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八日

好不容易等到八点,野田健一给藤野家打了电话。即使升入三年级后就引退了,在社团活动上凉子也依然属于剑道社。剑道社的晨练促使她养成了早起的习惯,八点打电话给她应该不会有问题。可出人意料的是,接电话的竟是凉子的父亲藤野刚。

“我女儿睡得正香呢。”藤野刚直截了当地说,“昨晚好像干了个通宵。要叫醒她吗?”

“不、不用了。我过会儿再打来。不是什么急事。”健一听得出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跟藤野刚讲话,自那个夜晚以来还是第一次。

那个健一差点杀死父母的夜晚,仿佛已是十年前的往事了。

“好吧,过会儿我叫凉子打给你。”

“对不起了。”就在健一落荒而逃似的想要挂断电话时,电话听筒里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野田同学,”即使在电话里,藤野刚的声音也依然气势逼人,“你很精神啊。”

“哦,是啊。”健一惶恐地回答。

“凉子说,你们挺厉害的。”

健一无言以对。

“其实我也有同感。神原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连我都感到震惊。”

具体指哪件事呢?这种例子太多了。

“谢谢。”健一此刻只能想到这个回答,可随后他又漏出了一句多余的话,“您今天休息吗?”

“哎?”凉子的父亲似乎很惊讶,他应该没想过对方会问起自己的事。他笑道:“我马上要上班去了。昨天晚上是睡在家里的。”

他的语气有点半开玩笑的意味。也许他的女儿们平时总会问他:爸爸,今天你在家里睡吗?

“我是城东三中学生的家长,也是凉子的父亲。我的立场比较微妙。加油啊!”他说道,“不过,可别偏离主题了。”

他挂断了电话。凉子的父亲所说的“主题”指的是什么?健一看着电话机,沉思了好一会儿。

跟往常一样,辩护方会在上午九点来这里碰头。今天要研究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提供的那张通诘清单。大出俊次也要来,因为清单中或许有他熟悉的电话号码,必须一一挑选出来。

昨天晚上,即使没有通宵,健一也忙碌到了大半夜。他将和小林电器店老板见面时的谈话记录整理成一份报告。

从岩崎总务那里听说小林电器店时,健一为这条亲自发掘出的线索兴奋了好一阵,见面交谈后却发现并无多大的价值。小林大叔是个热心肠的小老头,他认真听健一介绍校内审判的情况,一一回答了健一所提出的所有问题。

然而,这些回答的内容可谓空洞无物。

时间是十二月二十四日下午七点半。当时NHK的电视新闻正好结束,时间应该不会错。小林大叔看到店前的电话亭里有一个男孩。看他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就向他打了个招呼,问他是不是遇上了麻烦事。男孩说自己没事。那是个非常懂礼貌的孩子……

讲到这里还算有点条理,再往下就不行了。小林大叔连男孩的长相和穿着都记不清。他对岩崎总务说这男孩就是自杀的孩子,也只是根据当时的印象作出的主观想象,没有任何证据。小林大叔自己也承认这一点,并表达了歉意。

每当健一给出提示时,小林大叔会顺着他的话修正自己的记忆。注意到这一点后,健一不敢再提示了。没想到,要发掘出他人八个月前的记忆,竟是如此困难。

小林大叔滔滔不绝地讲了很多。店前的这间电话亭以前发生过很多事,会成为观察青春期少年的一个“窗口”,所以自己非常关注这间电话亭。诸如此类。

“十二月二十四日看到的那个男孩身上有一种不寻常的氛围。一看到他的背影,我就想起了很多年前大疏散那天的情形。那可是战争年代你知道疏散是什么意思吗?就是为了躲避空袭,从城里逃往乡下。我那时是去亲戚家避难的,也有些小孩是一起集团疏散的,因此和自家的大人分开了。”

说着说着就跑题了。太平洋战争时期的苦难、战后闹饥荒之类,听得健一差点失去耐心,笔记记到一半就停下了。

等他自顾自地讲完一大堆话,健一赶紧拿出六张照片给他辨认。此时已经浪费了将近一个小时。

这些照片都是和北尾老师商量后收集起来的。柏木卓也、大出俊次、井口充和桥田佑太郎四人,还有另两名没有关系的男生作掩护。健一将六张照片一字排开,让小林大叔辨认。如果一张张拿出来,对方可能会从拿照片的动作或顺序上察觉到健一内心的期待,影响他的客观判断。这是健一从图书馆里一本叫《证言·审问的心理学》的书中临时学来的。

小林大叔看了六张照片后,大摇其头,一个也没有辨认出来。不过健一总觉得,只要多给他一些暗示,他就会对每一张都点头。

总之,他的记忆非常模糊。

因此,健一在撰写递交给神原辩护人的报告时,不由得大伤脑筋。没用的废话自然要全部省略,但那段对大疏散的回忆还是保留了下来。健一觉得,这样比只写一句“那孩子的模样有些惶恐不安”要具体形象得多。

敲门声响起。若是神原和彦他们,那也太早了。

“小健。”

健一一惊,是母亲。他慌忙打开房门。

野田幸惠没有穿睡衣,而是穿戴得十分整齐。没有化妆的脸显得有些苍白,头发倒梳得一丝不乱。

“今天又有朋友要来吧?”

“嗯、嗯。”

“我做了三明治放在冰箱里。时间久了会变硬,要趁早吃啊。”

早餐已经和父亲健夫一起吃过了,所以母亲提到的三明治是用来招待朋友的。

“妈妈要去医院了,估计要到下午才回来。”

“我中午可能也要出门……”

“没关系。只要锁好门就行。”

健一“嗯”了一声。

母亲看着健一的眼睛,腼腆地眨了眨眼睛,脸上泛出笑容。

“交到了好朋友吧?我听你爸爸说过了。”

爸爸连这种事都跟妈妈说吗?

“听说是暑假里的合作研究,很用功。替我向你的朋友问好。”

母亲关上房门,离开了。健一用双手抱住了脑袋。

母亲没说“这些活动会不会影响复习?会不会因此考不上理想的高中”之类的话。这倒挺奇怪的。她可是个悲观主义者。

父亲是如何向母亲说明的?比起内容,健一更在意这一点。

好在意啊。

这样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

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九点五十分才来。大出俊次头发蓬乱,脸也没洗。他闭着眼睛,一看就知道没睡醒,而且还很不高兴。

“叫他起来花了不少时间。”

神原满头大汗,看来把大出拖到这儿来着实费了他不少力气。大出俊次一进野田健一的房间立马扑倒在床上。

“让我再睡一会儿。”说着,他一头埋进枕头。健一大惊失色,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

我的床……

竟然有外人睡在上面。要是让有洁癖的妈妈看到,肯定得大惊小怪老半天。更何况如果让她知道健二的“好朋友”竟然是大出俊次,说不定会当场晕倒。

健一莫名觉得有点好笑。

神原冷眼斜视盖着毛巾毯、背部朝外蜷缩着的大出,捅了一下健一的侧腹,用手势表示:把耳朵凑过来。

“多亏大出睡懒觉,有新收获了。”他小声耳语道。

“什么收获?”

“跟他妈妈见了个面。”

健一不禁瞪大了眼睛:“大出佐知子?”

“除了她还有谁?”神原似乎很高兴,“其实,她并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人。”

为了保险起见,神原在早晨出门前给大出家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就是大出佐知子。听说俊次还在睡觉,神原和彦赶紧跑到大出家临时居住的那幢周租公寓,那时俊次依然睡得死死的。

“他妈妈觉得不好意思,想去叫醒他,结果失败了。于是,我们只得让他再睡一会儿,顺便聊了几句。”神原和彦从书包里取出一张四折的便笺,“这个,就是他妈妈写的。”

是有关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大出的不在场证明的记录。

健一展开便笺,见上面用漂亮而有特色的字体,一条条罗列出大出俊次当天的行动。

“大出白天的出门状况,他妈妈不太清楚。还有,说他妈妈那天去出席表演宴会是他记错了,那是二十五日的事情。”

从这份记录上看,那天晚上七点半左右,大出母子一起吃了晚饭,那时父亲大出胜还在外面。他是九点左右回的家。

大出社长是带着客人一起回来的。客人是三名穿西装的男子。他们一到家就直接进了麻将屋,还叫佐知子准备酒和小吃端进去。

客人回去时已是凌晨两点多,在此之前,大出社长还叫佐知子添了两次酒和小吃。佐知子进麻将屋时,发现桌子上竖着麻将牌,客人们抽着烟,屋子里烟雾缭绕。

“这天要来客人的事,大出社长早就跟大出和他妈妈说过了,说是来谈重要生意的,可能需要介绍自己的家属,要大出母子待在家里。”

“大出也被叫到麻将屋去了?”

“就他妈妈所知,没被叫去过。不过,”神原和彦提高了声调,“在大出家,大出社长的命令是至高无上的,既然他事先吩咐过,俊次就不可能随随便便跑出去。”

健一心中不由得一惊:柏木卓也的死亡推测时间是凌晨零点到两点之间,大出家来客人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前到凌晨两点过后。

“俊次的妈妈对儿子因校内传言而苦恼的境遇很清楚,作为母亲也有点于心不忍。”神原招招手,示意健一靠近一些,并用更低的声音说,“家中有来客,对确立大出的不在场证明非常有利,对吧?”

“当然。”

“可是,柏木死后,无论是大出被传为凶手的时候,还是举报信事件重燃话题,津崎先生去了解情况的时候……”

大出胜都严令大出佐知子不准将来客的事告诉外人。

“声称即使说出来大家也不会相信。”

“这个有点……”

“不仅如此……”

由于对方是生意上极其重要的伙伴,被替察盯上就不妙了。这是大出胜的说法。所以这事连警察都不知道。

健一看着神原和彦的脸,神原对他缓缓点了点头。

“他妈妈会把这个信息告诉我们,真是难得。”

“因为我们不是警察,是孩子,并且还是大出的朋友。”

神原和彦指了指那份记录最下方的一行文字:

环球兴产

“这是客人的公司名称?”

“没有正式介绍过,是大出的妈妈在他们交谈时听到的。”两人四目相对,相互点了点头。

“我向大出的妈妈保证过,绝不在法庭上提到公司的名称。”

不然的话,大出佐知子说不定要挨丈夫的揍。

“可是,知道那些人的来头,会大大提升证言的说服力。至少对法官来说是这样的。”

听闻此言,健一并没有点头,而是眯起眼睛看着神原和彦:“这么说,你又想调查这家公司了?”

“嗯,要不要委托他们试试?那家大方的侦探公司。”

“允许我啰唆一句,风见律师可是叫我们别插手啊。”

“所以就更想知道了,不是吗?”

健一心里又有点发毛了。辩护人异常高涨的工作热情,怎么看都有点邪门。心里的想法又忍不住漏出嘴边:“真是恶劣的兴趣啊。”

这时,电话铃响了。健一跳了起来,一把抓过电话听筒。

打来电话的是藤野凉子,声音很清醒,一点没有刚睡醒的样子。

“不好意思,我今天睡懒觉了。”

“是藤野凉子。”健一告诉神原后,对着话筒说,“昨天,我们去见了津崎先生和森内老师。”

健一自然地用上了恭敬的语气,对此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也许因为对方是检察官吧。

“我们决定让森内老师做辩护方的证人,这样她能更好地说明毁弃举报信的事。”

“明白。”藤野检察官简短地应了一声。

“我跟辩护人商量过,为了保持平衡,让津崎先生做检方的证人比较……”

“哪有保持平衡的道理?津崎先生也当你们的证人好了,他原本就主张柏木卓也是自杀。”

真干脆。

“还有,我们的校内审判不必完全像真正的法庭那样,将证人严格分为‘检方证人’和‘辩护方证人’。这一点需要和井上法官好好落实一下。证人分

属两方会增加办事的束缚和障碍,我觉得还是自由一点比较好。”

说到这个层面上,健一就应付不了了。他把电话让给神原和彦。辩护人接过电话后,听着检察官的话,不时“嗯、嗯”地回应着。

“不过,即使只是出于形式上的需要,也要保持‘主要询问’和‘交叉询问’的顺序。”

说到这里,他们的意见好像统一了。健一则快速在手边的笔记本上写下“必须与法官商量”这几个字。

“藤野同学,你可真行。”神原用略带嘲弄的口吻说,“你和HBS的茂木记者达成交易的事,我们听森内老师说了。也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也觉得这是压制那家伙的最佳办法。”

对此,凉子又说了些什么。听得入神的神原和彦对健一抬起了眉毛。什么意思?

“明白了。还有一点,你们有什么事情,需要河野调查侦探事务所协助调查的吗?”

凉子提高了嗓音,在一旁的健一也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从感情上来说……”“不正确的……”之类的片言只语。

“我们还没有确定,不过应该不像你那样完全持否定态度。”

然后,神原又默不作声地认真倾听起来。

“这由他本人决定,我并不反对。我让野田听电话。”将听筒递给健一后,神原和彦说,“检察官有事要对你说。”

健一有点慌张。会有什么事呢?

“野田,你能在法庭上对发现柏木遗体时的情况作出证言吗?神原说,这得由你自己作主。”

健一很惊讶。他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摊上这样的角色。

“可这样好吗?我可是辩护人的助手啊。”

“你也是遗体的第一发现人,有什么办法呢?出于面子,神原不会主动让你出庭作证,而是让我叫你出庭作证。没问题吧?”

怎么可能拒绝呢?“没、没问题。”

“只需就事论事地作出说明,不必事先准备,凭记忆陈述就可以了。”

不用揣摩角色,上台就演。

“我们的校内审判处处都在打破常规啊。”

“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审判,只能按能够实现的方式来办。拜托了。”

健一以为凉子要挂电话了,可谁知她还有话要说。

“神原还在吗?”

