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最烈的?”

“以我项上人头作保, 整个上安城再找不出比这更烈的。”

平康里深巷中一药店,掌柜信誓旦旦保证,同时眼中带着惊疑之色打量眼前的女客。在这种地方做生意, 什么样的客人与旁门左道都见识过, 然而眼前的女客衣着华贵, 气度不凡, 手持一根银鞭,寻常女子买这种药,要么谴侍从下人来购, 要么伪装打扮一番。这人却堂而皇之,身着女装, 坦坦荡荡的独自前来,要的且是最烈最狠之药。

“别说人, 便是草原上最难驯服最威猛的野马,来上这么一剂……嘿嘿。”

赵飞飞丢下沉甸甸一锭金子,揣着药瓶出了门。

已近黄昏,夕阳西下,晚霞灿烂, 烧红了半边天空。赵飞飞将银鞭随意插在腰间,背着手,从集市上晃晃荡荡走过。

“哎呀。”

孩童们追逐嬉闹,不小心撞上赵飞飞,其中一个较小的孩童摔了个屁股蹲儿,扑通坐在地上, 撇着嘴要哭。

“哭了就把你抓走。”赵飞飞伸出食指,对那小孩摇了摇,威胁道:“不许哭。”

小孩呆呆看着赵飞飞, 片刻后,嘴巴瘪起,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赵飞飞扬了扬眉,只得上前,将小孩提起,提到路边糖人小摊上,买了个小糖人,小孩吃到糖,眼泪立刻止住,一边巴巴的舔着糖,一边冲赵飞飞笑。赵飞飞抱着双臂,撇撇嘴,走了。走之前丢下一块银子,让小贩另做几个,分予其他几个一直远远跟着的小孩。

“谢谢姐姐。”

大点的孩子领着小孩们远远道谢。

小孩儿都这么好哄吗?

赵飞飞头也未回,潇洒的挥挥手,继续前行,一边走,一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她从来不是好哄的小孩儿。

她出生在万物温柔的春天,性子却像夏日的风,灼热浓烈。她的父皇,当今圣上期盼子嗣再多一些,最好都是儿子,能为国效力,为朝政分忧,她的出生并未受到太多期待,好在她出生那日,正好战事捷报频传,圣上视她为祥瑞之兆,因而没有嫌弃她女儿之身。后来后宫再无所出,圣上算来算去,总共就那么几个子女,女儿更只这么一个,便也对她多有纵容。

相比几位皇兄,尤其天生有疾的四皇兄,赵飞飞可谓圣恩浓重,颇受宠爱了。

“待会儿见到你父皇,记得要乖一点。”

赵飞飞犹记得母妃时常在她耳边叮嘱,说完这句,后面的话总压的低低的,带着点诱哄和那时赵飞飞还不懂的祈求:“倘若你父皇心情好,你就邀请父皇到后花园逛逛,还有,告诉你父皇,咱们贵妃殿里的芙蓉花开的特别好,你想带你父皇去看。”

圣上心情时常不好,所以赵飞飞很少能找到机会说出这些话,即便说了,多半圣上也不会应答。偶尔点一回头,但大多数时候,都是漠然视之,有时甚至还会扫母亲一眼。

圣上点头时,赵飞飞便发现母亲开心的不得了,接下来的许多日子,都会将殿内一遍又一遍清扫,每日在房中对镜几个时辰,精心装扮,傍晚便在门口翘首以盼,张望着门口。

而圣上漠然视之,扫母亲一眼时,母亲则会黯然神伤,以及难堪不安,仿佛被窥破了什么秘密般。

再大一点,赵飞飞便不再愿意说这些话。

“母亲为何不直接对父皇说呢?”年幼的赵飞飞双眼清澈,目中带着点疑惑:“你想见父皇是吗?想父皇来殿里是吗?为何不直接告诉父皇呢?”

