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会展中心像一条银亮的海鳗,盘踞在S市的海边。

这些年S市经济发展迅速,推动力主要来自于滨海新区的高新产业园,大巴车一路行驶,迎面都是充满科技感的玻璃建筑,让沈瞳产生一种错觉:自己是一个刑满释放的劳改犯,从远古时代忽然来到了未来世界。

这种感觉在进入会展中心时达到了巅峰。

志愿者队伍一入场,立刻被几台造型独特的黑色无人机包围。几秒钟后,人脸识别全部完成,LED大屏幕上刷新了在场志愿者的照片,列出了学院、编组、负责场次、住宿安排等信息,同时将工作证胸牌打印完毕。

与复杂缓慢的人工注册相比,这一手操作堪称天秀。

愣怔片刻,众人发出一阵惊叹,此时无人机已经飞回了远处的中央展厅。大型会议的开幕前夜,会场里本该安静无人,中央展厅却被围得水泄不通,到处都是长.枪短炮、摇臂式摄像机,甚至还有荧光棒和应援灯,愣是把一个科技场馆装点出了娱乐氛围。

乔琪的夸张反应,进一步烘托了这种明星演唱会的气氛。

“啊啊啊啊——是活的Marsh!”

乔琪娴熟地从随身包中掏出她的摄影装备,一边尖叫,一边冲向前排。这土拨鼠腔调沈瞳并不陌生,她的降噪耳机就是为此而存在。乔琪这个人,本命众多且墙头无数,口味多元而标准单一,只要脸长得好看,都能获得她一视同仁的尖叫洗礼。

“这是人类能够拥有的美貌吗!瞳宝!我心梗了!”

沈瞳压低帽檐,试图挣脱乔琪的手。她的照片、姓名和学校一直挂在LED屏幕上没有刷掉,虽然图像模糊,字迹细小,在场也未必会有认识她的人,但她总有一种被“公开处刑”的尴尬。

可惜世事往往不遂人愿,下一秒,她就进入了全场关注的焦点区域。

“看来,我们学术明星的号召力真的不容小看,这位激动的粉丝,愿不愿意一起上台来参与互动呢?”现场音响中传来的甜美女声,对于常看娱乐节目的人来说一定不会陌生——菠萝台的当家花旦,近年国内最炙手可热的综艺主持,居然会出现在学术论坛的会场,颇有一种在火箭发射基地看到超模走秀的违和感。

但她和身边的男生并肩立在展台上,又奇异地令人感到十分契合。

男生黑衣黑裤,戴黑色棒球帽,身姿挺拔如一柄笔直的长刀。刀未出鞘,却已开刃,可能是皮肤太白,显得他眼角眉梢十分锋锐,反而使人注意不到他好看的眉眼,只觉得面目格外冷峻。

明明穿一身黑,却像站在雪地里似的,周身温度都比周围低上几度。

“妈呀,他是不是在看我?瞳宝,求你,替我上去,我腿软了……”

乔琪气势全消,以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秒怂。沈瞳则连退三步,以实际行动诠释了什么叫没义气。

孤立无援的乔琪就这样被请上了台。女主持笑靥如花,热情欢迎这只超级锦鲤,并往她手中塞了一张提词卡,请她客串现场主持。乔琪低头浏览台词,外表上还保持着她乔少的潇洒风度,内心已经焦黑成一片废土:妈呀,什么锦鲤,分明是一尊肉盾,以她对Marsh的了解,胆敢将这些问题当众问出口,她能被当场喷成一座冰雕。

“我、我还是问一些学术问题吧……”乔琪紧张到结巴,她很清楚Marsh的喜好。

一夜爆红,对于Marsh而言百害而无一利。突然之间,他有了无数台要站、无数广告要拍、无数通告要赶……一个靠技术吃饭的工程师,莫名成为靠脸吃饭的公司代言人,又莫名作为飞行嘉宾上了好几个综艺节目,从《超强脑力》到《名侦探的修养》到《机甲风云赛》,忙得整天足不沾地。出门有人尾随,吃饭有人偷拍,邮箱塞满与工作无关的私信,如此全方位的煎熬,终于让Marsh耐心耗尽,在最近的一次采访中,面对主持人“哇你的皮肤好好哦怎么保养的”这种无聊问题,甩出了一句登顶热搜的名言——

“作为公众人物,你应该思考一些对国家、社会、人类未来更有意义的事情。”

此言一出,专注于美貌鉴赏的粉丝团顿时崩裂。有说太中二的,有说没风度的,更多人意识到这位对眼球经济并不买账,无需放下身段讨好任何受众……有了这样一段前情提要,乔琪怎么敢对着他那张不苟言笑的脸,问出提词卡上这些糟糕的问题?

八卦问题不敢问,学术问题问不来,乔琪站在台上坐立难安,偏偏女主持还一直cue她,“同学,现场直播中,请不要冷场”,吓得她当即大脑短路,脱口念出卡上的第一道题。

“Marsh大大,请、请问您喜欢女生还是男生?”

