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睁睁看到方才还抱着自己的哥哥变成了一只白狐, 阿谷已是吓得“啊”了一声,摔坐在了地上。

冯清净完手,回到药堂, 恰好瞅见了这一幕。她错愕的目光从地面上那火光已经彻底熄灭的黄符纸,飞快地移到了宁婧怀抱里的白狐,以及现在还挂在那狐狸身上的、已经彻底不合身的白色衣裳上,瞬间便明白了什么,脸色剧变:“妖, 妖怪?!”

宁婧不是没有想象过,如果有朝一日,颜千澜被人发现是妖怪了, 会是什么情形。可她从未想过是因为一张黄符纸!见对方脸色变化, 似乎有上前一步的意思, 宁婧心头猛跳,想也不想,便将颜千澜搂紧了,冲她警惕地喝道:“别过来!”

冯清脚步顿住了。

宁婧将颜千澜护在怀里,紧紧盯着冯清的眼睛,道:“千澜虽是妖怪, 却一直安分守己,从未害过一个人!我也早就知道他是妖怪了!我并不知道这张黄符是何物,但无论是什么东西,都希望你立刻收回去!”

冯清惊疑不定:“宁姑娘, 你早知道他是妖怪?”

宁婧斩钉截铁道:“是!在遇到他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他是妖怪了,他从来都没有蒙骗过我什么!”

冯清诧异不已。她那位早逝的夫君,曾经也是修习天师之道的人。虽然不是什么著名的天师, 但当年也收过几只小妖。冯清在耳濡目染下,也比一般人更清楚其中的门道。但她只不过浅浅入了门,修为没有高到可以凭空察觉妖气——这是只有屈指可数的高阶天师才有可能做到的事,连她的丈夫都没有这样的能力,何况是半路出家的她。

所以,即使近距离接触了颜千澜,她也一直看不出,药庐中这魅惑人心的少年是狐妖所化。才会在撞破对方秘密的这一刻感到如此地震惊。

古往今来,妖怪与人类互不相容,几乎没有妖怪会喜欢生活在人堆里。那些故意混迹人类之中的妖怪,多半是图谋不轨、居心不良的。多少话本里都写过“狐女蒙骗书生,挖心食用”、“妖物化作翩翩公子,谋皮害命”的故事。这些话本并不是书生的凭空想象,在最开始,都是有着骇人听闻的、血淋淋的恐怖原型故事的。故而,冯清第一反应,便是宁婧受到了妖怪的蒙骗,险遭暗害,才会想赶紧将她拉过来。

没想到,在发现身边之人的真身是狐妖以后,宁婧非但一点儿也不害怕,仿佛早已知道了实情,还百般维护颜千澜。冯清惊诧之余,忽然回忆起他们平日的相处模式,一簇思绪电光火石地在她脑海里闪现,她突然醍醐灌顶。

原来是这样——人类与妖相恋的例子虽少,但却是确实存在的事儿。若是由此来看,宁婧的态度异常,就完全说得通了。

见宁婧满目都是敌意与警戒,冯清忙不迭喊冤道:“宁姑娘,你别误会,那道黄符,只是一道普通的驱邪符。我将它放在阿谷身边,只是为了辟邪。你曾经对我的娘亲、还有阿谷都有恩情。就凭这两点,我也绝不会故意设陷阱害你们的,你且放心!”

冯清神色诚恳,不似在开玩笑。宁婧半信半疑,终于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许,用鞋尖将那燃烧得只剩一半的黄符纸展平了。一看,果然,如冯清所说,这只不过是一张最寻常不过的、用漆黑墨汁绘制的辟邪符罢了。

自从颜千澜来到她身边,为了以防万一,她也有意无意地了解了许多与妖怪、天师相关的事儿。地上的这张辟邪符,是在各种寺庙里都能见到的普通符咒。名字听起来很厉害,可实际上的功效没那么大,只能对魑魅魍魉、未曾化过形的小妖怪有伤害。对于已有一定修为的妖怪而言,辟邪符会吸走他们的一丁点儿灵力,并在袋中自燃。主要作用是提醒符咒携带者有妖物接近,避邪辟邪,故名“辟邪符”。

毕竟,如果妖怪真的那么好对付,只用区区一张符咒就能解决,那就不会有天师这个职业的存在了。那些重金求灭妖的贵族乡绅,岂不是也显得太可笑了。

更何况,符咒不仅分门别类,就连绘制的人和使用的颜料发生改变,也会导致效果的天差地别。其中,以渗入狗血的朱砂绘制的符咒最为有效。漆黑墨水,是效果最低等、最普通不过的那类符咒。

而妖怪,由于人形状态方便匿藏与活动,一般不会主动化出原型。除非是灵力竭尽,无法维持人类的模样。区区一张辟邪符的威力,绝不可能让已有一定修为颜千澜直接失去意识,被迫化出白狐的原形,在冯清面前露馅。

如果这是冯清设下的陷阱,她完全可以放入更厉害的符咒。以颜千澜刚才毫无防备的状态,中招是百分百的事儿。

宁婧喃喃自语:“只是辟邪符?”