神原和彦将听筒按到耳朵上后,低声地惊呼起来:“哎?你真是无所不知嘛。”

凉子又说了些什么呢?

“已经没事了。只是有点热感冒罢了。”

好像在说前天神原身体不适的事。健一顿时也感叹起凉子的无所不知,可马上想到这可能是古野章子告诉她的,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神原和彦又“嗯”“好的”应了几声,再次将听筒递给健一。

“挂掉好了。”健一说。

结果是对方先挂掉了。听筒中响起“嘟——嘟——”的声音。

“她都说了些什么?”

“因为工作量太大,与其委托私家侦探,还不如增加助手。她也热心过头了。”神原和彦说道。从表情来看,他并没有感到不快。

健一心中一动:如果藤野凉子和神原和彦不是在如今的情况下相遇,也许会成为非常亲密的好朋友。他们同样聪明,又志趣相投,长相也很般配,就算变成一对恋人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真正应该做辩护人助手的不是我,是藤野凉子。哪怕让藤野凉子做辩护人,神原和彦当助手也成。如果这两个入联手,检方便只有举手投降的份了。

“藤野要茂木记者作为证人出庭。”正当健一胡思乱想时,神原和彦若无其事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健一不由得瞪起了眼睛:“这不是自找麻烦吗?”

“不是自找麻烦。如果我是检察官,我也会这样么做。既然达成了交易,茂木记者对检方而言便是个不错的证人。”

果不其然,他们连思路都一样。

“这么说,你对此早就严阵以待了?”

“没那么夸张,只是早就料想到了而已。”

“可这样的话,三宅树理没问题吗?茂木记者一追究,最受不了的不就是三宅树理吗?”

“野田,你很为三宅树理担心啊。”神原和彦的语气相当柔和,“这事交给藤野,没问题的。不过,这么说好像有点不妥,野田你应该更了解藤野才对啊。”

健一感到心跳莫名地加快了。

这时的大出俊次正在健一的床上打呼噜,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藤野昨晚一宿没睡,可大出为什么也睡不醒呢?”健一说。

“他妈妈说,他一直是个晚上不想睡觉的夜猫子。”神原和彦似乎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他妈妈还抱怨这孩子太不省心。”

健一心想,他已经多次受到警察的管教了,哪里只是省心不省心的问题。

“以前从没想过,”神原说道,“大出的母亲在家长中似乎也挺受孤立的。”

“那是她自找的。”

从健一的语气听来,好像他就是城东三中其他家长的代表似的。

“这我知道。可是,当母亲的竟然对我这样的小孩抱怨,也够可怜的。我还从来没遇到过呢。”

“你还想当大出家全家的辩护人?”

“今天你说话很冲啊。怎么了,你也没睡好?算了……”神原和彦搓了搓手,“我们来看一下通话记录吧。”

这份文件记录了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柏木家打出和接到的电话。昨天柏木宏之打电话来说,NTT终于寄来了通话记录,随即便发来了传真。

文件中列出了七个电话号码。一天内竟有七通电话,这对一个普通家庭而言算是比较多的了。如果是新年,那还说得过去,因为要打电话拜年。可在圣诞夜就有点不自然了,日本人毕竟还没有养成到处打电话祝贺“圣诞快乐”的习惯。

七通电话中,有两通是打出去的。一个是市外的号码,另一个是市内的号码,并且就在附近地区。柏木宏之在那个市外的号码旁写下一句话:大宫的祖父母家,是妈妈打给大宫的奶奶的。

针对剩下的六个号码,神原和彦首先拨打了从柏木家打出去的那一个。电话接通了天秤座大道的一家西式糕点店。那家店健一也知道。确认过后,神原便挂断了电话。

“一定是为了订购圣诞蛋糕。”

剩下的五个都是从外面打来的号码,都是市内的。其中两个就在本区内,因为区号相同。

“剩下的三个里面,这个是新宿区的吧?这个是哪儿的?赤坂那边吗?”健一看着这些数字咕哝道。

神原略感惊讶:“你看号码就知道是哪个区的?”

“基本都知道,只要在东京都中心的二十三个区内。”

不可思议的是,拨打这五个电话号码的结果都是无人接听,而且也没有设置自动录音。

“这是怎么回事?”

“都是公用电话吧。”

只要没有正好路过的热心人,觉得铃声太吵了去接听一下,电话肯定会一直这么响下去。

“这份清单也太不为我们考虑了。要是除了电话号码,还能列出电话拥有者的姓名和所在地就好了。”

“不,这样也够了。”神原和彦摇了摇头,“地点无所谓,重要的是通话时间。”

将这些电话记录按通话时间排列如下:

⑴上午十点二十二分 本区内

⑵中午十二点四十八分 不明

⑶下午三点十四分 赤坂?

⑷下午六点零五分 新宿?

⑸下午七点三十六分 本区内

“有人频繁地和柏木联系。”

确实如此。

“间隔都在两个半小时左右,像是在定时向他通报着什么。”

健一回想起来了:“我和向坂行夫在天秤座大道的麦当劳看到柏木时,是傍晚五点左右。”

这段时间里,没有电话打来。

“这么看,柏木知道这段时间里不会有电话,可以放心外出。”神原和彦偏了偏脑袋,嘟嚷道:“能这么断定?”

“我觉得可以。从通话次数上看,那绝不是柏木厌恶的电话。”

如果是讨厌的电话,不接不就完了?如果觉得恐怖,柏木也只要无视电话铃声就行。

“譬如,第四通电话打来的时间或许是第三通电话里约好的。”

健一双手抱胸,注视着自己写下的通话记录表。结果他发现,这份以前没有引起重视的通话记录,不正是一件胜于雄辩的物证吗?

“⑸号电话应该是从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来的吧?”

因为时间上完全吻合。

“确认一下吧。我来跟小林大叔说!”

不等神原作出答复,健一便拿起了电话听筒。小林电器店那位好谈往事的大叔听到健一的名字和要求后,立刻爽快地答应了。

“现在,我就来拨打⑸那个号码。”

健一的手指有些发抖。

结果立刻出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小林大叔的声音:“没错,这就是我的店门前那间电话亭的号码。你是叫野田吧?刚才你也打过这个电话吗?”

“是的。我打过。不好意思。”

“刚才我店里有客人,没能出来接。”

小林大叔似乎有些后悔。

“没关系的。不过这下就搞清楚了,谢谢您!”

健一看了看神原辩护人的脸。不知为什么,辩护人眯着眼睛,显得有些吃惊,随后又问道:“那又怎么样?”

见到辩护人的反应,健一差点从椅子上倒下来:“你这算什么反应?这难道不是一个重要的事实吗?”

那天下午七点半刚过,电器店的小林大叔看到了那名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电话的少年,还和他说过话。他对岩崎总务说,那少年一定是柏木卓也。但是,他没有从健一带去的照片里认出柏木卓也。对大出俊次他们的照片也没有任何反应。这说明,小林大叔的证言只是他自己的想象。

而此番确认后,事情有了转机。⑸号电话似乎是向柏木卓也通报情况的一系列电话中的一个,还是在小林电器店前的电话亭里打的。

小林大叔看到了那个打电话的少年。

可辩护人的反应相当冷淡。

“事到如今,我们有必要为这个兴奋吗?小林大叔看到的那个少年和柏木卓也很像,和大出他们不一样。这本身就是对我们有利的证言。我们可以向陪审员提出,那天被告和他的同伴没有打电话给柏木,至少⑸号电话不是他们打的。再说……”辩护人耸了耸肩,“小林大叔的记忆本就十分模糊,这可是个致命的弱点。你在报告中不就是这么写的吗?”

神原和彦用手指弹了弹健一花了不少力气写成的小林大叔的证言报告。

“但是,⑸号电话是从那里打来的,现在不是很清楚了吗?”

“这确实没错。”神原的语气稍稍缓和,“对不起。其实我也不想泼你冷水。”

两人陷入一阵短暂而尴尬的沉默。

最终是神原和彦打破了沉默:“我觉得,这五通电话是谁从哪里打来,电话内容又是什么,这些全都不知道也无所谓。”

“无所谓?”

“因为,大出即便要叫柏木卓也出门,也不可能如此有耐心。我们的被告不具备这样的计划性。”

这倒是真的。健一也这么认为。

“是啊。如果换作大出,他一定会作出更急躁的行为。”

“是吧?”

原来是这样啊。健一叹了一口气。空欢喜了一场,还以为是个重大发现呢。

“那么,这通电话是谁打的?”

“不清楚。”神原和彦苦笑道,“只有问柏木卓也本人才能知道吧。”

这说法也太莫名其妙了。

“难道就这么一直不明不白的?”

“有什么问题吗?有必须查清这个的理由吗?既然知道这几次通话都来自公用电话,调查起来就会费时费力,还不一定能得出结果,结果也可能和柏木卓也的死无关。”

辩护人说的没错。要说可能性,也确实是这样。可是,怎么有一种正被花言巧语哄骗的感觉?

“不只是这件事。只要是一桩案件,无论经过如何严密的调查,也总会有一些不甚明了的部分。真正的法庭审理也是如此。这五通电话恐怕也是这样的吧。”神原和彦说道,“我们都是外行,时间又紧迫,要想把一切都调查清楚几乎不可能。小林大叔的记忆很模糊不是吗?连他看到那个背着帆布背包的少年的时间也可能有出入,也许不是七点三十六,而是七点四十五之类的。”

神原的话合情合理。但健一仍然无法释怀

辩护人似乎不想深究这份通话清单。

只是因为太费事或者不重要吗?

“明白了。不过剩下的⑵到⑷到底是不是公用电话,我还想确认一下。”

“嗯,那就麻烦你了。”神原的口气未免太过轻描淡写。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健一觉得自己的喉咙口好像有东西梗着。

他可不想就这样终止谈论,便继续咬住这个话题不放。

“可是,你不觉得奇怪吗?”

“什么?”

“如果换做是你,一天内有那么多电话打到你家,你都接听了,你的父母不会说些什么吗?”

“真烦人”“怎么会有这么多电话”“刚才的电话是谁打来的”……诸如此类。

“如果是我们家,我妈会怎样我不知道,我爸肯定会说。”

“会发火吗?”

“不会,但肯定会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之类的。”

柏木家难道不会发生这样的对话吗?

“说不定柏木有专线电话。”

健一大吃一惊。今天的神原辩护人太不正常了。

“你今天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吗?”

“怎么了?”神原和彦反问道。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是真的不知道。

“这里不是写着吗?柏木的妈妈用同一部电话打给过大宫和蛋糕店。柏木怎么会有专线电话呢?”

神原辩护人瞪大眼睛愣了一会儿,又猛地垂下了脑袋。

“对不起。我今天真够笨的。”

“你没事吧?”

“在我们家,作坊和住宅的电话是两条线,我搞混了。”

健一的内心深处吹过一阵冷风,这种感觉已经有过好多次了。

神原和彦也是人,总有粗心大意的时候,可这也太傻了……

“谁傻了?”和毛巾毯融成一体的大出俊次朝这边翻了个身,粗声粗气地说着,脸上满是怒容。

“不是说你。对了,你也该起床了。”

“烦死了!”大出俊次说着,身子又朝里翻了回去。他把手伸到T恤下面挠着小肚子,这副模样该说不成体统呢,还是不拘小节呢,“柏木一直闷在家里,光是这样他妈妈就很担心了。一天之内有这么多电话打进来,觉得奇怪也很正常吧?”

神原和彦坐直身体,点了点头。

“可是,无论是面对警察的询问,还是老师的关心,柏木功子都回答说,卓也当天没有任何反常的举动。”

柏木卓也是不是因为被人叫出去了,才会在半夜来到敎学楼楼顶?自举报信骚动以来,这番疑问便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然而,柏木功子的证言却丝毫没有改变。即使在《新闻探秘》节目中,她也一句没提到过那天电话很多的情况。

“这说明他父母都没发觉。”健一说。他的脸因兴奋而涨得通红,“所以,柏木知道电话打进来的时间。”

如今的电话不会一来电就马上响起。无论母机还是子机,来电后都会先亮灯,同时在液晶屏上显示一些信息。

“只要守在电话机旁,看到亮灯和显示后马上接听,电话铃就不会响。”

“可是,等电话来,不会很麻烦吗?”

辩护人,别作这种无聊的反驳。要不,这算是在考验我?

“如果要等一个小时,那当然很累了。可如果只等十分钟呢?说好‘下午三点到三点十分之间打来’,到时候守在电话旁,就不怎么麻烦了,不是吗?如果子机是无绳电话,那拿到厕所里去等也行。”

“明白了。确认一下吧。”神原好像拗不过健一,显得有点焦躁,“看来,中间隔着柏木宏之这个代言人还是不行,应该直接和柏木功子接触。”

“柏木房间的电话也要确认。越快越好,最好是马上就去……”

神原和彦指了指床,说道:“是应该抓紧,可在此之前,还得先处理好这家伙。”

大出俊次洗了把脸,这才完全睁开了眼睛。他一个人几乎把健一的妈妈野田幸惠做好的三明治全都吞下了肚。

通话记录上剩下的五个号码,他一个都不知道。对于这些都是公用电话的说法,他很爽快地表示了赞同。

“谁会在家里打这种危险的电话呢?”

“大出也会用公用电话?”

