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他说,掩不住脸上的喜悦。他往后退了几步,腾出地方让彼得进来。“请进,请进,你还真准时。”

“被迫来的。”彼得·梅雷狄思说,面带微笑。

这段对话是有典故的。几个月前,他在五个人组成的小组讨论中,说了这个笑话。他说,根据病人赴约的时间,心理分析师分成两大类型。一类是习惯性地早来,证明他很焦虑;另一类是习惯性地晚来,则是对心理医生充满敌意。

他停了下来,等他们问问题。露西·安先发难,问题和预料中的一样,刚好让他可以接下去。那么准时的呢?安如此问道。他们是被强迫来的,他这么回答。

他冲彼得笑笑,张开手,抱了他一下。这家伙的腰围真不得了,一磅也没减,看来他是瘦不下来了;但他在其他方面的进展倒是让人相当满意。

教一个人减肥,他想,在肥肉长回来之前,他会爱你。教一个人爱他自己,不管这个人有多胖,他都会爱你一辈子。这不就是重点吗?

“好了,”他说,“椅子,还是躺掎?你想坐哪里?”

“不,不。”彼得说。这个人心思很细腻,还故意装出维也纳口音,拇指和食指假装在摸胡子。“不,不,这位医生,不要问我想什么,要问你在想什么。”

他们一起大笑。然后,他说:“躺椅,我想还是躺椅好。对,今天你用躺椅,彼得。”

彼得坐在躺椅上,把鞋子脱掉,身体伸直,躺下来,把脚放了上去。他看着彼得,一时间还有点担心躺椅撑不住他的体重。这种躺椅在设计时就是准备给三个人坐的;三个人的体重加起来,怎么也有彼得·梅雷狄思的两倍。更何况彼得·梅雷狄思在这张躺椅上也躺了好几个月了。这么短的时间里他不至于变得更胖,这张椅子也不会一下子就变得弱不禁风。但是他,这张躺椅的主人,每次看彼得躺上去,还是禁不住一阵莫名其妙的忧心。

真奇妙啊,人的心灵。研究自己的心思,其中的奥妙和趣味也不逊于猜测别人的想法。“好了,彼得,觉得舒服吗?”

“非常舒服,医生。”

“很轻松,是不是?躺下来,闭上眼睛。担惊受怕的事情,就这么浮起来,飘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和,有宁神的效果。他并不是在给彼得催眠,以前,他曾经用过这种疗法。只是现在,他的声音和节奏听起来还是有些催眠的效果,虽然不至于让他昏过去,但也会让他放轻松,敞开心胸。

“如何?”他说,“房子整修得怎么样了?”

“房子是吧?”彼得说。

是房子,没错。他们日日夜夜都在麦瑟罗街忙着整修那幢房子。一提起这幢房子,彼得就会打开话匣子,一连讲几个小时也不烦。没必要全神贯注地听他唠叨。干这行有个大家都不愿意提的小秘密:病人讲话你用不着从头听到尾。有的时候,就算你下了很大的决心倾听他们的心声,心思还是禁不住会飘来飘去。夸张的时候,心理医生甚至会睡着。你也不确定和睡魔奋战有什么意义;还不如优雅地放弃,心甘情愿地让神经在平板的嗡嗡声中逐渐抚平,眼帘慢慢垂下。

还好,这个恼人的小秘密后面跟着一个能让人放宽心思的事实——重要的是病人有个发泄的渠道,医生有没有听进耳朵里其实没那么重要。当然,在这过程中,心理医生还是可以贡献他的观察心得,把病人引上正途,但谁敢说,病人——不管是他还是她——自己不能找到正确的方向呢?