“依我来看,颜……公子会现出原形,应该不是因为我这张辟邪符。辟邪符最多就吸收他一点儿灵力,绝不至于把他所有的灵力都吸空。”冯清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沉吟道:“除非……在此之前,发生了一些事,让他的灵力在不知不觉中亏虚得仅剩无几,被辟邪符一刺激,才会突然变成原型。”

宁婧皱眉,不解道:“如果他灵力亏虚,怎么可能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这个……”冯清回忆过去,神色逐渐严肃:“是了,我想起来,以前曾从我的夫君那里,看过一本记载失传邪术的古籍。有一种符咒,唤作‘涣灵咒’,效果阴私,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达成效果。与颜公子的情况很是相似。”

“所谓涣灵符,便是天师将七道同样的符藏在妖怪经常接触到的地方。每过一天,就会有一张符咒自动焦卷。在第七天与第八天的交界之时,即深夜子时,妖怪的灵力,就会彻底锁于内丹之中。这个过程循序渐进,妖怪也根本感觉不到灵力逐渐消失。到了子时,灵力才会突然彻底溃散,被迫化成原形,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束手就擒。”冯清看向了宁婧,道:“我想,颜公子这个模样,应该是还未度过天劫的妖怪吧。如果我猜测的是对的,那么,施法者必定不是可以轻松对付的寻常天师。以颜公子现今的道行与经验,实在不能怪他识破不了,这根本是防不胜防。”

宁婧心惊肉跳,忽然一转身,药堂中大肆翻找。最后,竟真的让她在木凳之下的狭缝里,发现了七张叠成了三角形的黄色符咒。

符咒以赤红色的颜料绘制,走势凌乱,一看便是在匆忙中绘下,再被塞到了凳子底下的。不过,仔细一看,七张符咒的笔画走势,一撇一勾,都有着相似的规律。显然是自成一套,有始有终的。

其中,前六张都已经产生了变化,边缘微微焦黑,三个角往内卷起,仿佛被无形的焰火烤炙成了这般模样。只剩下了叠在最底下的那张还是完好无缺的。

完全切中了冯清所说的涣灵符的特征!

这七张符咒,其中六张都已有自燃痕迹。说明它们是六天前开始起效的。

宁婧想到了什么,瞳孔瞬间一缩。

六天之前……六天之前,不正是那中了蛇毒的疤面人的随从与管事从山上下来,将他接走的那天么?!

那日从早到晚,前前后后的时间,药庐就只接待过他们这批外人。那么,这七道符咒是谁所放,已经很明显了——她的脑海里,立即浮现出了霍管事那张看似耷拉,却无比伶俐精明的眼睛。

如果那群人中,真的有天师的存在,思来想去,也只有他最像是天师了。

也就是说,那一天,进入药庐时,霍天师极有可能已经识破了颜千澜的妖气。可他却完全没有表露一丝一毫的异样,只在离去前,乘她和颜千澜不注意,偷偷地在药堂的凳子底下塞入了符咒。

想也知道,既然设下了陷阱,又怎可能甘心在验收到成果前就离开。由此看来,那伙人十有八九,只是假意离开了偃春,如今恐怕还在城外徘徊!

现在是第七天的晌午了,符咒作用了六天半,颜千澜的灵力再如何充沛,经过那么多天也已经被无声化解了大部分。就像一座外表完好无缺的房子,内里的木柱已被偷偷蛀空了。辟邪符的出现,就宛若有人往柱子上轻轻踢了一脚。在平日里微不足道的力气,在此时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房子再也维持不住假象,轰然坍塌了下去。

但细想来,这也并不是坏事。若不是这张辟邪符一下子让颜千澜的灵力见了底,颜千澜剩余的灵力,将会慢慢地被一丝一丝地掠走,直到今晚半夜才发现真相。那也是他在劫难逃的命丧之时了。

如今还剩下半日时间,不多,却是最后可以挽救的机会了。

宁婧回过神来,急切地道:“那么,这涣灵符可有法子破解?”

事关重大,这些事,还是要更了解此道的人才懂。

冯清摇头:“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中招的妖怪,在三天以内,灵力都会一直处于涣散状态,无法重新聚拢,三天后,才会渐渐恢复过来。时间就是破解的良药。只有那些道行高深的大妖,才不会被困住,可以立即冲破困局。但如果是大妖的话,涣灵符从一开始就无法影响到他们什么。”

宁婧当即道:“那我便立即带着他离开偃春。”

“不,宁姑娘,你可以离开,可他多半是跑不掉的。”冯清仍是摇头,叹道:“颜公子被涣灵符所攫住,画符的天师以天干地支、阴阳五行等秘术推算,便可知晓颜公子的方位。颜公子一旦脱离偃春,就会被对方察觉到。直到涣灵符彻底失效,也就是三天后颜公子的灵力开始恢复时,才不会被掌控到方位所在。”

宁婧记得颜千澜说过,那疤面人的随从身上,飘着一阵阵杂乱的血腥味。因为察觉到当时的她有些不安,他便没有再说下去了。但可以肯定的是,对方绝非善类。若她带着颜千澜逃出偃春,以他们目前的状态,一个只会治病救人,毫无功夫傍身,一个妖力被锁,毫无反抗能力。那些人又极有可能正在偃春外徘徊,在推测到他们离开的方位后,在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荒僻野外半路拦截住他们两个,真是想想就觉得恐怖的情景。

可是,难不成提早半天预知到了危险,也什么都不做吗?