赵飞飞的母亲伸手摸摸她的脸,说她不懂。

赵飞飞的确不懂。

明明一个是她父亲,一个是她母亲,这样的两个人,却比寻常人还要客气,连见一面都要费尽心机。

赵飞飞没见母亲快乐过,父皇来时或许有过短暂的片刻欢愉,而之后,则是日日郁郁寡欢。宫内其他妃嫔们亦如是,就连皇后,还有后来最受宠的皇贵妃,脸上的笑容永远带着忧伤,算计,和无法言说的落寞。

她们爱父皇吗?

父皇爱她们吗?

赵飞飞不动声色的看着,看了许多年,仍不知道答案。

赵飞飞四岁时,母亲病逝。临终前,母亲拉着赵飞飞的手:“我的儿,愿你这一生,不要受母亲这般的苦。”

年幼的赵飞飞泪流满面,依偎在母亲身前,听了这话,忽然抹了一把眼泪,说:“我必不会像你,像你们一样。”

母亲爱怜的看着她,溘然长逝。

赵飞飞被送到皇贵妃宫中,但待了几日,便自己跑了回来。她更愿意住在自己宫殿中。宫中无人管得住她,圣上又忙于政事,懒得管她,她便像一棵树,肆无忌惮又寂寥的生长。

赵飞飞穿过热闹的街市,抬眼望去,能看见皇城巍峨的城墙与翘檐。小时候她知道宫外还有一个世界后,便开始向往外面的天地。

她总能想到办法偷跑出宫,事后难免被嬷嬷和先生们斥责,有时还会被圣上责骂。那又如何,总好过日日在宫中空想着,一辈子不得见强的多。

想要什么,就自己去争取,去获得。

说外面不安全,就多带点侍卫。侍卫不方便,就自己学些功夫。只要想要,总有办法的。赵飞飞将银鞭使的挥洒自如时,渐渐长大的她,出入宫内宫外如履平地,来去自如。

先生说,身为公主,该有公主的样子。

可公主该是什么样子呢?公主首先是个人。

倘若逼不得已需要她为国为民付出性命,她也愿意,毫无二话。她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圣上是个好皇帝,却非一个好父亲,对几个儿子都无多少父子之情,唯有朝政上的评估与决断。却又自相矛盾一般,对赵飞飞留有一丝舔犊之情,不欲将她卷入任何的政事利益中。

无论如何,赵飞飞对圣上没有恨。但日后,若要嫁人,必不会嫁他那样的。

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这是当下几乎所有人的想法。赵飞飞却不这样想。人的确总会长大,会老去,会离开这个世界,但一定要嫁人吗?

若像母亲那样,像宫中那些女人那样,像市井中那些蒙着眼睛被嫁的女人那样,嫁人后郁郁不乐,以泪洗面,又何苦嫁人。

这样的想法在当下实属离经叛道,实属虚妄不现实,但即便如此,即便现实中人人有难处,有不得已,但世界之大,总还是有人办到过。就像从前许多看似不可能,稀奇古怪荒诞不经之事,如今已是平常,而如今这些”离经叛道”或许在未来某一日,也终将实现,成为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小小念头而已。历史的车轮永远在前行。

来人世一趟,尽力遵从内心,肆意洒脱的活着罢。

赵飞飞时常觉得自己背上有双翅膀,终有一日,会迎风展翅,遨游广阔的天空。

黄昏日落,赵飞飞走过市集,出得城门,骑马来到郊外容家马场。

守门的仆从知她身份,不敢阻拦,打开门,让她进来。赵飞飞进入马场后,熟门熟路来到一座小院前,那是马奴们的居舍处。

赵飞飞走进其中一间房屋。

天色渐晚,房中还未点灯,残余的天光照进来,赵飞飞不小心磕碰到腿脚,嘶了一声,将凳子踢到一旁,在桌前坐下。

这已不是赵飞飞第一次来,却仍旧不太熟悉,就跟它的主人一样,见过许多回,仍旧隔着一层。

女子不必非要嫁人。倘若要嫁,则定要嫁心仪之人,两情相悦之人。

自己想要的东西,要尽力去争取,去追寻。但男女之情中,女子不可以不太过主动。这两者并不矛盾。赵飞飞还曾这样劝过小朗。只因小朗太乖,不忍她受半点委屈与辛苦。她则不一样,想要什么,喜欢什么,无论结果好坏,相比后悔与无能为力,她更愿意为之竭力过,也能承担其后果。

