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杀了韦斯。

匆匆忙忙的卸货过程中,我的手被划伤了,割破了,沾满紫色的泥土,这双手倒不如被他的鲜血染红。

韦斯死了,这等于是我的过错,就像我亲手扣动了扳机。

卡车上的东西刚卸载完,除了五个人,所有人都聚集在厨房里吃那些不易保存的食物,那是我们在最后一个商店里买来的——奶酪和新鲜的牛奶面包,一边吃一边听杰布和医生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杰莱德、伊恩和凯尔。

我坐的地方离其他人有点距离,手捧着头,悲伤而麻木,又惭愧得不好意思像其他人那样提问。杰米坐在我身旁,他不时拍拍我的背。

韦斯已经被埋在沃尔特旁边那昏暗的洞室里,他是四天前死的,就是杰莱德、伊恩和我坐在一起看公园里的三口之家的那个晚上。我再也看不到我的朋友了,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眼泪溅洒在我身下的石头上,杰米拍得更快了。

安迪和佩姬不在这儿。

他们把卡车和运货车开回到隐蔽处。会从那里乘吉普车到那个常用的简易车库,然后,剩下的路只好走回来,他们会在日出前回到家。

莉丽不在这儿。

“她情况不太好。”杰米碰巧看到我在浏览莉丽的房间,他小声地对我说。我不想知道其他事了,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亚伦和布兰特不在这儿。

布兰特左肩锁骨下方的凹陷处,多了一条光滑的粉色环形伤疤。子弹差一点点射中他的心肺器官,却埋进他的肩胛骨,没有射穿。医生取出子弹的时候用了很多修复素,现在布兰特已经痊愈了。

韦斯被子弹射得更准,它刺穿韦斯高高的橄榄色额头,从脑门后面射出来。医生无能为力,即使他当时就和他们在一起,即使他有一加仑修复素可以随意使用。

布兰特屁股后面的手枪皮套里装着一盒沉甸甸的战利品,是从交战的对手那里弄到的。布兰特和亚伦在一起,都在隧道里,如果不是网为有人,我们本来要把战利品囤积在这里——如果它不再被用做监狱。

好像失去韦斯还不够严重。

总人数没有变化,这在我看来不仅荒谬而且可怕。二十五个活人,就像我来山洞前一样。韦斯和沃尔特走了,但我在这儿。

现在,猎人也在。

我的猎人。

如果我直接开到图森,如果我待在圣地亚哥,如果我跳过这个星球去完全不同的地方,如果我做了母亲,就像其他灵魂经历过五六个星球后会做的,如果,如果,如果如果我没来到这儿,如果我没给猎人跟来这里的线索,那么韦斯就不会死。她解开路线图的时间比我长,但当她做到时,就不需要小心翼翼地按图索骥。她驾驶着适合各种地形的运动型多用途跑车,在沙漠里疾驰,柔软的沙地上留下一道道崭新的车辙,她离得越来越近。

他们必须做点什么,他们必须阻止她。

是我杀了韦斯。

不管怎样,他们还是会抓到我的,小漫。是我把他们引到了这里,不是你。

我痛苦得说不出话。

而且,如果我们没来到这儿,杰米就会死。也许杰莱德也会死,没有你,他是活不过今晚的。

每种情况都有人死,死亡无处不在。

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我在心里抱怨着,我没有伤害这里的其他灵魂,真的没有。我阻止医生做致命的手术,我在这儿甚至拯救了一些灵魂,她为什么一定要跟着我?

他们为什么留下她?梅儿咆哮着,他们为什么不马上杀死她?或者慢慢地折磨死她——我不在乎用什么方式!为什么她现在还活着?

我惶恐不安,猎人活着,猎人就在这里。

我不应该怕她。

当然,恐惧是情有可原的,她的失踪会把其他猎人引到我们这里,每个人都害怕这一点。人类监视她寻找我的时候,看到过她何等的固执己见。她一直在想办法说服其他猎人,有人类藏在这片荒蛮的沙漠中,没有人把她的话当一刨事。他们回家了,但她是唯一一个继续搜索的猎人。

但现在,她在搜索的途中消失了,一切都变得不同了。

她的车被开到很远的地方,遗弃在图森另一边的沙漠里。看起来她失踪的方式和人们相信的我失踪的情况一样:附近留下了她钩破的背包的碎片,带的零食吃了一半,散落在周围,其他灵魂会觉得这是个巧合吗?

我们已经知道他们不会当成巧合。完全不会。他们在搜索,这样的搜索会更密集吗?

