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子邂逅夜木,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状况。那天不热也不冷,是个阴天。镇上有许多工厂,白烟从烟囱冉冉升起。

从什么时候起,自己开始拒绝朋友的邀约,一个人回家?杏子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件事。课程结束,教室里的同学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一个绑着两根辫子的朋友叫住了杏子。

“大家想要一起去店里吃凉粉耶。”

杏子很感谢朋友邀自己一起去,但是她没有一起去凉粉店。

她拒绝朋友的邀约,并非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虽然她和祖母及哥哥三个人一起生活,有得早点回家帮忙家事的念头,不过这并不是让她拒绝邀约的原因。

最近,她和别人交谈时,往往会陷入穷途末路。和朋友之间的对话,有时候会让她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例如她没办法赞同关于某位老师的外表和习癖的笑话,与别人一起欢笑,也无法配合大家一起嘲笑不在场的某人的糗事。每当对话发展成那样,她就有种喉咙被塞进硬物般坐立难安的感觉,想逃离现场。逐渐地,杏子的话变少了,不知不觉中,她成了只聆听别人说话的存在。

即使如此,从以前就很要好的朋友依然会邀杏子和大家一起回家。老实说,不晓得是否杏子多心,她跟那个朋友也变得聊不起来了。对话的时候,会在某一瞬间突然感到疏离。

杏子有时会想,或许朋友出声邀她,也只是表面工夫而已。因为朋友要约大家,所以也不得不约杏子,如此而已。若不是这样,朋友不可能会来找她这种不怎么喜欢说话,而且无趣的人。对于那些她无法理解为何要笑的话题,杏子只能为了大家都在笑这个理由而一起微笑点头。

拒绝邀约的话,看在别人眼里,似乎就像是只有她一个人规矩地遵守校规。学校老师不喜欢学生在放学途中穿着制服走进商店,而杏子平常就是会去遵守那些规定的个性。因此她曾经被朋友说:“你简直就像故意装乖一样。”

当时,她看到朋友在书包里偷偷藏着项链。校规里规定,禁止学生配戴首饰。

“我在街上的酒吧打工,那边的店员全部要戴这个。”

问她店名,是一家杏子看过几次招牌的店。店内播放着西洋音乐,似乎是一家气氛很舒适的酒吧。

“可是,学校不是规定不可以打工吗?”杏子吃惊地问,然后得知了朋友对店家谎报年龄。

朋友似乎觉得杏子是个伪善者,只想让老师看到她连半条首饰都没有、是个遵守校规的好学生模样。杏子想要辩解其实并不是这样,她只是对那些东西没有兴趣。

但是,杏子没能这么做,时间就这么流过了。

杏子往回家的方向走去,不久后就来到河边的道路。河道的侧面以石头堆叠而成,河川潺潺流过密集的人家之间。道路两旁种着成排樱花树,花瓣在风吹中四散飘落。浮在河面的薄花瓣乘着水流,越过杏子而去。

少年们拿着棒子从路边俯视河川。接近河面的石头黏着田螺的卵,他们好像正用棒子戳破那些粉红色的卵块来取乐。

远方巨大的工厂烟囱冉冉升起几条白烟。在夕阳照射下,白烟有一半成了黑影。并排在河边的樱花树,以及耸立在另一侧的工厂,这个组合总是让杏子感到不可思议。

事情就发生在快到家的时候。杏子注意到有一名男子定在自己的前方不远处。虽然只看得见背影,但是他全身裹着黑衣,一副刚穿过战场而来的肮脏风貌。他一只手扶在屋舍的石墙上,看得出他每跨出一步,就痛苦地喘息。

一开始,杏子想要避开那名男子。男子的背影有种不能够靠近的奇妙邪恶感。虽然无法明确地说明是哪个部分让杏子有如此印象,但是他散乱的长发、沾满泥土的衣袖、以及全身散发出来的氛围,都让人感到一股难以抹灭的污秽。