赵飞飞坐在朦胧的天色里,就着一缕天光,提起茶壶,倒了两杯冷掉的茶水,然后从怀中掏出小巧精致的瓷瓶,缓缓向其中一杯倒出里头药粉。白色的粉末无形无味,很快溶进水中。

赵飞飞想了想,将剩下的半瓶全数倒进茶水中。

能药倒最野的马吗?这人可比最野的马还要难以驯服。

脚步声响,门被推开,一高大挺拔身影走进来。

他立刻察觉到房中他人气息,脚步一顿。

“是我,”赵飞飞说:“我又来了。”

赵飞飞坐在凳上,看着陆青锋走过来。陆青锋身高八尺有余,肩宽背阔,五官轮廓分明,眉高眼深,带着点北方民族的粗犷,却不过分。脊背的线条永远笔直流畅,虽为马奴,站在那里却有股不怒自威的气质。

陆青锋点了灯,现出他一如既往平静的神情。这些时日,他已习惯赵飞飞的出现。

陆青锋隔着一张桌子看着赵飞飞,目光扫过桌上那两杯冷茶。

“喝吗?”赵飞飞用鞭子指指其中一杯,漫不经心扬眉:“这杯下过药。”

陆青锋目光微微一顿,没说话。

赵飞飞勾唇,似真似假:“喝过这杯,日后我便再不来了。你敢吗?”

陆青锋抬眸,定定看着赵飞飞,而后走过来,他黑色的身影投在桌面上,仿若一座峻山。

“公主说话算数?”陆青锋声音低沉醇厚,是赵飞飞喜欢的音色。

赵飞飞略略仰头看陆青锋,一笑:“本公主向来说话算数。”

陆青锋端起茶杯,微微仰脖。

赵飞飞道:“喝半杯留半杯是何意,莫非其实舍不得我走?”

陆青锋一言不发,将剩下的半杯茶水一饮而尽。

赵飞飞笑了:“很好。”

赵飞飞说不清何时对陆青锋动的心。许多人都对未来那人有过具体或模糊的想像,赵飞飞从不曾想过这些。

“遇上不就知道了?”

然则赵飞飞起初遇上陆青锋,并不知道他意味着什么。陆青锋出现的太过意外,马场坠马之时,陆青锋犹如从天而降,凭一己之力勒停疯马,将赵飞飞救下,赵飞飞许久不能回神。

其后数天,赵飞飞时时回想那一幕。她不明白自己为何那般惦念,只将其归结为陆青锋御马之技太过高超,心生佩服。

“喂,你来教教本公主,如何驯马。”

赵飞飞几日后来到马场,找到陆青锋。

陆青锋祖上世代养马,北方草原上骏马万匹,堪胜西域良驹,曾为大雍立下汗马功劳,官至太仆寺常卿,更曾出过几位沙场小将。后因某些原因削官降罪,家道中落,颠肺流离,沦为马奴。

然则一身御马技艺却未丢失。

陆青锋被容家马场场官偶然寻到,短短几年,容家马场闻名京城,就连宫中御马监都曾来取经,并试图挖走陆青锋,这如何舍得放,更将陆青锋奉若至宝。

陆青锋也颇有一身傲骨,虽为罪臣马奴,却不卑不亢,平日里话不多言,少说多做,多数时候都与马儿待在一起。

公主来向他请教驯马之术,换做别人,定诚惶诚恐,喜不自胜。陆青锋却波澜不惊,仍如对其他寻常人般。

“就这匹将我摔下来的马,我要彻底驯服它。”

