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苗不再回答我的问题之后,一段时日之间,我每天都怀着不安的心情度日。但人心是那么地不可解,一开始我虽然满脑子都想着突然消失的无形的朋友,不久后却渐渐觉得那或许只是一场梦。

我注意到身体的异变,就是在那时,在小学里制作狐狸面具的时候。我用凿子雕刻木头,让它一点一点地接近狐脸的模样。很多朋友都雕刻般若的面具,但是我却不知为何被狐狸的面具所吸引。那应该是因为我的脑中记得朋友所说的“狐狸附身”的事吧。

那个时候,流传着其他镇上的小学生在玩狐狗狸大仙时被狐狸附身,突然狂舞不止,或是说起莫名其妙的话之类的恐怖传闻。因此,害怕遭到狐狸附身,玩狐狗狸大仙的人逐渐减少了。当时的我并不明白所谓的狐狸指的究竟是什么,却感到一股莫名的不安。

事情发生在我用铁锤敲打凿子柄的时候。反覆进行相同作业的独特枯燥感让我疏忽了,我没有仔细看着凿子的刀刃方向,结果我的左手食指的前端被削掉了。

霎时之间,红色的液体四处飞溅,也喷上了就要浮现出狐脸的木块。周围的人哄闹起来,老师马上就赶了过来。我吓得惊慌失措。但不可思议的是,起初伤口虽然痛得要命,疼痛却有如烟雾散去般地逐渐消失。我觉得这并不是心理上的刺激而使我忘掉了疼痛,而是那个部分一开始就可以舍弃,被削掉了反倒自然一般。

我在染满血的凿子前端,看见我被削掉的指甲附着在上面。虽然觉得害怕,但是我在要被带去保健室时,拾起那片指甲,藏进口袋里。保健室的老师帮我消毒,不过他说去医院比较好,所以我马上被带去看医生了。到了那个时候,不晓得为什么,不仅是疼痛,连出血都停止了。血是这么容易就止住的吗?我感到不可思议。但是我下了结论,认为自己的伤势可能没有想像中的严重,悠哉地松了一口气。

医生检视我的伤口好一阵子,确认伤口已经快愈合了。那时医生的表情,我到现在还忘不了。那是一副目击到未曾见过的伤口的表情。

为了防止化脓,医生为我打针。但每当医生用针筒刺上我的皮肤,就不可思议地失败,针不知为何在中途折断了。就像其他小孩一样,我讨厌打针。我闭着眼睛忍耐,而医生则生气地频频叫我放松力气。

我从学校早退,一回到家,母亲便一脸担心地迎接我。可能足老师先联络过家里了吧。我秀出缠着绷带的左手手指,开着玩笑要母亲放心。不要紧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实际上,对于几乎已经完全不痛的手指,我确实一点都不担心。

一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便端详起藏进口袋里的指甲。说来奇妙,这种东西会让人舍不得把它当成垃圾轻易地丢掉,所以我用卫生纸把它包起来,装进收藏玻璃珠的罐子里。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我觉得绷带变得很紧,从睡梦中醒了过来。而且,受伤的部位也异样地痒了起来,就像恒齿跟在掉落的乳牙后面生长出来时,牙龈的那种酸疼感——这么说明的话,你能够了解吗?就有如被压抑在身体内部的东西解开束缚,总算开始伸展时的疼痛。

出现在自己身体上的异常感觉让我吃惊,我认为它是种不祥的征兆。绷带里好像开始变热了,就像有个看不见的人用手抓住了我的伤口,把身体内侧的东西向外拉。

我战战兢兢地解开绷带。当绷带的厚度消失时,一种可以说是不祥的气息充塞我心中。我把医生白天帮我缠好的绷带全部解开之后,出现在里面的东西,是我重生的指甲。话虽如此,新的指甲却和以前不一样了。如果是人类的指甲,应该是淡淡地透出体内的血色,呈现淡粉红色才对。但是我新的指甲却是既黝黑又银亮,与其说是生物的身体,更像是金属一般。而且还是那种被弃置在工厂旁边、生了锈的金属片。

形状也十分异样。它不像以前那样浑圆有弧度,而是一开始就是为了撕裂什么东西而生长般的形状。那是为了伤害、破坏、杀戮的形状。

我感到害怕,别开了视线。我忍耐着呕吐感。

我想起早苗说的话。我要拿走你的身体,取而代之地给你新身体——她是这么说的。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打开藏在玻璃珠罐里的卫生纸,我确实把自己的指甲放进里头了,然而里面却看不见任何类似的东西。

我发出尖叫。我知道早苗的意图了。离开我的身体的部分,她用看不见的手拿走了。取而代之地,给了我新的身体弥补缺损的部分。

父亲拉开我房间的纸门,问我怎么了。

我藏住变了质的左手手指,竭力地佯装平静。

我无法出示给任何人看。我在家人、朋友的面前隐藏着指尖生活,也不能让医生诊疗,坚拒去就医。因为我如此顽强地抵抗,家人和老师都开始对我的行动起疑了。随着时间流逝,到了能取下绷带时,我也绝对不把它解开。