“用。我那个被烧掉的家后面就有一间电话亭。”

俊次待在家里也听得见电话铃声,他常常一听到铃声就从阳台上翻出去接电话,暗中策划好路径,连鞋子都预先放好了。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

这对健一而言实在难以想象。

“还记得那间电话亭的号码吗?”辩护人问道。

大出俊次立刻答了上来。这便是他使用过许多次的证据。而这个号码和通话记录中的五个号码一个都对不上号。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你怎么会没有传呼机呢?”

听了神原和彦的问题,大出俊次竟然两眼直冒凶光。

“怎么了?不可以吗?”

“就是有点想不通。有个传呼机多方便啊。”

“以前我也有过一台。”俊次的语气听来很不服气,撅起的下嘴唇上还粘着鸡蛋三明治的馅料,“前年圣诞节,我是跟一些高年级的家伙一起过的。”

他们无所顾忌地大闹了一通。大出胜知道后,暴打了他一顿。

“老爸顺手就把传呼机没收了。”

正因为有了这种玩意儿,你这笨蛋才会被那些坏家伙带出去!

“后来就一直没有了?不会吧。你不会偷偷买一个吗?”神原和彦继续追问。

俊次白了他一眼。“买了。”他气势汹汹地说,“去年暑假买的,后来又被老爸没收了,还挨了揍。怎么样?你满意了吗?”

神原和彦笑道:“没有再买吗?嗯,还是不买的好。不,应该买一个才好。”

传呼机上的通话记录也许能成为辩护方的证据。

“反正我没给柏木打过电话。”说着,他在T恤和短裤上胡乱擦了擦刚才拿三明治吃的手,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了下来。短裤的后插袋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对了。这个,我带来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便笺纸,“你不是要我写二十四日那天的行动记录吗?”

他将纸戳到神原的鼻尖处,又“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

“写是写了,可这玩意儿真能管用?”

健一探过头来看了看这张纸,一下子就泄了气。

字写得太难看。一行行的字上下起舞,歪歪扭扭。要看清写着什么已经够累了,内容就更别提了,净是些“睡觉”“游戏中心”“不知道几点”“便利店”之类含糊的用词。并且,只有那天下午的活动回忆得比较详细,晚上八点以后就只写了一句“在家”。

“你还记得七点半左右跟你妈妈一起吃晚饭的事吗?”

“晚饭是吃了,”俊次打了个很响的饱嗝,“时间记不得了。”

“是跟你妈妈一起吃的吧?”

“老妈不在。她去看宴会表演了。”

这是他记错了。

神原和彦展开便笺,摊在桌面上。

“还记得晚上九点钟左右,你爸爸带着客人回家的事吗?是来家里打麻将的客人。”

大出俊次灵巧地挑动一边的眉毛,看着神原问道:“上次你也问过这个问题吧?”

“我想再确认一下。还记得吗?”

又一个饱嗝后,俊次摇了摇头:“我没跟客人见过面。只记得老爸说,那晚有客人要来,要我待在家里。仅此而已。”

看来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大出俊次确实没被叫到麻将屋里去过。

“大出,你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是不会知道客入的进出以及家里别的地方的情况吧?”

俊次露出牙齿,显得十分不耐烦:“我家太大了。”

“嗯,那倒是。不过已经烧得一干二净了。”神原追问道,“我再问一次,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那天晚上吃过晚饭后,大出你一直在家,对不对?直到早晨为止,一步也没有离开过,是吗?可不能撒谎啊。”他强调了一遍,“你要是撒谎,我总会知道的,因为我可以去证实。”

健一发现在这一瞬间,大出俊次的眼中只有眼白,没有眼黑。曾听人说过,鲨鱼发起攻击时的眼睛就是这样的。

“证实?”俊次怒吼道,“什么意思?去向谁证实?”他猛地站起身,把椅子都带倒了,“向我老妈去证实吗?是不是?”

隔着桌子,他一把揪住神原和彦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你要把我老妈也卷进来,是不是?我不是跟你讲过了,不要把我老妈卷进来!我不是讲过了吗!”

大出俊次将神原和彦从椅子上拖了起来,用力摇晃着,似乎马上就要动手揍他了。健一说不出话来。他没胆量上前去劝架,也没有拦住俊次的臂力。桌上那只俊次用来喝大麦茶的玻璃杯映人眼帘。他一把抓起玻璃杯,将杯中残存的茶水泼到俊次的脸上。

这真是名副其实的“泼冷水”。

被泼了一脸的大麦茶后,大出眨起了眼睛。健一的心跳仿佛一下子停止了。起反作用了吗?那家伙会发作得更厉害吗?

大出俊次垂下高耸的双肩,松开神原和彦的衣领,一把推开了他。神原和彦摇晃着身子,双手按在喉咙口,开始猛烈咳嗽起来。刚才被大出俊次揪起来时,他险些窒息。

俊次呆呆地站着,眼睛恢复了正常,刚才那鲨鱼般的眼神已不知去向。

“不是,我们要,把她卷进来……”神原和彦痛苦地喘息着,“是你妈,主动,配合我们的。她……很担心你啊。”

说完,神原再也忍不住了,俯下身子干呕起来。健一见状,赶紧跑去抚摸他的背部。

“今天真是倒了大霉。”嘴上这么说,神原却依然在笑,“下次你要是再这样……”

“你还是别说话了。”健一拦住了神原的话头,抬起头看着大出,替神原说出了下半句,“我们就辞职不干了。”

大出俊次默不作声地撩起T恤的下摆擦了擦脸。然后扶起椅子,坐了下来。

“昨天,老爸他……”大出的声音太小了,不光是健一,连还在干呕的神原也抬起了头,“又被警察叫去了。”

“一大早被叫去,下午六点过后才回来……回来后,老爸又叫来税务顾问,搞了一大堆账本,两人一直折腾到很晚才结束,老爸还不时咆哮几声……”

税务顾问走后,大出胜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像是在给什么人打电话。起初声音很大,马上又变得很小声,偷偷摸摸地谈了很久。

“现在租的公寓里也有老爸工作用的房间。”

就在大出俊次房间的隔壁。

“就因为这个,你昨晚才没有睡好,是吧?”终于调整好呼吸的神原和彦抬起身子说道。

健一突然明白了。大出俊次表面上总是突然发火,大声吼叫,大吵大闹,然后又马上开始傻笑。大家都认为这是他的本性,才留意不到别的方面。其实他的内心也相当不安,精神状态很不正常。他不仅担心自己,也担心父母,因此变得更容易冲动。

对他而言,担心他人的感觉,还是第一次体会到吧。

“我想听听老爸在说什么,可听不到,所以我……”他伸手抓过被健一倒空的玻璃杯,将杯子底部贴在耳朵上。“就这样,贴在墙壁上。”

“偷听啊……”神原和彦笑了,随即又咳嗽起来。健一忍住笑,再次抚摸起辩护人的后背。

“听到些什么?”

“老爸说的生意上的话,我一点也听不懂。”

不过听得出他们在谈钱。

“保险金还没有下来,老爸他很犯难。”他嘟囔着,“最近连零花钱都不给我了。”

大出俊次也很害怕。

神原和彦坐回椅子上,脸上的表情表示他已经没事了。健一从洗手间拿来毛巾。

“我现在这么做,对吗?”大出抽着鼻涕,“公司那边很惨。我必须担心那边,因为我是继承人。”

“具体而言,”神原冷静得惊人,“假如你父亲的公司面临危机,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大出俊次又吸了一下鼻涕,拿T恤衫的下摆胡乱擦了擦眼睛和鼻子,似乎用不着毛巾。

“没什么能做的吧?”神原和彦说,“如果是这样,你还是把精力集中到证明自己的清白上为好,这样至少还能让妈妈放心一点。”

大出俊次低下头,撤起嘴,低声说:“我倒想问问你……”

“什么?”

“你真是个让人犯恶心的浪蛋。没人这么说过你吗?”

神原辩护人无法回答。

大出抬起头,看着神原。这次倒并不是要打架,可看上去态度更恶劣了。

“你自己明白吗?混账透顶。脑子快,嘴会说,心眼黑。其实,你要比我坏多了。”

健一的嗓子干得快要冒烟了。

“你自己有没有想过,你老爸杀死你老妈的时候,应该连你一起弄死;要不,你老爸在上吊的时候,应该把你吊在身边。这样就好得多了,你说是不是?”

健一猛地将手中的毛巾扔向大出。他也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等他回过神来时,他发现自己正朝大出俊次猛扑过去。

他并不想揍大出。他做不出这种英勇行为,只是想扑上去阻止。大出吃了一惊,一闪身就躲开了,健一反倒摔在了厨房的地板上。

健一的气势丝毫不减。他站起身来大叫道:“不准说这种话!”

你根本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谁都没有说这种话的资格!

“你要向他道歉、道歉!道歉!向他道歉!”他一边喊着,一边准备再次扑向大出俊次。

身后有人抱住了他。没有别人,只有神原和彦。

“别拦我。你这个混蛋!”甩开神原的手,健一也对他大喊大叫起来,“为什么能容忍他说这样的话!为什么要拦住我?被他这么说,你不觉得窝火吗?”

神原和彦体格和健一不相上下,也不躲不闪,健一一下子就揪住了他。就像刚才大出对神原那样,健一也抓住他的衣领摇晃起来。

神原丝毫不予抵抗。健一摇着摇着竟哭了起来,于是停止摇晃,拽着神原的双手很快松开了。他全身瘫软,一下子坐到了地板上。

“我也想过。”头顶传来神原和彦的声音,沙哑、低沉,轻到只能勉强听见,“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只有自己活下来了?所以……”说到这儿,他噎住了。

健一抬头看着他。只见他脸色惨白,毫无表情,却站得笔直,和大出俊次正面相对。

“其实,我那时就知道……”

对面大出俊次的脸一片苍白。

“我知道,自己早就死了。”

和父母一起死了。

“站在这里的是一个幽灵。我是幽灵。”

柏木卓也问过丹野老师的残酷问题,再次浮现在健一的脑海里。那孩子,能善待自己的生命吗?能找到活着的意义吗?

“是一个幽灵在做你的辩护人。”神原和彦的眼睛是干的,“如果你不愿意,可以解我的职。我绝不会主动辞职。”

大出扒下肩膀上的毛巾,穿过厨房跑了出去。很快,玄关处传来开关门的声音。

“今天是内讧的日子。”难以置信的是,神原和彦居然向瘫坐在地上的健一露出笑容,“总之先休息一会儿吧。休息半天也没什么关系。”

不过,闹到这个地步可真是遗憾,简直叫人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健一问。

为什么要忍受到如此地步?

就算问了,他也不会回答的吧。可健一太想一吐为快了。

“你当那家伙的辩护人是有原因的吧?这对你有什么好处吗?到底是怎么回事?”健一盯着地板,语气就像发牢骚似的,“如果有什么原因,请告诉我,不然我可要崩溃了。”

神原在健一的身边蹲下了身,健一则抬起了半个身子。辩护人的眼睛里还是干的,都干透了,仿佛沙漠。

健一想到了沙漠。这家伙就是在沙漠里游荡的幽灵。

“我不想告诉你。”

“哎?”

“我不想回答。不想说。”

这其中肯定有原因。

健一泪流满面,张开的嘴半天都合不上,就像中了邪似的看着神原的侧脸。这种状态持续了多久?

“好吧,那我不问了。”或许是哭过的缘故,健一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他明白,这个回应是正确的。

如果急于得到答复,只会适得其反。要想得到答案,就只有继续跟在神原辩护人身边。跟着他仔细观察他。

健一想起一句更重要的话语:“我也不会辞职。如果你讨厌我,可以将我解职。”

失魂落魄的两人在餐桌底下对视着。

“谢谢。”神原和彦说道。

健一突然害羞了。他在地板上爬了几步,拣起大出俊次扔下的毛巾,擦了擦脸,又擤了擤鼻涕。

“我们去见见柏木的母亲。”神原和彦说着,站起身来,“还是洗把脸再去吧。”

藤野凉子昨晚一宿没睡,是在考虑争取井口充的办法。回过神来时,她发现短暂的夏夜即将过去,打开窗户,凉爽的晨风扑面而来,十分惬意。尽管开了一夜的空调,此刻她的身上依然是汗涔涔的。

去年十一月十四日星期一,午后十二点半左右的午休时间,城东三中二楼的理科准备室里,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井口充三人和柏木卓也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井口充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撰写起诉书必需的证言。这是个核心问题,因为该事件正是导致大出俊次欲置柏木卓也于死地的愤怒,或者说杀意的起因,尽管将杀人意图落实的计划性并不明确。

这一切都必须让井口充亲口讲出来。

昨天,凉子己经向她的两个事务官详细说明了这一方针。佐佐木吾郎的反应却有点出人意料。

“小凉,你的用意我明白。”

可这真的是事实吗?

“理科准备室发生的事件强行认定为杀死柏木卓也的动机,合适吗?”

“并不是‘认定’,这是顺理成章的推理。”

“也仅仅是推理,不是吗?根据推理来构建整起事件……”

“不这么做,我们的任务就无法完成。”

“就是说,要让井口充说出我们希望他说的话,对吧?”

“是啊。”

“这么做……合适吗?”佐佐木吾郎的脸上露出了犹豫的神色。对这位忠诚的事务官而言,这种表情还是第一次出现呢。

“没什么不合适的。”

“这难道不是在欺骗,不,是在诱供吗?以‘你没有罪,因为你不在柏木卓也惨死的现场’这样的话为诱饵。”

“不是‘不在’,只是声称根据三宅树理的证言,能够明确的嫌疑对象只有大出俊次一个。”

因此只有他一个人被起诉。

“可是,举报信上明明写着他们三个人的名字啊?”佐佐木吾郎反问道。

“那是因为浅井松子这样说,当时才那么写的。三宅树理也只是听来的,并没有看到过他们三人。用些模棱两可的说法也是没办法的事,只要能让井口充朝这个方向理解就行。”

“你真的想诱供啊,小凉。”佐佐木吾郎更加犹豫了。连那个比起做忠诚的检察事务官,更愿意做佐佐木吾郎忠诚支持者的萩尾一美也发表了负面意见:“法庭审判可以这么做吗?”

