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太宰伯嚭的军帐向外望去,就可以望到会稽山。山不大,却算得上草木葱茏。越国国王勾践十五万大军,只剩下五千残兵了,都困在这弹丸之地,像鸟雀一般地散落在榛莽和草丛之间。天很热,勾践的徒卒在山中饱受蚊虫叮咬之苦,时见越军士卒的身影匆匆一闪,又伏落于草木之中,大约又是在挖采可以填饱肚子的山草,或者是用兜鍪舀些爬满孑孓的死水解渴。越国残兵败将退守的会稽山,在精锐无比的强大吴军围困之下,像一座死寂的小小孤岛。勾践已经走投无路了,派大夫诸稽郢前来求和,表示勾践愿叩头于边境,并让亲生的一子一女到吴宫拿着畚箕,端着洗盆服役。吴王虽心有所动,无奈伍子胥坚决主战,便没有应允。有消息说,勾践在和谈破裂之后,绝望了。勾践打算杀死自己的妻子,放火烧了越国的宝器,孤注一掷,与吴国决一死战……

伯嚭现在可没心思管那会稽山的越王勾践和挥师围剿越国的吴王夫差孰胜孰负,是战是和。他忙得很,兴奋得欲仙欲死,而这一切刺激不是来自吴国吴军和吴王,却是越王勾践带给他的。濒临灭顶之灾的越王勾践把他——吴国最高军政长官,处理王家日常事务的太宰,当成最后一棵救命草了,派人带了国中最好的金饰玉璧明珠绸缎,偷偷来“求和”。来的是一男八女,女人都裹着面纱,进了伯嚭的大帐,就跪下不再起来。那使者说:“越王勾践命我代替他向伯嚭太宰叩首,请求太宰能够恩准吴越议和。太宰千万不要推辞,天下谁不知道太宰可以当吴国半个家,在吴国君王面前是一言九鼎啊!”伯嚭说:“越王勾践已经是瓮中之鳖了,当此之时,妄想借我之力苟延残喘,是办不到的。伯嚭身为吴国太宰,以效命吴国君王为毕生之志,尔不要耗费口舌了。”那人又道:“这么说,伯嚭太宰不肯向大王进言宽赦越国了?”“算你明白。”那人说:“这可太可怕了。吴国君王如不能宽赦越国君王,越王已经决心杀了妻子,焚烧了国之宝器,率军死战到底,战到最后一人。太宰不会没听说过‘困兽犹斗’这句话吧,届时,难免吴国也会有大的损伤啊!”“吴国虽有小伤,越国却是不复存在了。”“那么,谁还会向太宰进献美女宝器呢?越国君王已经对天盟誓,如得到太宰的帮助,越王没齿难忘,年年向吴王进献国宝,年年也少不了向太宰您贡献一份儿宝器……”伯嚭大怒:“尔竟敢贿赂本太宰,速速滚出帐去!有话可面见大王。”吴国太宰伯嚭在越人和帐中亲信面前,表现了高风亮节和轩昂的气势,可是,却并没有谢绝那些眩目的宝器。伯嚭文韬武略,聪明绝顶,深知什么时候扮演什么角色,这是绝不会弄错的。他心里面盘算的,和外在的表象,往往大相径庭。那张虽年过五十,但是却依旧眉清目秀,有红有白的脸,是一篇难以破译的文章。他把越国派的男性使臣轰出军帐之后,厉声问那八个戴面纱的越国女子,“尔等还不走,留在这里做什么?”立即有女子悲伤地哀求:“请伯嚭太宰收留我们这些无依无靠的小女子吧,我们久经丧乱,都是无家可依的了。越王勾践不招我们来,我们也会偷偷跑到您的帐中的,如果我们回去,就免不了杀身之祸。恳请太宰可怜,小女子愿早早晚晚服侍太宰……”说着,扯了面纱,军帐中似乎哗然一亮,八个竟一律都是绝色女子!伯嚭的心一动,却尽量表现得无动于衷,沉吟片刻,道:“尔等妇人何罪?竟也遭此不幸,唉,暂且在我帐中避祸罢……”便顺理成章地纳了八位越国女子。伯嚭等不到晚,便在军帐之外加了岗哨,到帐中让八个越国绝色粉黛“服侍”一回。不料,八个都是经过越王勾践调教过的,一上手,揉捏温存,就让伯嚭浑身酥了。等到轮番颠鸾倒凤,越国女子柔媚中透露出来的野性,时而呻叫时而表现出的晕死过去的娇滴滴的姿势,都是伯嚭从吴国美女身上没领略过的。伯嚭恨不能化在这些美人儿身上,一时征服欲大长,竟自觉得又年轻了一回。在他的感觉里,仿佛正在君临整个越国,简直是做了一夜的越国国王!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征战服越?

