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说完了,她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背挺得直直的,眼睛低垂。我开始怀疑我是不是太轻率了,该不该把尚不成熟的假设和盘托出?要不就是在我口沫横飞的时候,尽管她盯着我看,其实心思早就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她终于开口了,“如果真是这么回事的话……”

“这只是我的假设而已。”我说,“再怎么完美,仍然是个假设。”

“我明白。但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强盗跑到我家来……是次要的。第三个人,在幕后操控,目的好像不是财物,他并没有拿走从我们家偷去的东西。”

“他把赃物留在布鲁克林的那间破公寓里了。”

她说:“我母亲的珠宝、家传银器,全是故布疑阵。关键并不是他们从我们家拿走了什么。”

“伊凡科还真以为他们是来捞一笔的。”

“只是用这个理由请他来演个配角。另外那个家伙呢,他知道有这起抢劫案吗?大概不可能吧,他没有理由知道什么。他连我父母的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更别说这件骇人听闻的惨案了。案子还没发生,他就死了,全世界都以为他杀了三个人,然后畏罪自杀。”

我想到比尔曼。他这辈子干过最严重的犯罪事件就是擅闯地铁站,企图逃票。“他大概不怎么在乎别人怎么说他。”我说,“他现在是一了百了了。”

她缓缓地点点头。“这是精心策划的谋杀案。”

“如果事情真的不出我的所料,这的确是一起计划周详的谋杀案。”

“他有我家的钥匙。有人告诉我,老手根本不需要钥匙,他想要进来,就有办法。”

“如果真有个第三个人。”我说,“我确定他一定有钥匙。”

“因为他绝对不会碰运气。”

“没错。”

“他知道如何解除防盗警报器。”

“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说,一定是我父母忘了设定。我真的不相信。他们很小心,从来不曾放着防盗警报器不管,就这么出门。我十几岁的时候很幼稚,觉得这世界非常美好,但我也不敢奢望我家的大门会没有上锁,防盗器会没有人设定。他们坚持要我出门之前,一定要启动防盗系统,我再怎么百般推托,想尽各种理由也不能通融。相信我,他们出门前什么都可能会忘,但要他们忘了设定防盗器,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她皱起眉头,“但是,密码是个秘密,没有人知道啊。”

“一〇一七。”我说。她的嘴巴张大了。“你应该想过要更换密码吧,还是你已经换过了?密码是某个人告诉我的,可是这个人应该不知道密码才对。你以为没有人知道的密码或暗号,总是会有人知道。我不知道第三个人的钥匙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密码是谁告诉他的,但是,对一个有办法的人来说,这都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他是谁?”

“我不知道。”

“为什么呢?这个人处心积虑,不就是要让我父母死吗?他们死得这么惨。”她看着我,“他到底想要干什么呢?就是要他们死吗?”

“看起来是这样的。”

能引出精彩答案的,一定是个精彩的问题。

“但……但是,为什么呢?”

“这是我想解答的诸多疑问之一。我今天跑到这里来,就是想问你几个我先前也问过别人的问题。”

“你问吧。”她说。

都是精彩的问题。我把比较简单的放在前面,难以开口的问题安排在后面。她的父亲可曾树敌?他在工作上有没有见不得人的隐私?帮人打官司,有没有搞砸过?有没有人觉得他捍卫正义,有没有人觉得他在践踏法律?他有没有跟老朋友过吵架,或是跟同事起冲突?我从这些主题延伸出十来个问题,逐一询问,看看有没有什么人早就暗中看霍兰德夫妇不顺眼了。如果有这样的人,克里斯廷知不知道?接下来就全都是私人问题了。

“他们的婚姻?”皱起眉头。这个问题她得花一番心思。“我猜和一般婚姻没有什么不同吧。”她说,“他们深爱对方,关心对方;两人在生活中,也都保留了自己的空间。她写作、他有他的事业、他的法律业务,但是,他们俩喜欢在一起,乐在其中。你是问我这个吗?”

“他们的婚姻没有遇到过什么问题吗?”

“我想肖恩死后那段日子,他们两个的压力都太大了。那时我十三岁半,十年前的夏天。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感觉还像是昨天刚发生的一样。我不能理解时间。”

“没有人理解。”

“实在想不出原因,为什么这种事会发生在肖恩身上。没听说玩棒球还会玩出人命的。你可能会拉伤,滑进本垒的时候擦破皮。我一直觉得这起意外是假的,而且我还常常看到肖恩。”

“他会出现在你面前?”