“在这次的内审判里是可以的。”凉子毫不动摇,“你们两人好好回想一下。柏木死后,为什么会传出是大出他们杀死他的传闻?不正是因为,大家都认为这跟理科准备室里发生的冲突有关吗?我们也必须回到这个原点上来。不过我们不能仅凭模糊印象捏造传闻,要根据事实情况重构整个事件。”

事到如今,两名事务官并没有跟凉子对着干的打算,只是在面对重大而艰难的决策时有点胆怯罢了。

“明白了。”佐佐木吾郎说,“总而言之,这可是一件大事。”

今天,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一整天都在写增井望的陈述书。由于是瞒着增井的父母做这项工作,只能让增井到佐佐木吾郎家去。如果搞得太晚,会引起增井望家人的注意,所以今天可能还完不成。

眼下他们那边的工作一定早就开始了。那凉子也要行动起来,得把睡懒觉损失的时间补回来。

熬了整整一个通宵,也不光是在脑子里空想,凉子已经给井口充写好了一封长信,信中写明了检方的宗旨和请求。凉子觉得,这么做比打电话更好。接下来她要登门拜访,直接把信交给井口充的父母。凉子穿戴整齐后便出了门。她今天穿的是校服,头发束在脑后,那封信则放在书包里。井口家经营的杂货店在天秤座大道里,凉子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一本正经地跑去那条商业街。

店名就叫“井口屋”。店里应景地摆着一些时尚的物品,但本质上还是个小杂货铺。从厨房用具到清洁用具,还有拖鞋、清洗剂、晾衣杆、长筒雨靴等等,应有尽有。

在堆满各种物品的货架后方,是放着收款机的账台。账台后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女方的长相和井口充有点像,应该是他的母亲。

井口充的母亲首先注意到藤野凉子,脸上表情显得很惊讶。正在写什么东西的父亲还以为来的是普通客人,笔也不停地说了声“欢迎光临”,被妻子用胳膊肘捅了一下,才抬起头来。

“你是藤野凉子?”母亲开口了。父亲听了这句话,脸上才显露出惊慌的神色。

这样也好,不用自我介绍了。凉子毕恭毕敬地低头鞠了一躬。凉子被请进店里一间狭小的用作办公室兼仓库的房间。房间里放着折叠式的桌椅,空调不管用,十分闷热。

井口充的父亲井口直武说话的声调很高,这点跟他儿子很像。母亲井口玉江留在账台边,和这个房间只隔着一块门帘,里面的対话想必能够听得一清二楚。

凉子作了一踏进店门就被轰出去的最坏打算,因此对受到如此礼遇多少有些困惑。更让她惊讶的是,井口夫妇对校内审判相当了解,不仅知道凉子是检察官,还知道校内审判作为暑期课外活动,是在北尾老师的监督下进行的。

“听说是在十五日开始?”

“是的。您了解得真清楚。”

“有城东三中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到我们店里来买东西的。”

“我原以为你们不想知道校内审判的事。”

井口直武含糊其辞地支吾了过去。

虽然顺序颠倒了,凉子还是问了一下井口充的健康情况。

“正在做恢复锻炼。虽说还得坐轮椅,但总在一点点好起来。”

“能和他见面吗?”

井口直武立刻回答:“他不和城东三中的学生见面。”

不是“不让他和你们见面”,也不是“他不想和你们见面”,而是“不见面”。

“既然这样的话,您能将这封信交给他吗?”

井口直武摸了摸身上那件褪色的马球衫的衣领,接过了凉子双手递上的信:“里面都写了些什么?”

“您读一下就知道了。”

“我们也能读?”

“当然可以。”

手里拿着信,又摸了一下衣领,井口直武将信塞进了裤子的后插袋:“藤野同学。”

“嗯?”

井口充的父亲惴惴不安地眨着眼睛,凉子正视着他,竟产生了自己是真正的检察官的错觉。这人干吗那么战战兢兢的?

“既然是检察官,你主张的是我们家小充杀死了柏木,对吗?”

“不,不是井口杀的。校内审判只起诉大出俊次一个人。”

“可小充是他的跟班。”没想到井口充的父亲也会说出这种话,“要干什么坏事,他们总是在一起的,不是吗?”

井口直武不停扯着马球衫的衣领。

“他是受到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而且还抢在前头干。他就喜欢瞎起劲。”说着,他朝账台那边瞄了一眼,“二月份打伤四中一年级学生的那件事,就是这样的。”

作为父亲,也太口无遮拦了吧?

“带点恐吓性质,多半是出于恶作剧。结果闹过了头,变成了那样。”

他也顺便替儿子开脱一下。

“校内审判和二月的那起事件无关。”凉子说。

井口直武用怀疑的视线打量着凉子。

“信上都写了些什么?”

“一些希望井口协助的事。”

“小充他能帮你们什么忙吗?”

“是的。希望他能告诉我们真相。”

井口直武嘴角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既不像欲言又止,也不是在字斟句酌。

带着一种莫名的不安,凉子的心头浮起一个念头。目前为止没有见过,甚至是根本不想见到的某种景色浮现出来。

井口直武一直在怀疑,自己的儿子和柏木卓也的死有某种关联。刚才他说得清清楚楚,井口充是受了大出的唆使才干坏事的。当着检察官凉子的面,他并未声称儿子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没干。而一般来说,当家长的第一反应总是这样的。

这么说来,自举报信的事被炒得沸沸扬扬之后,这个家庭内部是否一直飘荡着与凉子心中一样的疑

惑?他们其实一直在怀疑,井口充紧紧跟随的大出俊次真的弄死了同班同学柏木卓也。

井口直武这位父亲的眼睛——井口充老上三十年、劳累三十年并厌倦人生后便会拥有的这双眼睛深处,隐藏着对亲生儿子的不信任。

“桥田那里你也去吗?”

“不去。”凉子干脆地固答。

井口直武又开始眨起他那对小眼睛来。

“这么做会对不住井口充,也对不住你们做父母的。”

“我们嘛,怎么说呢,那件事已经调解好了。”井口直武愁眉苦脸地说。在凉子的记忆里,从未看到井口充有过同样的表情。苦涩、悲伤,这样的感情与大出俊次的跟班无缘。

可是,做父母的内心相当愁苦。如今的井口充怎样了呢?

“据说有同班同学看到,先动手的是我们家小充。”

“即使如此,他受到的伤害也太重了。桥田不该那么做。”

在这方面,凉子必须站在井口充一边。井口充的父亲却并未体察出凉子的这番心意。

“那些家伙都是傻瓜。”

只会干傻事。

“桥田是傻瓜,小充也是傻瓜。迟早会出事的,我早就这么担心了。”他的视线又朝账台那边瞟了一眼。在这方面,这对夫妻的意见似乎不太一致。凉子提醒自己,必须更加谨慎小心。

“井口……”

“警察……”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凉子原本想问,井口有没有提到过有关桥田佑太郎的事,现在赶紧改口反问:“您说警察?”

“有人说,校内审判是警察带头的。”井口直武眼中露出了窥探的眼神。要是萩尾一美在场,或许会骂他“老色鬼”。不过他的眼神中只有怀疑和恐惧。好端端一个大人,却害怕起眼前这个扮演检察官的女孩、儿子的同班同学。

“有这样的传闻?说校内审判是受警察操纵的?”

“肯定有吧,毕竟是审判。”

原来只是他的想象啊。

“校内审判和警察无关,我们是完全遵照自己的意志来组织审判的。北尾老师做我们的监督,也只是个形式。”

井口直武的表情毫无变化,表明他根本不相信。

“如果判大出有罪,又会怎样呢?”他用高亢但缺乏抑扬的声音发着牢骚,“到那时,警察会跳出来把他抓起来吧?他们不就是为了这个,才让你们搞校内审判吗?”

这已经不是误解或者想象,而是在虚构剧情了吧。猜疑心怎么会这么重呢?

凉子几乎要笑出来了。如果此时自己将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诉他,这个小老头会是一副什么表情呢?

大出不会被判有罪,因为柏木卓也是自杀的,举报信是三宅树理捏造的,这些事实我们早就清楚了。我们检方做的一切都是在演戏。

可是,为了找出真相,这场戏非演不可。大出他们以前如何胡作非为;他们给三中的同学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作为受害者的三宅树理内心的伤口有多深;知道这一切的学校又是如何袖手旁观的。

为了将一切大白于天下,检方愿意抽这根下下签。因此对检方而言,这是一场从一开始就注定要输掉的官司。

由于感到自己负有和老师们一样视而不见的责任,凉子决定相信三宅树理的谎言,暂且全力支持她。

输掉官司,却能弄清真相,校内审判正是为此而开展的。

当然,这些话不能真的说出口。从凉子的口中流利吐出的只是一派官方声明:“我们的目标,就是要让大出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我们不会处罚大出,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资格。”

“可是,警察……”

“校内审判结束后,警察会采取什么行动,我并不了解。反正我们并没有接受警察的指令或指导。”

凉子这番冠冕堂皇的宣言,丝毫没有动摇井口直武。凉子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恨不得对他说:你放心,井口不会有事的。

“大出的父亲正在接受警察的调查,这事你知道吧?”

井口直武突然改变了话题。也可以说没变吧。他只是用“警察”这个关键词将两件事连在了一起。

“好像情况很不妙。”他将下颌贴在松垮垮的马球衫领口,叹息着说道“那家伙也乱来了好一阵,终于不行了。”

凉子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问道:“您是说大出胜?”

井口直武抬起眼睛看看凉子,又眨了几下:“不光是俊次的事,还有生意上的问题。你不知道吗?没听警察说过吗?”

我说过跟警察没关系啊。凉子忍耐住抗辩的冲动。只要自己不插嘴,他还会说下去一说出意味深长的下文。

“我们也是从商荣会的人那里听到的。大出社长的手快要被反绑到身后去了。”

确实非同小可。对读初三的儿子的同班同学说这种话,合适吗?

“商荣会就是当地公司的联盟吧?”

“是啊。你们家也加入的吧?”

这可真是个误解。原来井口直武不知道凉子的父亲就是他不时挂在嘴边的“警察”。或许他把凉子和某个学生搞混了。

“我们家……是工薪族。”

井口直武的脸上露出了诸异的神色,在开始交谈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是这样啊。”他重新打量一下凉子,“你们检方这么神气,不就是有警察做后盾吗?俊次他爸很凶的,一般人都拿他没办法。不过这次他可是跑不了了,你们尽管放心,可以放手审判俊次。”

话题又回到校内审判上来了。听他说到这儿,凉子终于跟上了他的思路。

由于某个嫌疑,大出胜和他的大出木材厂成了警察的调査对象。大出胜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井口直武自以为校内审判相关人员都应该知道这件事。他觉得要不是大出胜惹上了这种麻烦,大家根本不敢搞什么校内审判。

凉子略加思考,认为这是个非同小可的情报。

机不可失。井口充的父亲只有今天才会处于没有防备的状态。怎么问?这倒是个难题。因为既不能让他跑了,也不能被他骗了。

到底出于怎样的嫌疑,大出胜会被警察盯上的?

“喂,我说……”

就像听到号令似的,井口直武和凉子同时将头转向账台方向。不知何时,井口玉江的脑袋已经伸到门帘里面来了,还带着冲冲怒气。

“这种事,你别乱说!”

与宝贵的机会失之交臂。井口直武哭丧着脸,应了一声:“知道了。”一高声说话就变调,这毛病也和井口充一模一样。

凉子的心绪也跟着变了调。

信我会转交,但小充会不会读就不知道了。估计他不会读的。

因为他已经不想再掺和了。

尽管当父亲的这样说了,但井口充应该会读吧。如果父母在家谈论过此事,他还是会感兴趣的。毕竟他一定很关心大出家的事,对校内审判也不会不理不睬。无论现在的井口充对大出俊次怀有怎样的感情,也不可能变得超然物外、毫不关心。若真是如此,这哪里还是那个喜欢瞎起劲的井口充呢?

何况连他自己都受到了父母的怀疑?

各种念头在脑海里翻滚,刚才的对话场面也在不停回放。凉子心不在焉地走在天秤座大道上,竟两次差点撞上自行车。

大出胜到底是因为何种嫌疑受到警方的追查呢?

虽然问题没问成,但凉子心里也并非没有线索。

不许插手!

被父亲藤野刚严厉禁止调査的,是大出家的火灾。

在这场火灾中,房屋烧毁,大出俊次的祖母被活活烧死。

神原和彦询问的暗语——烟火师。

烟火师是专业的纵火手法。对此父亲曾表示震惊:神原是从哪儿听来的?

对了,那天夜里,神原和彦为了问这个打来电话,之后三宅树理跟着父母一起来到凉子家,并答应做检方的证人。兴奋之余,凉子竟将“烟火师”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

但不管怎样,凉子还是认为纵火案和校内审判无关。即便认可大出父子的证言,也只能认为是某个傻瓜受《新闻探秘》节目的影响,在自以为是的正义感的驱使下放火烧了大出家。这当然是不可饶恕的罪行,但检方并不会因此改变起诉大出俊次的态度。

不许插手!

