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我身上的味道的确不那么好闻。

我已经忘了我在这里待了究竟有多少天了——一个多星期?还是两个多星期?——这些天我一直穿着我在沙漠里跋涉时穿的那件衣服,汗水一次又一次湿透了这件衣服。汗水里的盐分渗透进我的棉布衬衫里,渗进了衬衫每个细微的褶皱里。这件衬衫以前是淡黄色的,但是现在衬衫已经成了深紫色,和洞里地面的颜色一样,到处都是很难看的斑斑点点。我的短发里满是沙子,沙沙作响,我能感觉到头发都打结了,乱成一团,头顶上还有一块硬结,就像一只鹦鹉的冠。最近我一直没有看过我的脸,但是我可以想象出脸上有两种紫色:一种是洞里紫色的土壤,另一种是逐渐转好的紫色淤伤。

所以,我明白杰布的意思——的确,我需要好好地洗一洗。还要换件衣服,不然洗了也好像白洗一样。我的衣服要拿去晒干了,杰布就给了我一些杰米的衣服,但是我不想因为衣服被我穿过之后,杰米为数不多的那点衣服就这样被我毁了。谢天谢地,他总算没有拿杰莱德的东西给我。最后,我拿了杰布的一件干净但是有点旧的法兰绒衬衫,衬衫的袖子有点脱线了,我还拿了一条褪色的运动裤,裤子上因为有很多洞被剪短过。几个月来,这条裤子一直没人要。这些衣服随意地搭在我的手臂上——此外,我手里拿着一块杰布称是自制的仙人掌肥皂,肥皂相当大,表面上坑坑洼洼,味道实在不敢恭维——我跟着杰布来到了一个紧靠两条河的房间。

这次也一样,房间里不止我们两个。同样,看到这样的情况我失望难过。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就是那个头发花白,扎着辫子的女人——正在把从较小的那条河中舀出来的水装满水桶。洗澡间里传来开怀大笑以及泼水的声音,声音都非常响。

“得等会儿才能轮到我们。”杰布对我说。

他靠在墙上。我站在他身旁一动不动,尽管我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地下冒出的温泉上,但是我还是感到有四双眼睛一直在盯着我看,这使我浑身不自在。

等了一会儿,有三个女人从洗澡间里出来了,头发上的水滴湿了衬衫背面——其中一个就是那个看上去像运动员,皮肤呈焦糖色的女人,另外一个是年轻的金发女子,我不记得我先前见过她,还有一个就是梅兰妮的表亲莎伦。一看见我,她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下午好,女士们。”杰布打了个招呼,手碰了碰前额,就好像碰的是帽檐一样。

“杰布。”那个有着焦糖色皮肤的女子生硬地回了一句。

莎伦和另外一个女孩就当没看见我们。

“好了,小漫,”她们走了之后,杰布说,“轮到你了。”

我忧郁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小心翼翼地走进那个黑漆漆的房间。

我努力在想地形——我确定我离水边只有几英尺的距离。我先把鞋脱了,这样我的脚指头就能感觉到水了。

这里实在太黑了,我记得这个水池黑黑的样子——水面不透明,于是对于水面下究竟潜藏着什么有了各种各样的猜测——我在颤抖,但是我等待的时间越长,我在这里待的时间就越长,所以,我把干净衣服放在鞋子旁边,拿着味道难闻的肥皂,小心翼翼地摸到了池边。

和洞外湿热的天气相比,这里的水很清凉,感觉很舒服。这并没有减少我的恐惧,但是我还很享受这样的感觉,很久没有这么清凉了。我依然穿着脏衣服慢慢向水中走去,直到水没过我的腰。我能感到溪流滑过脚踝流过石块,还好,河水是流动的——否则,我身上很脏,弄脏了这条河,我心里会很难过。

我慢慢在水中蹲了下来,直到肩膀以下的部分全部浸没在水中。我用粗糙的肥皂把衣服抹了一遍,心想这可能是洗净衣服最便利的方式吧,肥皂碰到皮肤就会有点疼。

我脱下满是肥皂的衣服在水下用力地揉搓,然后一遍遍地清洗,直到没有任何的汗味,没有任何眼泪的痕迹,然后拧干衣服,我把衣服放在地上,我想应该在鞋子旁边。

肥皂擦在身上很疼,但是因为擦了肥皂我就能洗干净,所以这点疼还是可以忍受的。我浑身上下满是泡沫,每寸皮肤都感觉到刺痛,我的头皮像是被烫伤一样。好像有伤的部位要比身体上其他部位更为敏感一些——那些伤一定还在。我很开心地把肥皂放回到了地上,像洗我的衣服一样,我一遍又一遍地用水清洗着自己的身体。