“不是,不是这样。我猜有这种事,但我不信。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不,应该说是我的一种错觉,总觉得我在街角见到他、在学校的小朋友中见到他,在哪里都见到过,但是定睛一看,又是另外一个人,一点也不像肖恩。你在点头,大概很多人都有这样的经验吧。”

“跟你失去弟弟差不多的年纪,我失去了父亲。那时我十四岁。他乘地铁的时候,站在两节车厢之间,没站稳,就这么去了。”

“真可怕。”

“接下来的两年,我有和你类似的体验,我总觉得我看到他了,虽然我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只是跟他长得很像而已,我这么跟我自己说,等我走近一看,根本是另外一个人。”

“我想我们心里都有一种抗拒和不愿意接受现实的意识。”

“应该是吧。你说过,你父母之间,一度很紧张,婚姻出了问题?”

“他们两个都没有走出阴影,只是绝口不提罢了。我正是最敏感的时候,但我却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我担心他们会分居、离婚,但我想这只是因为我刚刚失去弟弟,害怕其他人也会离我而去的缘故。”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其实也就是这么回事,是不是?时间拖得比我想得长一些而已,我现在还不是一个人?”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没半点感情,我觉得有股寒意。

我问:“他们两个有过外遇吗?”

“我怀疑过。”她说,“有点恶心,是不是?怀疑你的父母有外遇。我想每个人都有这种经历吧。我是说,外遇。我不知道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过外遇,但是我想,大多数的男人都有过。”

她说这话的时候,如果扬扬眉毛、偷偷递过来一个眼神,或是添加一些暧昧的语气,听起来就会有挑逗的意味,但是,她没半点这方面的意思。她不是说我,也不是说我们俩。

“我其实不应该听到这些的。”她开始了,但就说了一句,又垂下了眼睛看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我默默地等着。她深吸一口气之后,又接着说了。“我妈妈有过外遇。”她说,声音很轻,我得全神贯注才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在肖恩死了之后,她在外面有个男朋友。我有感觉,但我没有证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

“我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谁。”她说,“也刻意想忘记这件事情。他们是好人,婚姻也幸福,偶尔想到这件尴尬事情,我都觉得是我的错。然后,我就发现他死了。”

“你妈妈的那个……”

“对。有一天,我静静地躲在角落里看书,他们不知道我在房间里。那个人死了,他住在佛罗里达,葬礼也在那里举行。我爸爸问我妈妈,如果葬礼在纽约举行,她会不会去?她说,她不知道,好几年没见到他了,还反问我爸爸,如果她去的话,他会不会难过?如果他不希望她去,她绝对不会去。他说,他也不知道他会有什么感觉,后来,两个人都同意,这是个假设性的问题,犯不着认真,两个人就离开房间了。从头到尾,他们都不知道我在现场偷听。”

“那个人就是跟你妈妈有过一段的男人。”

“对,我非常确定。谈话的那种口气。就算有这么个人,跟我父母有些纠缠不清,不管是嫉妒的丈夫,还是被背叛的情人,他们应该会认识他,是不是?”

“谁?”

“我父母。如果他就是第三个人,在我家等他们回来,他们应该可以认出他来。除非,他戴着面具……”

“没有,他肯对没戴面具。”

“那不就被认出来了?”

“他不会留活口的。”

“这我知道。”她说,“但是他的同伙呢?如果我的父母一进来,我爸爸就说,‘弗雷德,你在这里做什么?’”

“伊凡科一定会起疑心的。”我表示同意,“他一定觉得这第三个人是你父母的对头,利用他来报仇的。”

“这样他们会认识他的。”

“或者这第三个人是雇来的杀手。”话一出口,我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他绝对不是雇来的杀手。他的手法很专业,计划周详,但绝对不是职业杀手。”

“这有什么区别?”

“职业杀手不可能这么大费周章。”我解释说,“他可能会把现场伪装成强盗入侵的模样,但是,他不会带帮手,特别是带伊凡科这种新手。他摸进你们家里,十分钟之内杀掉你父母,立刻离开现场,绝不多留一刻。他不会费半天劲,赶到布鲁克林杀两个人,替他顶罪。他干完活会立刻回家。在警方忙着调查这起凶杀案的时候,他已经坐在圣路易斯或是萨塔索拉的家里看电视了。”

“所以,凶手是一个认识我父母,”她说,“但我父母却不认识的人。”

“也许你认识。”

“我?”

“你有没有想到什么人?”

“我认识的人会杀我的父母?”