赵飞飞选择了那日曾将她摔下马背的小马驹。

陆青锋眉头微微动了动,似想说什么,但转而又点点头,牵出小马驹,带赵飞飞到马场绕圈。

上回那几匹小马驹闯了祸,没被赐死,却受过鞭挞,背上仍残余还未褪尽的鞭痕。

陆青锋或牵着小马驹,或另骑一马,始终跟在一侧,指挥与教导着小马驹,然则小马驹却仿佛十分不情愿,根本不听赵飞飞的话,屡屡想将赵飞飞甩开。

赵飞飞本只是一时兴起,这下反而被小马驹激起了胜负欲,非要驯服它不可。

“这马跟公主脾性不和,换一匹为宜。”

历经几次失败后,陆青锋不再牵出那匹小马驹,这样说道。

“脾性不合?一匹马而已,哪来的脾性?”赵飞飞道。这样想来最初陆青峰欲言又止,恐怕就是为此。

陆青锋道:“万物有灵。马儿自然有它的脾性。”

赵飞飞扬眉:“哦,你倒是说说,我们如何就不合了。”

陆青锋道:“公主因这马儿受惊,马儿亦受鞭挞,彼此心中有怨,又如何能合?”

赵飞飞倒是笑了:“如此说来,这马儿倒是记恨上我了。”

陆青锋不语,小马驹在一旁吃草料,时不时亲昵的蹭蹭陆青锋,对公主视而不见。陆青锋则抬手摸摸小马驹的头,眼神温和。

赵飞飞来过好几次,跟陆青锋却交谈不多,缘因陆青锋寡言少语,驯马时倒话不少,却言简意赅,有一说一,赵飞飞问一句答一句,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任何闲话,面对赵飞飞,亦是百年如一日的平静面容,无怒无喜。

赵飞飞发现,陆青锋对着马儿,态度反而十分温和,话也多些,更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我偏不信邪。”赵飞飞不知为何,心里隐隐有股怒意,说:“我就要定它了。”

赵飞飞执意驯那小马驹,此后的经历说起来把把辛酸泪,简直不堪回首。小小马驹竟性烈至此,越往后越不听赵飞飞指挥,时时将赵飞飞甩下马背。

整个马场的人心惊胆颤,每日提心吊胆。

”我若受伤,必不追究尔等之责,怕什么。”

无人敢劝,也无人敢近那小马驹之身,唯有陆青峰始终随侍在侧,掌控着对峙的一人一马。

陆青锋平日里也算恭敬有礼,但到了马场上,却散发出一股别样气场,从容不迫,说一不二,竟带着种不容置喙的气势。

赵飞飞满头大汗,欲扬鞭催马。

“不可!”

陆青锋一手牢牢挽着缰绳,一手截住马鞭,制止道。

“不行!”

陆青锋再度阻止赵飞飞欲转向的动作。

“有何不行!我就要!”

赵飞飞被小马驹气的要死,简直跟小马驹杠上了。与此同时,她也发现,陆青锋虽然不曾明确责备过,但看她的眼神,仿佛大人看小孩般胡闹一般。

赵飞飞感觉受到了极大侮辱,愈发执意妄为。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赵飞飞不知为何,会这般生气,每每被气的不行,向小朗和殊儿等人抱怨,被问起究竟何事时,却又说不上来。

冷静下来后,她也知自己有些胡闹,错不在陆青锋,却就是忍不住生他的气。

气过几天后,却又忍不住再次跑去马场,然而再次周而复始,开始那一幕。

陆青锋则始终平静如水,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仿佛赵飞飞的到来或离开,都不曾激起半点涟漪。

赵飞飞长这么大,宫中寂寥的生活过,早年混迹市井中也被欺负过,却从未被如此无视过。赵飞飞心中有股气,却找不到宣泄之处,最后无意识的发泄在总是跟她作对的小马驹身上。

“驾!”赵飞飞狠狠一鞭,抽在小马驹臀上,小马吃痛,扬起前蹄,奋力反抗,欲将人甩下马背。赵飞飞死死抓住缰绳,马鞭再度挥起。

“公主!”