但害怕这个猎人本身不太合情理。她身材矮小,可能比杰米还矮。我比她更强壮,跑得更快。我周围有朋友和支持者,但她,至少在这些洞穴里,她独自一人。两把枪每时每刻瞄准着她,一把是来复枪,另一把是她自己的格洛克手枪——就是伊恩曾经很想要的那种枪,就是它杀死了我的朋友韦斯。她能活到现在,只凼为一个理由,但这个理由也无法保护她太久。

杰布认为我也许想和她谈谈,仅此而已。

既然我已经回来了,不管我是否和她谈话,过几个小时,她必死无疑。

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好像处于劣势?为什么我有种奇怪的预感,她会成为逃脱我们的攻击的那个人?

我不确定是否想和她谈谈,至少,我是这么对杰布说的。

毫无疑问,我不想和她谈话。我害怕得不敢再看她的脸——这张脸我曾经无论怎样想象,也想象不出它害怕的样子。

但是,如果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兴趣和她谈话,亚伦会开枪杀死她。这就像我向他下达开枪的命令,就像我扣动了扳机。

或者更糟的是,医生会设法把她从人类躯体中分离出来,我不敢回想朋友的双手涂满银色的血液。

梅兰妮心神不安地扭动着,想逃离我脑海中的挣扎。

小漫,他们一定会朝她开枪的,不要慌张。

这个能安慰我吗?想象的画面挥之不去。亚伦拿着猎人的枪,猎人的身体慢慢地瘫倒在石头地板上,红色的血液在她周围蔓延你不需要看着。

那没法阻止事情的发生。

梅兰妮的思绪变得有点混乱,但我们想要她死。对吗?她杀了韦斯!而且,她不能活着。无论如何。

当然,她说得都很对。的确,猎人不能活着。如果把她关起来,她会执拗地想办法逃走。如果放了她,她会马上把我们一家子送进坟墓。

确实是她杀死了韦斯,他这么年轻,这么讨人喜欢。他的死给我们留下了深切的痛苦,我理解人类要她以命偿命的正当性。

我也确实想要她死。

“小漫?小漫?”

杰米摇着我的手臂,我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有人叫我的名字,也许已经叫了好几次了。

“小漫?”杰布又问了我一遍。

我抬起头,他俯身看着我。他面无表情,没有表情意味着他处于某种强烈的情感中,他那张扑克脸。

“孩子们想知道你是否想问猎人什么问题。”

我把手放在额头上,努力切断脑海中的画面:“如果我没有问题。”

“他们已经厌烦了看守的工作,这很难熬,他们宁愿现在和朋友们在一起。”

我点了点头:“好吧,那么,我想我最好马上去看看她。”我从墙边挪开身子,站起来。我的手在颤抖,所以我握紧拳头。

你没有想问的问题。

我会想到一些的。

为什么拖延不可避免的事?

我不知道。

你正在想办法救她。梅兰妮义愤填膺地指责我。

那样做行不通。

是的,行不通,而且你本来就想要她死。所以。就让他们朝她开枪吧。

我胆怯地蜷起身子。

“你还好吧?”杰米问道。

我点点头,没有力气说话。

“你不需要这么做。”杰布告诉我,他眼神犀利地看着我。

“没关系。”我低声说。

杰米握住我的手,但我松开了手:“待在这儿,杰米。”

“我要和你一起去。”

我的声音现在有了点力气:“噢,不行,你不能。”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这次,我赢了。他倔犟地扬起下巴,但没精打采地退了回去靠在墙上。

伊恩好像也想跟着我走出厨房,但我朝他看了一眼,把他堵在路上。杰莱德注视着我离开,他的表情难以捉摸。

“她是个爱发牢骚的人,”我们走回洞穴的路上,杰布小声告诉我,“不像你那么安静。她总是索求更多的东西——食物、水、枕头她也经常威胁我们,‘猎人会把你们一网打尽!’诸如此类的话。尤其是布兰特难受得很,她已经让他忍无可忍了。”

我点点头,这一点儿也不让我惊讶。

“但她没有想办法逃走,话很多,但没有行动。只要枪一指着她,她就往后退。”

我畏缩不前。

“我猜,她很想保住性命。”杰布自言自语。

“你确定这是关押她的最安全的地方?”我们走进黑暗、曲折的隧道时,我问道。

杰布咯咯地笑起来。“你没找到出口,”他提醒我,“有时,最隐蔽的地方就是近在眼前的地方。”

我轻轻地回答:“她比我更积极。”

“孩子们看得很紧,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们快到了,隧道突然打了个V字形的大转弯。