这倒让他想到一件事情:有个女人对狗过敏,非常严重,看来非跟她的宠物分手不可了。抗过敏的药物注射了不少,外加抗过敏食疗法,可对她一点用也没有;只要一靠近那条狗,她就眼泪鼻涕横流,喉咙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女人找上门来,是希望他告诉她,这些都是心理作用;过敏医生认为无法解决的难题,说不定在他这里可以找到答案。

他当然有解决的方法。他叫她把那只狗带到他的办公室来,跟她说,他有个很要好的朋友,住在怀俄明州,愿意收养这只狗。他有好几亩的草原可以任这只狗蹦蹦跳跳,更棒的是,怀俄明州远在千里之外,她不可能劳师动众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就为了看只狗,或者——这是万万不可的——去把那只狗要回来。

那是一只西班牙猎犬,梃机灵的,很会用眼神传情达意,一副神气的模样。那女人刚离开办公室,他后脚就给这只猎犬打了一针成人剂量的吗啡,让它就这么过去了。然后把猎犬的尸体塞进旅行袋里,带到公园散散步。他把旅行袋随意一放,然后就到池塘看鸭子去了,等他回来,怎样?你觉得会发生什么事情?无所事事的年轻人,顺手牵羊,就把这个旅行袋拿走了。等他撬开锁,打开一看,可有他乐的了。

他叫那个女人到施瓦慈挑只玩具熊。她可以把她对猎犬的爱,完全转移到这只玩具熊身上,无须保留,更可以驰骋想象,感觉这只熊给她的感情回馈——这只玩具熊于是就和真的宠物没有什么两样了。她不用带它散步,不用喂它,不用替它洗澡,而且,天啊,她的严重过敏终于可以不治而愈了。

现在她有一屋子的毛绒玩具——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玩具你爱买多少都行,邻居不会抱怨它们太吵或有味道——她觉得他真是天才,谁说不是呢?她爱他。

他又问了自己一遍,这不就是重点吗?当然不是为了钱,钱再怎么赚也不会多。大家都以为干这行很好赚,一个小时听——或是装作在听——别人的梦、恐惧和童年记忆,就可以赚一百美元。好像这种事情可以不劳而获,好像这一百美元是你偷来似的。

但一个星期你能看多少病人?十五个?二十个?有多少人真的一个小时会付你一百块?举个例子来说,彼得和他的朋友们,每人每小时只付六十块。如果是集体治疗,换句话说,是他一个人对五个人的话,他每人只收二十五块,一星期一次,每一次他只能拿到一百二十五块。

天哪,你知道干这行的一年得花多少力气才能赚到十万?在二十一世纪,这点钱在纽约又够干什么呢?其他科别的医生肯定赚得比心理医生多。和那些整型和麻醉科的医生相比,就更望尘莫及了。你知道那些在街上有个店面的家庭医生,一两个小时看的病人,可能比他一个星期还要多。

十万块。大型律师事务所给刚出校门的小鬼年薪都有十五万。算了,别提钱了。干这行的,并不是为了钱,而是因为爱。

当然啦,真正的财富,也就是在这个地方。

他发现彼得不说话之后,觉得有些难堪;因为在彼得的沉默中,好像有些期盼的成分。先前,他是不是问了什么问题?

“嗯,”他说着,身子靠过去,把眼前的情况好好想一想。“彼得,帮我一个忙。再说一遍,每个字都要认清楚。你刚刚到底想到什么?这你做得到吗?”

“我试试看。”彼得说。

他照做了,好险。彼得的确问了个问题,他的预感没错,他又乖乖地问了一遍,心里似乎也有了答案。这真的是突破,多亏了他的漫不经心。

他们都觉得他是天才,没错,他们还真说对了。

“彼得,”他说,“我刚刚想到克里斯廷。”

“我猜你也想到她了。”

“多少有一点。”

“你最近和她联络过吗?”

“事情发生之后,我打了个电话给她。这件事情,我想我告诉过你了。”

“对,我记得。”

“我很高兴打了那个电话,真的是件好事。我很想打,但其实,刚开始,我很……”

“害怕?”