男子走得很慢,杏子想要穿过他身旁。就在这个时候,男子筋疲力竭似地倒下,在地上蜷缩起来。这不像是计算好在有人通过的瞬间做出的行动,而是切实地、支撑着身体的气力就在刚才那一瞬断了线。

男子伏倒在地,覆藏着脸,肩膀起伏着,几乎长及腰部的头发披散在地。他看起来很痛苦。杏子不晓得该如何是好。她觉得该出声叫他,扶他一把才是。

杏子回想起刚才从男子身上感觉到的异样氛围。她俯视蜷缩在脚边的男子,心态转变成认为不可以和这个人扯上关系。他是流浪汉吗?或者是遭逢意外,正在寻找医院?但是,他看起来也像是走过了漫漫长路,终于筋疲力竭的样子。

匆地,杏子注意到自己对这名男子怀有一种近乎嫌恶的感觉。接着她为此感到羞耻。明明不晓得这个人的来历,只凭感觉,杏子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嫌恶得扭曲了表情。明明有人倒在眼前,却想视而不见地离开。杏子对于竟如此无情的自己感到失望。

“要、要不要紧……”杏子出声。

男子的肩膀一震,一副这时才知道有人在身边的样子。但是他没有抬头,反而把额头更深地靠近地面,姿势看起来像是在隐藏着什么。

“……请你快走。”

男子的声音意外地年轻,与他的背影散发出的邪恶氛围相去甚远。但是当中包含着一种害怕着什么、想要避开什么的恐惧音色,这让杏子感到胃彷佛被揪紧了。“你看起来不太舒服。我家就在附近,请你进来休息吧。或者是,我帮你叫医生好吗?”

“请不要管我。”

“不行,把脸抬起来。”

杏子想要把手放上男子的肩膀,一瞬间却犹豫了。明明才刚训诫过嫌恶该男子的自己,灵魂深处却拒绝去触摸他的肩膀。就算是隔着衣物,心里也呐喊着“住手”。但是,杏子压下来自灵魂底部的警告,轻轻地触摸了男子。

男子抬起头来,一双眼睛睁得老大,凝视杏子。看起来不像是单纯的吃惊,而是因为恐怖、畏惧以及悲伤,就快要一口气哭出来的表情。

男子看起来还很年轻,大约二十岁左右。但是无法明确地判别。男子的脸从眼睛底下到下巴,被缠绕了好几层的绷带所覆盖。杏子心想,这个人受了重伤。

因为男子十分憔悴,一副可能就这样倒在路边死掉的模样,杏子决定让他到家里休息。男子什么也没说,点头听从杏子的话。

杏子的家离男子倒下的地点不远。男子勉强站起,踩着和刚才一样虚弱的脚步前往杏子家。杏子说肩膀可以借他靠,但是男子仿佛害怕什么似地拒绝了。

“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拜托你,请不要看我的脸。”

男子垂着头恳求。他的声音颤抖,听起来像在哭泣。他的声音里不带有丝毫危险之意,只让人联想到脆弱的小动物。这么一想,杏子开始觉得这个男人就像一个遭人狠狠地欺凌、受了伤的小孩子。

来到家门前,男人仰望透天厝的二楼,踌躇着不敢踏进。这是一栋古老的木造建筑物,只是略微宽敞一些,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家,应该没有任何奇异之处,但是男子要穿过玄关,似乎需要一些决心。

屋子前面摆着许多盆栽,是祖母出于嗜好栽种的。杏子想打开玄关时,发现门上了锁,祖母好像出门了。她从生锈的信箱里取出钥匙。信箱原本是红色的,但是现在已经生锈,成了褐色的金属块。

身为屋主的祖母,把二楼的房间出租,收取租金。尽管二楼租给了一对姓田中的母子,但是还有多出来的房间可以给男子休息。

杏子带男子经过玄关,来到里面的房间。走廊的木板擦得非常干净,反射出濡湿的光泽。擦洗走廊是杏子最近的乐趣。

男人被带到一楼西侧的房间后,一副不知所措的摸样,杵在原地。

杏子“喀吱喀吱”地摇着木制的窗框,打开窗户。若不这么摇,窗户使会中途卡住,动弹不得。流过屋旁的河川映入眼帘,潮湿的味道飘进房间里。因为杏子一有空就打扫,所以塌塌米应该是清洁的,没有脏污。