宁婧道:“莫非就没有可以暂时隐瞒行踪的方法?”

“其实有一个……”冯清一时嘴快,说完这话,似是有些后悔,觑了觑宁婧脸色,没说下去了。

宁婧却已经听到了她这几个字的言外之意,仿佛从身体里流失的力气又重新聚拢到了四肢,连忙百般缠着冯清说下去。

冯清拗不过她,最终,十分为难地说了实话:“我也不知可不可行。但在天师道中,有一种符咒,唤作‘换命符’。你可听说过?”

“换命符?”宁婧咀嚼了一下这个词,没任何印象,便道:“请说。”

“换命符,顾名思义,可以让两个人的命格暂时对调。天师是根据一些玄乎的东西来推测颜公子的行踪的,只要有人愿意与之交换命格,并留在偃春,就可以移花接木,蒙蔽住那天师。因为这样一来,即使用天支地干,也是无法推演出真正的颜公子的踪迹的。如此便可争取机会,让颜公子离开偃春。”

见宁婧面露喜色,冯清话锋一转,语气转为严肃:“但是,此法极为阴损。因为它一开始,便是为了‘偷取’气运而生的。譬如。贫贱者会借此法偷来富贵者的命格,病重者会借此法偷来健康人的命格……所以,主动更换的那一方,福报会被折损,每使一次,阳寿便会被缩短十到二十年。”

宁婧安静了一瞬,就定定看着她,点头道:“我愿使此法。”

冯清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宁姑娘,你莫要冲动。首先,这法子从来只在人类之间用过,我没听过有跨过人类和妖怪两族使用的例子。更重要的是,你可要想好,每使一次,你的阳寿便会被损耗。即使在几天后解开,损耗的阳寿也不会回来了。不是两个月,两年,而是二十年!人活于世,便如天地蜉蝣,寿命短暂,百年即会寿终正寝。你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然而说完,宁婧却没有冯清料想中迟疑后悔地反应,只有嘴角很轻微地翘了翘,用几乎听不见地声音道:“说来你也许不信,其实我这么做,是物归原主罢了。”

两年多前,遇见颜千澜的那天,他的生母——那只濒死的母狐,就已经将二十年的阳寿拱手相送给她,说是报答她的救命之恩。

说是救命之恩,但其实宁婧心里从不以“恩人”的身份自居。她是给了颜千澜一个栖身之处,但颜千澜的出现,又何尝不是她得到的一份珍贵的礼物?

其实什么阳寿不阳寿的,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要颜千澜活过这一关。为此付出二十年的阳寿,又有何不可?对她来说,这只不过是物归原主,回归原点而已,没有任何损失。

冯清没有听清她的话,疑惑道:“你说什么?”

“没什么。”宁婧眨了眨眼,看向了冯清,诚恳道:“冯夫人,请你告诉我后面要怎么做吧。”

冯清看到她心意已决,心里也暗暗生出了无比的感慨和佩服。

毕竟,换命一法会让阳寿锐减。这可不是碰碰嘴皮子、感动了自己的付出,而是实打实地减少寿命。就算是亲如父子、情同手足的关系,也很少有人能毫不迟疑地答应以自己的安危为赌注,换另一方平安无虞。

劝不动她,冯清最终还是将换命符一法告诉了她。

宁婧再三道谢后,忽然向冯清行了一礼:“冯夫人,除此以外,我还有一事,冒昧相求。”

“你说。”

“我知道你们马上就要离开偃春回弁州探亲了。你们能否捎上千澜一程,将他带出偃春,有多远走多远?我用了换命符后,可以拖延着这边的时间,直到今晚子时。我会写一封信,信中会嘱咐此事,待千澜醒来,请你们一定要交给他,协助我留住他,切勿让他在灵力未恢复时,就回到偃春送死。”

若是还有更多的时间去准备,宁婧绝不会选择这么一个办法。但这是目前而言可行性最高的方法了。马车日行千里,即使只有半天时间,也可以逃出足够远的距离。冯清姐弟亦是知道了颜千澜身份,可以信任的对象,且他们正好还有正当理由离开偃春。

假设子时,换命一事暴露了。疤面人与霍天师那伙人,也无从得知他们离去的方向,所以,寻找的范围将辐射到方圆数百里内的每一寸土地。

那伙人人数稀少,也不知道换命符是何时用上的,失去了先机和对行踪的掌握,已经几乎不可能追上冯家人了。更是根本没有那个能力,去大海捞针一样寻找颜千澜的踪迹。

“宁姑娘,这事并不难,我答应你。”冯清握住了她的手,忧心道:“只是,你可有想过,等子时一到,那些人发现了你的秘密,恐怕会恼羞成怒,对你不利,到时你该当如何?”

