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早稻田大街上走着,想找个光线好的咖啡馆。我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狼狈极了。在路上走了好久,我才终于找到了一家。

我在最角落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点了一杯咖啡之后,就直奔洗手间。直到补完妆,我才缓过劲来。我返回座位,打开村井给我的那张纸,上面写着“新宿区马场下町三十二号,清泉高级公寓八〇一室”。

我打开随身携带的东京区划地图,查找具体方位。现在,我的心情实在太激动,所以只是想先査一下他家在哪里,等明天或者后天,再去上门拜访。

我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地方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就在这附近。这家咖啡馆在早稻田大街边上,而沿着这条路,往神乐坂方向走一小会儿,就是马场下町了。从地图上看,从这个咖啡馆,到马场下町,比从这里到高田马场车站还要近一些。我把地图铺在桌上,一边等咖啡,一边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我的身体里面,现在还残留着刚才村井留下的恶心感觉,屈辱的记忆,严重刺伤了我的心灵,我可以感到我的心在流血。

就算现在回家,心里的创伤也不会平复,我会一遍遍地回想今天的遭遇,会难过得泪流不止,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与其这样,倒不如趁今晚,再冒一次险,反正就算再倒霉,也不会比刚才更倒霉了。而且,也许这样做,能够转移我的注意力,不会总想着以前的耻辱了。

就这样,我下定了决心。

咖啡送来了,我只在里面加了牛奶。喝咖啡的时候,虽然我避免去想刚才的事情,但是,脑子里却不听话。那个剃掉眉毛的大汉,到底是何方神圣?是干什么的啊?还有,村井和他又是什么关系呢?……

村井见到他的时候,头都不敢抬,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我居然被村井这样的男人给……想到这里,我就更难受了。

别想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反正也不会再见他了,我在心里默念着。现在必须专心思考须贺野的事情才行。

其实,根本没必要去须贺野家里拜访。地址和电话号码我都知道了,那么,只要査一查电话簿,就能知道他家的地址了。这样不就完事大吉了吗?……

可是,我都已经走到这里了,而且,我也确实想亲眼看一看,能让美枝子不惜做出那种事情的男人,到底会长什么样子。虽然说不准能不能见到,但运气好的话,还有可能会在楼道里碰见。

无论如何,我都想见见那个男人。他长得帅不帅?个子是高是矮?……总之,有关他的一切我都好奇得不得了。

不过,我的行动一定要十分谨慎,也许美枝子就在他家里,要是碰到美枝子的话,我的计划就全泡汤了。不过须贺野的妻子刚刚惨遭横祸身亡,他能把其他女人领进家门吗?他就不怕邻居说闲话?……

我沿着早稻田大街的坡道向下走,不知不觉间,两边的高楼逐渐变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低矮的民宅。越过民宅的屋顶,我向远处望去,可以看到一座闪耀着点点灯火、格外醒目的建筑。直觉告诉我,这一定就是我要找的地方。

在这个看上去不太富裕的街区,周围的民房都破破烂烂,让人感觉那里的住户,连换个铝合金窗户的钱都掏不起。只有这座高楼,有着现代化的装潢,颇有威严地矗立在那里,好像坚不可摧的城堡,一看就是商界精英们喜欢居住的地方。

我想起那封写给美枝子的、趾髙气扬的恐吓信,以那位写信人的气质,住在这里真是再合适不过了。不过,现在得意洋洋地出日这里的,应该是美枝子了。

这座髙级公寓里的住户,想必也以住在这里,而感到骄傲吧。我一路走到公寓楼下,八层在很高的地方,看不清楚。这周围也没有其他高度,能与之媲美的建筑。

大楼的正门也很有气势,玻璃门旁边,修建有小水池和喷泉,水池旁边有个访客专用的小型停车场,有两辆外来车辆停在那里。其中一辆车的驾驶席上,能够隐约看到司机的身影。

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宽敞明亮的大厅,有一小块地面,是鹅卵石铺成的,上面摆放着石雕艺术品。

我多少被这气势震慑到了,站在门口,迟迟不敢进去。这里和我刚刚去过的村井的公寓,简直是天壤之别。最让人吃惊的是,就在同一条街上,人和人的生活水平,居然差距如此之大。我心里油然升起一种自怨自艾、怅然若失的感觉。不知为什么,我突然觉得,自己为了生活,努力打拼,全他妈都是毫无意义的。甚至对于自己身为女性这件事,也不禁心生怨恨。