次日,伯嚭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爬起来,未免感到两腿发软,可还是赶忙穿戴整齐,去见吴王夫差。自然,这时的伯嚭心里已经有数了,他是坚决主张议和的了。彼时,越王勾践的使节文种已从帐外开始跪着,用膝盖行走,来到夫差面前。文种滔滔不绝地直陈宽赦越国的理由和议和的好处,恳求吴国君王能免却一场最后的死搏,代表勾践表示愿意把女儿献给夫差使唤,大夫的女儿都归吴国大夫使唤,士的女儿都让吴国的士驱遣,越王勾践也将率妻子到吴国宫中为奴。夫差沉吟着,似有应允之意。伯嚭做深思熟虑状,说,“如果是死战之后臣服越国,的确不如这样安安逸逸得到越国,既然越国已经归属为臣,君王赦免宽宥了勾践,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

伍子胥急得暴躁难耐。

伍子胥正在兴头上。他悄悄放了孙武之后,回到姑苏,便和夫差一道率兵迎击勾践之军。战事紧急,夫差和伯嚭听说孙武已葬,孙氏门中家人已散,就没再追究。吴越两军相遇在太湖边的夫椒,在湖上鏖战。在胜负难分的关键时刻,伍子胥夜袭敌船,指挥两队舟师,让士卒全都举着火把,冲向越船。越国舟师看见满湖的火光,听见杀声震天,吓得屁滚尿流,士气全无,一败涂地。现在,那越王勾践已被困于会稽山的弹丸之地,只消弹指一挥,越国必灭无疑,偏偏又谈什么“宽赦”“和解”,伍子胥真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力主再战,说:“大王,大王!太宰此言大谬!吴越两国世世代代都是仇敌啊!大王您忘了勾践杀父之仇么?”

文种忙道:“越王勾践自知得罪了大王,知道吴国君王对于越国是可以叫死人复起,白骨生肉的,勾践此时此刻正面向着君王,跪在会稽山上,诚惶诚恐,敬请大王宽赦呢!”

伯嚭深知夫差的心思,一语道破:“伍大夫,你不会不知道君王只是要越国臣服归属,而不是要消灭它,你不会不知道,君王的鸿鹄之志,乃是北上中原,称雄天下吧?”

伍子胥:“吴越两国,三江环绕,势不两立。彻底取了越国,可以占有它的土地,乘其舟船,驾御其车马,这是吴国的大利!北上中原,即使战胜了那里的诸侯,也不能占有其地,驾御其车马。孰重孰轻,君王三思!大王不可坐失良机,速速破灭越国是大计!”

夫差:“太宰所言极是,孤王的大业乃是北上中原,征讨齐国!”

伍子胥:“大王!南破越国才是根本!”

伯嚭忽然插了一句:“伍大夫,前不久在您为孙武吊丧之时,曾经反复大讲‘仁德’,如今你的‘仁德’何在?”

伍子胥被噎住了。

夫差不耐其烦:“寡人主意已定,文种,你可回复勾践,越国既然臣服于我,勾践即可为寡人奴仆,我便以仁德为怀,权且宽赦!”