陆青锋死控住缰绳,试图安抚小马,以及阻止赵飞飞。

赵飞飞发狠,几鞭下去,陆青锋竟伸手来拦,生生替那小马挡了一鞭。陆青锋抬头,瞥了赵飞飞一眼,眼神凛然。

“你!”

赵飞飞大怒,一鞭再挥下去,陆青锋竟是躲也不躲,直直站着,神情冷然。

千钧一发之际,赵飞飞生生转了方向,马鞭破空而响,抽了个空,赵飞飞从马上跳下,马场一众人等纷纷跪地,不敢多言,陆青锋牵着马,垂下眼眸,遂即也跪下。

赵飞飞气喘吁吁,胸口剧烈起伏,怒目而视,片刻后,狠狠丢下马鞭,转身离开。

赵飞飞出得马场,被风一吹,刹那冷静下来。

她在路边默默坐了半日,眼见黄昏日落,天色暗下来。

夜幕黑透后,赵飞飞驾车又回到马场内,没有惊动其他人,径自来到马厩。小马正在吃晚饭,抬头见是赵飞飞,便朝旁边走了几步,竟是将头扭到一旁,避开赵飞飞。

赵飞飞笑起来。

“还真有脾性。”

赵飞飞低声道:“犟驴么?不对,应该是犟马。”

赵飞飞在夜色中看那小马吃了会儿草,尔后向前,走近一点,将一只小布袋轻轻挂在马栏上,转身离开。

赵飞飞身影消失,黑暗中,陆青锋从拐角处转出来。

他拾起地上布袋,打开,里头是两瓶药。瓶身上一个写着马字,一个写着人字。

陆青锋唇角微微一勾,抬眸看向赵飞飞离开的方向。

赵飞飞发誓再也不去马场。也的确好几日未去,那几日却总不太得劲,仿佛心里头有阵风,吹来吹去,让人无法安宁。

直到小朗那番话,霎时惊醒梦中人,如醍醐灌顶。

赵飞飞又去了马场,心境明了后,反而不急不躁了。

“陆青锋呢?”

赵飞飞直接问道。

“陆哥在后院马厩处。”

众人只以为赵飞飞要找陆青锋算上次的账,有些不安,但见赵飞飞笑笑的样子,似乎又不像,便替她指了路。

赵飞飞摆摆手,不让人跟,独自来到后院。

陆青锋正在给小马驹们准备草料,尔后又帮那小马擦药,宽大的手掌中一只小小的瓷瓶。

赵飞飞不出声,抱着臂膀,依靠在门上,悄无声息的看着,犹如赏景一般。

陆青锋终于感觉到了,蓦然回首。

赵飞飞止住他行礼的动作,慢悠悠朝他走去,站在他身边,看着那小马,小马自顾自吃草,仍不搭理赵飞飞。

赵飞飞一点都不生气,反而笑笑的。

“上回打了你,跟你说声对不起。”

赵飞飞面朝小马,“伤好些了吗?”

马自然不会说话,唯有它的养护人替他发言:“不过小伤,本无大碍。”陆青锋顿了顿:“谢公主赐药。”

“不必客气。”赵飞飞说,又问了一句:“伤好些了吗?”

陆青锋微微抬眸,这句话赵飞飞刚问过,何故再问?

赵飞飞侧首,看向陆青锋:“这句是问你,你伤好些了吗?”

陆青锋蓦地一静,抬眸,他的瞳色带点微微的蓝,安静看人时,仿佛卧着一泓海水。

两人四目交接,目光在空中交汇。

赵飞飞一手握鞭,漫不经心轻轻敲打另一只掌心,初初长成的妙龄少女,大雍唯一的公主,唇角翘起,声音朗然清脆,开口道:

“明人不说暗话,陆青锋,我看上你了。”

陆青锋如何答的呢?