宁婧笑了笑:“我自有对策。”

如果她没有猜错,霍天师那群人盯上了颜千澜,还大费周折地用涣灵符来限制他的反抗能力,为的就是他腹中的那颗内丹。

妖怪的内丹,存有可以移山填海的灵力。对于人类而言,还是一味可以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那疤面人身上的痕迹并不简单。霍天师看起来对这个主子忠心耿耿,必定不愿意看着主人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苟活于世。就在这个当口,颜千澜出现在了他面前,俨然是在他们饿到了极点时,送上门的饕餮盛宴。

真是打了个好算盘。宁婧冷笑。

……

像往常一样,冯清在药庐里逗留了一小会儿,才牵着阿谷,提着一个食盒,神色如常地离开了此处。

附近的人们都知道她时不时就会来和宁婧聊天、送自己做的食物,对此也见怪不怪了。全然没有留意到,那个来的时候装满了新鲜果子的篮子,在离开的时候,竟然变得比原本更沉重了些。仿佛是卸下了水果后,又装入了另一种不会动的重物。

当天下午,冯家将回乡的计划提前了。一家人低调地驱赶着马车,离开了偃春。马车钻入了白雾飘飞的林野之中,转瞬就失去了踪迹。

四周围的人们在半个月前,就知道他们很快要回弁州了。故而这点异常,完全没有引起众人的怀疑。

……

当夜,宁婧一个人留在药庐里,看诊,吃饭,休息,静候天黑的来临。

霍天师一行人,假意离开偃春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想必只要还能感觉到颜千澜在偃春,他们就不至于趴到药庐的围墙上看。

从午时到天渐渐昏暗的十多个时辰里,山峦尽头的天空浮现出了金灿灿的云霞。

越是靠近子时,这种暴风雨前的安逸感,便越是明显。

其实她现在的心情很是矛盾。既有恐惧和紧张,也有着担忧和希冀。若是霍天师那一行人今晚来到了药庐,那就说明她的瞒天过海之计成功了。他们也决计不可能找到颜千澜了。若他们没有如约出现,那她是安全了,却要重新担忧颜千澜那边的情况。

深夜,烛灯如豆。

她执着一卷书,静静坐在了药堂里,等候客人的到来。

子时正。夜风拂开了临窗的竹帘,吹得书页猛然翻动,哗啦哗啦声不绝于耳。安静的院子里,忽然传来了吱呀吱呀的推门声,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宁婧的汗毛一根一根地竖了起来,慢慢抬起了头,死死地盯着门口。

两扇虚掩的木门忽然被推开了。果然,门外赫然站着一身道袍、目光精明的霍天师,以及几个她未曾见过的、却同样作天师打扮的中年男人,似乎是他寻来的帮手。

宁婧恰到好处地做了一个惊讶的表情:“怎么是你们?”

霍天师的手中还执着一个铜制的罗盘,瞅见开门后见到的人竟然是她,喜色凝滞,化作愕然。他连忙低头,念念有词,手中罗盘的指针犹在飞速转动。忽然,他捏得罗盘“咔”地一声,差点儿裂开,倏然睁目,死死盯着宁婧:“换命符?!颜千澜在何处?!”

“你在说什么?”宁婧皱眉:“前天晚上,我与千澜吵过一架,他便不见踪影了。你们见过他么?”

她这么说,是故意在这些人面前装傻,一口咬定是“颜千澜自己发现了涣灵符的秘密,偷偷在与她换命,以借机逃走”。这番说辞,为的是撇清关系。为此她必须和平时一样留在药庐里,才能表现她真的对一切都不知情。

至于结果会如何,她心里并不是很有底。

最好的可能,便是这些人信了她的话,也不为难她一个毫不知情的普通人。

但宁婧心知,这些人更可能是半信半疑,多半会恼羞成怒,扣下她,以后续验证她说的话的真假。

出逃,解救……都是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儿。只要让颜千澜今晚安全离开偃春,不被抓到,她也活过了今晚,便是她最想要的结果了。

果然,霍天师大喝一声:“先把她给我带走。”

……

宁婧被他们带到了一处藏匿在深山中的宅子里。

这是一座距离山下城镇不远的无主之宅,似乎是在经年战乱中荒废下来的。占地虽大,院墙却都攀满了深绿的藤蔓,结着白花花的蜘蛛网。屋顶年久失修,凝固着渗水后发黄的陈旧痕迹。只有其中环绕一个宽敞院子的几个房间被临时收拾了出来,当做了暂住地。

霍天师这一行人,其实也拿不准事情的真相到底是“宁婧故意放走了颜千澜”,还是真的是“颜千澜不顾旧情,利用换命之符,踩着她逃出了生天”。若是前一种可能,那就正好说明了宁婧与那狐妖之间有着深厚的情谊。等那狐妖恢复过来,绝不可能会一走了之,一定会赶回来救她。明知有陷阱,也会义无反顾地踩进来。

如果是后者,那么,继续关着宁婧,也威胁不了颜千澜,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想知道是哪一种也不难。只需要扣押着她,静候三天,看那狐妖会不会现身就行了。

宁婧被带入了那座大宅中,进入了一间打扫干净的会客堂里。一抬头,就见到了那个曾经奄奄一息地被抬进药庐的疤面人,正端坐在了高椅之上,一双阴鸷的眸子打量着她。看样子,他已经完全好起来了,与当日半死不活的状态比,判若两人。唯一不变的,是那些仍然遍布在他皮肤上的丑陋疤痕。

霍天师拢着手,站在了他的身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宁婧。

宁婧被推在了地上,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竟是那则叫做“农夫与蛇”的寓言故事。

疤面人审视了她一会儿,冷声道:“那只狐妖,现在在何处?”

