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广播麦克风前方的弦间,看着后方的大平。大平身旁站着的真岛也连忙搓着双手向大平看去。担任广播社顾问的老师也一样,心情平静不下来。身处非比寻常的刑案现场,那种忧虑感让这两个老百姓精神紧张。大平正等着在二楼走廊窗户监视D班教室的潮田以及屋顶上的柴田,用无线电回报。广播室也在同一栋旧校舍的三楼。

大平的喉咙四周缠着黑色皮带般的东西,内部接触到喉头的部分,安装了特殊的麦克风,具有侦测喉头振动以转换为声音讯号的功能。左耳也塞了个耳机,因此即使声音再小,还是可以与对方交谈。由于从外表看不到麦克风,旁人看了会觉得就像在自言自语些什么而已。

大平的眼睛动了。过一会儿,他的嘴也动了。

“了解……没有反应。”

“唔。”

弦间以轻松口吻应道,再来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眼睛一闭,看来就像在打瞌睡一样。

四人身上压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重压力。

“试着暗中侦察,确认现场状况。”

弦间讲完,眼睛一张,把椅子转了过来,依序看了看两位老师。只有大平一人感到很意外,看着弦间。弦间的眼神,透露出他对这个提案的坚持。大平觉得他是认真的。

“校长,目前最重要的是确认内部状况。不知道敌人内部的情形,就无法因应。”

弦间打开原本关上的无线电,呼叫着:

“土屋。”

“是,我是土屋。”

“报告你那边的结果。”

“好的。有关近藤亚矢子,所有老师的印象都一样,认为她很文静、很客气,个性阴郁。听到这次事件是她干的,他们都难以置信。虽然动机仍然不明,但她曾受过学生的嘲弄,所以有可能是出于怨恨也不一定。手枪方面,目前并不清楚她是从哪里弄来的。是否有嗑药习惯这点也还不清楚。还有,共犯部分,由于今天早上进行了明天毕业典礼的预演,二、三年级学生以及级任老师们,都集合在体育馆。所以若有外人想入侵,是很容易的。完毕。”

“校长,您这里有没有什么近藤亚矢子的资料?”

弦间出其不意向真岛问道。真岛原本没看到弦间挂着的麦克风,正讶异地观察弦间怎么好像突然和墙壁讲起话来。被这么一问,真岛连忙慌张地回答:

“啊,有。以前的履历表应该收在某个地方……我想是归档在校长室里吧……”

“小田切。”

“我是小田切。”

人在教职员办公室的小田切刚回答着。

“你到校长室去找近藤亚矢子的资料,找到后向我报告,并比对辖区的情报,看看是否确实。特别是她的家庭成员。”

与时间的拔河……通常要说服嫌犯,请家人来诉之以情也是一种有效的方法,很像日本人的作风。

“了解。”

弦间看着真岛。

“校长,请您到校长室去。有个叫小田切的会帮您找档案,麻烦您了。”

“我知道了。”

动作敏捷的大平拉开广播室的门,真岛一晃一晃地走出去。

在作为基地的教职员办公室,除去刚离开的小田切刚外,只剩下黑田直道、关登志也,以及副班长野村武史三人了。

“高崎。”

“是,我是高崎。”

高崎孝树的遗体收容部队在旧校舍一楼待命,他的声音透过无线电传到三人耳中。耳机里,弦间的声音问道:

“准备好了吗?”

“已经准备好了。”

“打算怎么做?”

“由我与两名机动队员共三人,靠近遗体弃置的现场。其中一人以盾掩护,我和另一人把遗体运送到他所在的位置,再由其他四人来回将遗体运送到旧校舍。剩下的两个人,则将遗体从旧校舍运送到车辆那里。完毕。”

“了解。等候执行命令。”

“了解。”

弦间略为压低声音说道:“高崎。”

“嗯。”

“你听好,我们现在还不了解嫌犯底细,行动一定要慎重,绝对不能大意。也转达给其他伙伴知道。了解吗?”