伍子胥大惊。

夫差拂袖到内帐去了,伯嚭紧随其后。

文种依旧是跪着,用膝盖行走,出了吴王大帐。

伍子胥跳着脚吼道:“夫差!夫差!你忘了勾践杀父之仇了吗?”

无声。伍子胥泪流满面:

“夫差!你……忘了!你养虎遗患哪!完了,完了!二十年后,吴国王宫就会变成污水池的啊!”

夫差在内帐听了怒不可遏,哗地抽出了佩剑,伯嚭忙按住了夫差的手。夫差收了剑,吼道:

“来人,把疯子伍子胥轰出去!”

伍子胥听见了。他拭了腮边的泪,回身退出大帐。

他喃喃自语:“天毁吴国社稷啊!孙武安在?孙武如在,也许不会是这等结局啊……”

……

吴越未订歃血之盟,夫差就草草与越国和解,罢兵回国了。

之后,勾践果然带上妻子,到吴王夫差阶下为奴,同去为奴的朝臣三百人。

勾践夫妻穿着破衣烂衫,住入石室,洒扫庭院,清除马厩粪便,干着粗活。甚至在夫差患病拉痢的时候,勾践亲口去舔食夫差稀屎,判断病况如何。整整三年做牛做马做奴仆,勾践赢得了夫差的信任,才被放虎归山。

勾践归国之后,卧薪尝胆,富国强兵,采纳了大夫文种破吴的九种谋略。勾践继续做出极其谦恭的姿态,夫差喜欢服饰,便专织素细布进贡;夫差要修建宫室,就命三千木工伐木进献;夫差喜好美色,就选绝代佳人西施和郑旦去服侍。每每朝贡,都秘密地进献给伯嚭一份儿……只待时机,灭吴复仇。

时光荏苒,弹指之间,孙武逃离吴国,在陈国已经过了十年的田园生活,八十二篇兵法已经修订完毕,九卷战阵图轴也都绘制结束,乐得种菜灌园,过优哉游哉的日子。其间,也听说过一些吴越之间关系变迁的事情,看破越王勾践的野心和吴王夫差的腐败昏庸,不免面向东风,唏嘘一番,惦念着伍子胥的安危。孙武虽在小国山野隐居,时间久了,孩子们嘴不严,到底真名实姓还是被陈国诸侯知道了。陈国君侯也曾微服来访,赠些礼物,知道孙武是“诈死”离开吴国的,慑于吴王夫差的威势,也不敢起用孙武,孙武自己也无意出山,也就相安无事。

陈国所处的地理位置,在吴楚之间,是楚国北上进攻吴国的门槛儿。吴王夫差北上征伐齐国之前的第一役,就是要把陈国打得服服帖帖,关闭楚军进攻吴国的门户,免得吴军北上了,楚军从南边打来,国中空虚,会有不测。于是,夫差以华登、伯嚭为先锋,亲征陈国。吴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过陈国边城,陈国军队兵败如山倒。前来救援的楚国军队,还没与吴军接刃,楚昭王已经病死军中。楚军一退,陈国诸侯彻底绝望了,只好跪伏在都城十里之外,乖乖称臣,迎接华登伯嚭入城。

孙武一直在山野之间蜗居,没有抛头露面。万万也没有想到,他作为这场吴陈战争的局外人,竟会大祸临头!这日三更,陈国徒卒五百余人,举着火把,团团围住了孙武的农舍。一时,鸡飞狗叫,大人孩子惶悚万分,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孙武忙披衣而起,去看个究竟,漪罗追上来,捧着依剑:

“长卿,带上剑哪!”

孙武说:“晚了。”说着,推开了屋门,还没来得及环视四周,立即就有十几支青铜的戈,指向了他。

一位陈国大夫,深深地作了一个揖,道:“孙将军,久闻大名了!如此不期而见,请恕我失礼了!”

孙武拱了拱手:“孙武哪里还是将军?区区一个菜农而已,哪敢劳烦这样兴师动众?”

“本大夫实属无奈,奉陈国国君之命,来请将军。”

孙武:“君侯如此厚爱,孙某实在消受不起。想我在此僻野山林耕地灌园,自食其力,安分守己,不曾冒犯君侯啊,今日派兵前来‘请’我,有何见教?”