对于父亲的嘱咐,凉子已经全盘接受了。

可事到如今,事态好像又有了变化。

不行,不能钻牛角尖。不能仅凭推测越想越远。

于是,她收敛起飞奔的想象力,转而让自己的双腿飞奔起来,一直跑回家中。

所幸的是,父亲藤野刚并未外出办案。

接电话的是藤野刚的部下绀野。要是在平时,他总要跟凉子开几句玩笑。可今天或许是被凉子的气势压倒了,接电话后,他就结结巴巴地说:“稍、稍等一下。他大概在会议室。”

在等父亲接听电话的当儿,凉子不耐烦地跺着脚。妹妹的房间里传出了“咯咯”的笑声。房门口散落着凉鞋和塑料拖鞋,看来有小朋友来玩。

“喂,喂?”

一听到父亲的声音,凉子的话语就像开了闸的江水一泻千里。一旦父亲想插话,她就会说:“等等,你先听我说。”决不让对方打断自己。

一通话讲完,凉子已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那又怎么样?”藤野刚问道。

“爸爸,你不要这么无动于衷啊。”

“倒是你该冷静一点。凉子,你干吗这么气急败坏的。”

“都已经传开了!爸爸,你是知道的吧?‘烟火师’的事你肯定掌握了情况,所以才叫我们不要插手,不是吗?”

“城东商荣会……”藤野刚咂了一下舌头,“没办法。这种团体的背后都藏着利益关系,那种传闻自然传得很快。”

换言之,父亲已经承认了。

“从学校老师那里听到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有。所以才吃惊啊。”

“嗯,这种乌烟瘴气的消息在学校没什么市场吧。”

“爸爸!”凉子用力跺了一下地板,“你明确地告诉我,大出的父亲是不是因为纵火案被警察调查了?要不是为了别的事?还有,他是不是像井口的父亲说的那样,马上要被逮捕了?”

“别这么大声。”藤野刚呵斥道,“瞳子和翔子也在家吧?”

“正和小伙伴们疯呢,没事。”

电话里传来了父亲的鼻息声。

“你知道了又怎样?和校内审判没关系吧。”

“有的,情况发生变化了。这样下去,我们会搞不清辩护方的动态。”

“你想得太多了。”父亲笑道,“你担心辩护人会向陪审员发动感情攻势,说被告的父亲被抓,很可怜?我看神原可不是这样的老好人。”

“这你先别管。告诉我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

“你为什么觉得爸爸一定知道?这可不是我负责的案子啊。”

“‘烟火师’的事,你不是知道吗?”

藤野刚又陷入了沉默。

“这可是我的同班同学家里发生的案子。作为一名家长,爸爸肯定不会漠不关心吧。就算爸爸表面上装作不闻不问,绀野警官也会关心的。他会从负责这桩案子的同事那里打听来消息告诉你。肯定是这样,不是吗?”

凉子应该说中了。藤野刚叹了一口气,说道:“是的。就是为了那件纵火案。”

凉子的背上猛地冒出许多汗水。凭想象说个痛快很轻松,但真要面对严酷的事实,那就不是闹着玩的了。

“那是一出自编自导的闹剧。是大出社长自己点的火。”

“为什么?”

“房子烧掉后,土地就容易处理了。况且那土地和房屋都在大出社长母亲的名下。”

是被烧死的老人的财产。

“那是她的老家,也就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吗?”

“是的。所以大出社长的母亲对那里非常有感情。房子虽然很旧了,她也一直反对重建。”

可是,儿子大出胜却想要变卖那块土地。

“想用这笔钱把公司做大。他一直在说服母亲,而她母亲本就反对,得了老年痴呆症后就更听不进去了。因为母亲也有清醒的时候,大出社长无法成为她的监护人并全权处置其财产。即使提出监护人申请,也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获得许可。但大出木材厂已经等不及了。”

“资金周转不过来了,是吗?”

“这也是原因之一。”说到这里,藤野刚的语气突然变硬了,“凉子,你认真读报了吗?”

“什么呀,怎么突然问这个?”

“你要是用心读,应该会明白。”

社会上的经济动态。

“眼下的虚假繁荣马上要迎来终结。不是慢慢萎缩,而是一下子破灭。”

大出社长想在泡沫经济破灭前再赌一把大的,狠狠赚上一票。

“他认为房子烧掉了,说服母亲会变得容易些。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雇佣了专门干这种活的纵火犯。”

也就是所谓的“烟火师”。

“上次我也讲过,这是一种在不出人命的前提下,弄出惊天动地的火灾的专业纵火犯,目的是将房屋烧得一干二净。从某种意义上说,干这一行的人挺有职业道德的。”

“爸爸,你是在开玩笑吧?”

“不是开玩笑。大出社长没有为了获得土地而故意杀死他的母亲。”

原来是这个意思。

“他母亲的死完全是个不幸的意外。大出社长也很难过。”

大出胜的慌乱,招致了消防部门和当地警方的注意。不过最引人怀疑的还是纵火手法。

“自从地价高涨直至如今寸土寸金的局面,类似的纵火案也相应增多了。”

据说“烟火师”和黑道拆迁者是一伙的。

“有时为赶走与房东不和又赖着不走的访客或土地租户,就要动用纵火的手段。可一旦死了人,警方就会介人调查,那就麻烦了。”

“所以他们发明了一种不导致伤亡的纵火手法?”

“就是这么回事。”藤野刚说,“我们警察也不是吃干饭的,看破他们的作案手法,就会采取相应的侦察行动。所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什么到今天还不逮捕他呢?”

“这就不用告诉你了。”

“要是不全部告诉我,我就把井口父亲讲的话散布到学校去。”

“你……”藤野刚的粗嗓门也突然变得很高,就和变了调的井口直武的嗓音一样,“你想威胁爸爸吗?”

“请——告——诉——我!我保证不说出去。”凉子发誓道。

“也不告诉辩护方?”

“当然不告诉他们。这不是应该共享的信息。”

“你不觉得大出很可怜吗?”

凉子顿了一下,说道:“我现在的立场不允许我这样想。”

“你真固执。”藤野刚苦笑着,放低了声音,“是为了同时抓捕向大出社长介绍‘烟火师’的黑道拆迁者。对于警视厅而言,这才是主要目的。因为那家公司是这一行背后的大佬。”

“什么公司?”

“环球兴产。你可别说出去了。”藤野刚的语气很严厉。“侦破工作已经到了最后的紧要关头,有可能通过大出社长牵出‘环球兴产’的老板。并且……”

“并且?”

“他们背后还有暴力集团,和你们那种波澜不惊的校内审判相比,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凉子不由自主地端正了坐姿:“明白了,我绝对保密。”

“就连对你说了那么多的井口直武,其实也没有太多的了解。估计他只想到大出胜在骗取保险金。”

“爸爸,你们是不是为了敲山震虎,让大出社长心慌意乱而故意向商荣会散布信息?”

没有回答。自己的推理是不是太像推理小说了?可是,警方应该时常会采取这样的手段吧?

“大出的父亲为何要做出如此危险的行为?”

还是没有回答。

“不一定要卖掉土地,只要以此为担保,也可以借到钱,这样也更容易说服他的母亲。”

藤野刚依然保持着沉默。

“我们都知道,大出胜的公司规模大,很赚钱。他儿子身上也尽是名牌。既然这么有钱,公司的运营资金总会有办法的……”

“凉子。”

“哎?”

“人,有时会变得愚不可及。”

藤野刚的声音十分严肃。

“你是公务员的女儿,可能不会懂,在公司和店铺的经营上,外表和实际不符的情况不在少数。经营规模越大,背离就会越严重。为了在眼下的虚假繁荣结束前豪赌一把,大出社长必须动用一大笔资金。可是,用别的手段已经没法搞到钱了。不……”停顿片刻后,他又字斟句酌地说,“应该说,他走进了死胡同,自以为没别的办法可以搞到钱了。”

“明白了。”凉子答道。她手握着电话听筒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让“明白了”三个字真正渗透到心底。

不一会儿,她又想起一件事。

“火灾前的恐吓电话又是怎么回事?”

“你好好想想。”

接到恐吓电话的是大出社长和大出俊次。

“是大出社长故意叫人打的?”

大出俊次以为是真正的恐吓电话,到今天他也依然如此坚信。

儿子在学校里被人当成杀人凶手,还被电视节目广为传播,大出胜曾经怒不可遏。他的愤怒也许并不假,但他也充分利用了儿子蒙受的冤屈。只要不点破机关,不被人发觉,儿子俊次也不会因此受伤。接下来就是如何利用的问题。

这就是大出胜作为社长的如意算盘,却不是他作为父亲的想法。那么,最早想到利用俊次的不白之冤的又是谁?是“环球兴产”的人?难道当时大出胜没有大发雷霆,咆哮“别把我儿子卷进来”吗?

人,有时会变得愚不可及。

“什么时候逮捕大出胜?”

“还不知道。但不会太久。”

“会在我们开始审判之前吗?”

“难说。”

“不会等到校内审判结束吧?”

“这肯定不会。这是大人的社会,太照顾你们也不见得好。”

“明白了。知道这些我就很满足了。谢谢。”凉子道了谢。

“爸爸正一个人占着一间会议室,在査资料。”

独自一个人。

“只是一个人在自言自语,你不用感谢。不过,无意中听到别人的自言自语就到处乱说,那也太没教养了。如果那样,爸爸我……”

“保密的义务我当然会遵守。你当我是谁?我可是爸爸你的女儿。”

挂上电话后,这个发誓要严守的秘密沉重地压了下来,压得凉子当场蹲下了身。

辩护方的两人今天很走运。柏木卓也的哥哥柏木宏之去了大宫的爷爷奶奶家,家里只有柏木夫妇两个人。

在这个不年不节的普通工作日,正当年富力强的柏木则之却待在了家里。健一觉得奇怪,就算是带薪休假,也不该在这个时候休息吧。见面后,他就明白了,柏木卓也的父亲明显有健康问题。他消瘦得太厉害了。

和上次来时一样,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被领进了那间起居室。柏木卓也生俞坐过的位置放着他的遗像,这里可以说是他们一家团圆的一个角落。

“突然前来打扰,承蒙接待,真是万分感谢。”神原鞠了一躬,健一也赶紧踉着鞠躬。柏木夫妇似乎并无戒备,态度非常亲切。

“你们要为大出俊次辩护吧?”柏木则之平静地询问。

“是的。”

“这样的话……”

“有什么关系呢?”柏木功子委婉地拦住丈夫的话头,“都是卓也的朋友,和电视台的那个人不一样。”

她的语气中带着苦涩。

“《新闻探秘》节目播出时,我和野田都看过。”神原和彦立刻将话题引向另一个方向,“我说……不好意思,您是因为夏天的缘故才变得如此消瘦吗?”

原来他也注意到了柏木则之异常消瘦的模样。

卓也的父亲苦笑道:“也有这个成分吧。我的血压很高,就像某个时候的股价似的。”

“有时也会突然下降。”柏木功子插话道,“真是涨跌无常。检查过好多次,也査不清真正的病因。”

“医生总是说我精神负担太重。”

“说是什么自律神经失调症。”

健一感到胸口冰冷。精神负担过重,不就是儿子死后的一连串事件闹的吗?

到目前为止,说起此次事件的受害者,只想到城东三中的学生。只想到孩子。

这样的认知显然是错误的。如果孩子是受害者,那他们的家长自然也会痛苦不堪。柏木则之就一直身处痛苦之中,一直如此忍耐着。如今,他的身体终于达到承受的极限,开始发出求救信号了。

“对不起,在您身体不适时前来打扰。”

“没关系。我向公司请了假,闲着也是无所事事。校内审判开始后,我还打算每天都去旁听。”

即使说话比较随意,他还是用了一部分敬语。对方虽然是小孩,可同时也是辩护人。这种场合竟也能体现出健一微妙的身份。

“我们觉得不能把校内审判的事全部交给宏之。宏之毕竟也是学生,而且我们是卓也的父母。话虽如此,可我们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柏木则之说着,低下了头。凉爽的麻布衬衫敞开的领口处,可以看见他那瘦得近乎扁平的胸口。

“可这样会不会和他哥哥闹矛盾呢?”健一不假思索地问。

柏木夫妇对视了一眼。

“什么矛盾?”

“嗯……怎么说呢?”

“这是我们家的事,你们不必在意。”

这说明他们之间已经有了矛盾。

“谢谢你们的协助。那就拜托你们了。”神原说完,从书包里掏出那份通话记录给柏木夫妇看,又将他和健一探讨过的假说全都告诉了他们。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唉。”

柏木功子的身子离开桌子远远的,像是在端详一件可伯的东西似的。柏木则之和他的妻子不一样,他在神原说明时翻看着记录,还频频点头。

“请问,这上面的电话号码,你们有什么线索吗?”

柏木则之将电话记录推向自己的妻子。卓也的母亲只是投去视线,手依然缩着,不愿伸出来。

“这个……尽是些陌生电话。”

夫妇两人的回答都明显带有不安的成分。

“我们家的电话,”柏木则之指着起居室角落的电话机,“是多功能电话,带有传真和录音功能,有一台子机在卓也的房间里。”

如果守在电话机旁,抢在铃声响起前接电话也并非难事。

“可是妈妈,卓也他打出和接到的电话会有这么多吗?”

看来在柏木家,夫妇间也会互称“爸爸”和“妈妈”。

“打出电话是常有的。”柏木功子歪着脑袋想了想,“订购电视直销的东西,或者想吃比萨的时候。”

从中能窥视到柏木卓也日常生活的一角。

“可他没有给朋友打过电话,也没有人打进来过。如果不采用你们刚才说的那种方法……”

换言之,如果用了那种方法,他们夫妇便很可能不知情。

“可是,如果那样做,不就像间谍一样了吗?”柏木则之看了一眼儿子的遗像,又露出了苦笑,“我以前也跟卓也开过玩笑,说在父母的眼里他也是一个谜,不会是哪个国家派来的间谍吧?”