“你总是在拒绝。”

赵飞飞从回忆中抽出思绪,看着眼前的烛火,窗外已彻底黑透,房中一灯如豆,照出两道剪影,亦照出陆青锋渐渐发红的脸色。

药店的掌柜诚不欺人,那药确实猛烈,且见效很快,短短片刻,已开始发挥效用。

“你……”

陆青锋脸色发红,周身发热,已然察觉不妙,速来沉稳的面孔出现裂痕,目中现出愕然与震惊,似不敢相信赵飞飞竟使出这种手段。

他欲起身,刚一站起,却又坐下,竟全身脱力,四肢酸软,一身内力武艺尽数无法施展。

“这般看我做什么?”赵飞飞道:“本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么?”

赵飞飞起身,站在陆青锋面前,将银鞭抵在陆青锋胸口,轻轻一推,还在试图挣扎的陆青锋便颓然坐下,靠在椅上,低低喘气。

“别挣扎了。”赵飞飞轻笑:“今日你乃我盘中餐,跑不掉的。”

“你总在拒绝。”赵飞飞继续说道。

从开始的“公主说笑了”到后来的“陆某不过一介马奴,何德何能”,陆青锋神色淡然,自始至终恪守礼仪,既无寻常他人得公主青睐的欣喜若狂,亦无惶惶不可终日,他仍旧伺候着他的马儿。

赵飞飞来马场的次数更多了。

“陆青锋呢?”

每次来都坦坦荡荡,直接找人。渐渐马场的人都心知肚明,赵飞飞一出现,便立刻告诉她陆青锋在哪儿。

陆青锋多数都在马厩。

他终日喂马驯马,却将自己收拾的很干净,衣裳涤的雪白,高大挺拔的身影或蹲或坐在马栏前,五官英俊,目光柔和,神色温柔。

“真想做只马儿。”

赵飞飞靠在门边不远处,或叼着根干草,或嚼着片青叶,或懒懒散散挥动她的鞭子,目不转睛注视着陆青锋,一日这样说道。

“公主乃天之骄女,人中龙凤,何必自降身价。”陆青锋说。

“你在提醒什么?”赵飞飞一笑:“作为我看上的男人,你不妨自信些。”

大雍没有驸马不可参政为官的规矩,赵飞飞从不计较这些,却也并非毫无分寸,至少明面上要给予父皇一个交待。

赵飞飞拜托明朗,让容翡去除陆青锋奴籍,她本可以将陆青锋直接调入自己府中,再从长计议,但容翡给了她另外的建议。

“即便没有我,不久的将来,你也将脱掉奴籍,或入侍卫营,或参军从武。”

养马犹如养兵,其中大有学问,容翡早已注意到陆青锋一身武艺和排兵布阵之能,如今大雍正是用人之际,即便没有赵飞飞,过不了多久,容翡也会想办法将陆青锋调走。

陆青锋不过二十,假以时日,将大有作为,方当堪大用。

“你自己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在乎是吗?”

陆青锋显然知道马场不是他真正的归宿地,是以被“提拔”时也并无多少诚惶诚恐。

“你在乎的是什么呢?世人的眼光?”赵飞飞说:“喂,老实说,你到底对我有没有意。”

陆青锋不答。

“你是木头吗?”赵飞飞日日来,陆青锋日日不为所动,赵飞飞渐渐也有点恼火了。

“死木头疙瘩。你心是石头做的么?”

赵飞飞再来,陆青锋干脆躲开,不是外出办事,便是在马场上驰骋,一整日不下场。

“敢躲我?!”

赵飞飞随手牵了匹马,追逐着陆青锋而去。

马蹄扬起阵阵沙尘,如风一样追赶上陆青锋,陆青锋回头,看见赵飞飞,登时色变。

“小心!”

赵飞飞还未来得及与陆青锋说话,座下马儿却疾驰向前,不仅不减速,反而越来越快,如脱缰野马般狂奔。

这显然是匹还未驯化的马匹,比先前那小马驹更烈更野。

它带着赵飞飞疾冲,眼看就要撞上周围山峦,赵飞飞闭上眼,心道糟糕,要成为为男色丢掉性命的昏头公主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听两声嘶鸣,一道身影从旁飞跃而来,竟是陆青锋拼命追来,从那匹马上直接跃到赵飞飞马上。

陆青锋伸手,火光电石之间,手臂上青筋爆起,死死勒住缰绳,马儿不敌这股劲力,狂奔一段,终于停下来。

“你不要命了吗?”