奇怪的是,我既感到无比轻松,也感到有点遗憾。带着这样的感觉,我摇摇晃晃地走出了水池。水很舒服,洗干净也很舒服,只是皮肤有刺痛感。可是,我受够了黑暗,受够了黑暗中的种种幻想。我摸索着找到了我的衣服,迅速套上,脚上的水还没有擦干就伸进了鞋子。我一手拿着湿衣服,用另一只手小心地夹着肥皂。

当我走出去的时候,杰布大笑起来,他的目光停留在我小心谨慎地夹着的肥皂上。

“很疼,是吗?我们正在试着解决这个问题。”他伸出手,手上搭着衬衫一角,我把肥皂放在衬衫上。

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这里不止我们两个,有一排人在他后面排队,一言不发——五个人,他们都从地里回来。

伊恩排在第一个。

“你看上去好多了。”他对我说,但是我无法从他的语气里判断出他对我洗澡是感到惊讶还是感到气恼。

他抬起手臂,修长白哲的手指伸向我的脖颈。我赶忙闪开了,于是,他迅速将手放下。

“对不起。”他低声说。

他为什么道歉,是因为现在吓着我,还是因为一开始要碰我的脖子?我无法想象他是在为要杀了我而道歉。他一定还想要我死,但是我不会去问的。

我走了,杰布跟在我的后面。

“所以,今天还不错。”杰布说这话的时候我们正穿过黑暗的走廊。

“还不错。”我喃喃地说道。毕竟,我还没被杀,这总是好的。

“明天会更好的,”他向我保证,“我一直很喜欢种植——欣赏一粒粒看似枯死却蕴涵着巨大的生命能量的小种子所带来的奇迹。这让我感觉到,好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身上依然饱含着无尽的生命力量,即使最后变成了肥料也是好的。”杰布因为自己的这个玩笑而大笑了起来。

到了大花园,杰布拉着我的胳膊朝东边走,而不是往西。

“别告诉我,你干了这么多活却不饿,”他说,“我可没有责任提供客房送餐服务,你就去大家一起用餐的地方吃饭吧。”

我痛苦地看着地面,但是还是任由他领着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好在食物与往常一样,因为万一奇迹般地出现了里脊肉或是奇多的话,那我就什么也吃不了。我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吞下我的食物——因为我的出现,这里变得死一般的寂静,我讨厌在这样的氛围中发出哪怕是一点点声响。厨房并不拥挤,只有十个人倚着长臬吃着硬硬的圆面包,喝着淡淡的汤,但是我又一次让所有的谈话停止了。我不知道像这样的情况持续了多久。

答案是整整四天。

同样,过了四天,我才明白杰布在做什么,他为什么会从一个彬彬有礼的主人变成了坏脾气的监工。

翻完土的第二天,我就在同一块地里播种,浇灌。这群人和昨天的那群人不同,我可以想象在这里活是轮流干的。梅姬也在这一组里,还有那个有着焦糖色皮肤的女子,但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大多数时候,大家都是默默地干活,这种沉默让人感觉不自然——感觉是在抗议我的出现。

明明还没有轮到伊恩时,他也和我们一起干活,这样我感到有点不安。

我又得在厨房里吃饭了。杰米也在,有了他,厨房里不再是一片沉默。我知道他非常敏感,故意对厨房里尴尬的寂静视而不见,假装这个厨房里就只有杰布、我和他三个人。他滔滔不绝地讲述今天在莎伦课上发生的事,因为上课时说了不该说的话有了点小麻烦,他抱怨莎伦为此交给他一些任务以示惩罚,杰布也装模作样地批评了他一下。他们做得很好,表现得很自然,我没有表演能力。杰米问我今天怎么样,我能做的只有盯着我的食物看,咕哝了几旬,每次都只有一个字,算是回答了。这好像让他有点难过,但是他没有逼我。

晚上则完全不同了——他一直让我不停地说,直到最后我求他让我上床睡觉。杰米又回到自己的房间,他睡在杰莱德那一边,坚持要我睡在他那半边。这和梅兰妮以前的回忆几乎一模一样,她也同意这样的安排。

