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特沃思打电话找我的时候,我正在看棒球。埃莱娜在做晚餐,TJ在她的电脑上忙东忙西的,让她这辈子可以省下很多不必要的工夫,工作更有效率。

先前我打电话到克里斯廷家,对着应答机说,我要跟巴卢讲话。他拿起电话之后,我说,警察已经就位了,他有什么事情,就去忙吧。他说,他早就在窗户边见到那些人了,就算是一队军人走着正步过去,也没他们那么显眼。如果我不介意的话,他想留在那边。那个小女孩,做菜手艺一流;她又找来了克里比奇牌戏计分板,他正在教她玩。

我说:“克里比奇牌戏?我不知道你还会玩游戏。”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着呢。”他说。

我不想跟他争论,回去看我的棒球。大都会队的投手正在苦苦挣扎。他今年赚了五百万,胜投数只比败投数多两个。我发现我在琢磨鲍伯·吉布森如果在今天可以赚多少钱,或是卡尔·哈贝尔,或是——

电话铃响了,是艾拉·温特沃思,问我是否在忙。我跟他说,我太太在弄晚餐,我在看棒球,什么事?

“你已经卷得这么深了,”他说,“我想你应该知道结局。但是,我建议你先留在你现在的地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也不明白我自己的意思。”他说,“想来看热闹也可以,五分钟后在你家的大门口等我。我绕过来接你。”

埃莱娜在弄意大利面,水刚开,我跟她说,只做一人的吧,“那我吃沙拉也行。”她说。

“如果你回来还饿的话,我们再一起吃好了。你要上哪儿去?”

我说我也不知道。我叫TJ别玩电脑了,跟我一起走,随即下楼。一两分钟之后,我们俩就站在人行道上了。一辆三年前出厂的福特车在马路中间一个违规掉头,正停在我们面前。我打开门,坐进去,正想称赞他开车的猛劲,话到嘴边,一看他脸上的表情,又咽回去了。我坐在他身边,TJ坐在后座,车门还没关好,车又飞快地往前冲去。

他说:“我不知道我在急什么。反正他哪儿也去不成了。”

“你是说,他现在躲在某个地方?”

“这么说也成。”

“还是他绑架了人质?”

他笑了,却没半点幽默的神情。“一样的答案。”他说。

我没什么话好说了,他转向百老汇,在红灯前面停了一下。他觉得等得够久了,趁没车的空当一溜烟冲过十字路口。他开车就是警察的样子,很小心,不会撞到人,但完全无视交通规则。

到了时代广场,又转回百老汇,接近三十四街的时候,他说:“你还没问我,我们要到哪儿去。”

“我想你迟早会告诉我。”

“布鲁克林。”他说。

“科尼岛大道?他还是躲回老巢去了?”

他没说什么。到了三十一街,两辆车规规矩矩的排在红灯前面。温特沃思一超车,冲到十字路口,再倒车回来。有人似乎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喇叭上了。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按的。”他说,“按喇叭?有时间按喇叭的话我早就把枪掏出来,把他们干掉了。”

“如果他们有枪,”我说,“他们就不会按喇叭了。”

“有个家伙的司机,安静得很。”他说,“我要插过休斯敦街,转到弗赛斯街或是艾尔德里奇街,再往南。然后走德兰赛大街,再过桥。”

“不对吧。”我说,“如果走曼哈顿桥的话,不就直接可以到平林大道了?”

“谢谢你的地理课,可我们不是要到那边去。”

我不确定我知道多少,但至少有一件事情我很清楚:闭上嘴。

往东走到休斯敦街的时候,他说:“有人提到她男朋友的名字。我现在忘了,可我记得明明听到过一次。”

“彼得·梅雷狄思。”

“有人在布莱特的公寓里提到这个名字,我本来要打电话到布鲁克林那边,请他找个人,安排一辆警车,叫两个穿制服的去看看。后来我转念一想,认为别人应该会处理,也就算了,反正这也不算什么当务之急。他们是他的病人,但他是心理医生啊,专门看病的,谁知道他有多少病人?说不定有满满一柜子的病历,难道我让人一个一个地去找,看他什么时候会出现?”