多少次我绕过这个角落,我的手摸着急转弯处的内侧隧道壁,就像现在这样?我从来没有沿着外侧墙壁走过。外侧墙壁凹凸不平,上面突出的岩石会划伤我的手,让我绊跤,而且贴着内侧走的路线更短。

这个v字形隧道不是v形的,是Y形的——一条隧道分叉形成两条分支,就是这条隧道。他们第一次告诉我这个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如杰布所说,把东西藏在眼前有时是最聪明的。我不顾一切的时候甚至想过从山洞里逃走,我的计划就是忽略了这个地方,这里就是洞穴,是监狱。在我的印象中,这是所有洞穴里最黑最深的井,这是他们关押我的地方。

即使是更鬼头鬼脑的梅儿,也从未想到他们关我的地方离出口只有几步之遥。

这还不是唯一的出口,但另一个出口又小又窄,必须爬着出去。我没有找到那个出口,因为总是直着身子走进这些山洞的。我没有找过那种隧道,而且,我从未探究过医院的边界线,我从一开始就避之不及。

有声音打断了我的思路,这声音很熟悉,尽管听起来像另一个人。

“我纳闷,吃这点东西你怎么还活着,哼!”

某种塑料的东西咔嗒一声落在石头上。

我们绕过最后一个拐角后,我可叹看见蓝色的光线。

“我刚刚知道人类居然能沉住气把人慢慢饿死,好像这个计划对于你们这种目光短浅的生物过于复杂了。”

杰布轻轻地笑出声:“我得说,我真佩服那些孩子,他们竟然忍受到现在。”

我走到亮着灯的隧道尽头。布兰特和亚伦都坐得远远的,尽可能远离隧道的另一头,猎人在那头踱着步子。他们手里握着枪,看到我们走近时,欣慰地叹了口气。

“终于。”布兰特咕哝着。他的脸棱角分明,眉眼间透着悲伤。

猎人停下了脚步。

看到她所在的环境,我很讶异。

她没有被塞在狭窄的洞穴里,而是比较自由地在咫尺宽的隧道两壁间踱来踱去。地面上,在平整的隧道壁那头,靠着一个垫子和枕头。山洞的中间,有个塑料盘子倾斜着倚在墙壁上,几只番薯散落在盘子边,还有一碗汤。汤从碗里溅出了一点,这就解释了我前面听到的咔嗒声——她把食物扔了出去,但是,看起来好像她已经吃了大部分食物。

我凝视着这些相对有人情味的安排,胃里有一阵奇怪的疼痛感。

我们杀了谁?梅兰妮生气地嘟囔着,这也刺痛了她。

“你要和她谈一会吗?”布兰特问我,疼痛再次袭来。以前布兰特提到我时,用过阴性人称代词吗?我不奇怪杰布这么对待猎人,但其他人呢?

“是的。”我低声说。

“小心点,”亚伦提醒我,“她是个愤怒的小东西。”

我点点头。

其他人站在原地,我独自走到隧道那头。

我艰难地抬起眼睛,迎接那种目光,我觉得那种注视就像冰冷的手指掐在我脸上。

猎人朝我瞪着眼睛,冷酷的嘲笑扭曲了她的脸,我从来没见过有那种神情的灵魂。

“噢,你好啊,梅兰妮,”她在嘲弄我,“你怎么这么久才来看我?”

我没回答,慢慢地走向她,努力说服自己我身体里流动的仇恨实际上并不属于我。

“你的那些朋友是不是认为我会和你说话?会泄露我所有的秘密?就因为你脑子里有一条迟钝无比的灵魂,我可以从你眼神中看出来。”她的笑很恼人。

我在离她还有两大步的地方,紧张地跑了过去。她没有攻击我,但我的肌肉还是绷得紧紧的。这种感觉不像在高速公路上遇到猎人——和其他温和的同胞在一起时我有种安全感,但现在我感觉不到那种常有的安全感。又一次,觉得她会比我活得更久的奇怪想法闪过我的脑海。

别胡思乱想。问她你想问的问题,你想到什么问题了吗?

“那么,你想怎么做?你获准亲自杀我了吗,梅兰妮?”猎人咬紧牙关说道。

“这里他们叫我小漫。”我说道。

我开口说话的时候,她稍微退后了一点,似乎她原以为我会说得很大声。我低沉、平稳的声音好像让她很失望,她宁可听我大喊大叫。

她怒目圆睁,朝我瞪着眼睛。我仔细审视她的脸孔,她的脸上沾着紫色的尘土和风干的汗渍,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伤痕。我的心又莫名地疼痛起来。

“小漫,”她重复,一遍,声音四平八稳,“好吧,你还在等什么?他们没同意吗?你打算用手还是用我的枪?”