“了解。”

“土屋。”

在另一个地方对老师们作笔录的土屋出声了。

“我是土屋。”

“你和高崎会合。”

“了解。”

“潮田、柴田。”

沙哑与圆润的声音各自回答了:

“我是潮田。”“我是柴田。”

“暂时先待命。以无线电追踪高崎那边的状况。”

“潮田了解。”“柴田了解。”

“野村。”

基地目前的负责人野村以喉头的麦克风回答:

“我是野村。”

“你试试看能否侦察内部的情形,确认现场状况。”

空气当场凝结。“会不会太性急了呢……”大家都想着同样的事。两人看着野村。野村确认两人的想法也和自己相同后,以坚定的口吻探询:

“现在做,时机会不会还太早?”

“已经死了几个学生了。若无法掌握嫌犯状况,我们就束手无策。”

弦间说得确实没错。

在特警班里,班长的命令就是绝对。这种编制是为了要应付紧急事态,因为没空让你慢慢来,所以有必要速战速决,当场应对状况,临机应变采取行动。但即便如此,一旦牵涉到人命,还是不容轻率做出决定,应完全善用到目前为止的所有经验、知识与情报,当下深思熟虑后,由领导者做出指示。就因为这样,领导者一句话便有他的分量在。其他成员都知道这一点,也很信任他。正因为他们能像这样贯彻由上而下的命令系统,才能全心投入赌命的工作,冲破难关。

弦间与特警班的成员间,当然已培养出钢铁般的坚强默契。不过他们与弦间长久合作下来,也凭着自己的才能与技术,累积了不少实战经验。因此,不只是野村,就连其他伙伴也觉得,弦间的指令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斟酌过后,虽然知道很失礼,野村还是大胆进言,继续说了下去:

“是否该等嫌犯做出回应后,再决定是否进行内部侦察?”

“她心中若怀有恨意,那么目标可能就是孩子们。如果真是这样,她可能完全不会理睬我们,直接在教室内就把事情解决掉。”

关登志也仿佛感到一阵毛骨悚然,低下了头。也就是说,她不是要向外界要求什么,而是出于私怨,才在教室里杀人。这是让人几乎不敢去想的一种可能。

“她会不会嗑药?”

如果是嗑药,那又是另一种状况了,应该花些时间小心处理才行。

“死者之中,有几个人都是额头一枪毙命。嗑药的人不太可能做得到……不过倒是可以确定,她绝非等闲之辈。”

一阵沉默后,弦间继续说道:

“现在教室里还有二十名以上的人质。如果她只是挟持其中一人占领教室,情况当然就不一样。但不管她还有没有其他目的,人数这么多,她不会在乎少一个的。已经有孩子被杀了,现在可以说分秒必争。”

这意见的确中肯。教室里的人质,不过是一张张不同花色的牌而已。对嫌犯来说,她只要最后留下一名人质,就等于拥有黑桃A了。在那之前,她可以随意洗牌,想摊牌就摊牌。所以必须尽可能让嫌犯不要乱洗牌,再设想该如何解决这次的事件。

在场的三个人相视无言。没有人有异议。野村也下定了决心。

“基地,了解。”

“谁要去?”

“我去。”

“不,我去。”

面对弦间的询问,黑田与关马上报了名。两人都受过充分训练,也有过实际处理的经验。野村可以算是参谋,面对班长时,他常是唯一会陈述意见的成员,很受班长信赖。特别是班长如果出了什么事,他可以接手指挥,是很重要的职位。

听到两个人都说要去,弦间沉默了。基地里的成员都等着他的命令。一阵沉思的寂静后,弦间说话了:

“绝对不容许失败。”

弦间只讲了这句话。三个人都相当了解,这句话代表着何等重大的意义。嫌犯本人、动机、武器,每个部分几乎都状况不明,而现在就是要潜入这样的险境中。面临的危险有多大,实在无法估计。