杰布也同意了:“这样就省得我再去找保镖了,把枪放在离自己近一点儿的地方,别忘了有枪。”杰布对杰米说。

我又一次提出了抗议,但是这两个人根本不听我的。所以杰米把枪放在身体的另一边,我睡在他这一边。我心里很不安,晚上做的噩梦都和这把枪有关。

第三天,我来到厨房干活。杰布教我怎么样捏面团,怎么样把面团捏成圆形,怎么样让面团发酵,过了一会儿,他又教我该怎样在巨大的石炉的底部拨旺炉火,天很黑的时候就要将火扑灭。

下午三点左右,杰布离开。

“我再去拿点面粉来。”他低声说,一边还玩着身上的皮带,腰里别着枪。

在我们身旁捏面团的三个女人一直沉默不语,没有抬眼看一下杰布。我一直到胳膊肘上都是黏糊糊的面,但是我立刻把手上的面甩掉,想跟着杰布一起出去。

杰布咧嘴一笑,迅速地扫了一眼那三个没有瞧我们一眼的女人们,对我摇了摇头,随即转过身,我还没有来得及将手上的面团弄干净,他已经冲出了房间。

我愣在那里,不能呼吸。我盯着她们看——一个是从浴室里出来的金发女孩,另外一个,头发花白,扎着辫子的妇人,还有一个是眼睑厚垂的母亲——我等待她们意识到现在是杀我的好时机。杰布不在,枪也不在,我的双手粘在了黏糊糊的面团里——没有什么可以阻止她们。

但是这些女人依然在揉面,捏面,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个可怕的事实。尽管很长,但是令人窒息的时刻终于过去了,我又开始揉面了。比起我不断地工作来说,静静地站在那里可能更快提醒她们现在她们完全可以把我给杀了。

杰布永远地消失了。也许他本来的意思是他必须要去碾磨更多的面粉,似乎只有这个理由才能说明他为什么一直不出现。

“你真够久的。”杰布回来的时候,那个头发花白,扎着辫子的女人对他说,所以我知道不止我一个认为他离开了很久。

杰布把一大袋面粉放到了地上,发出重重的响声。

“这袋面粉很重,楚蒂,你试试看把这袋面粉扛过来。”

楚蒂哼了一声:“我想你扛了这一路一定休息了很多次。”

杰布咧嘴笑了笑:“那是当然。”

刚才我的心一直和小鸟的心一样咚咚地直跳,现在心跳的节奏没有那么狂乱了。

第二天,我们去有稻田的房间擦镜子。杰布告诉我,因为湿气和灰尘会让镜子变得灰蒙蒙的,这样,镜子里反射出来的光会比较暗淡,无法给植物生长提供充足的光线,所以他们定期来这里擦镜子。又是伊恩,他还是和我们一起干活,他爬上了摇摇欲坠的木梯子,而杰布和我则在下面帮他扶稳梯子。因为伊恩很重,自制的梯子平衡性很差,所以要扶稳还真不容易。一天下来,我的手臂又酸又痛。

直到我们干完活,向厨房走去,才发现杰布平时一直随身带着的枪套里没有枪。

我大声地喘着气,像是受惊的小马一样,腿僵在那里动弹不得,蹒跚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小漫?”杰布问我,一脸茫然。

如果不是伊恩在旁边,如果不是他那双充满生气的蓝眼睛饶有兴趣地看着我奇怪的行为的话,我会回答的。

所以,我只是睁大眼睛看着杰布,流露出不信任和责备的眼神,摇摇头,叉开始在他旁边慢慢地走着。杰布轻轻地笑了。

“怎么了?”伊恩小声问杰布,好像不让我听见似的。

“不知道。”杰布回答说,他撒谎的样子只有人类能做到,表情平和,一脸无辜。

他真是会撒谎。我开始怀疑,他今天落下枪,昨天把我一个留下,强迫我与其他人在一起是不是都是为了要杀我,但又不想自己动手。那么我曾记得的友谊呢?是不是也是一个谎言?