陆青锋怒吼道。

赵飞飞脸色略白,整个人被陆青锋圈在怀里,听到这话,即便惊魂未定,却忽然笑了。

“陆青锋,你吓到了是吗?”以至于都忘了平日里恪守的礼仪,不叫公主不说,竟敢吼她,像男人吼自己的女人一般。

赵飞飞往后靠在陆青锋怀中,感受到陆青锋衣下结实的肌肉线条,还有胸腔中重重的心跳。

赵飞飞仰头,脸颊挨在陆青锋下巴上,两人气息交缠。

“陆青锋,你担心我的罢。”

陆青锋沉着脸。

“陆青锋,你喜欢我的罢。”赵飞飞再抬高点下巴,嘴唇近在咫尺,她听到重重的一声,犹如擂鼓,不知是谁的心跳。

“公主,请自重。”陆青锋微微扭头。

“我便是这般轻浮。”赵飞飞说:“对着自己喜欢的人,轻浮一点又如何。我觉得你其实喜欢的很呢。”

陆青锋仍沉着脸,深吸一口气,勒停马儿,单手搂住赵飞飞腰肢,不由分说将赵飞飞提下马,而后松开手,转身快步离开。

赵飞飞看着陆青锋迅速消失的身影,勾起唇角。

之后赵飞飞再来,陆青锋又恢复了那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一年,小朗与容翡尘埃落定,赵鸿之登基,为二人赐婚,大婚之前小朗要带容翡回扁州一趟,赵飞飞亦一同前往,与此同时,陆青锋获容国公亲自考较,即将前往边疆参军历练。

“这一去,还不知何时能见。我不在你身边晃悠,你这木头便要很快将我忘记了罢。”

赵飞飞抱着双臂,站在颓然脱力坐着的陆青锋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陆青锋:“喜欢一场,总要留下点什么,哪怕日后相隔万里,再不能相见,也要让你永远记得我,记得这世上有个赵飞飞。”

陆青锋耳朵脖子都已发红,周身燥热,呼出的气息犹如火焰,灼热无比。

“你,你……”

“又要叫我自重么?”赵飞飞说:“让我自重很简单,不喜欢你就可以了。”

“陆青锋,你其实喜欢我的罢,其实对我有意的罢,否则为何从未赶我走,自我来后,你便时时在马厩喂马_我问过他人,你从前并非这样。”

陆青锋抓住桌椅扶手,努力维持神智,双眼发红,“没有。”

“是吗?”赵飞飞说:“都说女人惯会口是心非,男人会吗?”

赵飞飞往前迈一步,微微俯身:“身体与心,哪个更诚实点呢。”

陆青锋咬牙道:“你用这药……”

“那有什么办法呢,打又打不过你,捂又捂不热,”赵飞飞说:“听说对口是心非的人,这招最管用。”

“陆青锋,我把自己送给你,你要不要?”

陆青锋双眸猛的一震,不可置信的看着赵飞飞。

昏暗的烛火下,赵飞飞神情却淡然,甚至有点冷漠,她的眉眼间带着股女子少见的英气,在这冷漠之下,却有种冷调的魅惑。

“我想要什么,从来主动争取,哪怕使一点手段,”赵飞飞眼眸微垂,往下注视着陆青锋:“但实在得不到的,该放手时便放手,人生在世,不该过分奢求不属于你的东西,否则将滋生痛苦。”

“所以,这是最后一次机会。倘若这样都无法得到你,那便也罢了。”

“陆青锋,你想好了,要不要?”