“什么狐妖?你们说千澜是狐妖?你们莫不是在和我开玩笑吧。”

她此时心神不定,正好与“被告知身边人是妖怪”之后应有的震惊和慌乱情绪对上了,让人一时之间分辨不出她这反应的真假。

那疤面人胸膛微微起伏,忽然转向了霍天师,责问道:“天师,你之前是怎么跟我保证的,不是说事情已经办妥,会万无一失的么?!你还要我保持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多长时间?!”

“主人请息怒。”霍天师连忙侧身,拱手告罪:“那狐妖应当只是暂时藏了起来,三日之后,指不定还会现行。他这次一出现,我一定不会让他再有机会逃离。再说,一计不成,我也还有另一计策,就像之前的……”

听完霍天师的耳语,疤面人的脸色稍霁,冷声道:“最好是这样。”同时,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向了宁婧。

为免被看出神情的不自然,宁婧轻吸口气,环顾一周这里,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你们为什么要将我抓来这里?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我?”那疤面人轻轻扯了扯嘴角,答道:“我姓魏,名弨。”

宁婧一怔,意识到了什么,瞳孔骤然一缩。

魏弨这个名字,她听过。

众所周知,“魏”姓乃是九州目前几个诸侯的姓氏之一。菖州目前,就处于魏王的版图之中。魏弨,正是这一代的魏王魏丘的弟弟。

五年前,魏弨在夺权中落败。大势已去后,便被魏丘下令,押送到了菖州一带的蛮荒之地,以养病为名,行拘禁之实。

一个多月前,宁婧确实听到了一个消息,称囚禁着魏弨的那座天牢起了大火。这个夺位失败的废世子,已经葬身在火海之中了。只是,这个被遗忘了几年的废世子的生死与人们的生活早已没什么相干之处了,所以,这个消息并未引起什么波澜。

宁婧睫毛猛颤,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

难不成,葬身火海是假的,这个叫做魏弨的家伙,是借着火灾的混乱时机逃了出来?

所以,拥护他的随从身上才会充满浓郁混乱的血腥味。所以,他的身边才会有厉害的天师相随……

宁婧猜测的,与实情也相距不远了。

疤面人的确就是她所知道的那个魏弨。虽说被软禁了五年,可魏弨今年,实际只有二十六岁,正值一个男人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他又怎么会甘心这一生都被镣铐钉死在囚室里?

那霍天师,曾是前一任的魏王所倚重的高人,还受过魏弨的母妃的恩惠。相较起同门,霍天师的行事较为诡谲狡猾、不择手段,为同道者所不齿。魏丘在上位后,不如他的父亲那般笃信天师,也看不惯霍天师的旁门左道那一套。再加上,霍天师素来与魏弨母子亲近,就更让魏丘猜忌了。

在魏弨失势后,霍天师也无可避免地受到了牵连,被架空了权势,混得越来越差。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动起歪念头,去拥护旧主,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的事了。

上个月,霍天师悄悄纠结了十名忠心于魏弨、侥幸没被处死的心腹死士,潜入了天牢,以放火为掩饰,救出了魏弨。还用一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死囚尸首来瞒天过海,让人以为真正的魏弨已经葬身于火海了。

可惜,世间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这一招本来就很冒险。在出逃的过程中,为了躲避追兵,那些忠心耿耿的心腹只剩下了三个。魏弨也受了重伤——不过,这并不是他身体上的这些丑陋的疤痕的成因。

霍天师将他救出来后,不知用了什么邪门的办法,将垂危的魏弨的性命强行延续了下去。这些漆黑粗糙的痂,正是邪术所造成的痕迹。

但再怎么延缓,也只是一时之计,只能拖延一段时间,并不能让魏弨完全康复成以前年轻俊逸的模样。若他一直以这副姿态示人,苟延残喘地活下去,这辈子也算是废了,什么建功立业的梦都要破灭。

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灵丹妙药可以让他恢复如初。除非是——妖怪的内丹。

可是,合适的妖怪,又岂是那么容易、那么快就能遇到的?

