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太子终累在破楚入郢战役中,因为胆怯懦弱,不仅没有建立功勋,反而成为阻止吴王决战的五个将军的后台。五个将军被吴王赐死,终累吓得浑身发抖。战后入郢,吴王阖闾没给他好脸儿,他从此失宠,太子的位置岌岌可危。悍野的夫差随时想取而代之。胸口里憋了一口恶气的终累,痛心疾首向父王阖闾请战,要去追杀楚昭王,以便挽回影响,证明他作为太子当之无愧,来日继承王位理所应当。阖闾应允了。终累率领一千徒卒立即向楚昭王逃去的云梦追击,星夜兼程。

十七岁的楚昭王逃亡的情景十分狼狈,随行大夫蒙谷日夜抱着楚国法典,胞妹不停地啼哭,随从也都惶惶悚悚。开始逃亡的方位是向西,打算逃往云梦。可是半夜又遇到了一伙不知何处来的强盗,只听强盗吆五喝六,都操着楚国口音。强盗手里执着戈,抢了些财物,险些把楚昭王刺死。昭王又受了一阵惊吓,认定如果往西逃到楚国的云梦,还不如到别国避难好些,便掉头向东北方向郧邑奔窜。

终累追击楚昭王,到了云梦,扑了个空。

“人不解甲,马不卸鞍,追,不追杀了楚昭王,死不还家!”

这时的终累确是满腔英雄气概。

楚昭王逃到郧邑,郧公怕受连累,立即把昭王护送到随国避难。

终累在郧邑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终累道:“人道是狡兔三窟,不错,楚昭王果然狡诈。终累今日是咬住你楚昭王不放,看你逃到天边去不成?”

终累还是没有气馁。楚昭王藏匿在随国。终累追到了随国。

随国君王闻报严阵以待。城上布满了弓弩手,城中军兵整装待战,城头高挂起吊桥。终累率一千徒卒在城头喊话,要随王交出亡国之君楚昭王。城头回话道:随王只准吴太子终累一人进宫说话,要吴军徒卒退回一箭之地。终累不敢只身去闯虎穴,便与徒卒商量好了,待吊桥一放就打马往城里冲。然后假意喊话,依了随王要求。吊桥放下来了,终累的一千徒卒刚要动作,城上忽然放下箭来,徒卒只好后退。

终累硬着头皮,喝退了随行的徒卒,大模大样而又心惊胆战地过了吊桥,只身一人进城去见随王。

城内,避难的楚昭王比终累还要害怕,听说终累追了上来,就泪流满面,央告随王保护。随王虽是小国之君,仰仗背后强盛的秦国,并未慌了心神,先请巫师占卜。连占了三课,都说交出楚昭王是大凶。楚昭王如得了救命稻草,连连作揖,拜请随王担待,并且把兄长子期叫来,用剑在子期胸前划了个十字,蘸着血和随国订立盟约,永结为好,图谋复兴楚国大业。随王有秦国在背后支撑,又有占卜定了心神,再加上盟约誓言鼓气,下了决心保护楚昭王,才召终累来见。

随王宫前放着一只巨鼎,烧着一鼎油,火噼噼啪啪跳跃,油鼎里滚滚沸腾,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随王:“来人可是吴国太子?”

“正是终累,参见随国君王。”

说着,终累回头去看了看那油鼎,仿佛担心沸油会浇到头上。

“太子来到随国有何贵干?”

“未知君王是否听说,吴国三军十五战十五胜,如今已经驻扎郢都,楚国已灭。”

“寡人虽是小国之君,孤陋寡闻,却也听说了吴军烧了楚国粮仓高府,砸毁了楚国九龙之钟。”

“如此甚好。”

“太子此话怎讲?”

“君王既然明了时势,吴随两国便好合作。”

“不敢说合作二字,相安无事便好。”

“终累实在无意打扰君王,因此只带随从若干,请君王把亡国之君楚昭王交与我带回。”

“太子焉知昭王在此?”