在他们受过的训练里,曾经以数年前开始经常发生的美国校园枪击、挟持人质等事件为参考,把学校假想为事件发生地。训练中也附有处理手册。不过在日本,发生于住家、银行或交通工具的案例要比学校多得多,因此训练时也比较把重点放在那方面。此外,即便校园暴力事件不断以各种新的样貌发生,但像这种在校内挟持人质占领教室的事件,倒是史无前例。

弦间的沉默意味着,他也很想去,却由不得他。

“了解。那就由野村与黑田前去。”

野村毫不迟疑,斩钉截铁说道。

“了解。”

弦间只回答了这么一句话。负责处理特殊事件的军团长,以及他的得力助手……就算不说出口,两人还是能彻底了解对方内心的想法。这是外人没有介入余地的默契。

野村看着黑田。黑田什么也没说,目光如炬地回看着他。野村向他点了点头,又看着剩下的关。

“关,基地交给你了。”

“是。”

特警一班十个成员现在的分工状况——班长弦间重光与大平彬在旧校舍三楼的广播室,副班长野村武史与黑田直道准备对新校舍三楼的D班教室进行内部侦察,高崎孝树与土屋英司属于新校舍前的遗体收容部队,潮田政三与柴田道夫分别在旧校舍二楼走廊与屋顶监视D班,小田切刚在校长室里与校长一起调查近藤亚矢子的资料并做验证,关登志也在充当基地的旧校舍二楼教职员办公室。每个人各自扮演着自己的角色,等待时机到来。

教室里还是一样安静,仿佛窗外的骚动与这儿无关。就连有人稍微调整一下身体重心导致椅子发出的轻微咯吱声,听起来都大得很。哪里一有声音,亚矢子的锐利视线就会移过去。在现在这种状况下,动作太醒目是很不明智的。学生都自动拘谨着身体,只留下眼睛还骨溜溜地转来转去。仍旧保持自在的,只有进太郎、直子、龙彦三人而已。这三人到底从目前为止的人生经验中,培养出了什么样的性格呢?他们是天生如此,还是后天环境造成的?不过在研究这问题前,应该先想想,关于人的本质,到底是性善说比较对,还是性恶说比较对……

突然间,广播喇叭又响了起来。

“近藤老师——”

和刚才一样,是那个讲话不急不徐的中年男子。他的声音打破了静谧,学生先是吓了一跳,继而又全神贯注听着。亚矢子也丝毫不敢大意,侧耳倾听。

弦间的语调不太有情感起伏,缓缓说着:

“……我是刚才来打扰过的……警视厅的……弦间。老是来给您添麻烦,真不好意思。不过,我希望可以……和老师您……见上一面,直接听听……您想说什么……”

弦间对句子的切割,超出了平常讲话时的必要程度。亚矢子觉得他讲话的口吻变了。想到这儿,她突然觉得哪里怪怪的。有种不好的焦虑感在她心底深处,不断扩散开来。

面对弦间单方面不断询问,原本沉默以对的亚矢子,在看到屏幕时,脸色突然变了。画面上照出来的走廊墙角,一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她凝神细视。

弦间依然透过喇叭讲着话,亚矢子则把精神集中在画面的某个点上。学生们对她的举动大感好奇。一直耐心凝视屏幕的亚矢子,猛然一怒,眼睛睁大了起来。有人从楼梯那儿穿过走廊!他身体的一部分在画面上一闪而过。

野村与黑田两人小跑步通过连接新旧校舍的二楼通道,到达新校舍后,从楼梯爬上三楼。他们弯低了身子,把身体靠在楼梯右边的墙壁上,目标是右侧尽头的教室。新校舍是为容纳大量学生而增建的,但随着入学人数逐年减少,已改为特定科目专用的教室,有些甚至在最近成了没人使用的空教室。学校之所以失去活力、充斥着废墟般的气氛,不光是因为学生的破坏或乱涂鸦,或许也和教室的这种状况有关。黑田只露出左眼,看了看走廊。走廊上的左侧有三间教室,右侧的一整排窗户,反射出明亮的光线。不过教室挂着门牌的,只有最后一间的“3-D”而已。前面这两间应该不是常用的教室。D班在学校里,就像被隔离起来一样。