这便是他们对颜千澜的内丹势在必得的原因了。

在药庐时,霍天师之所以偷偷压下涣灵符,正是因为他先前使了太多逆天道而行的邪术。众所周知,邪术都会反噬,或迟或早而已。霍天师唯恐以自己目前的实力,会压制不住那狐妖。万一对方暴起反抗,恐怕自己还会被反将一军,多年道行功亏一篑。才会悄悄用阴损之法,化解了颜千澜的灵力。

只要得到了颜千澜的内丹,便能将这期间的损耗一并补回来。这趟买卖,一点儿也不亏。

唯独没想到,最后竟会被横插了一脚,煮熟的鸭子在嘴边飞掉了。当他闯入药庐时,发现目标早已被偷换成了一个毫无灵力的人类少女,可想而知,他那一刻的心情是多么地震怒。

……

大概是考虑到她还有利用价值,宁婧并没有被苛刻对待,被暂时软禁在了宅邸深处的一座建筑的最顶层。门外一直有人看守,以她一人之力,根本是插翅难逃。只有一扇小窗可以推开看看外面的风景。但外墙并没有可以落脚的凸起,是没办法爬下去的。

夜间,乌云缭月。宁婧坐在窗边,目光有点失神地透过了遥远的云雾,看向了远方的山峦。

也不知道冯清他们是否已经带着颜千澜逃到足够远的安全地方去了。

她知道,这三天时间,就是她性命的倒计时了。魏弨的身份是天大的秘密,一旦传出去了,必会惹来追兵。他却毫不避讳地将真相告诉了她。要说他信任她到了这等地步,宁婧还真的不相信。看来,无论颜千澜出现不出现,这些人,都不会让她活着离开这里了。

毕竟,这个世界上,只有死人的嘴巴是最严密的,永远都不会泄露不该说的事儿。这些人的手上本就沾了不少人命,多她一个也不多了。

知道生命在以无可减缓的速度在走向终点,只有体验过的人会明白,这种滋味是多么地恐怖。

在等待中,宁婧也不免陷入了一种煎熬的矛盾中。她是正常人,自然想活下去,自然希望颜千澜苏醒以后,可以回来救走她。但只要想到,他一旦现身,就会落入霍天师布下的天罗地网中,宁婧便宁可他有多远走多远,千万别回来。

转眼,时间的沙漏就在宁婧的辗转反侧中,走到了第三天。

恢复灵力的间隔是三天。不多不少,精确到分秒。

霍天师是在十天前的傍晚来药庐接走魏弨时,偷偷埋下了七张涣灵符的。也就是说,颜千澜也会在今天的同一时刻——黄昏时恢复灵力。

从白天开始,宁婧便在窗台上看到,这座宅子里多出了很多陌生的男人在走动。看衣着打扮,就可以知道,这些广袖飘飘、带着法宝的人,都是附近镇上的天师!

看来,那霍天师是誓要在今晚一击即中了。为免因势单力薄而出现意外状况,他还特意重金请来了那么多的外援。

宁婧不禁心急,上半身伸出了栏杆,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屋顶的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布阵画法,形成了一个巨大而隐形的驱妖之阵。

在这个院子外的一圈空地上,还布满了金色的弦丝。上方缀满了只有葡萄大小的驱邪银铃。在夜色中很难察觉。弦丝的一端被系在了树干上,一端被分布在各个点的天师紧紧拉在手中,形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

这样的镇妖法阵,严密得闻所未闻,一旦有妖怪闯入,震响了任何一个银铃,便会触发连环机关,启动阵法。再加上又有那么多天师一起做法,妖怪只会被活生生地压制在阵中,任人鱼肉。

若说她原本还矛盾地幻想过颜千澜会出现。那么,此刻的她,真的是完全不期待了。

只可惜,再怎么心急如焚,也是无济于事。处于与外界绝缘状态的她根本做不了任何事。只能寄望于颜千澜。他一向聪明绝顶,一定会想到,只要他一现身,定会被天罗地网缠住,没办法离开了。

她简直是虔诚地祈祷,颜千澜千万,千万不要明知是陷阱也跳进来。

天色慢慢变暗,很快,黄昏之时便来临了。

从夕阳靠近地平线开始,整座大宅便忽然安静了很多,仿佛所有藏在暗处的天师都在屏息凝神,等候随时可能会出现的狐妖,并予以围攻。

只可惜,他们的如意算盘却落空了。

从天边泛起暗红,一直到天穹完全黑了下去,薄云后出现了点点星辰。阵法的银铃,也没有传出过一星半点的清脆响动。

颜千澜没有来。

按理说,颜千澜应该在一两个时辰前就恢复灵力了。妖怪日行千里,且嗅觉发达,不存在“赶不上”、“找不到”的可能。他没有现身,只能说明,这是他的选择。

藏在暗处的天师等了两个时辰,都开始有些焦躁不安,传出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高楼之上的宁婧,也终于等来了尘埃落定的结局。

她的内心,不免难以控制地涌过了一丝失望。更多的,却是求仁得仁的释然和平静,唇边泛起了一丝淡笑,垂下了眼。

在毅然选择换命的时候,她就想象过最坏的结局了。现在这样就好。求仁得仁,又谈何怨怼。

终于,在天彻底暗下去后又过了一个时辰,她那一直紧锁的房门,忽然被踢开了。

满脸寒霜的魏弨与霍天师前后踏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身材高壮的婆子,提着一箱沉甸甸的、不知是什么的东西进来了。

大概是因为希望落空,魏弨与霍天师的脸色都可以用阴沉与气急败坏来形容。也是到现在,他们才真的相信了宁婧的说辞。

看到他们吃瘪不甘的神情,宁婧竟感觉有些畅快。

她挺直腰板,站在了房间中央,淡道:“我早就说过,你们关着我没用,这样是威胁不了他的。”

