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人类吧?”

被眼前的老妇人这么一说,我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当然,迄今为止也有好几个人注意到我“不是人类”。尽管尚无一人具体而准确地指出“你是死神吧”,而因感到发冷而战栗,或是歪着脑袋充满怀疑地看着我说“总觉得你好像有点怪”之类的倒是有的。但像今天这样,见面的头一天,并且是在坐在镜子前的椅子上由她为我理完头发后的这种轻松悠闲的氛围中,突然就被指出这一点,还是极其少有的。

几分钟前,老妇人还一边聊着这海边的城镇,一边帮我剪头、洗头、用吹风机吹干后定型,但就在完工后,我站起来掏出钱包拿在手里的时候,她却突然说:“说起来,你不是人类吧?”

“你不否认吗?”她微笑着,虽然她己经年过七十,口气却仍然一如年轻女子。

“你是通过头发来判断的吗?”我看着脚下散落的黑发。

“当然不是。”老妇人挑起眉。她的头发已是一片雪白,脸上刻着好几条皱纹。“只是觉得你和人类不太一样。我对这种事情很敏感呢,所以刚才就猜猜看。”

“你不担心这样问,我会生气吗?”

“让年轻人生气可是老人家的特权哦。”她轻快地说着,感觉比外表只有25岁的我还要年轻许多。

“那么,你来我店里干什么啊?”

“剪头发啊。”我说谎。

“怎么可能。”她似乎看穿了我。

“这家理发店很有名的,不是吗?”我一边回忆事先得到的信息一边说。位于在面朝太平洋的一个小镇上,坐落在能俯瞰大海的一座小山丘上,并且由一个高龄老妇人亲自理发——据说就是这3点让这家店出名的。

“大家都很想尝试由70多岁的老人剪头发的刺激感。”她笑着说,牙齿洁白而整齐,不知是否装了假牙,“就像坐云霄飞车―样。”

“原来如此。”

店里的一面墙上安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镜子前摆放着3张供客人理发用的椅子。

“过去店里还有能帮帮手的年轻人,生意好的时候,我们得连续给3个客人理发呢。”

店面不是很大,却有点像我以前曾见过一次的芭蕾舞房,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门口摆放着一张皮沙发,应该是给等候的客人准备的。

“最近也只有住在附近的邻居或孩子们会来了。还有些不知道看了哪本杂志而突然慕名前来的年轻人。”

“我也是啊。”

“尽说谎话。”她一口就否定了我的话,“你在剪头发的时候完全没有提过这家店或者大海之类的,不是吗?如果真的是因为对这家店感兴趣而来的,那至少也会说上那么几句的。”

“我疏忽了,下次一定注意。”我望着镜子,看着镜中反射出的外面的景色,“这家店视野很好,景色真是太棒了。”我假惺惺地感叹道。老妇人却大大地叹了口气,一脸受不了的表情:“明明下着大雨?”

窗外正下着瓢泼大雨——像是被称为秋雨,虽然雨势时大时小,却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的确,雨下得真大。”

“如果这样的景色也能说是真棒,那你还真好伺候。”老妇人把我给她的纸币放入收银机,并把找零给我。

“我工作的时候总是下雨的。”我对她坦言相告。

“总是?”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晴天呢。我这么说,你会惊讶吗?”

老妇人眨巴着眼睛笑了,那笑容拉平了脸上原本刻着的皱纹,却似乎又在别处平添了细纹。“就姑且相信你吧。”她说,然后问,“那么,你来这里是要做什么工作?”她说着坐到了一张圆椅上,她的态度与其说是把我当成客人,不如说近似于盘问一个可疑的突然造访者。

“你看上去不像70岁昵。”这是我的真心话,她虽然有着白发以及皱纹,却并不显得怎么老法,而且头脑也很灵活。

“人类就算年纪大上去了,也不见得就有多成熟呢。”

“深有同感。”

老妇人伸手抚摩着下巴,对着站着的我打量了很久,像是一个摄影师正在面对着一名模特思考着构图。“你莫非是那种?”她说,“你是来见证我的死亡的吧?”