他又笑了笑,这次的笑容很自然,不带苦涩。

“那柏木是怎么回答的?”神原问道。

“他什么也没说。”柏木则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回忆就像酸中和掉碱一般抹去了他的笑容,“他对这种笑话毫无反应。”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上了初中以后吧……那时候他就不怎么笑了。”

“欢笑”的反面是什么?健一默想着。就像“爱”的反面不是“恨”,“欢笑”的反面也不该是“悲伤”,更不是“愤怒”。对此,健一并不明白。

而此时柏木则之的脸上也显出了类似的困惑表情。

夫妻两人相互补充,讲述起柏木卓也内向的性格,不愿轻易接近他人的习性,耽于深思的心理倾向,还说他并没有学业上的烦恼。他们时而解释,时而辩护,而在健一眼里,这都是些基于父母之爱的偏执解读。健一甚至觉得,要是柏木卓也在场,他一定会用清醒的眼光审视如此讲述自己的父母。

且不说别人家的事。就算在自己家,父母和孩子之间不也存在着隔膜吗?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觉得他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不太好。”柏木则之说,“甚至想带他去看青春期心理门诊。但他死活不肯去。”

神原说:“柏木很清楚自己没必要去看青春期门诊吧?”

柏木夫妇同时瞪大眼睛,露出惊讶的神情,好像在说:为什么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柏木则之看着妻子,柏木功子则急不可耐地问道:“神原,你以前和卓也关系很好吗?”

这是一种向当事人确认的语气。

“从小学

那时起,我和他上的一直是同一家补习班。”

柏木则之点了点头:“是龙泽老师那儿吧?”

“是的。我是小学五年级第一学期进入那家补习班的,一直上到补习班解散为止。”神原和彦答道,“柏木是在五年级第二学期后期才加人的。”

“是啊,是啊。”柏木功子用力点了点头,“我们搬到这里后,从学校那里了解到龙泽老师的补习班,卓也很想去那里补习。”

“不是说柏木去了没多久就不去了吗?三年级二斑的久野在介绍神原和彦时,就是这么说的。”健一将手中的笔记本翻回去查看。

他是我的小学同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我们和柏木是同班。升上初中后,我们还上过同一家补习班。可柏木很快就不来了。

神原很惊讶:“你怎么连这个都记下来了?”

“怕忘了,所以事后就写下来了。”

“真拿你没办法。”不止表示惊讶,还继续加以说明,这对神原和彦而言挺少见的,“那只是久野的想法,不是准确的事实。柏木并没有很快就不来。当时久野介绍我的时候,我觉得对这种细节没必要一一纠正,就随他去了。”

龙泽老师的补习班当时位于中央区明石町的一栋公寓内,是在前年十二月底关闭的,经营者兼讲师的龙泽现在住在浦和市。

“听说还在开补习班。”

“你知道他的近况?”

“我会和他互寄贺年卡。”

和神原和彦交谈着的柏木功子,语气中流露出怀念之情。

“说不定他也知道卓也的事……”

“肯定会知道。毕竟都在电视里大张旗鼓地报道过了。”柏木则之插话道。

夫妇俩像约好了似的,同时把视线投向神原和彦。神原却摇了摇头:“他没跟我联系过。你们呢?”

这回轮到夫妇俩摇头了。

“我们也没有通知他……”

“说来也是,当时我们竟然忘了龙泽老师。”柏木功子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卓也得到过他的不少帮助。”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嘛。当时我们这儿一片混乱,龙泽老师那里……嗯,不说了。”柏木则之补充道。

这里头似乎也有些情况。唯一被排除在话题之外的健一脸色凝重地沉默着。应该有谁会说明的吧。

“我进人补习班时,龙泽老师大概四十岁左右。”神原说明道,“他原本在初中教书,由于不满意如今学校的体制,就跳出来自己开了个补习班。”

他曾在英明中学上过课,应该是一名十分优秀的教师。

“他将补习班的学生分成两个班,一个面向在学校‘吃不饱’的学生;另一个则面向‘跟不上’的学生。”

“这是两个极端。”健一发表了自己的感想,“他能够同时教好这两类学生?”

“是的。他在教学方法上很有一套,讲课也相当生动有趣。”

龙泽老师开补习班是十年前的事了,他没有做宣传,采取的是个人辅导的方式,学生人数比较少。他教过的学生学习成绩都会提升,便得到了越来越多的好评。当神原和彦加入时,龙泽补习班在业内已经小有名气了。

“他从不大批招收学生,我们家卓也也是等了两个月之后才去上课的。嗯,就是这样。”柏木功子点了点头,视线转移到柏木卓也的遗像上,“卓也是主动要求上这个补习班的,还老老实实地排队等着,这对他而言挺少见的。”

“在补习班里,他似乎挺开心。”神原接过话头,“当然,柏木就是柏木,是不会和大家一起疯闹的,但他确实融入了那个集体。他也不讨厌龙泽老师。”

“我也是这么认为的。非但不讨厌,还非常喜欢。也可以说是尊敬。”柏木功子附和道。

卓也在家很少说话,但从他的只言片语里能够感觉到这一点。

“由于性格的关系,他不会直截了当地说出来。”

受柏木卓也尊敬的老师,可是条值得记上一笔的新信息。健一为了不扰乱现场气氛,悄悄开始了记录。神原见状,继续说:“他教英语、数学和语文,学生不用缴付固定的费用,每周去几次,听什么课,都是自由的。刚才说的两个班还会分成小学班和初中班。”

“你跟柏木都在那个‘吃不饱’的班里吧?”健一问。

神原犹豫了一下,回答道:“是啊。”

“柏木其实很聪明,只是没有真正用功读书罢了。”

“跟某些人一样。”

在这番对话中,柏木夫妇成了局外人。

健一觉得自己在学习上不如柏木卓也。凭健一的资质,到了小学五年级,就不再觉得学校里的课程轻松了。

“既然这样,那久野为什么会觉得柏木很快就不去了呢?”

“因为柏木即使去了也不跟久野见面。久野这家伙不坏,就是有点闹得慌。”

言下之意是:这样说,你应该能明白吧?

“说闹也行,说自来熟也成。”

“差不多。不光是久野,学生多了,自然会出现比较烦人或者合不来的家伙。柏木不喜欢和他们打交道,因为这样就跟在学校没什么两样了。”

柏木功子接过他的话头:“卓也是个任性又随心所欲的孩子。这有点对不住龙泽老师……”

在课堂外,卓也还会接受龙泽老师的个别辅导。

“龙泽老师早就习惯了。”神原和彦对柏木功子说,“原本就来去自由,个别辅导也算不上特别。我有空时也经常去找龙泽老师,所以常常和柏木见面。”

原来如此。健一终于明白了。

可是,久野曾说过神原和柏木没什么来往,而这样一来,这个说法便不符合事实了。他们不仅有来往,还应该算得上亲密吧?

补习班里有合不来的学生,又讨厌吵闹的气氛,所以柏木让龙泽老师对他单独授课。对普通人而言,采取这种补习方式的学生才是讨厌的家伙,必须敬而远之。可神原并不这样想。他经常和柏木卓也见面,恐怕不是满不在乎,而是相当合拍吧?

健一没有把这个疑问暴露在脸上。他只顾低着头,用铅笔飞快地记着笔记。

这时,柏木则之突然提出一个意外的问题。

“为卓也守夜的时候,你也来过吧?”他微微抬起头,凝视着神原和彦,“刚才我就在想,肯定在哪里见过你。卓也上补习班那会儿就不带朋友到家里来了,即使带来我也没机会见到。所以我从刚才起就一直在想,到底在哪儿见过你呢?”

“是的。守夜时,我来过。”神原和彦答道,“柏木的事,我是从久野那里听说的。对了,刚才我们一直在说的那个久野,他也是城东三中的学生。”

“是这样的啊。谢谢了。”

“你记性真好。”柏木功子也很吃惊,“只是在守夜的时候见过一面吗?我可是一点都不认识神原,既没见过也没听卓也说起过。那孩子很少提到自己的朋友。”她低声嘟囔着,一副到现在还耿耿于怀的模样。

“是啊。我也只是突然想起来的。”柏木则之直勾勾地看了一会儿神原和彦,笑道,“说句可能不太恰当的话,你跟卓也有点像。不是说长相和体格,而是整体感觉十分相似。所以我会记得你。”

健一故意低着头。他集中心思,用小字把柏木父亲的话写在笔记本的一个角落里。他尽量不去多想。

“卓也朋友很少,是个孤独的孩子。不过我们很少为此感到难过。”他用平淡的口吻说,“他自己似乎并不因此而烦恼,所以我也没有太上心。老实说,我自己的朋友也不多。我不喜欢多和人交往,从小就是这样,到现在也没有改变。”

对于丈夫的话,柏木功子一直保持沉默。

“那孩子后来不上学了,我这才紧张起来。真的很紧张。听说在那之前,他还和学校里的不良学生团伙打过一架……”

“那起事件发生在去年十一月十四日。”神原拦住他的话头,“对方是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三人。那时是午休,地点在理科准备室。柏木向你们说明过这件事吗?”

神原的语气突然变得很正式。柏木夫妇面面相觑,显得很困惑。

“被人缠上了,要思开他们,就打架了。他是这么说的。”

“真的是这样吗?”神原和彦看向柏木功子。

“我也没有从他本人那儿听到过更多的信息。”柏木功子说。

“后来津崎校长和年级主任高木老师来家访,向我们说明过情况,不过也没有更多的细节。”柏木则之补充道。

“大出他们是经常这样惹是生非吧?”柏木功子问。

“柏木抄起身边的椅子砸向大出他们三人,这你们知道吗?”

“听说过……”

柏木夫妇的脸上开始现出阴影。

“到底是不是这样,到现在都是个疑问。毕竟这和卓也的性格不符。”

确实,说柏木卓也用椅子打人的,只有那三个人。赶过去的老师和同学,都没有亲眼看到冲突现场。

“之后,柏木不上学了。”神原继续说,“所以大家自然联想到,他拒绝上学的原因和那次打架有关。对此,柏木又是怎么说的?”

“这个问题,老师们也问过。卓也说,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

“难道没有起因吗?”

“他说他已经厌倦了,没法应付学校。这话我们也告诉过津崎校长。”

“已经不是校长了。”

“对。就是已经辞职的那位。”

是被开除了的前任校长。

“卓也对我说,他自己会好好学习,也会上高中,让我不要担心。他会为自己的将来考虑的。于是我们和老师商量后,决定不逼他去上学,先观察一段时间。津崎先生也说过,不上学的原因他迟早会说出来。”

在极短的时间内,柏木功子的脸上已然沉淀下太多的阴霾。这些阴霾一定来自后悔和自责。这在生活经历还不及她一半的野田健一眼里,也能看得清晰明了。

“那时……要是多问问他,哪怕他嫌我们烦……要是能问点什么出来,就好了……”

健一的心情也深受影响,与柏木夫妇一起沉了下去。神原和彦却不同,他仍然维持着事务性的平淡口吻。

“告别式那天,听说您发表的告别辞,会让大家将柏木卓也的死理解为自杀,是吗?”

柏木則之垂下了瘦削的双肩。

“是的。当时只能那样考虑。”

“你们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征兆?”

“没有具体的征兆。可是,怎么说呢……”

憔悴之极的父亲正在寻找合适的话语。神原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既像在责备,也像在热切地等待对方的回答。

“卓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孩子,感情很少外露,连笑容都很少。那段时间甚至连表情都没有。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他都是一副睡眼惺忪、毫无乐趣的模样。”

“可他从不对我们撒气,更不会动用暴力。”像是在为儿子辩解似的,柏木功子急冲冲地补充道。

面对两个孩子,她在极力争取理解。这幕景象让健一心疼不已,让他几乎想要逃跑。

“听说世上有许多这样的例子,可卓也却不同。他对我们的态度从未改变,只是整天一个人闷闷不乐,若有所思。”

“所以当时你们认为,他一定是自杀的?”神原和彦直截了当地问道。他的话语太过直率,让健一不由得想责备他。

“可是,自《新闻探秘》节目的茂木记者出现后,事情就发生了变化。你们的想法也变了,是吧?”

这两个人为什么不发火呢?真是难为他们了。神原,你太出言不逊了!

然而,被神原和彦压制着的柏木夫妇一直拼命地回想,想尽里回答他的问题。

“卓也和学校的关系,我们完全不清楚。我们太任其自然了,还为此作了深刻的反省。”柏木则之说。

“我们也想过,卓也或许背着我们惹上了什么麻烦。”柏木功子补充道。

“所谓的麻烦,就是指遭到那三个人的欺凌和恐吓,对吧?”

夫妇俩怯生生地看着地面,点点头。

“柏木说起过被人欺负的事吗?”

“如果有这种事,我们一定会为他出头!”柏木功子第一次拔高了嗓门,“决不会不闻不问。做父母的怎么可能不管!”

大家都沉默了,直到这声高喊的余音散去。

“对不起。我失礼了。”神原和彦低下了头。

像是被刚才那一嗓子开了闸,柏木功子强忍着热泪问神原:“你听卓也说过什么吗?”