魏弨上下打量她,阴阳怪气地讥讽道:“你倒是一点都不意外。看来,那狐妖是真的不念旧情啊。”

霍天师对身后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去吧。”

随后就与魏弨一起离开了房间,锁上了门。

两个婆子听到命令,走上前来,强行地将诧异的宁婧拖到了镜前,竟开始为她梳妆打扮了起来。

宁婧根本不知道她们想干什么。估计是在进来之前受到过吩咐,无论宁婧怎么问,这两个婆子都跟哑巴一样沉默,一个字也不肯回答。

完事以后,两个婆子退了出去。只剩下宁婧一个,错愕万分地站在光滑的大铜镜前,看着里头倒映出的那个娇容玉貌的红衣女子。

原本皱巴巴的竹青衣袍,被强行更替成了披着红纱的长袍。几日都没有认真梳理的头发,也被重新整齐地绾了起来。但一个发饰也没有,十分朴素——估计是担心她会借机拿到尖锐的发簪,做一些不利于他们的事情吧。

即使没有这样打扮过,这身衣物也很简单朴素,但宁婧不傻,还是能看出,自己被换上的,根本就是一袭火红的嫁衣。

这是什么意思?魏弨和霍天师按理说是要来灭口的吧?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刻,让她换上这种衣服?

不管是什么原因,宁婧都涌现出了一种非常不祥的预感。仿佛即将面临的,是比死更可怕的局面。

两个婆子收拾好东西退出去后,霍天师重新出现在了门外。

宁婧略微后退了些许,捏紧了拳头,质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快要到子时了。”霍天师捊了捊白须,忽然道:“你可想听听,当初我是如何让重伤的主人活下来的?”

宁婧下意识就知道他没好话,硬邦邦道:“我不想听。”

“与你息息相关,也不想听吗?”霍天师摇摇头,笑道:“续命之术乃逆天之法。不但需要我的道行来加持,更重要的是,必须寻找到一个身心纯洁的妙龄女子,作为血祭之祭品,于子时与主人行过夫妻之礼,再挖其心肝,放七日血,便可将那名女子的阳寿吸注到主人的身上。”

很多玄邪术法,都有严格的执行标准。要经过行礼拜堂的那一步,才算是行过夫妻之礼,不可马虎。所以再怎么着,嫁衣还是要有的。

宁婧的脸色骤然惨白。

原来他们竟打算将她“物尽其用”到这个地步。既然等不来颜千澜,也不可能放她活着离开了,那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用她来续命,这样就不用浪费时间再去找另一个姑娘了。

就在这一刻,霍天师的表情似乎凝滞了一下。

与此同时,宁婧也听到了,从她身后大开的窗户吹来的夜风里,竟夹杂了一丝清脆的银铃之声。不止一个在响,而是叮叮当当,连成了此起彼伏的一片。仿佛是一面琉璃铸成的透明高墙正在绽裂。

这是——阵法被触动了,有妖怪在闯阵!

宁婧的心脏骤然一沉,与她不同,霍天师在怔愣一瞬后,眼中就涌上了难以置信的激动神采,大喝道:“快!布阵!”

同时摆了摆手,门外守着的人砰地一声,重新把房门锁上了。

宁婧踹门无果,只得提起了裙摆,跑到了窗边,极目远望,心脏也在狂跳。

宅邸中的镇妖阵发着妖异的紫光,流动的空气仿佛也有些压迫人心。所有的天师藏于暗处,严阵以待。空气中,环绕在四周的银铃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到了震痛头壳的地步,但不管他们往哪个方向看,都看不见闯入的妖怪在何处。

这些人毕竟只是镇上的天师,最多收过几只小妖,从来都没遇到过成百上千的银铃齐响的情景。敌暗我明的状态让他们毛骨悚然,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语气慌乱,低声议论——

“奇怪,不是有妖怪么?究竟在哪里?”

“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也没看到……”

“不行,所有的银铃都在响,靠这根本判别不出他的方位了……好强的妖气……”

……

宁婧死死地捏紧了窗栏。

颜千澜真的来了么?不对,她还在怀疑什么,这个时候会出现在此处的,只可能是颜千澜啊!

宁婧回过神来,左右扭头,辨不清方向,便往空气高喊:“千澜!你快点走!这是陷阱!这个院子藏了十八个天师,布下了驱妖法阵!”

她喊声才落下,银铃声却更加密集了。猛然间,一阵刺耳的碎裂声绕着院子转了一圈,仿佛是外延的数千银铃被一只无形的手活生生地捏碎成了碎末。爆裂的锐利银片飞迸出来,将守在阵外的魏弨和几个死士的身体割出了无数短促的血痕。

