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静静的,巷口上坐了两个女人,叽叽喳喳在谈话,看见文采同志走过来,就都停住了,四个眼睛定定的望着他。文采同志心里想,女人们总喜欢说闲话,她们为什么大白天跑到巷口上来说话呢,也不做活?两个女人等他一走过,便又叽叽喳喳起来,文采听不清,也听不懂,好像这次正说他自己,他只好装做完全不知道,转过巷口,向北走去了。他走到街头上,看不见一个认识的人。戏台前的槐树下,有一个西瓜摊,四五个老头子蹲在那里,他们并非买西瓜吃,就像守候着什么人似的。豆腐坊里面伸出一个年轻女人的头,特为来看他,又掉转脸去向里面说什么。文采一时不知向哪里走才好,去买西瓜吃,也不好,他便踱到黑板报跟前。那上边的稿子他曾在早上看过的,他便又从头读一次。那字写得很工整,整齐,李昌曾经说过那姓刘的教员很好,有一笔不坏的字。他一面读着稿子,一面就想着那几个老头一定在看着他的后影,那个豆腐坊也许伸出两个人头了。他并不怕这些人看他说他,可是总不舒服。他便又离开了这个地方,走到小学校去。也许胡立功在那里教歌,替他们排霸王鞭。这个曾在剧团里工作过的青年人,是不会隐藏他的兴趣的,他觉得能找到胡立功也很好。他踱进了校门。院子里也是静悄悄的,忽然从门侧边的一个小房里,走出一个穿短衣的人来,他向着这个闯入者极谦逊的让着:“进来坐坐么,嘿,嘿,请,请……”

“你们还在上课?”文采只得问了。

“是,是,还没下课,一会儿就下课。”

文采跟着他走进了一间屋子,像客室的样子。靠窗放了一张方桌,桌上玻璃匣内放了一个八音钟,一边一个帽筒。对面墙上挂了一张孙中山的石印像,旁边是毛主席的画像。像的两旁,贴了两条油光纸的标语:“为人民服务”,“开展新民主主义的文化教育”。下边花花绿绿的贴了许多小学生的作文和图画。靠左放了一张矮的长柜,柜头上卷着一床铺盖。右边墙头,密密的挂着两排霸王鞭,鞭上还有大红和粉红的纸花。主人忙着请文采同志坐,又忙着在靠柜子的桌上倒过一杯茶来。

“请喝茶,请喝茶,嘿,简陋得很,嘿,简陋得很。”

文采便又问:“你是这学校里的么?”

“是,是,鄙人就在这里。嘿……”

“你姓什么?”文采又不得不问。

“敝姓刘。”

文采同志才想起,他就是教员,他便再问:“那黑板报是你写的吧?”

“不敢,不敢,写得不像话。”

文采同志再望望他,是一个快四十岁的人,长脸,眼睛很细,有点像近视,鼻子很大,头发很长,白布褂子很脏。他那过分拘谨的样子,使文采十分不快,他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子呢?”文采又问了他几句,他总是恭恭敬敬的答应着。文采有些不耐了,只好说:“我们的同志不在你这里么?我是来找他们的。”

“刚刚走,胡同志刚刚走。要不,我替您找去。”

“不必,不必。”文采便走出来了。这时里面正下课,像黄蜂分窝似的,一群孩子冲了出来,大嚷大唱的。有的还冲到前面来看他。一大堆就拥在他后边,嘻嘻哈哈的学他开会讲话的口气:“老乡们,懂不懂?精密不精密?”文采很不习惯这种混乱,却只好装出不在乎,连连往外走。刘教员不安的送出来,追在他后边,还咕噜着:“请指教,请指教……”

文采跳出了校门,感到一阵轻松。他昂头走回去,却忽然有人在合作社窗口叫他了:“文主任!”

这是治安员张正典,不知为什么,他叫他主任。

文采赶忙走过去,张正典接着喊:“来参观参观咱们的合作社吧。”

从窗口望进去,里面有两柜子货物,全是些日用品,还有一张面柜,一块案板,一个打烧饼的炉子。张正典好像刚喝过酒似的,脸有些红,里面一个小个子忙走出来招呼。张正典介绍着:“这是咱们合作社的主任,任天华,是个好买卖人,有一手。”

文采同志觉得应该同他谈谈合作社的生意,便稍稍问了他几句。任天华并不像商人样子,很老实,一句一句的答应他。文采想起张裕民曾说过有事到合作社来找他,他便问:

“张裕民常在你这里的么?”

“是的,他常在这里。”

文采看了看张正典的脸,又看了一看柜子上的一个酒坛,觉得明白了许多。

张正典看见文采同志不肯进来,便从窗口里跳了出去,顺口问:“主任,你是要找张裕民么?他家离这儿不远,就在这西头。”

“不,我随便问问的。”

“张裕民公私都忙,一天到晚只见人找他。哈……”

“什么?”文采觉得那话里面有文章。

“主任,这次要分胜利果实的话,你替咱三哥分上三间好北屋吧。张裕民现在住的那一间东房可是不行,又有他兄弟。

哈……”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

“呵,就是,对着嘛!主任,你得喝了他的酒才走呵!”

“是谁家?事情怎样了呢?”

“那还要问,是一个寡妇,人家地倒不少,也就是缺房子。

哈……”

文采听到这些话,心里很不高兴,但也觉得有些自得,自己的眼光究竟还不错。他便再朝北走去,想同张正典再说点什么。

张正典便跟了过去,张正典告诉他说,他自己也是解放前就参加了党的,只因为自己老实,干不了什么事,治安员也是挂个名,什么事都是张三哥一个人办了。后来他又说出了他对这次清算斗争的估计是闹不起来。文采再三问他的理由,他总是吞吞吐吐不肯说,最后才说:“主任!你看嘛,放着封建地主,为啥老百姓不敢斗?那关系全是在干部们嘛!你说,大家都是一个村子长大的,不是亲戚就是邻舍,唉——,有私情就总难办事嘛……主任,你还有不明白的?”至于这里面是谁有私情,他就不肯说了,他们一直走到村口上。

当他们再走回来的时候,文采看见街边上站得有个年轻男人,黑黑的,抱着两个拳头,冷冷地望着他们。文采觉得很面熟,便问他:“你没有下地去么?”

那个人还没有答应,张正典却说了:“我走了,主任,你回吧。”他在身后一下便不知转到什么地方去了。

那个黑汉子却仰头向街对面的人们说:“白天也见鬼,嗯,邪究不胜正,你们看,嗯……溜了。”

街对面的人说:“唉,刘满,回家去吧,你家里的找你吃饭找了半天了,你看你这两天,唉,平下心来干活吧。”那黑汉子把膀子一撒:“嗯,干活?如今就干个土地改革么!”他又掉转脸来问文采:“同志,是不是?”

文采觉得这人有些神经失常的样子,便不再问下去,一直往回走。那个叫刘满的人便又站住了,抱着拳头,眼送着他回去。

文采走回家的时候,家里还是没有人。韩老汉已经拉开风箱在做晚饭了。他的孙子坐在房门口,玩一个去掉了翅膀的蚱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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