野村以无线电呼叫和弦间一起待在广播室的大平。

“野村与黑田,到达三楼。”

这么小的声音,都还让人有种似乎在走廊上产生回音的

幻觉。连吞口水的声音也都必须慎重。

“大平,了解。请开始。”

耳机传来大平的声音,感觉上也很紧张。野村与黑田在那儿等待着开始行动的时机。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直升机的声音。应该是媒体报道用的直升机吧。这是第一台,然后越来越多。野村在心底某个角落祈祷着,希望这种刺耳声响不会触怒嫌犯。

不久,校内广播传出了弦间的声音。他那会让人留下印象的音调,也在无人的走廊上带着回音扩散着。

两人以眼睛互打暗号后,黑田先以低姿势,像小白鼠一样斜着穿过走廊,拉开第一间教室的后门,滑了进去。野村迅速确认走廊前后的状况,也跟着跑了过去。这间教室已经改为视听教室专用。教室里,也听得到弦间的广播声。两人不出声地穿过桌子与桌子之间,来到前门。他们打算以相同手法穿过隔壁教室,靠近D班。

黑田缓缓地打开门。走廊上,只有弦间的声音而已,隔壁教室并没传出什么声音来。黑田确认过左右两边,敏捷地靠近隔壁教室的后门。就在这时候,一股力量急急扯住他的皮带,用力把他往后拉。

黑田的身体被拉回到原本的教室,跌了一屁股,看到野村结实的背部。是野村猛力把他拉回来的。现在,野村正眯眼看着走廊。

野村伸出一只手,制止了爬过去想和他说话的黑田。接着,野村又从腰间取出一个小型的携带式显微望远镜,窥视走廊前端。

——难道走廊上有什么吗?

黑田非常紧张。

野村回头向黑田示意,把携带式显微望远镜交给他,让出位置来,脸色十分苍白。

错身时,野村小小声说道:

“走廊尽头墙壁,左上。”

黑田心惊肉跳,在门的地方拿起显微望远镜观看。透过镜头放大的窗户玻璃上,映照出大片的初春阳光。他把显微望远镜往左一转。以黑体字写着“3-D”字样的门牌,在圆镜头的正中央微妙晃动着。那东西藏得很巧,大概刚好在门牌对面一带的左边角落。黑田稍微把头一放低,就看到了一个黑色的小东西。

黑田猛然缩回身子,看着野村。野村皱着眉,点了点头。小型监视器!黑田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校长说过,学校里设置的监视器,全都被学生破坏殆尽了。这样的话,那又是什么?不祥的预感在全身游走,而且几乎可以断定是真的。

野村站了起来,以手示意黑田不要动,维持原来的样子,自己则回到教室后方。黑田有点半泄气地蹲在那里。一定是小型监视器。错不了的。嫌犯用那个来监看走廊上的状况,以防我们有什么行动……的确,这不像嗑药的人,也不是毫无计划的冲动性犯罪,而是准备周详的计划。

黑田的眼底浮现一幅悲惨的景象。惨遭杀害、散落一地的尸体……这个嫌犯深不见底的黑暗内心,一瞬间在他脑中闪过。

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自己会不会已经被嫌犯透过监视器看到了。不对,如果是从那个角度拍过来,毫无疑问,自己百分之百应该在移动到视听教室门口时,就已经被拍到了。两人还在楼梯口时,天花板上的水泥横梁挡到了视线。放置监视器的那个角落,刚好就是他们看不到的死角。

“我是野村。”

“我是大平,请说。”

