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朗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身着单衣, 赤着脚,行走在一片白色浓雾中,天籁俱寂, 唯有她一人孤单身影。她并不害怕,只是茫然, 不知该往何处。

偶一抬头,却在那浓雾之上, 看见一张熟悉面孔:

祖母!

祖母面容一如记忆中, 温柔笑着,自雾间慈爱的俯视她。

“祖母!”

明朗朝前跑出两步。

祖母却对她摆摆手,示意不要追寻。

“孩子,回去, 以后带他来见见我。”

他?

明朗回头,便见大雾中走出一修长身影, 匆匆来到她身边, 抓紧她的手,道:“怎么乱跑。走, 回家。”

那人不由分说拉着明朗便往回走,明朗不住回头看,祖母仍微笑的凝望她,唇形似在说,去吧。

浓雾渐散,阳光照射进来,明朗眯了眯眼,看清那人身影。

“子磐哥哥——”

明朗霍然一震,猛的睁眼,眼前一片白光。

身畔之人马上察觉到, 顿时握紧她一手,俯身看她,“小朗?”

明朗眨眨眼,视线渐渐恢复清明,看清眼前人影,正是刚刚梦中牵着她的容翡,她一时分不清现实与梦境,呆呆看着容翡。

“子磐哥哥?你,你怎么了?”

眼前的容翡,让明朗感觉到陌生,只因从未见他如此狼狈憔悴的模样,身上衣装布满褶皱,似几日未换,双目赤红,眼下阴影浓重,好似几日未曾合眼一般。

他神情平静,然则周身却似蕴藏一股躁动与充满戾气的危险气息。此刻,随着明朗苏醒,那气息瞬间荡然无存。

容翡一时怔怔望着明朗。

明朗也怔怔的。

容翡薄唇微动,似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未说出,双目发红,忽然俯身,小心避开明朗的伤口,轻轻抱住明朗,温柔又用力的一个拥抱,终于可以确定怀中温软香玉是真实的。容翡略抬头,摸摸明朗的面孔,复又抱住,将头埋在明朗脖颈处,半晌无声。

灼热的呼吸在耳畔,明朗脑中还不甚清明,却感觉到了容翡急速的心跳,以及他此时的异态。不安的唤了声:“子磐哥哥……””

半晌,容翡终于开口了,声音暗哑。

“我没事,只是在等你醒来。”

明朗听到这话,慢慢想起些事,登时悚然惊起:“其他人呢,都如何了?他们跑掉了吗?那些人呢。”

肩膀上立刻传来疼痛,容翡忙一把扶住她。

“别动,躺好。”

明朗慢慢躺下,仍旧焦急,挂念着其他人。

不待容翡回答,溶溶进来送水,赫然呆住,接着欢天喜地跑出去,大喊道:“姑娘醒啦!”

于是,明朗问容翡的那些问题,随之不解自破,“答案们”自己跑到她面前做了最好的解答。

一时间,得到消息的人纷纷来了。

最先跑来的便是容殊儿与容静儿几人。

容殊儿扑上去就要抱明朗,被容翡眼疾手快拉开,才意识到她身上有伤,忙小心翼翼的趴在床前,半抱着明朗,呜呜的哽咽。

“你终于醒了!”

明朗这才知道,自己居然昏睡了足足三日。

“三天?!”

“是呀,大夫说你失血过多,又惊吓过度,才至于此。不过醒来便好了,只要好好调养,很快便没事。”

明朗自己试着动动全身,除了肩膀上的伤外,其他地方倒没有受伤。

说话间,其他人陆续过来,容夫人,二夫人,三夫人,一众人站了半个屋子。

太好了,大家都没事。明朗望着众人,见大家都未受伤,实在再好不过。

“老天保佑,还好你没事。”容夫人目中含泪,道:“否则这一辈子,我都难心安。”

“小朗,这次真的多亏你。”二夫人道。

她们事后了解到此次事件的具体缘由,都不由冒出一股冷汗,如果当时便被抓住,后果将不堪设想。

“是呀是呀。”其他人也都纷纷道。

“你不仅是我们容府的福星,更是我们容府的救星。小朗,你真的好敢,当时我都吓的半死了。”容殊儿一脸崇拜,她们几人中,明朗年纪最小,结果却做出了最勇敢的事。

明朗被众人夸赞的有点不好意思了。

“那只是我应该做的。”

情势使然,当时若有其他办法,明朗大抵也不敢那般行事,现在回想起来,的确十分危险,若当时那将领没抓到其他人,气恼之下,一刀结果了她也不是不可能。抑或追捕途中,那把飞射而来的刀再偏几许,保不准当场便一命呼呜了……