“送将军回姑苏!”

孙武:“我明白了。”

“将军聪明绝顶,自然明白。”

孙武感慨万分:“老天如此不公,天地之大,竟然找不到孙武可以安身之处!不过——君侯也忒厚爱孙武了啊,想不到我这菜农还可一用。孙武成了陈国君侯献给吴国国君的贡品了!哈哈,贡品!牺牲!哈哈……”

这时,孙氏门中一家,二十五岁的孙驰,十八岁的孙星,十六岁的孙明,还有帛女和已是耄耋之年的田狄,手执着干活用的双齿铜,铁锸,铁锄,木棍,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要与陈国士卒决一死战。漪罗则是唯一手执兵器的,她攥着那柄依剑,迅速地冲到孙武的身边,俨然孙武的保护神。顷刻之间,农具和兵器乒乒乓乓打在了一处,陈国徒卒人多势众,经过训练,轻而易举地把孙武的妻儿逼到了墙角,老田狄没用徒卒费力就已倒下了,漪罗执剑乱砍一气,想杀出一条血路,可是徒劳,根本近不得对方徒卒的身。

“别打了!放下武器!”孙武拼命地吼叫。

“战斗”停止。孙武的妻子儿子,除掉漪罗不肯撒手手中的剑之外,都扔了那不中用的“武器”,围拢到孙武身边。

孙武茫然地望了望四周。

五百身强力壮的甲兵,举着火把,执着武器,团团围住了孙武小小的农舍,围得个水泄不通。甲兵踏翻了竹篱,踏破了柴门,也有爬上屋顶,焚烧屋上茅草的。漪罗噢地叫了一声,和帛女一道跑回起火的屋中,抢出了那些竹简,图轴和依琴,紧紧地抱着。火光肆无忌惮地跳跃着,噼噼啪啪响,灼得孙武的脸生疼。浓烟乱扑,他眯了眼睛,看了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的火舌和那即将焚成灰烬的家园,看看刹那间无家可依的一家妻小,心里一阵怆然。

陈国大夫说:“请将军上路吧!”

一家人,叫“长卿”“将军”的,叫“父亲”的乱成一团,七嘴八舌喊着,围上来,不让走。

孙武:“他们——数百徒卒如临大敌,还是别让他们劳心费力了。”

陈国大夫:“如此甚好。”

孙武:“也罢,倘若孙武一家罹祸,就可以令吴陈两国的战争平息,倒也是孙武的荣耀,做一回贡品却又何妨?”

漪罗:“不!——吴王夫差这回是不能放过你的啊——长卿!”

当然。孙武知道此一去凶多吉少。

陈国大夫说:“请孙将军但放宽心,您对吴国是有大功的,先王的老臣,不会有事的。所以,我虽然带了五百甲兵,却早已嘱咐手下,不敢伤了将军半根毫毛!”

孙武哈哈大笑:“哈哈,谢谢尔等赏我一个全尸!哈哈……多谢啦!”

说话间,士兵已经把事先备好的囚车推了过来。

孙武在走向囚车之前,回头望了望漪罗、帛女和三个儿子。他湿漉漉的眼睛里似乎藏着很多的话,却又无从说起。他年已过五十,两鬓花白,多少沧桑?一时三十年来的往事一齐涌上心头。三十年他带给帛女和漪罗多少劫难与不幸?他有多少难言的歉疚?不是语言所能表达的,而她们又给了他多少爱?多少温存?也不是能够说清的。他走向了囚车,全家妻妾儿子,也将被押送回吴国,对于这一点,他无计可施,也无能为力,更是无言以对的啊!他看见房子在熊熊大火中塌了下来,看见他的妻妾什么也没有带出来,什么也不去抢,只紧紧搂着三样东西:剑、琴和竹简!他承受不住这般的厚爱,心在颤抖,赶紧转回了头,登上了囚车。他听见身后漪罗、帛女和孙星、孙驰、孙明的呼喊声,听见士兵们的叱咤声,看见又是两个大囚车推过来了……