终累呵呵一笑,他眼睛很尖,看见后面帷幕索索抖动,帷幕下边露着一只脚。

“楚昭王可以出来了。”

随王刚要制止,帷幕后走出了一个人,却是楚昭王的兄长子期,他生得与昭王一似活脱,这时候又换了昭王的衣服,即便是楚国宫中侍从,也难辨真伪。

子期:“终累,要我随你同去么?”

终累忙向随王作揖:“请君王替我把楚昭王小儿拿下!”

随王:“昭王既然到了随国,便是寡人的客人,寡人岂能为后客而擒拿前客?不仁不义之举,寡人不为。请太子鉴谅。”

子期:“终累!不必劳烦随国君王。尔等不是要斩尽杀绝么?来吧!连日来,亡国逃窜,千难万险,死也死过几遭了。”说着,子期扯开袍子,刚刚用剑划过的伤口血淋淋,前胸皆红:“楚国已破,君臣何惧一死?我活着与你同去,终究也不过是一条性命交与阖闾。来来来,别让随国君王为难,也休叫你无功而归。”

“你,你要做什么?”

“你看这鼎中油已烧沸,你我同下油鼎,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何乐而不为?”

子期一把抓住了终累的手,向油鼎那儿拉。

终累惊惶失措,咕嘟咕嘟冒泡儿的热油扑脸,身上却全是冷汗在爬。他拼力甩开子期的手,子期也不强勉。终累跑到一侧,向随王叫道:

“君王!我是吴国使节!”

随王:“太子既是使节,更叫寡人为难了啊!来人,好生送吴国使者出城。”

侍卫挺戈而来。

那样子像是押送终累。

终累边走边回头骂道:“楚昭王小儿,且让你苟活几日。你这丧家之犬逃得脱今日,逃不脱明日!”

子期哈哈大笑:“孺子终累!你道我是楚昭王么?我乃将军子期!来日复国,看我用你的心肝煮羹,与王兄共尝。”

终累匆匆忙忙出了城。

如何向父王交待?即便大王阖闾饶了他,凶悍的夫差会放过他么?他的名誉会不会从此扫地?群臣怎么看他?这件事情是不是会影响他来日继承王位?他闷闷不乐,一路一言不发。他后悔自讨苦吃,争了这样一个苦差事。他甚至想自戕,自己剁掉一条手臂,或者割下一块肉来,或者切开皮肤,伪造剑伤戈伤什么的,也好让朝中上下肃然起敬,可是他没有这个勇气。

吴王阖闾正在楚王宫里大摆生日寿诞。

吴王近日心情极佳。

终累像霜打了一样,来了。

吴王阖闾把他召到一边问话,似乎早已料到不会有什么好消息。

阖闾:“楚昭王何在?押来见寡人。”

终累:“回禀父王,儿臣未能押来楚昭王。”

阖闾:“那么,把他的人头呈来。”

终累:“这……”

阖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终累:“是……”

阖闾:“没用的东西,你还回来做什么?”

终累:“父王,请容儿臣禀报。”

夫差早在一旁察言观色,颇有些兴灾乐祸。

终累:“父王,儿臣率领徒卒,追击楚昭王至云梦,又到了郧邑,最后追到随国。随国军兵遵其王命,从城上放箭,上万军兵列阵待战,只准儿臣一人进城。儿臣人等寡不敌众,便只身一人赴汤蹈火,要随国君王交出楚昭王。楚昭王仗恃随国保护,竟敢走出后宫,破口大骂。儿臣立即拔剑,奋勇去刺,一剑刺中昭王胸口,顿时楚昭王血溅殿堂,不知人事,恐已伤及心脏,没有几日阳寿了……”他绘声绘形,一边编造谎言,一边观察着阖闾神色。

阖闾:“果真如此?”