“我不是来处决你的。”

她展开阴郁的笑容:“那么,是来审问我的?人类,你严刑拷打的工具在那儿?”

我畏惧了:“我不会伤害你。”

她的脸上闪过一阵疑惑,很快又被轻蔑的神情取代:“他们为什么要把我关起来?他们以为能驯服我吗?就像你这个听话的灵魂?”

“不,他们只是他们想在征询过我的意见之后再杀了你,考虑到我可能想先和你谈谈。”

她垂下眼睑,瞪大的眼睛眯了起来:“你想说什么?”

我咽了一口气:“我在想”我只有那个我自己也没法回答的问题,“为什么?你为什么不放过我,当做我已经死了,就像其他人一样?你为什么这么固执地追捕我?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想过自己的生活。”

她跳了起来,猛地把脸转向我。我身后有人在动,但听不清其他动静——她劈头盖脸地呵斥我。

“因为我是对的!”她尖叫着,“千真万确!看看他们这群人!一帮作恶多端的刽子手,埋伏着等我们上钩!和我想的一样,情况只有更糟糕!我早知道你和他们在一起!是他们中的一分子!我告诉过他们会有危险!我告诉过他们!”

她停下来喘气,向后退了一步,瞪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我没有回头看是什么吓退了她,我猜大概是杰布告诉过我的——只要枪一指着她,她就往后退。她粗重的呼吸缓和了一些,我琢磨着她的表情。

“但他们没有听你的话,所以你一个人来找我们。”

猎人没有回答,她又后退了一步,脸上充满疑惑。这一刻,她看起来异常柔弱,仿佛我的话撕去了她庇护自己的铠甲。

“他们会来找你,但最后表明,他们根本从来没相信过你,是吗?”我说道,她绝望的眼神印证了我说的每一个字,这让我确信无疑,“所以他们不愿意继续搜索。他们没找到你,就失去了干劲儿。我们会小心行事,一如往常,他们不会找到我们。”

现在我在她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真正的恐惧,那对她而言的可怕事实,被我说中了。我为人类的隐蔽巢穴,为我的小家庭,备感欣慰。我是对的,他们会安然无恙,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为自己感到高兴。

我没有问题要问猎人了。我离开后,她就会死。他们会等到我走远吗?好让我听不见枪声?山洞里有远得听不见枪声的地方吗?

凝视着她愤怒而惊恐的脸,我知道我有多恨她,今生今世再也不想看到那张脸。

那种仇恨却使我不容许她死去。

“我不知道怎么救你,”我小声说,不让他人听见,为什么这句话在我听来像个谎言?“我想不到办法。”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但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杰布是对的,尽管一直在威胁、恐吓她很想活命。

我点头回应她的指控,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我在很专注地思考。

“但我还是我,”我小声说,“我不想我不想”

怎么接这句话?我不想猎人死?不,那不是真心话。

我不想憎恨猎人?我如此恨她,以至于我想她死。我想在我恨她的时候,让他们把她杀了,这如同她因为我的仇恨而死去。

如果我真的不想她死,我能想出救她的办法吗?难道是我的仇恨阻挠了问题的解答?如果她死了,我要负责吗?

你疯了吗?梅兰妮抗议道。

她杀了我的朋友,她在沙漠里朝他开枪,她让莉丽伤心欲绝,她把我的家庭置于危险的境地。只要她还活着,她对他们就是个威胁——对伊恩,对杰米,对杰莱德,她会想尽一切办法把他们置于死地。

这就对了。梅兰妮认同我现在的想法。

但如果她死了。而我本可以救她,只要我愿意那么。我成了什么人了?

你要实际一些,小漫。这是场战争。你站在哪一边?

你知道答案的。

我知道,那就是你,小漫。

但如果我可以两者兼顾?如果我既可以救她的性命又同时可以保证这里所有人的安全?

我看到了那个一直在说服自己相信是不存在的答案,胃里泛起一阵恶心。

我在梅兰妮和我之间建起的唯一一道墙坍塌了。

不!梅儿倒抽了一口气,她尖叫着,不!

我一定知道自己会找到这个答案,它解释了我奇怪的预感。

因为我可以救猎人,我当然可以,但这会牺牲我自己。一场交易,凯尔怎么说来着?一命换一命。

猎人怒视着我,她深色的眼睛里充满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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