“对,当然。我们还是用比较精确一点的字眼……恐惧?没错,我很害怕。”

“你想坐起来吗?彼得。”

“对,我想坐起来。”

“好,找张椅子。你怕打电话,但你还是打了,而且很高兴。”

“对。”

他站起来,双手紧握,两个脚后跟相互蹭了蹭。“彼得,”他说,“两个人因为缘分而在一起,就会产生一种相互吸引的魔力,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我知道。”

“我一直觉得你跟克里斯廷之间有一种魔力。”

“我也这么觉得,但是……”

“但是,你们分手了。你到了威廉斯堡,她回父母家。”

“是啊。”

“这是无法避免的。你对其他人有承诺,玛莎、卢西安、基兰跟露西·安。”

“还有你,别忘了。”

“是啊。”他说。他的微笑很温和,也坦然。“就我看来,你现在还是比较重视自己的利益。你跟你的室友有共同的目标,但是,我们两个都不认为这可以争取到克里斯廷的认同。”

“她也不是完全反对,只是看法跟大家不尽相同罢了。”

“你们五个人,彼得,”他说,“像是一个家庭。”

“对,我们像一家人。”

“这幢房子太适合你了。你一个人住一层楼,玛莎跟卢西安住一层,露西·安跟基兰住一层。你们一起工作,一起把这片空间拓展出来。”

“对。”

“像是一家人。”

“家人”这个词具有神奇的魔力,放在正确的韵律中,可以把彼得感动得涕泪横流。

“克里斯廷有她自己的家人。”他说,“她并不想换一个窝,你的决定是正确的,彼得。”

“我知道。”

“她的决定也是正确的。”

“我也发现了这一点。我起初不太确定,现在确定你是对的。”

“但是,情况不同了。”

“因为——”

“因为她失去了她的家人。”

“真糟糕。”

用这个词形容克里斯廷的处境,堪称词穷。“真糟糕!”他附和道,“我们在生活里,能得到什么?”

“我们能得到什么?”

“你知道答案,彼得。”

“该我们的,就是我们的。”

“一点儿也没错。该我们的,就是我们的。我们的运气好不好,主要看我们是顺其自然,还是逆天行事。你跟克里斯廷应该在一起。”

“我以前也这么想。”

以前这么想,他注意到了,现在不这么想了?出了什么事情?

“我觉得你应该打个电话给她。”他说,口气中,不免有些急迫。“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她。在她需要你的时候,你应该在她的身边。”这真的是他诚心的建议吗?管他呢。

“你的肩膀很宽,彼得,这正是她最需要的,她现在就是需要家人的陪伴。”

“但是——”

他等着。手不由自主摸到喉间,指尖碰到了那个石环。他刻意抚摸了一下,冰冷、平滑。

“我最近在跟一个女孩交往,她是个雕刻家吧,住在威廉斯堡北边的威斯路上。人很好,价值观跟我一样、跟我们的一样,我想,也许……”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他又开始抚摸那块粉红色的石环,心里浮现了一个词:晶莹剔透。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说:“反弹。”

“对不起?”

他站起来,围着彼得·梅雷狄思绕圈子。他说:“反弹!彼得,你正在反弹阶段!道理就是这么简单。”

“是吗?”

“我看得很清楚。站起来,起来!对。看着我,对!现在,闭上眼睛。摊开你的双手,手掌朝上。对了,你准备好了没有?”

“好了。”

“把克里斯廷放在你的右手,感觉一下重量,感觉一下那种实体。有没有感觉?”

“有。”

“再把女雕刻家的一切,放在左手心上。好了没?有没有感觉两手的差别?”

“有”

“睁开你的眼睛。哪一只手比较重?”

“这只。”

“身体是不会骗人的。它觉得这只手比较重,觉得另外一只手里,没有什么实质的东西。现在,告诉我,你真正的命运在哪里?”

“跟克里斯廷在一起?”

“你这是问题,还是答案?”

“跟克里斯廷在一起。”

“什么东西跟克里斯廷在一起?”

“我的命运。”

他走了过去,抱住彼得。“彼得,”他说,“我真为你感到骄傲。你知道我有多骄傲吗?”

门关上了,他锁上门,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本来可以杀掉彼得·梅雷狄思的,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可以杀掉他的。雕刻家,威斯路上一个玩泥巴的贱女人,妈的,管他妈的什么价值观。

你就是得牵着这些人的鼻子走,每一步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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