“你交往的男朋友里,有没有他们不喜欢的?”我暗示她。“也许有人觉得这两个人太碍事了,让他没有办法跟你进一步交往。”

“我现在没有跟任何人交往。”她说,“自从我跟彼得分手之后,就没有男朋友了。”

“彼得。”

“彼得·梅雷狄思。我们去年夏天分手。以前我们住在东十街,原本计划要搬到布鲁克林,没想到我们分手了。”

“布鲁克林。”

“他有几个朋友,是艺术家,大家想凑一笔钱在威廉斯堡买幢房子,住在一起。那幢房子乱七八糟的,他们希望大家同心协力,让房子焕然一新。总共有三对男女朋友要搬进去,一家一层,共用地下室。”

“像都会公社一样?”

“比较像自助公寓。我起初很感兴趣。周围的环境不太好,但还吓不倒我。只要你很认真,一点一滴地做,就会有越来越多的新朋友加入,附近的环境也会逐步改善。当地的地价在涨,一年之后再来做同样的事情,我们不一定负担得起,至少不可能买在这个区。法律文件起草好了之后,我拿给我爸爸看,他觉得价格还算合理,修改了几个小地方之后,他说,这样在法律上,就站得住脚了。他还说,大体上,这份文件还可以。问题是:我真的想做这种事情吗?”

“你想吗?”

她摇摇头。“跟某个人住在租来的公寓里,或是在他的公寓里,是一回事,一起买一个家,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还没有准备好,负不起这么大的责任。我喜欢跟他住在一起,如果没有重整那幢老房子的计划的话,我们两个应该还会同居下去。买房子的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我却搬回家来住了,让彼得跟他的朋友一块儿去整修那幢房子。”

“你为什么不住在先前的那幢公寓里呢?”

“那是他的地方。反正我也不喜欢那里。地点在字母城的东边,以前名声不好,现在虽然安全多了,但也不是久留之地。我是希望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但是,留在家里住,存点钱,买幢好房子,应该是比较合理的打算吧。”

“你父母和彼得相处得还好吧。”

“还可以。我妈说,他那个人喜欢空想,不太实际。没错,他是这样的,但我妈还算喜欢他。我爸也是。”

“他怎么看你们分手的事?”

“松了一口气吧,我想,在我最终搬回家的那一天。”

“你挣扎了一下?”

她点点头。“我不想急着搬进威廉斯堡的房子,也不想急着结束跟他的关系。有一阵子,我还以为可以想出办法,让我们两个继续下去。”

“怎么做呢?”

“看你怎么妥协了。就像一个人要孩子,另外一个不要。你总不能生半个吧。”

“是不能。”

“我们俩好好谈了两次,过程很有趣,但终究还是不行。他想搬到那幢房子里去,不那么在意跟我的关系。而我还没准备好。我说,买房子是结婚夫妻才会做的事情,他说,那就结婚吧。我说,你根本不想结婚

,只想买幢房子;就算我跟你结婚,我也不想买那幢房子。到了这个地步,我们只好承认:是分道扬镳的时候了。我搬回家之后,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你心里的伤口还没愈合吧。”

“没全好。”

“他有没有打电话给你?求你回到他的身边?”

“没有,他没有做这种事。我搬出来以后,坦白地说,从僵局中脱身,我觉得他比我轻松些。这阵子他很忙,先是筹钱,搬到新家之后,还有一大堆事情要处理。就算是偶尔会想起我,只要一忙,大概也就忙忘了。”

“我明白了。”

“说不定他很快乐。跟他一起搬进去的人,都是他的朋友。我确定他们会找点事情,甚至找个适合跟他们一起生活的人,填满他生活的空间。”

“有什么你不能填补的空间呢?”

“你的声音听起来好像是心理医生。我填补不了什么空间,因为他们想要的东西,我又不想要。我在威廉斯堡要幢房子干什么?我在曼哈顿有幢豪宅,是我一个人的。”

她的声音突然扬了起来,随即站起身走进厨房,接了一杯水喝。我从她的背后望去,看见她的肩膀有些起伏,但却听不到她的哭声。她喝完一整杯水,回到我面前的时候,眉宇之间开朗了许多,眼角也是干的。

自此之后,彼得就再也没有跟她联络,她也没有听到什么有关彼得的消息。但是,在她父母惨遭杀害之后,彼得却打过电话,除了表示哀悼之外,还跟其他人一样问她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他能帮什么忙?其他人又能帮什么忙?每个人都把这种客套话挂在嘴上,又有谁真的帮得上忙?”

“你的父母见过他吗?”