还好足够幸运,居然撑到了容翡到来。

而至于当初的挺身而出,实则并无太多想法。既没有回报之念,亦没有其他念头,就只是觉得应该那么做。这些年不知不觉中,早已成一家人,而人都有保护家人的天性罢。

“从今往后,只要容府在,我们容家人在一天,这整个上安,不,整个天底下,都绝不敢有人欺负你,给你半分脸色看。”容殊儿信誓旦旦说道。

明朗笑了。

不一直是这样么。

容府这些年已给予她足够的庇佑。

“这话不是我说的,而是祖母说的哦。”容殊儿笑道。

嗯?明朗这才发现,没见着老夫人,心中顿时一惊。

“祖母没事,略受了些惊而已。估摸着也快来了,老人家嘛,难免动作慢一些。”容殊儿解释道。

说曹操曹操到。

“死丫头,你将来也有老的一天!”容老夫人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

容殊儿吐吐舌头,众人纷纷让开,容老夫人拄着拐杖,快步走到床前。

“好孩子,可算醒了。快让我看看。”容老夫人坐到床沿,明朗忙要起身,却被容老夫人一把按住:“别动别动,快躺下快躺下。”

明朗只好依言躺下。

“可怜的孩子,流了那么多血。瞧瞧,这小脸白的。”容老夫人注视着明朗,一脸慈爱。

明朗有一点发懵。看看过分“热情”的容老夫人,又看看其余人。众人只是笑而不语。

“是不是吓坏了?”容老夫人拉着明朗的手,“只知你懂事乖巧,想不到,还这般勇敢。当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

明朗都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转变不算突然,但实在太大了,简直让明朗有点招架不住。

“看来祖母有了“新欢”,我们这些孙女就要被抛之脑后,失宠啰。”容殊儿替明朗解围道。

容老夫人扫视几个孙女,笑道:“你们都是好孩子,都是祖母的好孩子。”

“祖母的好孩子?”容殊儿抓住这个字眼,马上道:“您什么时候成小朗的祖母啦。”她向来敢说,直言直语,当着面便道:“您不是不同意她跟兄长吗,嫌弃她身份……”

二夫人呵斥道:“殊儿,不得无礼。”

容老夫人却道:“无妨,这也是事实。哎,人老了,难免顽固不化。”

众人都笑起来,明朗脸红,当即有点尴尬,只可惜容翡已被容夫人赶去休息和洗漱,她只能独自尴尬着。

“那现在呢?还嫌弃她么?”容殊儿促狭道。

“普天之下,再无能比她与阿翡更相配之人了。”容老夫人倒是坦率,坦然回答,随后朝明朗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其他话便不多说了。从今往后,你便是我容国公府唯一的孙媳妇,有谁敢说你半个不是,我绝不允许。”

在那晚容翡与她谈过话,剖白心迹后,老夫人便对明朗有了不一样的心思,只是一直过不去心中最后那道坎。这一回,经过密道之事,便再无犹豫。

老夫人说罢,慢慢从颈项中摘下一只玉坠,“这是当初老爷子送我的,这些年一直随身带着,东西不算贵重,只是一份心意,来,拿着。”

明朗当即一惊,这枚玉坠所代表的含义不言而喻。实在没想到,老夫人竟将此物这么交给自己,明朗当下手足无措,满脸通红,不知该如何是好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其他人都在笑,容姝儿起哄道:“快拿着呀,别不好意思嘛。”容巧儿跟着稚声稚气道:“莫不好意思嘛。”

容夫人笑着点点头,示意明朗接着。

最后明朗只得红着脸道:“多谢老夫人。”

“还叫老夫人?”容老夫人笑眯眯道。

“……祖母。”明朗小声叫了声,脸上火烧般发烫,忽然想到,容夫人等人都在,不会接下来都让她改口吧……

幸而容夫人等没有提出此要求,大抵还是照顾女孩子脸皮薄。

“哎!”容老夫人却如愿以偿,高兴的不得了,“赶紧好起来,等好起来,便给你和阿翡办亲事。”

“……所以,我这是“因祸得福”了?”

当日傍晚,众人陆续离开后,明朗端详那碧绿剔透的玉坠,半晌,忽有所感,这般感叹道。

本应醒来后的劫后余生,抱头痛哭,伤口疼痛,心有余悸等等,被这么一弄,完全变成了另外一副画面,简直可说是喜气洋洋……昨日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噩梦,梦醒后便随之烟消云散,不曾留下任何阴影。

而关于那件事的最终结果,没人告诉明朗,明朗也没有去问。容家没事,已说明一切。其他的,日后自然慢慢会知道。

这场突如其来的事件带给明朗最大的影响,除了肩上的伤痛,竟是容老夫人的态度转变。

她当初那样做时,可完全没想过。这算是意外之喜罢。

明朗想了想,不由道:“好像还蛮划算的呢。”