“哦?”

“不知道为什么,我经常会失去身边认识的人。”

“哦?”

“比如,我的父亲就是在我10多岁的时候出车祸去世了。”她说着弯起大拇指,“然后我20多岁的时候,第一次喜欢上的人也死了。”她说着又弯下食指。是说第二个人的意思吧。

“你难过吗?”

“怎么可能不难过。”老妇人像是在聊自己的失败史,“虽然现在是能够这么平心静气地说出来,可那个时候,打击可大了——。”

她这种轻快的叙事方式甚至让我感到有点新鲜。

“打击太大了,让我觉得死的其实是我。但是,那也是50年前的事情了。明明觉得再活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却还是这么活了50年。”老妇人似乎觉得有什么东西很可笑,呵呵笑着说,“而且还在30岁的时候结婚了。”

我望向店门口收银机旁的小相框,照片里穿着西装的瘦削男子正害羞地笑着。“那不是挺好的吗?”我不带感情地说。

“但是我的先生也在婚后第四年出车祸死了。你能相信吗?”

“也不是不可能吧。”是的,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再有。”

“还有吗?”

“果然连你也要感到震惊了吧?”话是这么说,但老妇人脸上却是一副淡然的表情,“我生了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在上初中的时候被落雷劈死了。落雷啊,落雷!这种东西想都想不到的。”

“原来如此。”我静静地点了点头,“这的确有点不平衡。”

“你这说法还真有趣呢。”她笑了,“不平衡,是啊,这说法也许不错。也太不平衡了吧?大家都因为事故之类的原因从我身边一个个地离开,连比我年纪要小很多的儿子都……”

基本上,都是由死神来决定人类是否会因为卷入事故或者事件而死。而像我们这样的调查员则须对被选中的人类进行调查,调查结束,如果提交的是“可”报告,该调查对象的死亡就会得到执行。我并不知道实际上是以怎样的条件来挑选对象,也没想过想要知道,不过我也不禁感觉她身边的人被选中的比例未免高得太有失平衡。

“总之,我刚才在给你剪头发的时候,总觉得你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熟悉感?”

“或者说是死亡的预感?虽然听上去很无聊。”老妇人又一次像个少女似的笑了起来,我再次无法翔断她的年龄。“我的父亲、丈夫还有儿子死的时候,我都曾经感觉到和你周身类似的空气氛围。我也想到了,莫非我身边有人死去的时候,搴本上都有像你这样的人物出现过?”

“聪明。”她已经说得八九不离十了,那些人死亡前一个星,我的同事们理当会被派遣到人间进行调查。

“这次轮到我了吧?”她的眼晴微微眯起,凝视着一直站着的我。她不像是在套我的话,那双眼里蕴藏着殷切的期盼,仿佛在诉求:这次,请一定让我去死。

我还在犹豫该怎么回答好,她却继续说道:“基本上我也没有别的亲人了。”

“一个亲人都没有了吗?”

“还有个二儿子,就是被落雷劈死的那个儿子的弟弟,不过也有20年没见了。大儿子死后,我还是没办法习惯颓废了好一阵子,完全没有尽到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

“所以二儿子就生气了?”

“大概对我失去耐性了吧。去上大学之后就再也没回来过。结婚也没有告诉我。音信全无。”

“你想在临死前见见这个儿子吗?”我说出了不合秉性的话。我的同事当中的确也有人会向即将死去的人类提供一定的特殊服务,但我并不是那种类型的。

“倒也不是……吧。我只要知道儿子活得好好的就足够了,我现在靠自己也能凑合着过日子。话说回来,照你刚才说的,好像这次果然是轮到我死了吧?”

“你心情不好了?”

“不。”老妇人不像是在逞强,却也没自暴自弃,她的语气中反而透着那么点自傲,“因为,我知道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是什么事?”

“人类皆有一死。”

“理所当然的呀。”

“对你来说或许是理所当然的,而我却要花上70年的时间才能对此有一个真切的认识。”

店门突然开了,门外磅礴的雨声钻了进来,进入店内的是一个被雨淋湿的少年和一条体型庞大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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