黑田的耳机传来野村与大平的对话声,让他顿时回到现实中。现在不是沮丧的时候。他往教室后方看去。

弦间的声音依然透过喇叭继续传出。此时,野村在教室后方尽可能慎重其事,躬着身子,以不让人听到的低音量和大平交谈。

“走廊尽头的角落,有个疑似监视器的东西。”

大平吸了一口气。野村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们恐怕已经被发现了。”

“先等一等。”

语毕,大平那头的无线电陷入沉默。野村与黑田一动也不动,等待着大平回答。

突然间,弦间的广播似乎还没说完就停止了。两人的四周猛然陷入一片寂静。自从进到这间教室后,听觉就变得十分敏锐,甚至超过了必要的程度,连直升机的任何一点儿声音,也干扰不了他们。现在,就算是一根针掉到地上,他们也听得见。

“我是弦间。”

耳机里传来弦间流畅的声音,能让人心安的声音。就好像班长在背后守护着自己一样,让人信心大增。光是这样,就足以让黑田回复冷静了。

“我是野村。”

“我向校长确认过了。那不是学校的监视器。你们被发现了吗?”

“恐怕是的。”

“这样啊……”

“实在很对不起。”

“有想到怎么做吗?”

或许在取得联络时就已经想好了吧,野村毫不迟疑地回答:

“我想试着接触看看。”

黑田怀疑自己的耳朵。要这样直接踏进敌人阵营吗……

“可行吗?”

弦间的语调完全没有改变。

“外观上来看,是相当高性能的监视器。她准备得这么周到,而且目前为止都还没提出任何要求,应该有什么企图才是。这个嫌犯轻忽不得,她一定不笨。所以还是先设法确认一下教室里的状况比较好。”

黑田的背部肌肉一阵紧绷,当场站了起来。野村冷静而不矫饰的声音仍继续着。

“不管怎样,嫌犯已知道我们靠近这里了。这时撤退,只会给她不必要的刺激,可能会让事态更为胶着。应该当它是个机会。”

弦间约莫沉默了十秒,又以和先前相同的语调说道:

“了解。方法是?”

“我会用S。”

“……可行吗?”

“可以。”

“了解。所有成员都会支援你。别忘了无线电。”

“野村,了解。”

“野村!”

“是。”

“……绝对不要逞强。”

“是。”

语毕,野村回头。黑田站在那儿,脸上的表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像是要让他安心一样,野村露出了笑,走近黑田,开始脱掉装备。黑田也慌张地帮忙。野村把心爱的柯尔特政府型手枪交给黑田,说道:

“接下来麻烦你了。”

“好。”

野村把无线的超小型发报机,贴在上衣夹克的袖子内侧,妥当藏好后,站到门的附近。祈祷着不会有事的黑田没有说话,只站在他身后不安地等着。

“和心爱的人见面去啰。”

野村轻松说着,大大地吐了口气后,举起双手,走到走廊上。一步、两步……他自在地走到距监视器某段距离的地方,正对着它,停了下来。

“我是警察!请务必让我和你谈话!如你所见,我没有带武器!”

他盯着小监视器的镜头,大声地说道。

走廊上突然冒出声音,好像有人在外面。学生们心神不宁起来。不过亚矢子却一点儿也不慌张,看着屏幕冷笑了一下。

“可以吗?我两手空空,会慢慢走!”

走廊上,男子的声音回荡着。屏幕的画面中,野村正慢慢地、慢慢地接近而来。一知道有人靠近这里,学生们到刚才为止所暂时敷衍装出来的乖巧外表,稍微开始瓦解。

嘎的一声,亚矢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学生们很快又安静下来,亚矢子的眼神让他们备感压力。她拿起手枪,朝后门瞄准。

“现在,我站在后门的前面!”

这次的声音,很明显更靠近了。毫无疑问,对方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亚矢子右手拿着枪,左手支撑着,稳稳站在那儿,眼睛放在后准星的后面。

“我要开门了,可以吗?”

