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霜霜坐在一个弥漫着烧腊味的房间, 接待她最重要的潜在投资人。

烧腊味来自楼下,是个远近闻名的老字号,叫“半山半岛一只鹅”,据说供应了市内一半茶餐厅的烧味, 滋味绝美。

不过中餐越好吃, 后厨越不适宜参观,烧腊工厂更是集下水与狼藉之大成。

焦霜霜每天上下班路上都要捏着鼻子往来, 她有些不敢相信, 姜衡是真的用他自己的脚走上来的。

姜衡也不敢相信,她所在的就是这么个创业环境。

“为什么离开云图?”

他环顾周围, 房间四面都是大白板,写着各项目组进展。可以看得出来, 他们在潜心打造市场没有的垂直细分产品, 也在努力对接高校实验室、医院和影像设备方。

但人工智能行业风起云涌, 这种融资不上亿的小公司,很容易就会被大浪打翻。

焦霜霜稍微尴尬了几秒。

她难以控制地回忆起往事,如今想来,仿佛是个极大的乌龙。

当年他们发生矛盾, 是她力劝他再去读个书。倒不是有什么学历歧视,只是高科技产业不同于其他, 一旦脱离了前沿研究,很容易就被同业弯道超车。

她觉得以他的才华, 不该在“鹰眼”埋没一辈子。

当时她以为,他是个在本地土生土长,从车库里拼搏出来的穷小子。如果知道他姓姜……有那样显赫的出身,轻易就能申请去藤校读书……

焦霜霜心中的尴尬渐渐转为羞恼。

所以他那时候到底为什么跑来S市,还随便读了个S理工?富家少爷青春期叛逆跑出来体验生活?

现在回想, 她那一番苦口婆心,简直好笑。

难怪他一脸讽刺说,怎么,修车工配不上大小姐?不拿个名校毕业证,是不是不配跟你求婚?

原来,大小姐不是什么真的大小姐,讽刺却是真的讽刺。

不自觉中,焦霜霜再次挺直了腰背,不动声色拿起桌上一个相框,顺手丢进了桌子抽屉。

“因为有了新的梦想和计划……既然今天您亲自来了,我可以讲讲我们的计划。”

西装革履的男人往沙发上懒洋洋一靠:“我想先听一听梦想。”

这不是有病吗,靠谱的投资人谁听梦想,那一般都是忽悠傻子用的,难道不应该做可行性分析,讲讲怎么赚钱?

但金主爸爸是上帝,他说要有光,她就得给开个灯。

“前年,我奶奶,肺癌去世了。”她说。

他怔住,焦霜霜从小是奶奶带大,跟她很有感情。

“节哀。”他说。

“肺部的恶性肿瘤,不痛不痒,等待有症状,通常都是晚期。这种病在中国,女性会相对高发,虽然她们不怎么抽烟,但是常年的油烟污染很可能形成肺部结节。所以她发现的时候,已经失去了手术意义。”

“嗯。而且拍胸片看不出早期症状,体检应该查肺部CT,你拍过吗?”姜衡忽然问。

“……没空。”她连年度体检都忘了去做。

“有家族史的话,尽快查一下。”

“哦。”

“你是因为这个,才决定进入医学影像相关行业?”

“用人工智能技术,可以做出更加精确的肿瘤预测或者转移预测,我想学以致用,帮助更多人,不用过早面对失去至亲的痛苦。”

焦霜霜素来面色清寡,说起再沉痛的事,也不见过度的情绪波动。姜衡却突然觉得,心被无形中狠狠揪了一把。

她最需要的时候,他不在她的身边。

他曾花了很多心思,才让她愿意在他面前恣意的表露感情,哭泣或者欢笑。

在他之后,是谁扮演了这样的角色?

他希望答案是“没有”,又不舍得她当时真的孤单一人。

那个传说中的“白月光”……姜衡看了一眼抽屉柜,她刚才做贼心虚扔进去的那张照片,估计就是了。

两个人突然同时沉默,过了片刻,又同时开口。

“霜霜……”

“姜总……”

姜总浓眉紧敛,示意她先说。

“我知道您每天都会听很多类似的故事,但我们不止有故事,还拿医院数据库的脱敏数据做了大量的模型训练。如果您和团队有时间,我可以讲更多技术细节,项目已经到了最后阶段,如果这时候放弃,真的会非常可惜,所以我恳求您,给我们一个机会。”

姜衡靠着沙发,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姿态。

如果是平常的他,大概会调戏两句,问她为了这个机会,可以付出些别的什么。

毕竟她照着他喜欢的风格打扮得秀色可餐上门,应该预料到后续的情节发展。

说实在的,他当时还真有些动怒。

他都能猜到,如果问她,她会给出怎样的答案:“看看脸和身材,合胃口就吃。”

结果看到来的是他,竟然掉头就跑……所以她是当年吃腻了,如今彻底要换口味?