囚车,三辆,由五百甲兵们押送着,向吴国边境进发。

天,亮了,天色一片惨白。

路上,到处是战争留下的创痕:士兵的尸体,战马的遗骸,焚烧着的战车……

忽然看见一彪兵马迎面而来,约有一千余骑。旌旗上赫然是“吴”字,大约是奉命向陈国纵深进发的一支吴国军队。锁着孙武的囚车和大队,都停了下来,吴国军队的将领正在问讯着陈国大夫什么。一会儿,囚车重新开始轰轰隆隆向东北方向开进,这时的吴军全部闪在道路的一旁。

近了,孙武可以看得清吴将那张脸了。

他不认识这位将军,这位骁将实在太年轻了,唇上生着的,还是茸毛呢。

年轻的吴国将军看到囚车中的孙武的时候,显得很激动,忽然跳下马来,回过头向他的军队喊道:

“全军速速见礼!这就是西破强楚的孙将军孙武啊!”

吴军将士忽拉一下子全部下了马,拱手向囚车中的孙武致以庄严的拱手之礼。

吴将单膝跪倒:“孙将军!我虽无缘在将军麾下,可是,吴军服越破陈,东征西讨,战阵常是将军的战阵,兵法还是将军的兵法,将军的威风依旧在旌行两伍之中啊!请将军受晚辈一拜!将军多多保重!”

孙武把眼睛闭上了。这算什么?是检阅么?如此检阅!

囚车似乎也变得庄严了起来,囚车的速度似乎慢了,轧轧作响的轮辐也似乎变得沉郁了。孙武巴不得囚车快些与吴国军队擦肩而过,偏偏这时间和道路好像全都拉长了。路边,又是一代将军和徒卒了,他能对这一代生气勃勃的将士说什么呢?保重?谁保重?谁更需要保重?孙武无奈地想。你也许谈不到什么“保重”不“保重”了,可是你毕竟在世上活了五十余年!他们呢?他们还是牛犊,还是乳虎,即便他们侥幸没作楚国沙场之鬼,侥幸没做陈国沙场之鬼,侥幸之后还会再侥幸么?吴国君王夫差穷兵黩武,正在策划北上中原,你们,年轻的将军和徒卒们,南下,北上,终于还能回家吗?是在晋国做鬼?是血洒鲁国?还是饮恨齐国?你们敬仰的孙武,只是“善战”的孙武,你们之中,谁知道孙武用兵的最高境界是“不战”呢?谁知道,谁?正因为这些,孙武的八十二篇兵法和九卷图轴可以交与谁,谁?

囚车,终于和吴军告别了。

囚车到了吴陈边境。

陈国君侯毕恭毕敬地向吴王夫差深深地叩头施礼,献贡品:“大王在上,小国之侯不过是草野边僻之人,虽然自不量力冒犯了大王,承蒙大王宽仁厚德,不计小怨,歃血为盟。陈国本来是向大王贡献物品的小邑,承蒙不弃,仰戴鸿恩,劳烦大王今命贵国军士用鞭子抽打小国臣民。小国之侯从今宾服大王,愿臣属,年年朝贡,岁岁来献,恭祝大王延寿,永受万福!”

夫差道:“寡人今日宽赦了君侯你,你当有自知之明,知道什么是天,什么是地,什么是树,什么是草,什么是鹰,什么是鸡,什么是石,什么是卵。”

“请大王放心,我知道了。”

夫差:“你当有始有终,休要朝三暮四,日后应当自勉。”

“是。”

“有什么贡献,呈上给寡人看看。”

“小国虽然穷鄙,但愿罄其所有,按天下诸侯盟会贡献最高的约束自己,今日敬献给大王的是一百套太牢!”