这是我第四天在厨房里吃饭了。

杰布、伊恩和我走进那间狭长闷热的房间——一群人在低声地聊着白天发生的事——什么也没有发生。

什么也没有发生。

没有突然的沉寂,没有人停下来拿着匕首对着我,似乎没人注意到我们。

杰布带我找到了一张空的桌子,然后拿来足够三个人吃的面包。伊恩坐在我旁边,懒洋洋地靠着桌子,随意地转向他另外一边的女孩,就是那个金发女孩——伊恩叫她佩姬。

“你怎么样啊?安迪走了之后,你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啊?”伊恩问那女孩。

“如果不是那么担心的话,我还不错。”那女孩咬着嘴唇,回答了伊恩的问题。

“他很快就会回来了,”伊恩安慰她说,“杰莱德总会把所有人都带回家的,他有这种天才般的能力。自从他出现以后,我们从来没遇到过什么意外,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安迪会平安的。”

伊恩提到了杰莱德,我的兴趣来了——还有梅兰妮,这些天来一直像是被催了眠一样,这会儿也来劲了——但是,伊恩没有说别的。他只是拍拍佩姬的肩膀,然后转过身从杰布手里接过食物。

杰布坐在我身旁,环视了一下房间,脸上显露出满意的表情。我也四处张望,想看看他在看什么。平时我不在这里,房间里一定是这种氛围。只有今天,我似乎才没有打扰他们。他们,一定已经不想再因为我而打扰他们的生活。

“事情在逐渐平息。”伊恩向杰布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们知道他们该怎么做,这里的人都是有理性的。”

我暗自皱眉。

“没错,那是在此刻,”伊恩大笑着说,“我哥哥不在这里。”

“你说得对。”杰布表示同意。

我觉得有趣,伊恩也会把自己算作是有理性的那类人。他注意到杰布没有带枪吗?我真的很好奇,但是我不能冒险指出来,万一伊恩真的没有注意到呢。

饭还像刚开始那样吃着,我的好奇心很显然已经退去。

用餐完毕,杰布说我应该休息一下。他一直把我送到房间的门口,又当了一回绅士。

“午安,小漫。”他说着,又用手指轻碰了他想象中的礼帽。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杰布,等一下。”

“什么事?”

“杰布”我犹豫不决,想找种礼貌的表达方式,“我好吧,也许这种想法有点愚蠢,但是,我猜想我们是朋友。”

我仔细地看着他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以判断他是否对我说谎。他看上去很和善,但是我怎么知道撒谎的人会说什么呢?

“我们当然是朋友,小漫。”

“那么你为什么要杀我?”

他的眉头紧蹙,很是惊讶:“亲爱的,现在你为什么有这种想法?”

我将事实一一摆了出来:“你今天没有带枪,而且昨天你把我一个人留在厨房里。”

杰布笑了:“我以为你讨厌那把枪呢。”

我在等他回答。

“小漫,如果我想你死,你不可能活过第一天。”

“我知道,”我喃喃地说,开始觉得有些尴尬,但不知道为什么,“所以这一切都让我感到迷惑不解。”

杰布放声大笑:“小漫,我不会要你的命的!孩子,这是重点。我一直想让他们习惯看见你在这里进进出出,让他们接受现实,这就像是煮青蛙。”

听到这奇怪的比喻,我有点茫然。

杰布解释说:“如果你把青蛙扔到滚烫的热水里,青蛙会立即跳出来,但是如果你先把青蛙放在温水里,然后慢慢加热,青蛙直到后来才会明白怎么回事。结果是青蛙被煮熟了,只是慢火攻势罢了。”

我想了一秒钟——我想起今天中午吃饭的时候那些人对我的反应,他们当我不存在。在杰布的努力下,他们已经习惯于我的出现。明白这一点,我感到有希望了,这多少有点奇怪。希望对我目前的状况是多么愚蠢的一个字眼,但是希望还是渐渐地渗入了我的心里,让我的心情变得比以前更明亮了。

“杰布?”

“怎么了?”

“我是那只青蛙还是那锅水?”

他大笑起来:“这个就留给你自己去思考吧,自省对灵魂有好处。”他转身离去,又一次开怀大笑,这次笑得比前一次更大声。

“没有什么双关在里面。”

“等等,我能再问一个问题吗?”

“当然,毕竟我也问过你问题,你当然也可以问我问题了。”

“杰布,为什么你会是我的朋友?”

他嘟起嘴,停了一秒钟,考虑该如何回答我。

“你知道,我的好奇心很重,”他开始回答我,我点点头,“那么,我已经观察过许多灵魂,但是我从来没有和他们说过话。我有很多很多的问题想问,这些问题越积越多另外,我一直认为如果一个人真的想和别人做朋友的话,他可以和任何人做朋友。我喜欢去证实我的理论。瞧,现在你来了,你也是我遇到的最善良的人之一。有一个灵魂做朋友真的很有趣,这让我感到自己因此而变得极其不寻常。”