野村的声音说道。但亚矢子什么也没说,只保持着瞄准的姿态。

学生的脸仍然看着前方,但全身的神经都集中到门外去了。不过他们不敢转头去看。亚矢子都已经做好开枪的准备,谁要是敢稍微动一下,枪口就会转到自己这里来。

“可以吗!?请让我进去教室里……我要开门了哟!我开门了……”

他真的把门一点一点地拉开。拉到一个大人的身体那么宽的程度,就停住了。接着,举起双手呈高呼万岁状态的野村,缓缓移进了教室。

亚矢子的枪还是那样拿着,但是把原本正瞄准的眼睛移开了后准星。

野村与亚矢子站在教室前后,首度碰面。仅仅数秒的时间内,野村的眼球忙碌地转动着,将教室里的样子尽收眼底:所有学生,讲桌上放着的笔记型电脑与携带式屏幕,还有戴着褐色透明护目镜的亚矢子,只有她一个嫌犯,她手中的手枪,身上没穿着类似防弹背心的东西……他一面确认每个细节,一面也观看整个环境,深深烙印在眼底。

“我没有骗你。你看,我没有带武器。”

野村这么说着,两手慢慢打开上衣夹克,把腰部附近也秀给她看。

亚矢子以左手示意他转过去。野村点了点头,把上衣往上拉,同时转了过去,让她可以看清楚。

转回正面的野村,再度举起双手,看着亚矢子微笑。

“我是警视厅的野村。你是近藤老师吧?”

“是。”

亚矢子那双藏在护目镜与眼镜深处、勉强看得见一点点的眼睛露出笑意。

两人脸上洋溢着与这场合毫不搭轧的安稳笑容,互相对视着。

——单纯的狂人气味并不存在。

野村根据自己到目前为止所碰过的犯人样貌,以及监视器、电脑、屏幕,还有眼前看到嫌犯沉着的样子等状况,再综合自己的直觉,做出了这样的判断。即使她犯下这样的事件,已杀了几个学生,野村还是觉得自己的判断没错。

亚矢子很快别开视线,举起手枪。

“你是普通刑警吗?”

“……为什么这么问?”

“每次一有这种事件,应该都会派装备更完全、属于特殊部队或类似单位的人来才对……”

美国的SWAT或英国的SAS等特殊单位,是根据各自的历史背景,或该国犯罪的严重程度与多样性而设立的。但日本的特警班之所以存在,基本上原因并不相同。就国外来说,一方面任谁都能轻易拿到杀人凶器的枪支;另一方面,又因为与其他国家的微妙互动,以致不时发生恐怖活动……国外发生的穷凶极恶犯罪,程度大概和战争差不多。不过现在的日本正急速朝那个方向发展,倒也是事实。无论如何,眼前这个女老师,确实就拿着一把手枪。

特警班在和犯人交涉时,以保护人质为最优先,所以会穿着看不出身份、尽量不会刺激对方的服装。但是在强行攻坚的时候,就和SAT一样了,全副武装是必须的。顺便一提,所谓的SAT,就是在发生恐怖攻击或人质挟持等事件时,在实际上负责运作的日本特殊奇袭部队。营救人质之类的作战,就是由他们专门负责执行的。

亚矢子翻起眼珠看着野村。

野村缓慢地说起话来。

“老师,只有你一个人吗?”

“如你所见。”

亚矢子耸耸肩回答道。

“理由,可以告诉我吗?”

亚矢子坐回讲桌的椅子上。野村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

“为什么要做出这种事?”

亚矢子抬头看了一下天花板,环顾教室,咕哝地回答:

“你觉得,孩子们的犯罪为什么会增加到这种地步?甚至凶残至极?还有,为什么孩子们会越来越觉得‘犯罪没什么不对’呢?”