“到底出了什么事?”

“着火。”他说,“烧得跟片厂里的火警一样。麦瑟罗街是不是?距离布什维克站只有两条街是不是?你不是提过这个地址?”

“是啊。”

“记得他们住几号吗?”

我正在翻我的笔记本,TJ就说话了,“一六八号。”

“真有你的,记性不错。”

“他去过那里。”我说。

“什么时候?”

“几天前吧。”TJ说,“除了一个室友以外,所有的人我都见着了,他们带我去看他们翻修的成果。”

“他们让你参加了什么旅行团是不是?”

“我让他们以为我是建管单位的,”他说,“他们在里面的工程可不小,整幢房子几乎换了个样子。”

“那没什么,”温特沃思说,“你去看看,现在才叫换了个样子。”

消防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火势控制住。我们到的时候火已经完全扑灭了,温特沃思的车跟上纽约消防局车子的同时,最后一个进行残火处理的小队正在撤离。

我扫了一眼周围的环境,但没记住什么,似乎周围都是看热闹的人,穿着防火靴的救火员穿梭其间。房屋的玻璃窗全都毁了,屋顶上到处都是一个个的洞。我们在火场检查员和管区警察的陪同下走进公寓。犯罪现场的搜证人员和验尸的法医,也已经就位。

我们先上到顶楼,再逐层下来。在改装的过程中,隔间多半已经拆除了,我们用不着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看,因为整层楼已经变成了一个大房间,而每个房间都有人躺在地上。在顶楼,一个大块头的男子侧身躺在地上,一只手压在身体下,另外一只手向一边伸开。他在大火中几乎被烤熟了,面容全毁,看了半天,也无法分辨他生前的长相。

“被刺两刀,”一个人说,“说不定还不止。他们身上都有刀伤,有的很清楚,有的得花点时间找一下。地上到处都是空的盐酸瓶子。盐酸可以清理砖块中的塑胶残渣,行凶的人就地取材,把盐酸泼在他们脸上。但我们现在还分不出来脸部的伤有多少来自盐酸,有多少来自大火,因为在起火前,每个人身上又被洒了助燃剂。”

TJ说,从壮硕的尸体来判断,死在楼上的那个人是彼得·梅雷狄思。下一层楼,我们发现两具尸体,同样的死法,尸体变形,面目全非。这两个人TJ就不确定了,他猜可能是玛莎·基特里奇和卢西安·比米斯。他们俩肩并肩躺在一起,身躯较小的那个,还躺在大个子的臂弯里。

一楼的火势比较小,至少房子的前半部是这样。这里也有两具尸体,男人的脸和手被盐酸严重腐蚀,头发和衣服则被烧个精光,在他的胸膛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刀伤。

“基兰·埃克隆。”TJ说,“没见过他,但是,那边躺着的是露西·安·利平斯基,绝对没错。只有她一个人我还认得出来。”

她在几英尺之外,脸上也少不了盐酸的肆虐,头发被火烧焦,喉咙上有道割痕。鲜血从伤口流了出来,在她身体的周围形成一大摊,尽管在火后,还是能清楚地看到一行大脚印沿对角线走到屋子后面去了。

“他走到后面去了。”我说,火场检查员摇摇头。

“他没地方可去。”他说。

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也大部分被烧毁了。一个可以移动的铁梯子架在那里,上面有纽约消防局的标记。我们一个个地走下去。下面有两英寸的积水,大部分的东西都泡在水里。旁边有很多碎片,原来是楼梯,现在已经是一堆废物了。“这里面什么东西都被烧得很脆。”检查员说,还用穿了靴子的脚,轻轻踢了尸体一下。“这具尸体旁边有一把猎刀,凶手就是他吗?可能性大不大?坦白地说,我觉得很有可能。你们还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我很想知道。”温特沃思说。

