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延舟早就知道, 他在进行一场无望的努力。

以他高达170的智商看来,他的父母大概在他小学二年级的时候, 就已经出现了感情破裂的迹象。

具体体现在:双方的事业都在那一年实现了质的飞跃,回家的时间都在那一年出现了量的锐减。

像两颗弹道完全不同的洲际导弹,青年科学家叶林和优秀歌剧导演程安然,在一场短暂的交集之后,分道扬镳了。

只留下了一点在导弹推进过程中,抛弃掉的无用残骸——

一个名叫叶延舟的11岁男孩。

他飘飘荡荡从高空坠落,不知自己将要落往何处,只是拼命在想, 他要怎么做, 才能挽回一点什么。

于是他拼命学习, 认真考试,拿很多奖, 广受老师赞誉。

他既活泼开朗又礼貌上进,所有家长都希望,他是自家孩子就好了。

除了他的家长。

他还是他们的孩子, 但是他的家, 却没了。

曾经叶延舟希望, 自己可以不用那么聪明。

这样的话,他就不会拥有那么超常的理解力。

他能理解他们为什么要分开, 也能感受到他们分开了才快乐,还清楚地知道,他们对他饱含歉意, 想方设法要给他最好的一切作为弥补:

金钱,美食,限量版球鞋, 很多很多吻,一个接一个度假旅行……

只要能让他快乐,他们什么都可以做。

他的妈妈甚至还跟他保证,他将是她唯一的孩子,最爱的那个,她永远不会再跟别人结婚。

但是他和她,真的不可能在一起了。

挣扎很久,挣扎无用。

叶延舟终于认了命。

起初,他和爸爸住在一起,每天通过电话和远在欧洲的妈妈谈心。

后来,爸爸也要出国工作,于是他很懂事地挑了一个可以寄宿的学校,自己报了名。

从四年级直升初一,被录取的那一天,学校老师很激动,电视台也很激动,全世界都迫不及待,要给他冠以神童之名。

而他只是很平静地,给他的父母分别打了电话,告诉他们,不用担心,专注工作,他不愁没人照顾。

等到新学期开学,他就是个初中生了,可以住学校,吃食堂,过上开心又自由的生活。

如果小学生会让他们放心不下,初中生已经是大人,可以照顾好自己。

这就是为什么11岁的叶延舟,突然空降在实验中学的初一(3)班,成为了沈瞳的同桌。

*

S市有整个东南沿海最阴冷的冬天,叶延舟穿一件白色羽绒服,拖一个巨大行李箱,独自站在学校报名处的门口。

办公室里一片狼藉。

负责填表的老师不小心打翻了杯子,正埋头在那儿清扫。见有学生来报到,他指了指旁边的架子:“那有报名表,自己拿了填。”

叶延舟走到架子旁边,抬头看了眼放在最高层的报名表,沉默了。

老师身高两米,是个体育老师,随手一放就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度。

身高一米四的小豆丁站在架子旁边蹦啊蹦,无论如何也够不着。

正打算搬个凳子来踩,这时身后有人伸出援手,帮他从高层抽下了一页纸。

叶延舟正是在这种少女漫画经典场景中,第一次见到了沈瞳——可惜,他是比较少女的那个。

女孩笑着将报名表递到他手中,一边弯腰端详他的脸,一边对他大放厥词:

“天哪,怎么这么可爱……小妹妹,你好像棉花糖做的啊!”

说着还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在女孩惊讶又惊艳的目光中,叶延舟瞪大双眼,慢慢变成了一朵粉红棉花糖。

*

叶延舟被班长领着,前往他转学去的新班级。

对,那女孩是他们班的班长。

像所有的班长,她腰杆笔挺,目光有神,走路的时候马尾轻晃。

这样的女孩通常声音明亮,多才多艺,一开口就能吸引一操场人的注意。

但叶延舟觉得,她有点不一样。

刚才他后退一步,指出了她的错认:“我是男生。”

只是这样简单地陈述,竟让她当场就红了脸。

红得比他还厉害,在老师一发不可收拾的笑声中,她一把抢过他的行李,转身逃之夭夭。

叶延舟有些无语。

貌似,他才是那个莫名被调戏的人吧?

从这点细枝末节中,叶延舟轻易地读懂了沈瞳。

她在假装。

就像他假装大度,假装懂事,假装毫不在意。她也在假装活泼,假装开朗,假装社交达人。

他几乎能看到一种名为“尴尬”的色彩,浓郁地将那个女孩裹住,在冬日黯淡的校园中,醒目地移动。

过了很久,女孩的耳朵才褪了色,转头对他笑笑:“对不起啊,刚闹了个乌龙。”

叶延舟向来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告诉他,她在说这句话之前,先深深吸了口气。

她的眼神飘忽,指尖颤动,她在紧张,她觉得很窘。

如果他接着发难——他快乐地想,她有很大的概率会哭。

所以,当女孩努力笑着问:“我是沈瞳,你呢?”