语音一落,便见容翡目光扫来,那目光中没有责备,却含着警告之意。

明朗马上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醒来后不久,容翡便被容夫人强行赶走,明朗方知,她昏睡之时,容翡一直守在床前,不眠不休,足足三日。容夫人好说歹说,以别吓着明朗,方劝他勉强换下了那身血衣,之后便再谁也劝不动。

“母亲你们都去歇着吧。我无事,陪着她,心里有数,不必担心。”容翡面色仍旧冷静,只目光须臾不离明朗半寸。

所有人拿他无法,只好随他去。

明朗想起容姝儿最后一个走时,与她说的话。

“我们被接回来时,那些人已全部……当时你已被兄长抱进房里,我从未见过兄长那副模样,仿佛要将世间所有人都杀尽方解心头之恨一般……”

“后来守着你时,也好可怕,好吓人。实不相瞒,那时候我们都好担心,我,我总有一种感觉,若你真有个三长两短,不再醒来,兄长他,他不定就跟了你去了……”

明朗听后久久不能语,无法想想他当时的模样,但想必那段时间里,他所承之煎熬,一定十分沉重难受。

明朗抬眼凝望容翡,他洗过澡,换了身干净衣袍,吃过些东西,又睡过几个时辰,精神恢复了许多,不复她初醒时的激动,已恢复惯常的平静。唯眼中仍残留些许红血丝。

苦守几日,终于候的明朗醒来,而实际上两人还未怎么好好说上几句话。

而明朗这一句,着实有点戳心。

明朗忙道:“我说错了,对不起。”

容翡扬扬眉,没说话。

明朗这时候冷静下来,心里便有些忐忑。想起她所为,不知他会怎样想,表扬她做的好,还是骂她不听话胆子太大以身犯险?明朗觉得后者居多,大概又要受训了。然而容翡却什么也没有说,既未赞她夸她,亦未骂她怪她。

仿佛只要她醒来,便什么都无关紧要。

仿佛来日方长,一切都在心里。

当然,也有可能是等日后再算账。

“喝点水?”

容翡倒来一杯茶,温度适宜后,递给明朗。

明朗伤的是左肩,右手倒无妨碍,她低头喝茶,容翡便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如果我真的死掉了,他会跟我一道而去,共赴黄泉吗?明朗忍不住想起容姝儿的话。

明朗年轻轻轻,平日里无忧无虑,与容翡蜜里调油似的,何曾会想这种事。但人天性都是浪漫的,以身殉情什么的,仿佛只是传奇故事里,戏台话本里才有的事,听起来便觉荡气回肠,深情无比。

他会吗?

貌似不会。他好像不是这样的人。

明朗心中翻来覆去的瞎想,忍不住好奇,宝石般的黑眼珠转来转去。

“要说什么,直说。”容翡开口道。

明朗笑了,这语气,还是熟悉的味道。

她便说了。

说完,便等着容翡的回答。

容翡却对这个问题好似并不意外,神情淡淡的,接过明朗手中茶杯放到一旁,替她掖好被角,方开口,却是反问,“你希望我这般做吗?”

明朗认真想了想,倘若容翡真的随她而去,浪漫倒是浪漫,只是……明朗摇摇头,轻声道:“你还有家人,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希望你能继续活着,好好活下去。嗯,心里记得我,偶尔想起我就好。”

已是夜里,灯火闪烁,照在两人的眉眼上,宁静而温暖。

容翡微微颔首,说:“你说的对。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上有祖母,下有幼妹,朝中政事亦还需一些时间。如果你现在死了,抱歉,我恐怕没办法追随你而去。待日后祖母远驾,妹妹们出嫁,朝局稍稳后,我再去找你。”

明朗一震,呆呆看着容翡。

容翡抬手,摸了摸明朗的脸颊,微微一笑:“这么吃惊做什么。自己说过的话忘了?”

我们一起走下去。生死相随。那是明朗在事发之前,对容翡说过的话,那时说这些时,明朗并未深想到多远,亦未真正体会它们背后的意义。

容翡唇畔带笑,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喝水吃饭般的平常事,淡淡道:“有朝一日,你若真先去了,便在奈何桥上等一等我,放心,不会等太久。”

明朗怔怔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此时方真正理解了容殊儿说那几日看着容翡时害怕和担心的感觉。谁也不知容翡在那几日里守着昏睡的她,心中究竟想了些什么。这一刻,明朗忽有所觉。

明朗鼻尖发酸,眼眶微湿,却笑起来。

她拉过容翡的手掌,紧紧扣住,道:“好。那便这么约好了。”又道:“不过我们这一辈子还长着呢,今后,还要长长久久,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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