“当然,见过好几次。”

“他应该到过这里吧。”

“次数就更多了。哦,不会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你怎么这么肯定?”

“如果你是我,也会这么肯定。”她说,“如果你认识他,或是知道他的为人处世,就不会起疑心了。彼得是世上最和气的人了。他吃素,连皮鞋都不穿。”

“希特勒也吃素。”我提醒她。埃莱娜也是素食主义者,却有满满一鞋柜的皮鞋,提起她丈夫的时候,大概也不会像克里斯廷那样眉飞色舞。

克里斯廷根本没有注意我。“彼得会打开窗户把苍蝇放出去。我们住在第十街的时候,家里有蟑螂,他会想出不杀生的方法,就是把它们放出去;他也不让我用蟑螂胶,因为他不忍心见到蟑螂被黏住,触须乱舞的样子。他连这种事都耿耿于怀,你觉得他会出现在你刚刚描述的场景里吗?”

“我想是不会。”

“你不是说,第三个人先杀了比尔曼,然后换上他的衣服吗?他是故意让衬衫和牛仔裤沾上血迹的吗?”

“我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我说,“看起来像是这样的。”

“第一个被杀,”她说,“然后假装是自杀的那个人,长什么样子?”

“我没见过他,从报纸上的照片看来——”

“我不是说他的脸。我亲眼见过搜证照片。我真的不想看,但是,实在忍不住。两个人的照片我都见过,可我现在要问的是:你知道比尔曼的体型吗?”

“中等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彼得五英尺九英寸。”她说,“但体重有两百六十磅。你觉得他穿比尔曼的衬衫,扣得上扣子吗?说不定连套都套不上,更别提塞进那条牛仔裤里了。”

“说得有道理。”

“我差不多有一年没见到他了。我想他应该瘦了一点,但是……”

“再瘦也瘦不到这种地步。”

“我不知道什么减肥方法这么有效。他一直想减肥,但其实他却花更多心思去解决生活中的困惑。他的心理医生对他说,如果他能真正接受他自己,比少几磅肉重要得多。”她微微一笑,“那个时候,我还真同意这种说法。彼得人很好,很性感,就是有点胖,看起来不蠢,不过,绝对穿不下比尔曼的衣服。”

看来,彼得·梅雷狄思不是神秘的第三个人了,风筝断了线,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该怀疑谁。克里斯廷问我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我不知道。”我说,“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我应该向你道歉,浪费你这么多时间。我也应该罢手,不要再想海底捞月了。”

“你这样说也不公平。不能用‘海底捞月’这个词来形容。”

“这形容很贴切。找了半天,除了水中月,还有什么收获?我并没有足够的证据让警方重新调查这个案子。我是有几个还在干警察的朋友,他们愿意花点时间,听我到底要说什么。但是,单凭我这些捕风捉影的推测,还不足以劳动他们重新调查这个案件。”

“所以,你打算放弃了。”

“也难说。”我承认,“我这个人的脾气有点倔,又有的是时间。最好的情况是有人雇用我,让我把掉了的拼图,一片片找出来。这样,我就有理由,继续调查这个看来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案子。”

“你就是要这个?”她说,“我雇用你。”

我跟她说她不能这样做的时候,她吓了一跳。刚开始,她对我的说法有些半信半疑;不用多久,她就接受了我的推测。现在她愿意请我继续调查下去,雇用我当侦探,我却拒绝了。

“我不大明白。你不是干这行的吗?没有人雇用你,拿不到半毛钱,你一个人也调查了很久。现在我要雇你,你又不想接了。”

“你等于是把钱扔到水里,克里斯廷。”

“那又怎样?你已经花了不少时间了。难道你能浪费你的时间,我就不能浪费点钱吗?”

“我的私家侦探执照已经被吊销了。”我说。

“那你要干什么?准备退休?”

她可能已经知道了,但我还想试试看,说服她。“他们那时威胁我,要查扣我的执照。”我说,“我得帮朋友,只好走旁门左道;因为我曾经协助过职业罪犯,有些警察已经盯上我了。”

“真的?职业罪犯?”

“差不多。”我说,“十足的坏蛋。”

“但他是你的朋友。”

“对。”

她的眼睛里射出光芒。她说:“这没有什么利害冲突,是不是?我是说,你的朋友又不是第三个人,不对吗?”

“他身高六英尺四,比彼得还胖。”我说,“我想他也穿不下比尔曼的衬衫。”

“这我就放心了。我只想知道杀我父母的凶手是谁。不雇你,我还能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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