“我可以告诉你们,根据我们现场勘查的结果,有一些初步的结论。但我必须提醒你们,在正式的调查报告出来之前,都还只是推断而已,可能要修正。”

“明白。”

“他是一层层杀下去的,从顶楼开始。先把楼上那个大块头杀了,然后下一层,对付那对男女,再下一层,把最后两个也解决掉。他是用什么手段,怎么让这些人都不敢反抗,乖乖就范,就不是我的专长可以判断的了。”

“他们是他的病人。”我说,“对他们来说,他像是父亲,也像是精神导师。”

“也许他们是为了某种神秘信仰壮烈牺牲。”温特沃思说。

“谁知道呢。”火场检查员说,“他杀了最后一个人,又爬上楼去,在每个人身上都泼了不少盐酸,再把助燃剂洒在他们的尸体上,剩下的也没浪费,屋子各个角落都洒遍了。他用的助燃剂种类可真不少,有油漆的稀释剂、松节油,还把不同的溶剂混在一起,到处乱泼,他们是艺术家,本来就有一大堆颜料,又在改装房屋,助燃剂多得可以烧掉珠穆朗玛峰。所以,他第一遍是从上杀到下,第二遍是把盐酸、助燃剂从上泼到下。

“然后他又来到一楼,也许助燃剂已经被他倒得差不多了,也许他突然想到,趁着这里还没有被烧得像火把一样的时候,给自己留条后路,所以一楼就洒得少些,踩着血迹,穿过一楼。”

“沿路泼洒。”有人说。

“一路来到这里。”检查员继续说,“这也许就是他还留了一点助燃剂的缘故。他的直觉很不错,火是向上烧的,不会向下烧。他又在地下室把剩下的助燃剂全部洒光,最后,他做了一件在烧房子的时候,千万不能做的事情。”

“抽烟?”

“有可能,如果他真的那么笨的话。如果他没那么笨,我想他是为了别的原因,应该是觉得地下室太暗了吧,所以,他打开电灯开关,这不免会产生一点小小的火花,通常你不会有感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在全层都弥漫着挥发性物质的时候,他这么一来,砰——马上就爆炸了,火焰从墙壁窜出,我们只希望下次他能有这方面的常识。”

“去他妈的火花,”又不知道谁接茬了,“他应该点蜡烛的。”

“在你们结束这里的工作,”一个检查员说,“回家吃晚饭之前——如果你们还吃得下东西的话——可以考虑另外一个可能性。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是很危险的,可是,他觉得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没有遗憾了,决定跟他的信徒携手走向另一个世界。要死就得越快越好,所以他就蛮干了,不是很好玩,但是一下子就了结了。这个观点如何,各位?”

温特沃思问:“谁有手电筒?”有人递给他一个,“开这个没关系吧,安全吗?”

“开手电筒,应该不会有火花。”检查员说,“你可能没注意到,这里已经烧过一场大火了。”

“墙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温特沃思说,打开手电筒,照着墙壁。

“我也注意到了。”检查员说,“原本以为是血迹,后来觉得好像是暗红色的墨水。”

“‘我来似水,我去如风。奥德利·比亚兹莱。’谁是他妈的奥德利·比亚兹莱?”

“我想是奥博利·比亚兹莱吧。”

“这是个B吗?也许吧,也许是个B。一样的问题,谁是他妈的奥博利·比亚兹莱?”

“插画家。”我说,“十九世纪末的。不过这两句诗不是他写的,这两句诗来自《鲁拜集》。”

“原来比亚兹莱这个名字还不算拗口。”温特沃思说:“阿登·布里尔、亚当·布莱特和奥博利·比亚兹莱。这个人是不是对A这个字母特别有兴趣”他把手电筒移向地上的那具尸体,只剩下左边一半了。他说,“怎么,看起来眼熟吗?”

他看起来根本不像是个人。有一个小东西吸引住我的目光,我接过手电筒,蹲下来,把光集中在一个发亮的东西上,顺手把它捡了起来。

一条金项链,一端已经融化了,下面悬着一个有些斑斓的粉红色石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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