最后竟辗转到了母后手中?”

“本宫哪能从小姑娘手里抢东西?”皇后温和笑道,“上回她随母进宫请安,大家都说她白了许多,一问才知,是使了你给的‘玉容散’。本宫也让人去坊间,找魏国客商买了几瓶。”

说着,她命自己的近身女官取来个小瓶子。

“你帮忙看看,这瓶玉容散究竟是真是假?确是魏人的方子吗?用了月余,却并不见有闻音那般成效。”

李凤鸣依言接过瓶子,倒了点在掌心,先嗅气味,又以指捻了捻。

“回母后,这算是玉容散。要说真,那也真。”

“怎么叫‘算是’?”皇后淡蹙娥眉。

“母后有所不知,魏人制这些东西,常是‘一家一方’。只近似,却不完全相同,效用上会有差异。”

“照此说来,若不是行家,只怕分不出其中区别,”皇后恍然大悟,“你给闻音的那瓶,是魏国皇家独有秘方?”

李凤鸣可算明白皇后留她是为什么了。

她心眼儿转得飞快:“回母后,那是洛都一家商号售卖的。儿臣用惯了那家的玉容散,出嫁前买了些带上。哎呀,这半年里大手大脚猛消耗,都没个整罐好孝敬母后了。”

皇后拍拍她的手背:“有这份心意就成。本宫也就图新鲜,倒不是非用不可。”

李凤鸣张口就来:“那是自然。母后肤色白嫩,若不是图新鲜,干嘛用它呀?”

“你这孩子,嘴甜起来可真不客气,”皇后笑容逐渐加深,“本宫可不信你这鬼话。”

“是真话,千真万确的真,母后可要信我。”李凤鸣眉眼弯弯,话锋一转。

“不过,既母后想用个新鲜,回头我挨家看看雍京城内的魏人商铺,定给您买到一模一样的!大不了多付些钱,托商家回洛都取货时,专门到那家铺子去买来。”

“那多辛苦你?旁人怕不得说本宫仗势欺你跑腿了。”

“谁敢胡说?能对母后略尽孝心,我不知多欢喜。再说了,在府中闲着也是闲着,您就给个机会,让我能打着您的旗号出去逛逛吧!”

皇后被她这通撒娇卖乖哄高兴了,当即命女官取了五十金来给她。

*****

李凤鸣抱着沉甸甸一匣金,美滋滋出了中宫,看着天地万物都像元宝形。

连那个等在外头的萧明彻都是元宝形。

因沿路有宫人护送,她和萧明彻并未交谈,只是时不时看对方一眼,心思各异。

直到上了淮王府马车,李凤鸣才主动打破尴尬僵局,眉飞色舞地讲了这匣金的来由。

许是受她感染,萧明彻神色缓和许多。“你给闻音的那瓶,真是在外买的?”

“当然不是。独家方子,外头绝不可能买到一样的,”李凤鸣笑得狡黠,“我手上方子可多了。昨日去桂子溪看工坊,就为了将来在那里制脂粉香膏。记得帮我保密,外头若有人知道了,定是你走漏风声,仔细我将你的头都打掉。”

看似威胁,其实是在传达“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的友好讯息。

萧明彻颇为受用,坐姿已无早上来时那么紧绷,动作、语气都有意图和解的气息。

“既你有方子,为何要说替皇后在外买?”

“我傻吗?若说我自己就能制,那还怎么收皇后的钱?”

李凤鸣轻抚横置在腿上的小匣子,发出满足喟叹。

“这可是我舌灿莲花赚来的五十金。沉甸甸的五十金啊!”

萧明彻将头撇向窗外,唇角不自觉微扬。

“府库钥匙都在你手中,居然还能为五十金高兴成这样。呵。”

“那不一样。这是我的私产,”李凤鸣有理有据,“虽手握钥匙和金印,可你那府库又不真是我说了算。若哪天你我翻脸,你一个不高兴就能收回去。”

两人都在用各自的办法暗暗弥合僵局。

车厢内气氛愈发融洽,好像又回到在行宫长枫苑书房共处的光景。

萧明彻回眸:“昨天我就没说收回。”

“那不是我及时悬崖勒马,最终没彻底翻脸吗?”李凤鸣睨他,“我早上跟你道过歉,也解释了是开玩笑。怎么还记仇?”

萧明彻重新看向窗外:“早上那道歉没诚意,气没全消。”

“怎么才算有诚意?”

“五十金分我一半,这算有诚意。”萧明彻随口道。

积米成箩,聚沙成塔。这五十金,可是万金积蓄的重要组成部分!

李凤鸣将匣子紧紧抱在胸前:“你还是继续气吧。谁也别想从我手中抢走这五十金。”

萧明彻既亲自和李凤鸣简单交过一次手,也看过她被辛茴打到泪流满面。

她多大点本事,他还能没数?“从你手中抢东西又不难。”

说着长臂蓄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其不备……

某种神秘的柔软触感让他瞬间僵化,成了座不会动也不会说话的,被火烧透的,雕像。

李凤鸣将怀中的盒子往上挪了寸许,脸红如莓果熟透。

她瞪着罪魁祸首,深深吐纳数次,勉强压制了剧烈心跳后,才从牙缝中迸出质问——

“萧明彻,你嘴里说的是从我‘手里’抢东西,可你那爪子往哪儿舞呢?!”

萧明彻只觉整个人像泡在开水中,里里外外都烫得发疼。

他尴尬垂睫,讪讪盯着那只好似拥有自己想法的爪子,竟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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