一套太牢,即是一头牛,一口猪,一头羊,一百套太牢,乃是三百头牲畜。按照礼制,吴王向小国诸侯征收贡品,数字不得超过十二,陈国君侯奉献一百,超过数倍了。可是,当三百头牲畜赶将过来的时候,吴王夫差受之心安理得,脸上根本没露出一点儿喜悦。

陈国国君又道:“大王,我这里,还有一样儿东西,可以还给大王。”

这就是孙武!

作为陈国诸侯贡品的孙武,在囚笼里痛不欲生。在等待着奉献出去的时候,他透过徒卒之间的缝隙清清楚楚地看见,全家一共是三辆囚车,他自己独占一辆,头和手都锁在木头囚笼里,动弹不得,帛女和漪罗共一个囚笼,三个儿子共一个囚笼,老家仆田狄甚至连囚笼也无权“享受”,只捆绑着,在一匹马屁股后面,全家无一幸免。他们候在一条干涸的河道里,和一百头猪,一百头羊,一百头牛混杂在一起。终于轮到他们去“奉献”了,乃是跟在运载猪、牛、羊的后面。浩浩荡荡的牲畜“大军”,在去“贡献”的途中,随意拉着粪便,臭气冲天;互相自由地挤撞着,并没有捆缚;哞哞地乱叫着,并无哀痛。而他,当年赫赫扬扬的将军孙武,这会儿可以等于一头羊?一口猪?或是半头牛?甚至可以说连那些家畜都不如,猪牛和羊,在车上是用“栏”围着,他是在笼子里关着。

囚车到了吴王夫差面前。夫差果然一惊。

夫差:“你?!”孙武不言。

夫差:“寡人真是活见鬼了!”

陈国国君忙道:“大王,这孙武十年之前叛离吴国,远避尘嚣,一直在陈国山野隐居……”

夫差:“好你个胆大包天的孙武,竟敢骗了寡人十年之久!你可知罪?”

孙武还是不说话。夫差大怒:“伍大夫何在?”

伍子胥应声而来:“臣在。”

孙武一见吴王夫差要问伍子胥之罪,不能不开口了:“孙武的死活不关伍子胥的事。孙武十年前以死为由,瞒天过海,离开吴国,伍大夫全然不知。”

夫差冷笑道:“你这样处心积虑地要替伍大夫洗刷个干干净净,寡人反而无法相信伍大夫干净了。如此看来,二位是早有盟誓在先了吧?”

伍子胥直言不讳:“任凭大王治臣下之罪。”

孙武:“大王,我早已决心不问政事,不披甲胄,对于大王来说,孙武虽生犹死,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请大王即刻赐孙武一死就是,不必罹祸他人!”

伯嚭来插话了,他的目标总是伍子胥:“大王,依臣看来,孙将军欺君罔上,藐视王庭,恐怕不是他一个人办得到的,其中的来龙去脉,必须弄得清清楚楚,以罪量刑才是。”

夫差:“唔。”

伍子胥:“伯嚭太宰何必绕弯子?此事还有何不清楚?如若治罪,便请君王将伍子胥与孙武一同治罪就是了。说伍子胥欺君也可,说伍子胥罔上也无不可,可是伍子胥的的确确是为君王做了一件好事啊!孙武本是吴国的功臣,先王的爱将,先王在临终时曾有遗训,要终生宽赦孙将军。伍子胥为大王宣示仁德,恪守先王遗训,以告先王在天之灵。孙武在吴二十余载,南征北讨;孙武去吴整整十年,隐姓埋名,何罪之有?只怕是大王如治孙武之罪,天下不服,有碍大王的好名声!治罪只可治伍子胥之罪,伍子胥领了!”

夫差:“如此甚好。伍大夫犯下欺君之罪,罪当诛杀,念你是先王老臣,便去受杖责四十吧!”

孙武:“大王!”

夫差:“杖责四十!”