终累:“儿臣句句是实。”

夫差冷笑:“只怕未必。父王,您还记得,昨日刚刚得报,楚昭王依旧是从前的车服仪仗,在云梦召兵募勇,妄图卷土重来。兄长所言伤及心脏之事,恐怕是神话罢?”

终累咕嗵一声跪下,“父王!”

阖闾:“下去!下去!”

夫差:“既然兄长让楚昭王血溅殿堂,既然一千徒卒遭随兵狙击,为何无一人受伤?无一人衣上有半点血痕?”

阖闾:“别说了!”阖闾拂袖而去。

阖闾不愿听兄弟两个吵,也不想立即作出决断,废了终累立夫差为太子,虽然他知道夫差代替终累,只是时间问题。他对夫差的锋芒外露,悍蛮野,聪明才智,以及如何急于争夺太子之位,看得明明白白,知子莫如父。也正因为如此,他还要钳制夫差一二。他知道,他的王位,是夫差、终累,还有别的什么“至爱亲眷”窥视的最后目标。

终累带来的坏消息,令吴王阖闾的好心情一扫而尽。他闷闷不乐回到了庆寿的盛诞之中。

饮酒。歌舞。祝寿。欢呼。夸耀吴王雄才大略文治武功。描绘吴军百战百胜所向披靡。柏举。雍。败将囊瓦。倒霉鬼沈尹戍。还有楚女细腰。吴戈锋利。如此等等,总有说不尽的洋洋得意的话题,说不尽的光荣梦想,说不尽的苦尽甘来,说不尽的恣意享受楚国山川,楚国酒肉,楚国女人的理由。

孙武:“大王,臣有几句不合时宜的话,想说与大王知道。”

阖闾心里正不自在:“嗯?”

“臣再三思虑,大王胜利之师,击败了楚国囊瓦、沈尹戍之师,攻取了郢都,可是不能说是全胜。”

阖闾:“啊?”

“战胜了,攻取了,倘若不修功德,军心散漫,后患无穷,还不如及早退兵。”

阖闾:“孙将军这些话,将军兵法上不是有么?寡人知道了。”

“大王!”

“好了好了,郢都军政诸事,自现在起,寡人全都交与王儿夫差处置,说与他吧。”

夫差:“谢父王委以重任,夫差定会勉力为之。父王万寿无疆,儿臣敬父王一斛酒。”

夫差受宠,心里十分得意。

孙武一怔,又转头要对夫差说:“王子……”

伍子胥拉住孙武衣袖:“孙将军你是怎么了?将军不是要实践你的兵韬战略么?郢都虽破,楚昭王尚在,吴国常胜之师岂能半途而废功亏一篑?来来来,为孙将军来日生擒楚昭王再建奇功,痛饮三斛!”

众人举酒。孙武未动。阖闾瞥了孙武一眼,拂袖而去。

宴席不欢而散。天阴沉下来了。

孙武踽踽独行,回“将军府”去。腊月的风,刀子一样割脸。街上到处是残垣断壁。东一处,西一处,零零散散的灯光,像鬼火跳跃。几个寻欢作乐的徒卒,带着酒气,趔趔趄趄迎面走过。经过劫掠的郢都一到天擦黑就像一座死城。这时候,天上成群结队的老鸹就肆无忌惮地叫着,盘旋着,寻找着腐尸。快到府中的时候,孙武绊了一跤,回头一看,是一具无名尸体。他恼怒地回身狠狠踢了死尸一脚。

“将军府”里灯烛通明。

孙武走进来,漪罗便像燕儿似地翩翩地飞了过来。这使孙武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漪罗大约是等着孙武回来,等得很焦急了,所以孙武的归来,给她带来了抑制不住的惊喜。她一边叫着“啊,将军回来了”,一边跑来帮孙武宽衣。