写问题的编导也是个真心英雄,不然就是真心和女主持过不去,一上来就在死亡的边缘大胆试探。乔琪同学问完,才发现自己作了怎样一个大死,脸色由红转白:“要、要不还是换下一题吧,下一题是……”

“女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冰火山没有爆发,而是面无表情给出了答案。

出师大捷身未死,乔琪胆气回升,欢喜地继续往下提问:“哦哦,喜欢女生吗?太好了!那么,Marsh大大的理想型是哪一型?”

Marsh垂眸,似乎认真思索了下:“爱哭。”想了想,他又补充道,“但很执着。”

一贯惜字如金的冷面少年,居然认真又耐心地回答八卦访谈,场内气氛顿一时沸腾。女主持也俏皮地加入了互动:“原来大神喜欢萌妹子?姐姐粉不考虑吗?”

“年龄不重要。”

“哇,姐弟恋也可以吗?”

“说了不重要。”

“哈哈姐姐我仿佛看到了春天在召唤……”

……

中央展厅隔壁,沈瞳塞着降噪耳机,在一堆两人高的纸箱中穿行。

她迷路了。

展厅里人多眼杂,她凑了几分钟热闹,忙不迭躲了出来,打算先去办理入住。这些年沈瞳变化很多,唯独路痴属性顽固不改,明明认真按照指示牌方向走,却没能找到志愿者的宿舍,而是一头钻进了某个仓库。

纸箱高低错落,垒成一座看不到边的迷宫,她绕了两圈,漫无出路,干脆就地一坐,随手从地上拿起了一份产品宣传册。

是云图公司的新品。

近年时间机器人与AI产业异军突起,成为了新经济的典范,云图则是行业内毫无争议的佼佼者。公司核心产品的市场占有率在八成以上,即使放眼全球,也找不到可以与之匹敌的竞品。

这件事不但让M国人很惊,中国人自己都有点难以置信。

但它就这样异军突起了——八零后的创始人、平均年龄不足三十岁的核心团队、加上一个年仅十九岁的技术总监,让这家公司充满了想象力与奋进心,还有一丝压抑不住的少年热血——云图全名“云图创新”,每隔一段时间,必然带给市场全新的惊喜,从来无愧于它的姓名。

沈瞳却只看了一眼宣传册的封皮,轻叹了一口气,将它放回了原处。

周围堆满了装着机器人的包装纸盒,像个环形山将她围拢其中。耳机中播放着她最爱的电影插曲,Micmacs A La Gare,轻快、挑逗、浮躁不安。她的目光掠过成排的纸箱,又看了一眼地上的宣传册,觉得自己像一只掉进了芝士工厂的老鼠,内心充满了蠢蠢欲动。

真正的诱惑便在此刻降临。

后来沈瞳试图回忆当时的场景,只记得一道从远处缓缓走来的身影。仓库亮着最远端的一盏灯,于是那道身影被拉得极长,慢慢投射到她面前,好像在久闭的门缝里忽然出现了一道光,光里站着一个人,那个人对她说:“你怎么在这儿?”

以上这些,都是沈瞳猜的。她什么都没听见,她正戴着耳机。理论上,她觉得这句话并不成立,因为它太过于熟稔,好像旧友重逢的寒暄,她何德何能与Marsh寒暄?何况他的脸色那么冷。

于是她摘掉耳机,慌忙站起来,有点局促地解释道:“我迷路了,我是大会志愿者,这是我的工作证。”

她可不想被人当做窃贼。

刚才还在台上和粉丝互动,不知为何出现在仓库一角的少年天才,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审视着面前的可疑分子。半晌,他伸手接过了沈瞳递过来的证件,仔细将证件照与她本人进行了对比——有点过于仔细了,来回看了足有两三分钟,由于身高差距,他甚至还弯下腰来,近距离端详了沈瞳藏在帽檐下的脸。

就在沈瞳快要控制不住脸红的时候,这尊大神终于开了口——他得出了一个让她万万没有想到的结论。

“怎么瘦这么多。”

“怎么瘦这么多”,这话沈瞳没少听。每次放假回家,她爸都会跟她唠叨个不停,嫌她读书太辛苦,没有好好照顾自己,但这显然不可能是Marsh的关注点。

沈瞳略一思索,做出补充说明:“几年前的照片了,确实是我本人。”

工作证终于被递回,男生双手插兜,恢复了一贯挺拔的站姿。但他并没有着急离开,而是沉默地站在原地,用充满压迫感的身高和目光,持续给沈瞳施加压力。

“……请问……会展中心酒店往哪个方向走……?”沈瞳目视脚尖,硬着头皮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

“沈瞳。”大神再次开口,只两个字就打得沈瞳溃不成军。他老人家这是要干啥?她最怕别人连名带姓地叫她——是表示看过了证件,记住了名字,打算秋后算账的意思?

“你不认识我?”大神语气淡淡,似乎有点不悦。

沈瞳茫然抬脸,高大的男生背光而立,表情看不大清,于是她笨拙地放出一段彩虹屁:“呃,认识的,您很有名,我室友和同学都很崇拜您……”

“刚才的访谈,觉得很无聊?”