无论从语气还是表情来看,都不像在反击。可神原和彦却像被戳到

了痛处,还要尽量不被人察觉一般,身子一下子僵住了。

健一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屏住了呼吸。

神原缓慢而小声地回答道:“龙泽补习班关闭后,我和柏木就没有来往了……”

“这样啊……”柏木则之叹了一口气。

神原并没有说,两人关系没有亲密到柏木会推心置腹地向他倾诉心中烦恼的程度。健一觉得非常难受,他认为这比神原说出的回答重要得多。

难道这只是自己的胡乱猜测吗?从刚才起,位于他自己体内的某根天线就探测到,神原和彦对柏木卓也及柏木家的了解要远比柏木夫妇想象的深入。

若非如此,他怎会那样提问呢?如果他不了解柏木卓也,提出的问题自然只会隔靴搔痒。神原没有走弯路,不正说明已经没有那个必要了吗?

不到一小时前的一段两人对话的场景,再次浮现于健一的脑海。

我不想回答。我不想说。

眼下,神原和彦是出于什么目的出现在这里的?

健一说过自己不会再追问了。既然如此,那只有自己默默思考的份儿了,哪怕只是胡思乱想。

“我曾想过,自己是否能做些什么,来防止柏木走上绝路。”神原和彦呢喃道。

“谢谢。”

“可如今我却当了大出的辩护人……”

“其中的原委,北尾老师向我们详细解释过,你不必介意。”

柏木则之露出了微笑。这是对神原的安慰和鼓励。真是个好人。明明有这样一位通情达理的父亲,柏木卓也为何还不满足呢?

“你们要靠自己的双手查清真相,不是吗?就算这样做,卓也也不可能回到我们身边,尽管如此……”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我和我太太还是很高兴。大家都是为了卓也才聚集起来、行动起来的。我们应该感谢你们。”说着,他低头鞠了一躬。

神原和彦脸朝下毫无动静,健一只得一个人低头还礼。

“那时,要是龙泽老师还在就好了。”柏木功子的话语里带着哭腔,她两眼通红,眼角处泪光闪闪,“如果龙泽老师还在,卓也就不会一个人想不开了。”

“别说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被丈夫制止后,柏木功子依然泪流不止。

“龙泽老师的离开对柏木绝对是一个打击。”

神原的语气相当肯定,几乎不容置疑。柏木夫妇也觉察到了这一点。柏木功子眯起眼睛看着神原。神原却避开了她的视线。

“其实,我们都受到了打击。”

“哦……”

“到现在都觉得很遗憾。真的。”

健一无法加人这个话题,只能默默看着共同怀念往昔的三人。不过,他的内心相当不平静。原本以为补习班只是一个联系神原和彦和柏木卓也的场所,听过他们的对话后,健一意识到了它的重要性。

“上次和大家一起来时,还见到了柏木的哥哥。”重新端正坐姿后,神原说,“根据当时的印象,以及他在《新闻探秘》中接受采访的情景,我觉得他也在怀疑大出他们。”

他用寻求商讨的眼神看向柏木功子。柏木功子却只顾低着头,用纸巾擦眼泪。

“嗯,这个……”嗓音沙哑,似乎不容易回答,“是的。宏之似乎受了茂木记者的影响,想得太多,反倒把握不住状况了。”

“你们和他不一样吗?”

“嗯……”

长时间的沉默降临。

“不知道。”柏木则之说,“作为父母,这挺说不过去的,可我们真的不知道。我们认为卓也是自杀的,可被人指出另有原因时,又觉得也有道理。总是摇摆不定,没有主见。”

即使在父母的眼里,柏木卓也身上也有很多未解之谜,就像个间谍,拥有许许多多的秘密……

“无论找多少理由,都改变不了我们失去了这个孩子的事实。我们没能负起责任阻止他的死,这一点不会有丝毫改变。所以我们不明白,也不会轻易认为自己已经明白。”

“宏之他,”柏木功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手里的纸巾湿成了一团,“由于身体虚弱以及方便上学的原因,卓也没有和他一起生活。他们年纪相差挺大,因此宏之会觉得,自己对卓也的死负有责任,还感到了愤怒。”

愤怒?柏木宏之的劲头是源于愤怒吗?健一觉得他的感情应该不仅仅是愤怒。也许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子,无法体会兄弟间的感情吧。

“能够恳请你们出庭作证吗?证言的内容就是你们当时和现在的心情,以及你们内心的真实想法。”提出请求后,神原和彦轮流看向柏木夫妇的脸。

“要我们当证人吗?”

“是的。只要重复今天说过的话就行,不必迎合我们的意见。”

“我们原本只打算去旁听。”柏木功子说,“光旁听不行吗?我们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啊。”

“那就把你们摇摆不定的心情表达出来。”

“可是,爸爸……”

“这是个表达我们想了解真相的意愿的好机会。要比上电视好得多。”某种力量再次回到柏木则之的脸上。

“不过,如果答应了我们的请求,你们就成了辩护方的证人。”

是认为大出俊次他们并没有杀死柏木卓也,主张柏木卓也死于自杀或事故的证人。

“这样的话,你们一定会遭到柏木哥哥的反对。也许检方会请求那位哥哥成为他们一方的证人。出现了这种情况……”

“我们家就分裂成两派了。”

“是的。”

柏木夫妇不再面面相觑。柏木功子止住眼泪,柏木则之则耸起肩膀,陷入沉思。

“这也没办法。既然这是获得真相的必要手续,我想宏之应该能够理解。我们也会实事求是地回答提问。”柏木则之的话语比他的表情更有力量,“刚才我似乎讲得有点含混不清。其实,自从看了那期《新闻探秘》,我和我妻子以及宏之之间就出现了意见分歧。我们早晚得好好谈一谈。”

“请问您是否对《新闻探秘》节目有所抵触?”

柏木则之抿紧嘴唇,皱起了眉头:“作为一档通过电视这种强势媒体播放的节目,却在毫无证据的前提下,将大出他们视作嫌疑犯。”

“节目要揭露的,是城东三中隐瞒真相的做法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

“即使如此,他们的报道和断言大出他们杀死卓也又有何区别?那位茂木记者在采访时,也表达过类似的态度。”他皱紧盾头,耸了耸肩,“他到我们家来采访的时间挺长的,要是全部播放出来,就会给人不同的感受。我完全没想到他们会剪辑成那样。”

确实,在节目中,柏木功子看上去就像在控诉城东三中的体制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茂木记者也要来采访校内审判的吧?”

“不会。这方面不必担心。”

“真的吗?我们已经被媒体骚扰得头痛了。我还拜托过北尾老师别让媒体插手。校内审判是你们自己的活动,不需要其他人介入。”

健一在记录卓也父亲的这句心声时,感到心里热乎乎的。

看看。有这么好的老爸,你怎么还不满足?

健一心想:如果柏木卓也还活着,我一定要揪住他,大声对他说出这句话。

“在开庭前,我们会以书面方式列出提间内容。拜托了。”将事务性态度贯彻到最后一句话之后,神原和彦便走出了柏木家。健一闷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

“龙泽老师为什么要关闭补习班?”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不会是资金的问题吧。发生了什么呢?”

神原头也不回地快步朝前走着,听到健一的发问后,他反问道:“为什么要这么想?”

“听了你们刚才的对话,我总觉得里头有些什么。”

“问久野不就行了?他可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健一保持着撅嘴的表情,直到神原回过头来看他。

“没人跟你说过吗?老是做鬼脸,会真的长成一副鬼脸的。”

“又不是哄幼儿园的小孩。”

神原放缓脚步,与健一并肩行走。

“丑闻。”他的话语相当简短。

“什么样的丑闻?”

“各种各样的。譬如走后门送学生进英明中学,从中捞好处。”

“瞎说的吧?”

“用不着搞这些把戏,龙泽老师也能让志愿读英明的学生考上英明。”

“真让人不爽。”健一嘟嚷道。

“还有更令人不快的呢。说他跟学生的母亲搞上了。”

“怎么会这样?”

“龙泽老师是个认真严肃的人,遇到一些不是真的想学、只是慕名而来的学生,他会毫不客气地拒绝,因此得罪了不少人。生意上的对手也不少。”神原和彦继续道,“在补习班这一行,竞争也是很激烈。龙泽老师独来独往,不喜欢与人合伙,所以没有同伴。应该说,他根本不需要同伴。因此无缘无故遭受恶意诋毁,受到的伤害也会特别深。怎么说呢,要证明自己没有做过某件事,真的很难。最后,他便只能关闭补习班了。”

“真像。”健一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

“啊?”

“柏木喜欢龙泽老师,是因为他们很像的缘故吧?”

独来独往。讨厌与人合伙。

“神原,你也有点像。”

“啊,好受打击啊。我自以为还不算独来独往。”

健一笑了起来,可很快就又变回了一本正经的模样。“龙泽补习班的关闭造成的影响十分深远,说不定和柏木的自杀存在关联。”

神原和彦不予回答。

“龙泽老师愿意做我们的证人吗?我们去拜访一下他也好。你能和他取得联系的吧?柏木在临死前说不定和他商量过什么。”

补习班是前年十二月月底关闭的。柏木卓也死于去年的十二月二十四日。一年的间隔时间算长还是短,要看如何解释,但还没有长到可以断言两者之间毫无关系。

“如果可能的话,我不想把龙泽老师卷进来。”神原和彦的语气阴沉得让人不好意思反问他原因,“会让他回想起不愉快的往事。”

“那是自然……”

“也没必要去打扰他。想了解补习班的事,问久野就行。”

健一沉默着,心中却有一支铅笔在记录。

说过不会再问,那就不要问了。

但如果出现了不得不去了解的局面,还可以亲自去调查,所以要牢牢记住这个信息。

“真热。”

去柏木家拜访时,两人衬衫衣领的扣子都扣得严严实实的。神原和彦终于解开了扣子,捏着衣领朝里头扇风。

“还是小心点好。”健一提醒道。

“什么?”

“你的脖子,皮都擦破了。”

健一用手示意脖子周围。神原的脖子上有被大出俊次勒住时留下的痕迹。

“不小心被你妈妈看到了,她会心疼的。”

默不作声地走了几步,神原和彦说了声“谢了”,又重新扣上了衣领上的扣子。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得意洋洋地来到藤野家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母亲邦子回了家,两个妹妹又闹得厉害,凉子便将他们领进了自己的房间。

“给,点心。”萩尾一美将一个印有可爱图案的纸袋放到桌子上,“是吾郎妈妈亲手做的甜甜圈。这一份是留给小凉你的。”

虽说让人忍不住想问她“你们白天到底去干吗了”,不过还得佩服他们想得周到。

“增井望很聪明。”

“不过一天的时间还不够。还要写成陈述书,怎么也得两天。”

“没问题。这份陈述书很重要,当然要花时间认真写。”凉子说道,“我正好利用这段时间去跟三宅树理商量一下。”

佐佐木吾郎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凉子:“井口充那边怎么样?”

开始讲述前,凉子检查房门是否关紧,然后招手叫两人把椅子移近一些。

“会让你们大吃一惊的。”

一打开话匣子,凉子便激动得很难压低嗓门说话。面前的两位事务官也听得人了神,即使性别、体型、相貌都不同,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模一样的,简直像一对双胞胎。

凉子发现他们的身体在颤抖。

“自编自导。”佐佐木吾郎嘟嚷道。

“烟火师?”萩尾一美的眼珠子转了一圈。

“我爸也真是的,知道这么重要的信息,也不早点告诉我!”凉子恶狠狠地说。两位事务官面面相覷。

“那、那怎么行?这不是泄漏侦查情报吗?就算是父女之间,也……”佐佐木吾郎的话

吞吞吐吐的。

“大出还真有点可怜。”蔌尾一美咕哝着,“不过只有那么一点。”随即又补充道。

“最可怜的是他去世的奶奶。”凉子说。

“可是,自己的父亲弄死了自己的奶奶,大出不也很可怜吗?”佐佐木吾郎不说“杀死”,而说“弄死”,挺复合他的个性,“黑道拆迁导致的凶杀案、动用流氓赶走公寓里的房客,这些事情在电视新闻里都看到过。”

可从没想到会发生在自己身边。大家总以为这些“社会问题”和自己的生活无关。

“我家和一美家都是工薪家庭,正像小凉爸爸说的那样,对于经营公司和做生意一窍不通。”

所以无法理解这种迫切的动机。

“既然商荣会的人都说了,估计大出社长被抓的时日真的不远了。也许正因为到了这个阶段,小凉的爸爸才愿意讲出来吧。”

“不过这可要绝对保密,尤其不能让辩护方知道。不然的话,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利用呢。”凉子说道。

萩尾一美一脸天真。“说不定他们已经知道了。那个神原,很有可能。”她说,“‘烟火师’的情报不就是他搞到的吗?从这条情报到纵火真相仅仅一步之遥。他似乎掌握着与我们不同的信息来源。”

“一口一个‘他’,真亲热啊。”佐佐木吾郎用嘲弄的口吻说。

“吾郎,你不知道吗?辩护方那两个人如今人气急剧上升中。”萩尾一美猛地摊开双手,“特别受女生关注,支持者也在急速增加。身边聚集的人越多,信息会更多,不是吗?”

“那要看聚集的人有没有用。”佐佐木吾郎冷冷地说,“要都是你的朋友们那样的花蝴蝶,一百个捆在一起也不顶用。”

“哦,你好过分!”

确实很过分。一美的话也不无道理。凉子有父亲藤野刚,说不定神原和彦也有个后台会向他提供信息。

“是大出的辩护律师吧……”凉子说。

那位叫风见的律师。

“他是顾问律师,自然很了解大出家的情况。也许是基于同样的理由,风见律师对神原发出了和我爸爸同样的忠告。”

千万别碰纵火案。

“他们总不会委托森内老师用过的那家侦探事务所去调查吧。”佐佐木吾郎嘀咕着。

凉子摇了摇头:“那肯定不会。他只是说,将来或许要委托那边去调查。”

“他们说不定会说一套做一套。”

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有那么坏吗?