年逾花甲一头白发的伍子胥,被按在地上受杖打皮肉之苦。木棒抡打在他那已经松弛了的毫无弹性的皮肉上,发出噗噗的响声。伍子胥并不呻吟,只是乱叫:“该打!打得好!”“为大王的仁德,受一杖!再一杖!”“先王在天,看伍子胥挨打了!三十一,三十二!”伍子胥生性耿直,又一向忠烈敢谏,近来在是否应当灭越国和北上的战略问题上,屡屡与吴王夫差冲撞。他自恃是开国元勋,自信是为吴国大计尽忠,料吴王夫差不会把他怎样。他从没想到夫差小儿会开打戒,心不服,口亦不服,虽皮开肉绽,仍乱叫一气。可是,不论他怎么乱叫,都无法使那木棒不落在皮肉之上,他的心里一片苍凉,失望和失落,终于,“唉”了一声,落下泪来,再也不作声,也不呻吟。

吴王夫差杖打伍子胥,一半是为孙武这一段公案,一半是为了打下伍子胥气焰,叫他顺从。这是一顿杀威棒,他指望伍子胥不敢再以功臣和老臣自居,他日伐齐别再有微词,别再横竖阻拦,让他扫兴。他心里暗暗记着数儿,三十一,三十二,三十三,一棒也不准少的。孙武看见棍棒交加,看见伍子胥那头白发和身上的血迹,感到一阵阵心痛,也感到一阵阵心寒,可是他唯有喊几声“伍大夫!伍大夫!你替孙武受过了!”,唯有在囚笼里急得跺脚而已。伯嚭见夫差命人责杖伍子胥,也是一惊,接着窃窃心喜,巴不得看到这位“骄横的老儿”受皮肉之苦,及至那棍棒撩起血肉来,也不免倒吸一口冷气。作为夫差近臣,他的心头也有一种兔狐之悲,有点儿后怕。伯嚭忙跪下叩首道:“大王,念伍大夫年迈,请大王宽恕罢!”夫差哼了一声,把脊梁给了伯嚭,不数到四十整,他是绝不会半途而废的。

打完了。伍子胥被抬下去了。

轮到孙武了。夫差一挥手:“把孙将军和家小全放了,送将军回姑苏!”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愣。这是真的吗?

风拂旌旗,呼啦啦响。那一百套“太牢”,牛们,羊们,猪们,在咩咩哞哞地叫着。

夫差:“还愣着做什么?”

这才有徒卒去开囚笼。伯嚭忙上前:“将军受苦了!”陈国君侯也惶惑地施了一礼道:“请将军千万鉴谅,小国君侯实出无奈。”孙武没工夫理会伯嚭和陈国诸侯,他想这吴王夫差放了他,反而麻烦了,不知道以后又要弄出什么事情来。

孙武喊道:“大王,孙武实在是有欺君之罪的啊,大王为何不治我之罪?”

夫差:“将军想自寻不痛快么?”

孙武:“若承蒙大王恩泽不问孙武之罪,就请放还山野!”

夫差冷笑:“休要执迷不悟!寡人念先王有话,权且宽赦你一回。孙武你须记着,有其一,没有其二,其三,下不为例。寡人即将发兵伐齐,要尔戴罪立功!”

“大王!”

“送孙将军全家回姑苏!”

君王之命不可违,虽然拆了囚笼,孙武没有被锁着,一家老小还是被押送着回姑苏去了。

谁也不知道,吴王夫差为何会如此开恩,也许,吴王还是幻想着要孙武率兵作战?这只猜对于一半儿。对于夫差,这个决策却并不是那样简单的,刹那间他忽然想起了若干年前父王的一段教训,大意是:孙子兵法不仅是治军之道,也是用人之道。用兵贵在曲,不在直,你怀疑他,也要用他;你用他,再给他戴上嚼子;你给他戴上了嚼子,再赐他些俸禄;你赐了他俸禄,再削平他的气焰,你就是砍了他的脑壳,也要用楠木之棺椁,金银宝器陪葬,厚厚地埋葬他。如此这般,寡人之所以为寡人,大王之所以为大王也……当然,夫差根本没能从孙子兵法中找到这些意思,也无法得知他的父王阖闾是怎么就悟出了这一层帝王之道,可是,他为今日能用这番训导来对付孙武,感到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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