沈瞳越发茫然,刚才台下人山人海,为什么大神会注意到她这只逃逸的小虾米?

“那是公司的安排。眼球经济时代,偶尔需要扩大宣传,让更多人了解这个行业。过了这段时间,我会继续专注学业。”

沈瞳已经茫然得彻底找不到北,她愣愣听大神跟她解释,却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跟她解释——虽然刚才她在台下时,确实忍不住悄悄腹诽:好好一个工程师,怎么搞得像个综艺咖……

难道他有读取脑波的超能力?

接下来的事态发展表明,大神他确实具备读取脑波的超能力,他捡起地上的产品宣传册,递回到沈瞳手里:“喜欢吗?”

沈瞳把头摇得飞快:“不喜欢。”

Marsh上前一步,打开册子的第一页:“很有意思,我们的新产品。”

沈瞳后退一步:“真、真的不感兴趣。”

“云图的第一款教育机器人,包含50种编程控制部件,6类AI模块,四驱全向运动系统,31个传感器,6块感应装甲。”

Marsh拿着说明书,像在发布会的现场,边走边向沈瞳展示,她被迫无奈,步步后退,直到脚后跟踢上身后的纸箱,再没有了退路。

“听不懂……我文科生……”沈瞳负隅顽抗,视线却忍不住飘向打开的宣传册。

“没关系,”Marsh弯腰,从衣兜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轻轻滑动,再递到沈瞳面前,“软件中配备了机甲学堂,从零基础到大师级,课程应有尽有。”

沈瞳吞了一口口水,觉得这个把她堵在仓库角落,强行向她安利机器人的家伙,简直就是一只人形的恶魔——故事里的恶魔都这样,长得好看,洞悉人心,诱惑十足。恶魔的手指继续在屏幕上滑动,界面切换到了图传系统,摄像头下是仓库的一排排的纸箱。与此同时,仓库角落亮起一道幽蓝的光,一台小型战车形态的机甲机器人(注1),以加速度俯冲到了沈瞳面前,再以一个骚气十足的漂移动作,划着弧线停在了她的脚下。

“用了全向轮吗……”小车的走位实在太风骚,沈瞳忍不住蹲下来看。

“麦克纳姆轮。”(注2)

“CAN总线控制系统?”她又忍不住摸了摸智能中控单元。

“嗯,五核SOC Cortex-A处理器,算力很强大,试试?”

手机递到沈瞳面前,她才意识到自己被恶魔蛊惑了,触电似地站起来:“不、不了,老师还在等我,我得去办入住……”

逃是逃不掉的,被恶魔锁定的弱小人类怎么可能随便逃掉。男生滑动拨轮,机甲战车瞬移到沈瞳打算离开的方向,自己则懒洋洋迈开长腿,挡住另一边去路,继续向她展示这台得意之作。

……实在是一个很容易让人沉迷的漂亮家伙。

在沈瞳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跟着Marsh把机器人整个拆装了一遍,研究了各个智能模块,以及如何通过编程实现更加复杂的功能。男生从背包里取出蓝牙键盘,沈瞳丝毫没意识到不妥,拿过来噼里啪啦就是一通敲——她的编程基础其实不错,大学三年也没怎么荒废过,一直钻研大数据和统计分析算法,因此和Marsh对话并不吃力。大神居然也耐心十足,一行行指导她怎么改bug。

要不是乔琪突然打电话来,沈瞳恐怕能一路玩到后半夜去。

电话铃响,她才发现外面已经黑透。仓库深处灯影缥缈,身旁的男生低低扣着一顶鸭舌帽,灯光所及,只能照亮他冷峻的下颌与削薄的唇线。这样的人,眉眼理应也是冷的,可他低头看机甲的模样,居然令人感觉到温柔,可能每个人面对心爱之物时都会耐心而温柔。

沈瞳莫名红了脸。

她将抱在怀里的蓝牙键盘递还给对方,由于不慎暴露了自己的小秘密,她有点手足无措:“那个……我得走了……很好玩……谢谢您……”

这次Marsh没有再拦她,只说了句“稍等”,然后十指如飞编写了一段程序。机甲战车的云台转了两转,像垫着脚寻找方向的小狗,很快锁定了要行进的路线。蓝.灯闪烁,小车欢快地冲出去两三米远,感应到身后无人,又转过摄像头对准了沈瞳,仿佛眨着圆圆的黑眼睛,催促她快点跟它走。

“去吧,它会领你去酒店。”Marsh双手插兜,又恢复了之前冷淡的模样。没有和沈瞳道别,他径直转身离去,走向了会展中心。

沈瞳追着小机甲跑了几步,回头喊道:“那它认识回来的路吗?”

大神头也不回,冲她晃了晃手:“不认识。归你了。小礼物。”

看着男生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沈瞳半天没回过神。云图到底是个什么土豪公司,这可是个机甲啊,随随便便就当口香糖送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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