寂静的夜空中,爆出了连片恐惧的叫声。藏匿于暗处的天师们仿佛被一股蛮横的力量揪了出来,一个个都人仰马翻地摔飞到了远处,手里牵连着的金弦也一根根地崩断了。

精心准备的阵法竟然被轻而易举地破坏了,坐镇于镇妖阵中心的霍天师震惊不已,来不及躲避,就被阵法反噬,猛地喷出了一口血。

一抬头,他余光里便掠过了一抹黑影,心道不好,立即抹掉了鲜血,抖着手从衣襟里掏出了几张符咒,咬破手指绘符,大喝一声,将符咒朝那黑影甩去。

这是他最擅长、也是杀伤力最高的收妖符,压制一只未曾度过天劫的妖怪是绰绰有余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几张押上了他大半道行的黄符,根本没能飞到那黑影的身上,便在半空悬浮并自燃了起来。那火焰是暗蓝色的,妖异又华丽地跳跃着。烧了一会儿,几道黄符却没有变成灰烬,那上面的血红色符文慢慢扭曲变化。突然,它们又动了起来,硬生生地改了个方向,被拍回了霍天师的那边。

“狐火……”霍天师不敢置信地脱口了一句,几道燃烧的符咒就已经拍到了他的心口上。霍天师目吱欲裂,一声痛呼没出口,就已经像个没有重量的木头人,被拍飞到了远处,口吐血沫,晕死过去了。

方才,还在人数和前期准备上有着压倒性优势的天师一方,竟然被不费吹灰之力地扫平了……

宁婧抓住窗栏的手一颤,心脏猛跳,似有所觉地抬头。

——她看见了一只无比美丽、优雅巨大的白狐,腾云驾雾,踏着月色朝她奔来。它双眼之间的雪色狐毛处,有着一个血红色的印记,长尾随风飘逸,漂亮得仿佛从画中走下的神兽。

靠得近了,就会发现,它的体型是如此之大。即使是坐立,也有两个成年男子加起来那么高。

这样的体型会给人很大的压迫感,且宁婧记得,颜千澜被霍天师暗算、变回原型时,身体不过只有她的手臂那么长。与眼前的白狐,根本是天壤之别,没有任何相近之处。

可是,她看着这只影子几乎完全遮蔽了她的白狐,却奇异地没有一丝恐惧。仿佛从它的身上,感觉到了一种熟悉的气息。

下一秒,她眼前一花,原地刮起了一阵旋风。宁婧连忙伸手挡眼,感觉到笼罩到她头顶的阴影在迅速地缩小。

再睁眼时,前方的白狐已摇身一变,化作了一个墨发的年轻男子。

宁婧怔住了。

好像有透明的气流托着他的身体,他闲适地蜷着腿,坐在半空中,离她很近,微微垂头,凝视着她。华丽的玄色长袍上铺就一片妖娆绣纹,雪白的狐尾环绕在他的身体四周。一头披散的墨发,仿佛吸纳了血月的光泽,在静静地飘舞着。

近在咫尺与她对视的这张面容,既熟悉又陌生。分明还是从前的五官雏形,但感觉已经大不相同。褪尽稚气,俊眉修眼,波光流转,美艳几近妖异,风华无双,完全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模样了。

方才他还是狐形时,宁婧很是笃定。现在反而是有点懵了。她眨了眨眼,极为不确定地道:“千,千……澜?”

“是我。”颜千澜凝望着她,道歉:“对不起,姐姐,我来晚了接你。”

宁婧定定看着她,心口微热,怦怦直跳,仿佛慢慢地被欢喜的情绪胀满了,摇头如拨浪鼓:“没关系,我也没有等很久。”

“……”颜千澜轻吁一口气,朝她伸出了手,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好了,我们走吧。”

宁婧用力地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到了他手上。随即就被他握紧了,一拖,整个人拖到了他的怀里,被紧紧搂住了。

这里可是三层楼高。宁婧惊呼一声,连忙伸手,圈住了他的脖子,听见了耳边一声轻笑,这才发现,她的鞋底下也有透明的东西托着。可以踩到实物的,只是往下看,又确确实实只有空荡荡的晚风。看来,这一片地方都已经处于颜千澜的控制之中了。

抱了一会儿,宁婧才慢慢地松开了手,仰头看他,与他鼻息相交,很是困惑地问:“你怎么会……”

按道理说,颜千澜的第三次化形时间根本还没到。即使到了,也不可能会那么快就有如此浩瀚的妖力。

那霍天师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然也不会暗算得了颜千澜。可是,方才可见,他已经彻底不是现在的颜千澜的对手了。恐怕,这时候他再使一次涣灵符,也无法对颜千澜造成伤害了。

这几天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颜千澜本欲回答,但瞥了一眼满地狼藉,以及那群还在痛吟打滚的天师,用食指轻轻点了点她的嘴唇,摇头道:“我们先离开这里,一会儿我再与你慢慢说。”

此地的确不宜久留,宁婧连忙点了点头:“嗯,听你的。”

话音一落,就感觉身子被空气轻柔地托了起来,下一秒,往下一坠,她已趴在了一只巨大的白狐身上。

……

这个时代的镇民,不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但基本都很早歇息。所以,在这个不同寻常的深夜,也只有零星几个睡不着、在院子里散步的人,有缘看见身穿嫁衣的少女伏在了巨大的白狐身上,在月下呼啸而过,消失在了林野间的神奇景象,还为此啧啧称奇了很长一段时间。

作者有话要说:  晋江又抽了,登录wap来更新。

补完了,补了7000+字,嘿嘿=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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