“……”

“他们不好好与他人相处……只是过个团体生活,就异常排斥……一碰到困难,不起身面对却逃走……可是又对自由与权利认知错误,只一味坚持着要满足自己的欲望……还有,只要事情的发展无法如自己所愿,马上就恐慌起来。全都是一群以自我为中心的人——”

说到这儿,她从座位站起来,把手枪朝着学生转了一圈。

“这个班上的学生,全部都是那样的家伙。待自己宽厚、不严厉、姑息。这些孩子到底干过什么勾当,你想象得出来吗?你大概会说自己可以想象得到吧,因为你是警察嘛!可是呀,实际的情况,可不是那么简单而已……这个学校,可不是那么简单而已……”

亚矢子一口气讲到这儿,大大地叹了气。野村若无其事地插了嘴。

“可是,你却做出这么残酷的事——”

亚矢子的枪敏捷地指向野村。野村又举起了双手。

“看吧,我就说你根本什么都不懂。呃……你叫……”

“野村,野村武史。”

野村从容地回答。

“对,野村先生。结果你还是没搞清楚状况。你还

是没能脱离过去以来对于孩子这种生物的幻想。他们已经不是二十世纪的孩子了,是二十一世纪所生下来的怪物哟,在这里的这群家伙!”

亚矢子瞪着学生。他们并没有露出太过害怕的表情,反倒入神地听着她讲述心中的想法,而且好像讲的不是他们一样。亚矢子这才发现,竟要到这步田地,自己才能体会到这个班上的学生有多么不知羞耻。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面对野村的质问,亚矢子嘴角猛地一笑。

“这个嘛,要干吗好呢……”

“请你冷静下来。现在还不会太晚,还来得及。”

不过,亚矢子的回答,却显示出她误解了野村的建议。她的眼神诡异地亮了起来。

“说得对,现在还来得及,还不晚。我不能把这些怪物放到社会里去。果然是如此。我不能让他们在明天的毕业典礼上毕业!我要负起身为这一班级任老师的最后责任!现在,我要再一次发誓!”

亚矢子大叫着,声音充满了愉悦。相形之下,学生们都僵硬起来。野村狼狈地说道:“不,请你等一下!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有何贵干?”

亚矢子打断了他的话。她的表情已经完全冷漠下来。

现在再怎么试图说服,她似乎也听不进去。野村认为已经无计可施,于是在心中做了决定,向亚矢子提出建议。

“我来代替他们当人质,怎么样?”

亚矢子露出狐疑的眼神,看着野村。

“这是怎么回事?”

“你能不能放走这里的学生们……”

“……”

“我求你。”

“你和他们非亲非故,竟然说要代替这群无可救药的家伙?”

野村大胆地点了点头。

亚矢子感到很不可思议,看着野村与学生。不久,她放下原本已摆好射击位置的手枪。

“真是了不起啊……警察这种工作……为了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居然可以豁出性命……我佩服你。”

“近藤老师,求求你。”

亚矢子似乎思考了一下,叹了口气,耸耸肩。

“我知道了。”

教室里的沉重空气稍微化解了开来。野村说道:

“多谢你。那个……我的手可以放下吗?”

亚矢子点了点头。野村总算也安了心,把手放下。不过才没多久,她又把手枪瞄准了野村。他再度举起了手。亚矢子说道:

“我准许你来代替。但是,只能选一个人。”

野村和全班同学都吓了一跳。

亚矢子按了按电脑,叫出一个画面,然后看着画面讲了一个名字:

“林小织同学。”

林小织吃了一惊,抬起头来。亚矢子看着坐在靠窗那排中间一带的她。

“你。回去吧。”

不知道是因为同学们瞪视的眼神刺穿了她,还是因为觉得恐怖,小织一动也不动。亚矢子把枪口对准她。

“回去。”

她一面说着,好像就要扣下扳机。野村像是要撵走她一样,在旁催促着:

“赶快站起来!快!”

听到自己身后的野村声音,小织听话地站了起来,带着同学们羡慕的眼神,走到野村旁边。野村满脸笑容,想去除她的不安。

“外面有我的伙伴在。不要担心。”

小织好像快哭出来一样,不停鞠着躬,头也不回地直接拉开门,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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