我想起美枝子位于蒲田的那个公寓,破旧的木质建筑,终年见不到什么阳光。以前跟我交往较密的时候,美枝子深以住在那种地方为耻,所以从来没邀请我去她家玩过。我今天站在这里,看着眼前的高级公寓,才算是明白了美枝子当时的心情。如果是为了从那个又小又破的地方,搬到这里住的话,我说不定也会做出和美枝子一样的事情来。

不知为什么,我沉溺于这种灰暗的心情中,不可自拔。不过,我还是走进了大楼。既然来了,至少要在个人信箱上,找到须贺野的名字吧。要是被大楼管理员拦住问话,那可就麻烦了。

我走进一楼大厅,扫了一眼四周,发现传达室里,虽然亮着灯,却没有人在。

环视整个大厅,却没有找到个人信箱在哪里。我满怀疑惑,又往里走了几步,结果发现在电梯旁边,有个专门放置个人信箱的屋子。令我吃惊的是,这个屋子比村井住的地方,要宽敞十倍,无数个个人信箱,密密麻麻地排列在一起,就像寄存处里,摆放的置物柜一样。

这个公寓好像一共有十层,那八〇一室应该在八层吧。八层离顶层不远,从八层眺望外面的景色,一定很美吧。

我开始从八〇〇开头的那排信箱査找,结果却一无所获,根本就没有须贺野这个名字。其他楼层的信箱我也找了,可找了好几遍,就是没有找到。八〇一信箱倒是有,但上面白纸一张,没写名字。我傻眼了。

我决定还是先坐电梯上八楼看看再说。一室很好找,出了电梯一眼就看到了。

房门旁边有个门牌子,但是那上面也没写名字,门的左边有个镶着磨砂玻璃的小窗口,能看出屋里没有开灯。

我走上前去,握住门把手,下定决心后,轻轻地拧了一下。没有打开,门是锁着的。

我不敢按门铃,要是须贺野出来开门的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在这时,旁边的房门开了。

这里与我和美枝子住的那种公寓,可不一样,虽说是旁边的房间,但其实离得挺远的。尽管如此,对方还是眼尖地看到了我。我尴尬地移开视线。

开门出来的是一位五十岁左右的男人,头发花白,穿着一条工装裤,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那户人家已经搬走了。”他随意地跟我搭话。我又吃了一惊。

“请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向着声音的方向发问。

“这个啊,大概已经搬走一周左右了吧。”他说。似乎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我朝他走近几步,又问:“您知道须贺野先生搬到哪里去了吗?”我想我现在一定是一脸迫切,身体也不由得紧张起来。终于要揭开谜底了。

“这个我可不知道。本来我们就没什么交往。”

“这里的住户有人知道吗?”

“这个很难说啊。估计没人知道吧。你去问问大楼管理员吧。”

“嗯!……”我的心情低落到谷底。

“您是他的朋友吗?”

“嗯。”我有气无力地回答。

接着,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道:“请问,这家的电话是(二二〇)一〇九三吧?”

“嗯,我觉得应该是。”

“听说这家出事了。”

“是啊,听说那家的女主人被杀了。太可怕了!”那个男人说着说着,突然变成了大阪腔。

“那周围的邻居们,都没有发现吗?”

“我们一点儿都不知道。”

那个男人说完就要走了,我向他道了谢。

电梯升上八楼需要一些时间,等电梯的时候,我一直静静地眺望着窗外美丽的夜景。

懊恼的泪水充满眼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不过,我知道我所遭遇的一切,都是那个女人的错。美枝子,我一定要报仇!……

我坐在一楼大厅的沙发上,焦急地等了很久,管理员才回来。我向他打听须贺野搬到哪里去了,但是他说,须贺野无论如何,都不肯告诉他。我想,这一定是美枝子教须贺野这么做的,最后我只确认了电话号码,果然是(二二〇)一〇九三。

所有的路都被堵死了,凭我的一己之力,什么也干不了。

美枝子和须贺野民男,虽然就在东京,但是,想找到他们,简直和大海捞针一样困难。一般来说,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就该放弃了,再继续努力,可能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可我并没有死心,总会有办法的。我就是这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

我日思夜想,终于想到一个点子。我要去找美枝子公寓的房东太太。

上次我说美枝子的老家在藤泽的时候,房东太太说不对,她老家在函馆。她是怎么知道的呢?如果房东太太知道,美枝子老家的住址,且这个住址是正确的话,那我去函馆拜访她家,也许就能问出美枝子现在的住址了。她总不会对父母都保密吧。