更让人生气了。

他本是来兴师问罪的。

但在这个破旧的,弥漫着烧腊味道的房间,他突然看出了她清冷面容下隐约的虚张声势,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骑在摩托上,对他挑下巴的小姑娘。

“好。”他起身,在她桌上放下一张名片,“找我助理约时间。”

*

按照助理先生的回应,小姜总行程繁忙,一直排满到下个月中,他绞尽脑汁才从老板的时间表里中挤出了一小时。

但第二天一早,焦霜霜就再次见到了姜衡。

她手里拎着两袋沉重的垃圾,胡乱套了件衬衣,头发乱如海草,在头上随便扎成一捆。

与昨天那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相比,不能说一模一样吧,只能说毫无关系。

姜衡却还是那个随便站在路边,就有漂亮妹子上前搭讪的姜衡。

周末清晨,邻居小姑娘穿一身慢跑服,牵一条秋田犬,清新可爱犹如露珠。男人却似骄阳无情,笑着一指楼门口出来的人:“等女朋友。”

小姑娘怏怏走开,焦霜霜却也假装没看见姜衡,试图与他擦身而过。

他却弯腰,从她手中抢走垃圾袋:“霜霜美人,早。”

焦霜霜:……

什么情况?为什么感觉当年那个屈衡又回来了?昨天他要加她微信,被她婉言谢绝,她以为自己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分明。

“姜总,”她将垃圾袋夺回,“说好的只谈公事,不叙旧。”

“确实是来找你谈重要公事。”

他又将她的垃圾袋拿走。

什么公事啊?哪里重要了?周末清早来抢倒垃圾为绿色地球做贡献吗?

“找了家熟识的医院,去试一下你们公司训练出来的模型。”

医院坐落在滨海,是家远近闻名的高端私立医院,焦霜霜一直想对接这里的数据,苦于无法打通关节。

中高端人群对于健康更加重视,体检一般都会加入肺部CT平扫,如发现早期症状如磨玻璃结节,必然会遵医嘱密切观察,是难得完整连贯的数据集。

焦霜霜喜出望外:“您决定投我们了?”

姜衡笑道:“再说。”

等你什么时候不再“您”来“您”去,再说。

到了地方,姜衡却没有让焦霜霜立刻开始工作,反而让人领着她先去照了个低密度螺旋肺部CT。

“吃早饭了吗?”他问。

“没。”

“那正好,直接检个全套。”

“不用吧,为什么?”焦霜霜惊了。

“对你进行一个全方位的考察。”

考察什么?她只是在找融资,没有报名去当飞行员啊。

“你是你们公司的核心研发人员吧?”

“是。”

“我需要确保,被投企业没有关键人风险,希望你身体健康,能为公司做出最好的价值贡献。”

“……”

焦霜霜一早起床,莫名体了个检,顺带与影像科的医生进行了一番深入沟通,这让她对公司的前景越发有信心。

体检结束后,她边吃医院的配餐,边与姜衡讲可行性,讲到激动处,习惯性地来了句:“你说是吧,衡哥?”

此衡非彼衡,她说完自己一愣:“抱歉。”

与此同时,姜衡开口:“霜霜,我还是我。”

她的目光飞速滑过他的面庞,到底不敢多看:“姜总,但我已经不是我了。”

那个当年努力试图挽回的女孩,已经决定了放弃。

浪子总是无情,他们可以骑上摩托,痛快消失在酷烈的热风中。但被风吹化的人,再也回不到原本的模样。

*

离开医院的时候,他们再一次偶遇了姜胜磊。

姜衡明显不想与他废话,焦霜霜却不好意思不寒暄,毕竟她刚撞了别人的车,而且……

“姜老师,后来我想起来,我还曾看过您的画展。”她笑。

以前读书的时候,她曾是个纯血的文艺女孩,逛先锋派画展听摇滚音乐会是课余生活常态。

昨天回去之后,焦霜霜越想越觉得,姜胜磊这个名字耳熟,上网一搜,果然是她单方面神交已久的偶像男神。

“很久不画了,最近会有一个新展览,装置艺术,名字叫《醒》,欢迎你来看。”

“醒?”

“艺术的意义不正是如此么?从日常琐细中临时抽离,将我们短暂地唤醒。”姜胜磊微笑。

焦霜霜眼前一亮:“是的,我一直以来都觉得,无论是新古典还是后现代,绘画艺术还是行为艺术,形式本身并不重要,艺术家永远以最敏锐的触角来感知世界,并用最直接和诚实的方式表达出来。”

“真没想到,我居然能在看感冒的途中,遇到一个知音。上次忘了要你的联系方式,这是我的电话,如果你想看展览,请一定提前知会我,创作者本人愿意亲自提供导览。”

“太感谢了……”

焦霜霜言笑晏晏,完全没有注意到在她的身旁,某位被拒绝添加微信的投资人,脸色已经变得像门外的大雾天,要多黯淡有多黯淡。

“感冒了就离正常人远点,”五分钟后,见他们还继续聊得拆不开,姜衡终于忍不住开口,“别到处传播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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