“我说,那件事也太过分了,是吧?”萩尾一美插嘴道,“森林林隔壁的女人的变态恶作剧。那种事还真有啊。太让人吃惊了。”

佐佐木吾郎一把抓起装甜甜圈的纸袋,递到萩尾一美鼻子跟前:“你就吃这个吧。堵上你的嘴。别东一榔头西一棒槌,乱说一气。”

“好了好了,别闹了。”凉子稳住了两人,向他们说明森内老师当辩护方证人的事。

“森林林要在法庭上为自己洗刷冤屈。”

“嗯。当我们的证人也能做得到,不过,还是当辩护方的证人比较容易。”

萩尾一美很听话地吃起面包圈来。她边吃边说:“就算在举报信上冤枉了她,也改变不了她这个人很差劲的事实。”

“你还真死咬这一点不放了。你不是一直很崇拜她吗?”

“我只是装出崇拜的样子罢了。算是女生的处世技巧吧。”萩尾一美出人意料地讲出了自己的真心话。

对此,凉子也相当理解:“在很多地方,森内老师确实做得不到位。就拿柏木的事来说,理科准备室的打架事件缺乏事后处理;三宅树理受过大出他们欺负这一点,她也没注意到。”

“不是没注意到。是视而不见。”萩尾一美说,“森林林在这方面相当冷酷。”

因为三宅树理不是森内老师喜欢的类型。

凉子说:“这部分也会在法庭上严加追究,但要深入下去恐怕比较困难。”她的话语中其实隐含着三宅树理写举报信陷害大出俊次的动机。

“是啊……”佐佐木吾郎皱起眉头,“是挺微妙的。”

“嗯。所以这方面只能适可而止。现在首先要看井口充会有怎样的反应。也不能催得太紧。”凉子说,“大出社长马上要被逮捕的事,井口应该知道。虽然他老爸对我们爱理不理,但井口协助我们的可能性还是很高的。因为大出社长不在了,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不用我们多说什么,他也会主动有所行动?”

“嗯。我们只要耐心等待,一直等到开庭之前。如果大出社长在开庭前被捕,进展就会更快。”

话出口后,凉子觉得自己肚子里的坏水也挺多的。

“那桥田呢?还是抢先把他拉过来为好吧?”佐佐木吾郎也很有心机,“不过桥田和井口不一样,不会轻易投靠我们。”

“那就放着吧。”

“他说不定会成为辩护方的证人。”

“到了那个时候再说。我觉得桥田不会有动静的。他肯定不会做任何一方的证人。”

桥田佑太郎在事态发展到如此地步之前,就开始主动脱离大出俊次了。事到如今,他是不会有动静的。

“即使桥田出庭作证,毕竟证言内容和井口不一致,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小凉你真强悍。”佐佐木吾郎扑闪着眼睛说道。

“不止井口令我愤怒,桥田也是一路货色。让增井吃了那么大的苦头,至今都不肯承担责任,一直在逃避。如果桥田参与校内审判,他也会有心理准备吧。到那时,我要毫不客气地痛击他。”

“要么利用,要么痛击,两选其一。”萩尾一美口齿伶俐地说,“我希望痛击他,为小望报仇。”

“什么报仇不报仇的,你不要瞎起哄。”

刚刚还笑着的一寒突然脸色一变,问道:“我有点担心,三宅树理没问题吧?”

“什么问题?”

“她不会变卦吗?会不会说一套做一套?”

两个事务官好像事先商量过这个问题。佐佐木吾郎也将目光投向凉子。

“我要是三宅树理,看到小凉这么当真,心里一定会动摇。”萩尾一美继续说。

在将谎言坚持到底这一点上,她能撑得住吗?

“没事。”凉子回答,“三宅树理是不会变卦的。”

佐佐木吾郎的眼神中充满疑问:“连目击凶杀现场的不是自己而是浅井松子的说法都不会变?”

“嗯。”

“是吗?”佐佐木吾郎一脸茫然。

“三宅树理不会动摇。”凉子说,“她很坚定。”

“她不会梦到浅井松子吧?”

“你胡说些什么呀?”

“如果是我,一定会梦到浅井松子的。对不起。”萩尾一美的声音变小了,“可不能总以‘如果是我’的角度来思考。因为每个人都不一样。”

“这话说得不错。长大了嘛,一美。”

“不用吾郎你来说。哎,小凉,这是什么?”

萩尾一美越过装有甜甜圈的纸袋,伸手摸了摸凉子摊开在桌上的—张纸。那是柏木宏之寄来的通话记录。

“我还没仔细研究过……”

佐佐木吾郎也凑过去观看。“十二月二十四日,只是一天内的通话记录。太小家子气了吧。弄来一个星期的通话记录才好。”他轻快地说着,可说到一半,语气开始变得凝重起来。

这其中的原因,凉子也懂。

“什么呀,这是?”

“他们家的电话真多。”萩尾一美说。

“你说什么风凉话。这里面有问题。”

是的,相当蹊跷。

“这说明有人在不停地给柏木打电话。”

在同一天的上午,通过与辩护方相同的步骤,检方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

不过检方比较幸运。那五个不知从哪里打来的电话里,有三个很快探明了真身。

都是公用电话。他们试打时,正好有行人路过,见电话铃声响个不停,就拿起了电话听筒。

那三通电话,对应中午十二点四十八分、下午三点十四分和下午、七点三十六分的三条记录,分别来自秋叶原车站附近、赤坂邮电局旁和本地区小林电器店前方的三间电话亭。

秋叶原和赤坂的电话,都是路过的行人接听后告诉他们具体地点的。接听秋叶原那通电话的是一名年轻男性,而赤坂那通则被一名粗嗓门的大婶接到了,她还说:“开什么玩笑?吃饱了撑的!”

接听小林电器店前方那台电话的,就是小林电器店的老板。

“你们也是城东三中的学生吧。是另外一拨的?”

凉子把听筒按在耳朵上,回头看看她的两事务官,低声说:“辩护方也打过。”随后,她对着话筒说,“对,是另外一拨的。我们在为暑期课题作调研。”

性急的小林老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很在意来这间电话亭打电话的孩子。他们有时会深更半夜前来,一般都没什么好事。”

随后他便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这间电话亭是反映社会状况的窗口,对此视而不见是成年人的失职,诸如此类。

“你说的是什么调查?野田好像也提到过,不过他是到我家来时说的。还给我看了几张照片。”他说道,“说是要找去年年底在这间电话亭打过电话的一个男孩。”

怎么回事?

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也将耳朵凑了过去。

“您是说,野田要找在这间电话亭打电话的男孩?是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的事吗?”

“是啊。”

这又是怎么回事?辩护方怎么知道有一个“男孩”在那间电话亭给柏木家打过电话呢?他们有什么根据吗?

如果野田健一在场,也许三言两语就能消解眼下的混乱。野田健一并不是去“找那个打电话的男孩”,而是去确认小林老板那句“看到一个打电话的男孩”的证言。健一是听了岩崎的话才去拜访小林电器店的。那时他手头还没有柏木家的通话记录。

小林老板也并非在对凉子撒谎,只是思路太跳跃了。

“我见到的男孩和那几张照片上的都不一样,年龄倒是差不多。”野田回去时很失望林老板说。

“那么,小林大叔您看到的那个男孩是什么样的?”

“什么样?很难说。就是个普通的男孩。”

“是不是穿着时髦,或者个子很高,要不就是胖胖的,流里流气的?”

“都不是。就是很普通的初中生。背着帆布小包,穿着被雪打湿的运动鞋。看他一副又累又冷的样子,我十分担心。”小林老板回答道,“我跟他打了个招呼,他说他没事。我让他快点回家,他就老老实实地回去了。”

这么说来,打电话的男孩就不是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或井口充了,倒很像柏木卓也本人。

“是这样啊。我们近期也想去拜访您,能告诉我您的商店地址吗?”

听完讲解,记下地址后,凉子便放下了电话听筒。

“这是怎么回事?”佐佐木吾郎的眉头皱得紧紧的,“野田那家伙到底在找谁?”

“这些电话会不会都是那个男孩打的?”萩尾一美用手指敲了敲通话记录。本区的、秋叶原的、赤坂的,还有两个未知地点。“虽然不能断定,可应该不会是很多人分头去打的。那样也太奇怪了。”

“打这些电话是为了叫他出去,还是和他联系呢?”

三人一起凝视着通话记录。每次间隔两个半小时到三个小时,共有五次通话。

“可是,事件发生在半夜,这里最晚的一通电话也是七点三十六分打的。”

“这通电话是来得早了些,但说不定那时他终于谈妥了,才决定在凌晨零点到城东三中教学楼楼顶和对方会面。”

到三中的屋顶上来吧。电话里也许是这么说的。

又冷又累,令爱管闲事的电器店老板担心的那个“男孩”,是个非常普通的初中生。

也许应该是“请你到三中的屋顶上来”?不是在威胁柏木卓也,而是自己有困难,希望得到他的帮助。

到底是谁?

敲门声响起。门开后,三人不约而同地跳了起来。

来人是身穿围裙的藤野邦子。

“佐佐木同学和萩尾同学都在这里吃晚饭吧。”

一看时间,已经快七点了。

“你们都给家里打个电话。待会儿用车送你们回家。”

关上房门后,佐佐木吾郎怪笑了一下:“让人心里暖洋洋的。”

这和他们面对的事件正好相反。

得到各自父母的许可,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吃过晚餐后留在

了凉子的房间里。他们轮流不停拨打着剩下的两个电话号码,要一直打到查清楚为止。同时,他们再次按时间顺序确认各项事宜,回顾以往的经历,并探讨今后的行动方针。

“我觉得我们最大的弱点在于,三宅树理的证言只是传闻。”面对三宅树理的陈述书,佐佐木吾郎说道,“在通常的法庭上,传闻是无法用作证据的。根本不可能根据传闻来起诉某个人。”

“所以我们要强调大出他们是危险分子。”

“这个是明白。可是,主张一个差点杀死A的人,也极有可能杀死B,这种说法实在底气不足啊。”

“那你说该怎么办?”

佐佐木吾郎一下子收紧了下巴:“能不能将证言修改成是三宅树理本人看到的?”

凉子的身体猛地僵住了。刚才佐佐木吾郎说起三宅树理时,一直摆出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原来是为了这个呀。

轮到萩尾一美打电话了。她瞪圆了眼睛,紧紧攥着电话听筒。

“佐佐木,你没事吧?”凉子问道。

“我很正常。有那么让人吃惊吗?”

“是有点儿。”

佐佐木吾郎按着胸口,作出中枪倒下的夸张动作,趴在桌子上。

“啊,通了!”萩尾一美突然高叫道,“喂喂。不好意思,请问您那边是什么地方?”

简短地交谈了几句,一美满面笑容地表示感谢后,便放下了电话听筒:“十点二十二分的电话,搞清楚了!”

是城东圣玛利亚医院旁边的电话亭。

“圣玛利亚医院是我出生的地方。”佐佐吾郎惊讶地抬起身子,“那里很近的。”

凉子急忙打开地图确认,发现那个地方离柏木家只有五分钟的步行距离。

“我再打打看第四个电话。刚才那个人可热心了,简直是电话天使,我的守护神!”

用眼睛余光留意着正飞快拨号的萩尾一美,凉子对佐佐木吾郎说:“回归一张白纸状态,直接面对事实。说这话的不就是你吗?”

就是因为这句话,藤野凉子才决心化身“藤野检察官”。

“事到如今,又为何说出有悖于此的话来?”

“话是这样说……”佐佐木吾郎扭着嘴角,“可这样下去,浅井松子不就成了冤死鬼吗?三宅树理只顾自圆其说,小凉你也帮着她。一旦出现破绽,只要声称她都是听松子说的,就完全没有责任了。我讨厌这样。”

“无论你是否讨厌,这就是三宅树理的证言。递交给法庭的证言绝不容掺假。”

佐佐木吾郎不假思索地反驳道:“可是,小凉你早就知道三宅树理在撒谎吧?你根本不相信那封举报信。老实说,我也……”

“到此为止!”

这事已经贴上了封条。如今,藤野凉子是检察官,佐佐木吾郎是凉子的事务官。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你要考虑一下我们的立场。”

好好回想一下,这不是你自己说过的话吗?

萩尾一美在一旁时而挂断电话,时而重新拨打,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

凉子和佐佐木吾郎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凉子缓缓地说:“你觉得神原和野田在找什么人?”

佐佐木吾郎有气无力地叹了口气:“想不出。”

“佐佐木,你不觉得可怕吗?说不定在我们从未想到过的地方,隐藏着某个事实。”

这种可能性激烈动摇着凉子的内心。

柏木卓也的死,或许真是一起凶杀案。凶手说不定是一个之前谁都没有想到过的人物,正隐藏在一个意想不到的地方。

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也许真的看到了凶案现场。错觉让她们以为凶手是大出他们,无意中将事实掉了包。

“啊!”萩尾一美又高叫一声,“不好意思!喂喂?谢谢您接听电话。您那边是哪里?”

凉子闭上眼睛,凝视眼帘背后的黑暗,听着一美兴奋的声音。

“哎?是新宿车站的西出口!是公用电话吧?”然后,她小声对凉子和佐佐木吾郎说,“是个醉鬼。”

这个醉鬼,到底是神明,还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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