家里没有人在。哥哥俊一,还有租借二楼房间的女房客田中正美出门工作不在。祖母跟正美的儿子阿博应该在家,但是他们似乎也外出了,可能是去买晚餐的材料了吧。

杏子把茶倒进茶杯里,端去给男子。拉开纸门时,杏子注意到男子浑身一震,全身警戒,害怕地望着杏子。这让杏子联想起被人类殴打的狗。那是恐惧着别人的一举一动,卑微度日的可悲习性。

“身体的情况怎么样呢?”

“我只是累了而已……”

男人说完,垂下头去,别开视线。

这候杏子才发现到,男子不只是脸的下半部,连双手、双脚,每一个地方都被绷带覆盖了。他穿着黑色的长袖上衣和长裤,但是绷带从衣摆里面露了出来。

杏子想问他理由,但是一想到问这种事或许很失礼,就问不出口。杏子放下盛着茶杯的托盘。

“请问你叫什么名字……”杏子问。

男人迟疑了一下,小声地回答:“……夜木。”

杏子暂时让夜木一个人在房间休息。有多出来的棉被,所以借给了他。

杏子俐落地铺床时,夜木便坐在窗边,眺望外面。

不久前,屋檐下筑起了麻雀的鸟巢,幼鸟正吵闹地讨食物。杏子看过好几次母鸟为小鸟送食物来的模样。夜木也是在看这个吗?这个男的到底是什么人呢?杏子思索着。完全未经梳理的长发、仿佛穿了好几年的黑衣、覆盖住全身的绷带,没有提包或任何行李。脸上的绷带尤其可疑。从鼻子到下巴,仿佛要藏住整张脸似地缠绕着绷带。

但是,不输给外表的异样,男子的影子更加黑暗而阴冷。黄昏时分,偏红的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夜木的黑影彷佛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空间。杏子觉得似乎会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恐怖东西从那个洞里爬出来,全身感到一阵寒颤。

“对不起,很臭吧。”唐突地,夜木转过头来说道。杏子不明所以,感到纳闷。

“我已经好几天没有洗澡了,身体应该很臭。”

夜木语音困窘,难为情地搔了搔头。

那个模样看起来有些孩子气,杏子的心情稍微缓和了一些。

“请不要介意。”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杏子想。

“等一下我会准备晚饭。”

“我不需要。”夜木摇头。

“可是,你一定饿了吧?”

“我,不吃也没关系的。”

“你?”

夜木支吾起来。

杏子做了晚餐,送到夜木的房间去。夜木希望可以独自一个人用餐,因为嘴被绷带包着,要吃饭就得把它解开。夜木可能不希望底下的脸被别人看见吧。

搞不好这个男人是个罪犯,正被通缉。所以他才要藏住自己的脸吗?杏子的猜测又增添了一项。或者,他真的是受了重伤?那样的话,就该找医生来才是。

“真的不需要医生吗?”饭后杏子再问了一次。

“不要紧的,待会儿我就离开了。这样会给你添麻烦的。”

“你要去哪里?”

夜木沉默了。

这个男的似乎没有去处。察觉到这一点,杏子怜悯起夜木。看到他在房间角落坐立难安的模样,杏子不忍心就这样任由他去。想起他刚才走路的样子,似乎一下子就会力尽死掉。虽然有一半的脸被绷带包住,无法确认他的表情,但是从他的双眼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憔悴之色。杏子认为现在不能够让他勉强自己。

然而另一方面,杏子却毫无来由地有股愈来愈强烈的不安感。那是一种不能够再更靠近这个男人的感觉。杏子压抑了下来。

“你就暂时住在我家吧。”

夜木一开始拒绝,但是在杏子不断劝说下,终于答应只滞留五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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