赵飞飞手持银鞭,沿着陆青锋的面颊轮廓缓缓下滑。

陆青锋面色通红,如嗜酒过度,浑身冒着热气,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手背上青筋爆起,显已忍到极致。

银鞭鞭身清冷,触碰到陆青锋的肌肤,起初如清泉,极度舒适,片刻后却如滚油,缓缓移动,动到哪里,哪里便像着了火一般。

陆青锋喉头滚动,坚毅的嘴唇死死咬着,极力压制着声音。

赵飞飞双目起先注视着陆青锋眼睛,后来便随着那银鞭,缓缓移动。

“住手!”

陆青锋倾尽全力,攒出气力,在银鞭到达他的腹部时,奋力推开赵飞飞。

“滚开!”

陆青锋双目赤红,怒吼道。

赵飞飞后退一步,灯火之下,耳尖似有绯色。她定定站了一会儿,点点头:“很好。看来本公主的确自作多情了。”

“既如此,便就此别过。”

“日后再不会去找你了,你安心参军。”

“缘至于此,江湖再见。”

赵飞飞说完,竟转身就走。

“你去哪里?”

陆青锋气息不稳,却死盯着赵飞飞背影,急促问道。

“你问现在还是以后?”赵飞飞回头,说:“现在去叫人,为你解药,以后么,自是做我的公主。如今天下渐太平,等从扁州回来,我打算云游天下,到处看看。江湖上伟岸男儿多,保不准能再遇心仪之人。”

“你放心,虽在你处受了挫败,但本公主向来豁达,断不会一蹶不振,仍会一如当初,不改初心,真心追求与相待。”

赵飞飞再度转身,欲离去。

却听身后一声巨响,接着火热的躯体覆上来,门板被死死按住,陆青锋竟不知从哪里积蓄起力量,冲过来,拦住赵飞飞。

“你敢!”陆青锋红着眼,“你这样对别人试试看!”

赵飞飞身前是冷冷的门板,身后是滚烫的温度,灼热的呼吸在她耳畔,有力的手臂紧紧箍着她,似要将她嵌进骨头里。

“你管我?”赵飞飞说:“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陆青锋不停喘息。

“我想怎样便怎样,谁也不能管我,”赵飞飞说:“除非……”

“除非什么?”陆青锋哑声道。

赵飞飞不说话了,微微扭头,看着陆青锋。

“你问这些做什么,拦着我做什么?”赵飞飞说:“陆青锋,我刚刚已经决定不喜欢你了。你不是也……”

剩下的话再无出口的机会了。

陆青锋低头,火热的手掌捏住赵飞飞下巴,滚烫的唇瓣贴上去。

“赵飞飞,我什么都没有。”

赵飞飞无意识的抓着银鞭,后来不知何时滑落在地,全然不觉。

“没关系。”赵飞飞说:“我什么都有。”

“赵飞飞,跟了我,便永远不得反悔!”

“哪怕有一日你后悔了,哪怕你是公主,我也永远不会放你走。”

赵飞飞仰头,不停喘气,陆青锋如一只野兽出笼,平日所有的压抑仿佛在这一刻都迸发出来,赵飞飞口中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给我一点时间,最多三年,定会给你一个体面的驸马。”

“陆青锋,你现在就很体面。”

“还不够,配我的公主还不够。”

赵飞飞笑起来。

“赵飞飞,在上安等我。不要招惹其他男人。”

“我只招惹过你_我还是想去江湖闯荡闯荡……唔,我去找你,顺带闯荡江湖。”

“好,我带你去看西域的草原与雪山,还有中原不曾见过的骏马。”

“好。”

“给我点时间,待以后,我陪你去你想去的江湖。”

那一夜,陆青锋终究没要了赵飞飞,他以极大的自制力熬过煎熬的几个时辰。

翌日清晨,晨光微熹,天际一抹鱼白,陆青锋带赵飞飞来到马场,扶她上马,陆青锋坐在她身后,挥鞭,马儿驰骋起来。  

晨风吹过赵飞飞脸颊,赵飞飞背靠着陆青锋厚实的胸膛,衣袂如飞,她仿佛看见背上的翅膀舒展开来,带着她飞翔,飞向广阔,自由,而又温暖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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