我在想,如果是美枝子的话她会怎么做。她应该会把地址告诉父母,但不会把自己在东京干了什么事情,也告诉他们。

她不会告诉父母自己利用了一个叫做冈江绫子的女人,把一个男人搞到了手里。所以,我估计,她老家的父母看到我来,也不会有什么戒备。我远道前来拜访,就说自己是美枝子以前的朋友,不知道她现在的住址,想打听一下,说不定,她父母马上就告诉我了。

第二天下班以后,我又一次带着蛋糕,去拜访了美枝子的房东。

之前见过的那位大婶,很快打开门,说:“哎呀,是你呀。”

“请问,您知道小林美枝子小姐函馆老家的地址吗?”我开门见山地问。

至于我以前误以为,她老家在藤泽什么的,我连提都没提。我以为对方会问我,为什么想找美枝子的老家,结果她并没有问。

“这个我也不知道啊。我这里出租公寓,是不记录住户老家地址的。所以,我也不清楚呢。不过前些日子,我倒是收到一个寄来的包裹。”

“包裹?……”我很好奇地问她道。

“是啊,从小林小姐的老家寄来的。也不知道算是中元节的礼物,还是岁末的礼物,反正是寄来一个小包裹,里面有蟹肉罐头、蟹肉鱼糕、盐渍鲑鱼之类的东西。我和家里人很髙兴地都吃掉了,据说小林小姐的老家,在函馆站前卖当地土特产,还开了饭馆什么的。”

“那您还记得她家的地址吗?”

“这我可不记得了,我早就把那些食物的包装给扔了。这也是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那寄东西的盒子还在吗?”

“那个我也扔了。”

我又一次失望了。不过,也许还有一线希望:“她家在函馆站前卖土特产?是真的吗?……”

“嗯,我好像以前也听她说过。她家就在函馆站前面,开了一个很大的店,一楼卖土特产,二楼是饭馆。”

要是这样的话,我亲自去一趟就知道了。虽然不知道她家的店,是在函馆站的正面还是背面,左面还是右面,也不知道店名。但凭借店在函馆站的“前面”,一楼卖土特产,二楼是饭馆,而且是小林家开的这些线索,应该也不难找到。

当然,前提条件是,美枝子跟房东说的都是实话。

说不定我去了一看,那个店根本不在车站前面,而是在离车站很远的地方。又或者二层是饭馆什么的,只是美枝子的自吹自擂而已,她家的店其实只是个小杂货铺。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去了见机行事就行。找到地方应该不会太难。在那种偏僻的地方,不会有太多土特产商店。就算花点儿力气,把函馆站附近都转一遍,大概也能找到了。

我向房东太太道了谢,把带去的蛋糕送给她,然后就回家了。

我很犹豫,到底要不要特意去一趟函馆呢?……也许去了,才发现这只是美枝子的又一个谎言。她这种女人对我撒谎,可是从来也不脸红的。白跑一趟只会让我更窝火。

但是,我觉得,她不会跟房东撒这样的谎,而且她老家还给房东家寄来了包裹。

现在已经是七月中旬了,想申请休假的话,就要抓紧时间。到了八月大家都想休假,所以领导在时间上很难安排,现在申请就很容易批准。

最终,

我顺利请到了假,并决定坐“夕鹤五号”前往青森,再从那里去函馆。之所以选择乘坐火车,是因为我有飞机恐惧症的缘故。以前坐过一次YS-11飞机,晃动得很厉害,简直让我生不如死。从那之后,国内旅行我就只坐火车了。而且,我也想坐一次蓝色列车试一试。

既然非要找到美枝子不可,那就只剩下这个办法了,其他的线索全都断了。

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美枝子,和她的情夫须贺野民男,为了这个目的,我连身体都可以牺牲,去一趟函馆,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订的是“夕鹤五号”A卧铺座。这不是我第一次去北海道,但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独自旅行,所以非常紧张,从前几天开始,心里就七上八下的。

反正也有可能是白跑一趟,倒不如干脆一点,尽情享受一下旅行的乐趣吧。于是,我翻开一本旧的女性杂志,开始阅读一篇介绍函馆风物的专题文章。

即便这样,我也还是开心不起来。大概由于对美枝子怀有的强烈恨意,使我的内心深处,依然冰冷如霜。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恨意不但没有变淡,反而越来越强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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