他向我眨眨眼睛,鞠了个躬,离开了。

正是因为我现在知晓了杰布的计划,所以他进一步推动他的计划时,事情并没有变得更加容易。

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带枪了。我不知道枪在哪里,但是至少杰米不用再和枪一起人眠了,这样我对他心存感激。和杰米在一起,我们没有什么保护了,这让我有一点点紧张,但是,我确定没有了枪杰米的危险会少一些。他不存在危险性,没有人会去伤害他的。另外,没有人再来找我了。

杰布开始让我干些跑腿的活。他饿的时候,让我跑到厨房里去帮他拿个小圆面包。地里的某块地方干了,他让我去拿一桶水来。他让我把杰米从课堂上拉出来,说是杰布必须和他谈一谈。菠菜发芽了吗?去看看。我是否还记得怎么样走到南面的洞穴呢?杰布要给医生捎个口信。

每次我不得不完成这些简单的指令的时候,我都会害怕得直冒冷汗。我尽量避免引起别人的注意,尽可能地快步走过而不是跑过大的房间和黑暗的过道。我尽量贴着墙,低垂着眼睛。有时候,也会像过去一样,人们因为我的路过而中断彼此的谈话,但是,大多数时候,他们没有留意到我。只有一次,我真切感到了死亡的危险。那次,我去找杰米,打断了莎伦的课。莎伦看着我,似乎接下来就会攻击我,但是,在我用很小的声音艰难地说出我的要求之后,她还是点头同意杰米跟我走。只剩下杰米和我两个人的时候,杰米拉起我颤抖的手,安慰我说,任何人打断莎伦的课,她都会报以同样的眼神。

最糟糕的是我去找医生的那次,伊恩坚持要为我带路。我想,我本来可以拒绝的,但是杰布认为没问题,这说明杰布相信伊恩不会杀了我。我很不愿意去试验那个理论,但是,这场试验似乎是避免不了的。如果杰布信错了伊恩,那么伊恩很快就能找到机会下手,所以我跟着伊恩穿过南面狭长黑暗的通道,这就好像是一场生死考验。

前半部分顺利完成,医生得到口信,看见伊恩和我一起来,他似乎一点也不感到惊讶。也许是我自己的想象,但是认为他们意味深长地交换了眼色。

我还以为他们当时就要把我绑起来,放到医生的手术床上。待在这些房间里,我依然有想吐的感觉。

但是医生只是谢谢我,就送我出去了,他好像很忙。我不能确定他在做什么——几本书摊开,一堆堆的文件,可是上面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草图。

在回来的路上,好奇超过了恐惧。

“伊恩?”我问道,第一次说出这个名字还是觉得有点困难。

“怎么了?”听上去,他很惊讶我会和他说话。

“你为什么到现在还不杀了我?”

他哼了一声:“那样太直接了。”

“你知道,你可以杀了我的。杰布可能会生气,但是我认为他不会杀了你的。”我的话脱口而出,我在说什么?听上去,好像我在说服他杀了我。

“我知道。”他说,语气里有些扬扬得意。

好一会儿,走道里非常安静,只听见我们的脚步声在通道里回响,很是低沉。

“这似乎不公平,”伊恩终于开口说话了,“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我不明白怎么会杀了你就能让一切重新走回正轨昵,这就好像因为将军的战争罪而把他手下的士兵杀了一样。现在,我没有接受杰布那些疯子理论——当然,相信的话,会很好,但是,希望往往会落空。不管他是对是错,你好像并不会伤害我们。我必须承认,你是真的很喜欢杰米,这看上去有点奇怪。不管怎样,只要你不给我们带来危险,似乎杀了你是很残忍的,这里再多一个不合适的人又怎么样呢?”

不合适的人,这个词我暗自思量了许久。这也许是我听到的对我最恰如其分的描述,以前我又适应过哪些地方呢?

真奇怪,伊恩和其他的人在他们的内心竟然有这么温柔的情感,我没有想到他对残忍也很反感。

我在思考这一切的时候,伊恩在一旁默默地等待。

“如果你不想杀了我,那么你今天为什么要和我一起来?”我问他。

在回答我的问题之前,他又停顿了一下。

“我不确定”他在犹豫,“杰布说事情已经慢慢淡下来了,但是我不相信。还是会有些人不管怎样,医生和我都尽力看着你,以防万一。让你走南面的那条通道对我来说是想碰碰运气,但是,这里杰布做得最绝——他极度冒险。”

“你你和医生想要保护我?”

“世界太奇怪了,不是吗?”

停了好几秒钟,我才开口。

“最奇怪的世界。”我最终也同意这种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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