他也弯起嘴角一笑。

他说:“我是来取代你班长位置的人,蠢蛋。”

*

叶延舟躺在宿舍床上,对着墙上一个小污迹,准准地扔出手中的网球。

击中,落地,弹回,入手。

不难,只需要计算考虑风阻之后的抛物线角度,多试几次就能成功。

这世上绝大多数事,对于叶延舟来说,都不难。

甚至他父母离异这件事,最终他也获得了答案。答案是“绝对无解”,因此他才会说服自己彻底放弃。

但今天发生的这件事,让他觉得——很难。

真的很难理解。

一开始都还正常,他成功地把他们班长给气哭了。

沈瞳听完他的话,愣了一瞬,随后抿了抿唇,直接红了眼眶。

那一刻,他简直听到住在自己心里的那些小恶魔,发出的震天欢呼。

哪个小孩不在心里养几只小恶魔?任性,恶劣,蛮不讲理,只想歇斯底里地胡闹。

所有在商场糖果店满地打滚的小孩,都是小恶魔被放出来在撒泼。

但他的小恶魔,一直被他小心地关在心里,很久没有出来放风。

不能放。

一旦放出来,他就会大哭大闹,情绪崩溃,不但于事无补,而且非常丢脸。

他已经没有了家,不能再丢了脸。

只是,恶魔这种东西,一旦被关得久了,会变得非常贪婪,会从心里一点点吃光人类的真实情感。

当他平静地给父母打电话,说不用管我,我已经长大的时候,他就听到了它们大快朵颐的声音。

一个人假装久了,就只会假装了。

笑也不是真的笑,勇气也不是真的勇气,人会变成空洞没有灵魂的外壳。

所以,他并不是在欺负女同学,叶延舟对自己说。

他只是在帮助她正确地认识自我。

*

叶延舟站在空荡荡的安静走廊,好奇地观察着沈瞳。

说实在的,他还从来没有弄哭过女同学。

为了挽回父母破裂的感情,他一直忙于扮演品学兼优的好孩子,没什么机会露出他的恶魔尾巴。

但你别说,当坏孩子还真爽。

看着对方琥珀色的瞳仁慢慢被泪水淹没,叶延舟的心中涌起了一种特别恶劣的快乐。

让他跃跃欲试,想要再多说两句伤人的话,用箭头尾巴把对方扎得透透的。

快让她哭。恶魔小声说。

让这个跟你一样虚伪的人,被剥掉伪装,大声地,悲伤地哭。

于是他走近了一步,像个真正的小恶魔,一边露出漂亮的笑容,一边对她说:

“让我猜猜,你这个班长,估计当的不怎么能服众。因为你这个人,鲁莽,草率,很冲动,也许经常会把事情给搞砸。但搞砸之后,你又不知道该怎么去弥补。这是性格问题,你不太懂得怎么跟人相处。”

其实叶延舟也不确定,自己讲得对不对。

但在察言观色方面,他就像那位住在贝克街的侦探,很有天赋。

沈瞳的脸色让他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中的小恶魔获得了奖励,雀跃地一蹦三尺高。

“我猜,你害怕在公开场合发言,每一次上讲台开班会,都紧张得手抖。我猜,你估计也不能跟同学打成一片。你很想加入那些小团体,但是很难,她们都有自己的小圈子,而你,是个孤家寡人。”

男孩笑出一双可爱梨涡,满意地看着沈瞳面露惊慌,步步后退,眼神仿若见鬼。

“你唯一能拿的出手的,估计就是成绩。但是这一条,现在也不成立啦,”他挑了挑眉毛,“因为我来了。”

从小到大,叶延舟从来没有因为“成绩好”这件事而感到过得意。

这种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事,有什么好得意的?

然而此刻,女孩流泪满面的样子,让他简直成就感爆棚。

看吧,这才是真正的你,承认自己的弱点,找个地方好好去舔伤口,不要再虚张声势了。

只要是伪装,就有被看破的一天。

他嘴角勾着笑,从沈瞳手里拿回了自己的箱子,彬彬有礼道:“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哭吗?走之前能不能先告诉我,初一(3)班的教室怎么走?”

福尔摩斯·延舟此时很是得意。

他踌躇满志地想,根据他对此人的判断,大概率她会话都说不出来,直接嚎啕大哭着泪奔。

果然,女孩嚎啕大哭起来。

但她并没有泪奔。

她一边哭,一边抢回了箱子:“老师让我来接你,你得跟我走……想当班长,有本事你来抢……但我当班长一天,你就得听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  弟弟!弟弟!少说两句!你号没了!

唉……不管怎样的男主,都曾有过熊孩子时期啊……

砍号重练吧(点蜡)

番外来啦,没有存稿,估计每周最多五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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