她拿起孙武的袍子,放在鼻子上嗅了嗅。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却一下子触动了孙武的内心。漪罗带给孙武的那几缕温馨,转瞬即逝。孙武的内心到底是十分沉重。他对着枝形灯站了许久,两眼里闪动着火苗。他在沉思,到底是谁半途而废?到底是哪个功亏一篑,是他孙长卿呢?还是阖闾夫差伍子胥?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他的谏议,在吴国军队开入郢都那一刻就失重了。他也知道,时过境迁,大王以及夫差伍子胥们想的和他完全不同,而这包括大王在内的显要,力量实在是太大了。人们都只想着恣意享乐,三军一片散沙,不是他援袍击鼓能够聚拢的。

漪罗端来了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孙武的神色。

“将军,请用茶。”

他无心用茶,只拂了拂袖子,不料碰翻了茶盅。

孙武头也没回。

漪罗一动不动地侍立。

半晌,无声。

孙武终于感觉到了什么,转回身来,看见碰翻的茶盅,还躺在青铜盘子里。

“哦,是我不小心碰翻了茶盅么?”

“不,是茶盅不小心碰了将军。”漪罗乖巧,这样一说,叫孙武宽慰了不少,笑了。

“你——呀!实在乖巧。”

“真怕将军发火。”

“我心里早已经发誓不对你无端发怒了。”

“谢谢——长卿!”

漪罗的眼睛又打着水闪。

“是不是烫了手?”

“就是烫了手又有何妨?我给你换一盅茶去,茶是君山的名茶呢。”

“我实在无心品茶。”

“为什么?”

“我心里烦闷得很。”

“既然烦闷,就去沐浴吧。兰汤已经备好了。沐浴一番,会消解疲劳和烦闷,再说,那些味道倘若不洗……将军如何安寝?”

说到这儿,漪罗两腮飞红,莞尔一笑,转身去为孙武准备沐浴的热水去了。

是该好生地沐浴,换些带着皂角香味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孙武自己总觉得身上有一种血腥气,而且那种味道仿佛是深入骨髓了。

他想还是老军常侍候他沐浴更好些,可是,推开老军常的门,见老军常正坐在木桶里洗个翻江倒海,乌云滚滚。这些天,老军常也不知犯了什么魔症,也是没完没了地洗。

洗完了澡,孙武似乎觉得身上真地清爽了许多。洗不掉的,只是心头的郁闷。他尽量挥去郁烦的情绪。他的漪罗,已经躺在帐中等他了。纱帐里,漪罗那张俏丽的脸,轮廓模糊起来,显得又朦胧又神秘,一双眼睛,像夜幕上的星星。当孙武的目光和漪罗的目光相碰的那时候,那星光忽而藏起来了。藏起来,反而显示出不可抵御的诱惑力。

孙武撩开了帐子。

他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用指尖去感受和感觉漪罗柔滑的玉体,感受和感觉那种销魂蚀魄的温柔和温暖,感受和感觉那玲珑的曲线。漪罗近似无声地呻叫了一声,抱紧了他。他心里立即涌起一阵激情的热潮,浑身痉挛了一下。

漪罗抽了抽鼻子,附在他耳边说:“长卿哦你,洗干净了么?”

一切温和温柔温情和温馨的感受全跑掉了。

难道还有那味道么?

血腥味冷铁味还是腐尸的味道?

他推开了漪罗,动作有些粗暴。

他披衣起身,在窗前呆呆地立着。漪罗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说错了什么,侍奉这古怪的将军,到底应该怎样做?她蜷缩在被里,默默垂泪,理不出头绪。孙武独自一人默默地站了好久,忽然又全身披挂,出了门,走上了郢都城头,去巡视夜哨。

时间大约是午夜了,天很冷。

孙武裹紧了征袍。

身后有人咳嗽,回头一看,是老军常。

“回去!你回去!跟着我做什么?”他吼道。

老军常呆呆地看着孙武,吓坏了,“噢”了一声,转身蹒蹒跚跚从城头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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