我害怕被别人看到我的指甲,怕遭到异样的眼光看待。我逐渐地远离人群,也渐渐地养成了不引人注目地行动的习惯。我总是害怕着什么,因此也变得不笑了。

我想像着老师或父亲看到我的指甲,生气地问我“这是怎么回事?给我解释!”的情景,害怕不已。若是现在的话,我便能够了解事情绝对不会变成那样,但是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深信自己一定会遭到责骂。

纵使有人问我缠绷带的理由,我也无法回答:就算被嘲笑为何连一点小伤担怕得要死,我也无法说明理由。我尽可能避免激烈的运动,减少受伤的可能性。即使如此,有时还是会跌倒,或是被尖锐的东西勾到而受伤。受伤的部分就像指甲重生的时候一样,疼痛很快就消失了,然后仿佛从内部浮现出来似地,表面被生了锈的金属般物质所覆盖。

新生的部分很坚固,既不会受伤,也不会裂开流血。摸起来很硬,却能够确实地感受到冷热。用铅笔的尖端施予一定的压力,在某个程度之内会感觉到痛,但是一旦超过一定程度,就会变得麻痹,就像真正的、单纯的金属片贴在皮肤上一样。

每当受伤后,非人类的部位在我的身体增生,我就把那些部分包上绷带藏起来。我害怕被别人看到,这样的举止在他人眼中看来一定相当病态吧。走在外头的时候、与人面对面的时候,我在意的总是绷带。绷带会不会松掉?会不会在说话的时候掉下来?我满脑子净是担心这些事,怎么可能认真地去和人交谈呢?我曾肋骨骨折过。那是我在通往神社境内的石梯上踏空,跌倒时所发生的。那一瞬间我无法呼吸,痛得几乎要晕过去。石梯的棱角狠狠地撞上我的胸口,我直觉到肋骨断掉了。

四周没有人。我坐在石梯上镇静心神的时候,一如往常,疼痛感像罩上一层雾,人逐渐变得舒服了。

我觉得我快要疯了。我的体内进行着破坏与再生。折断的肋骨被早苗看不见的手拿走,取而代之地,体内另一个莫名奇妙的身体被拖了出来。

我把手伸进衣摆,确认新的肋骨所在。外侧皮肤的部分就像以前一样:但是,我马上就知道内侧产生了变化。被石梯撞到的肋骨,形状扭曲、棱角分明,因此皮肤变得被拉紧了一样。确实,它摸起来不像人类的肋骨,而是别的生物的骨头。

这么一想,与早苗交换契约之后,我再也没有生过病。就算受了重伤,也马上会被体内的另一个身体取代、再生吧。若问这是否让我感到安心,事实上是完全相反。就算只是轻微地擦伤,也让我觉得又失去了一点人类的身体。我哭了出来,大声嘶喊,对自己的将来感到恐惧。这样的我,即使全身包裹着绷带,被别人以白眼看待,四年之间却依然像个普通人一样地上学,这简直就是个奇迹。

一切的喜悦消失了。此外,我在不知不觉中开始散发出可称之为瘴气的异样气息。那似乎是从爪子或肋骨等等,变化之后露出表面的部分所发出的。沉睡在我的体内某处,今后就要显露到外头的生物,它的身体具备着如此不祥的气息。

许多敏感的人似乎感觉到只要掀开我表面的一层皮,底下其实潜藏着另一个生物。因此他们只是看到我的形姿,就皱起眉头,嫌恶不已。这类敏锐的人不会去思考为何会对我抱有如此的感觉,只是无意识地躲避而已。

不被任何人理会,我经常是一个人悄悄地藏身在黑暗当中。伴随着孤独。比起被看到、被害怕接近,或因为被厌恶而遭到拒绝,这么做至少让我觉得自己还属于人类。

我和早苗交换契约四年之后,决心离开家里。我觉得不可能再像这样继续用绷带隐藏全身,不在他人面前脱下衣物了。朋友、老师,就连家人都已开始怀疑我的精神不正常。对于从某一天起,再也不肯裸露身体的理由,我被问了好几次,但是我只能用快要哭出来的表情,恳求他们不要追问这件事。某天夜里,我把衣物塞进袋子里,从母亲放在厨房的束口袋里拿出钱包。偷钱让我感到内疚。但是对于将我生下,一直对我倾注关爱的双亲,连道别也不说一声就突然消失的内疚感,更深深地责备、折磨着我。

我也想过,当时或许应该老实地向家人坦白以告才对。但那是现在才可能会有的念头。当时的我,更恐惧着会因为坦承事实而遭到双亲的拒绝。与其那样,倒不如什么都不说,默默地消失更好。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夜晚,空中没有云朵,月亮高挂。视野被星辰淹没的夜晚,天空看起来比白天的时候更加辽阔。连续下了几天的雪覆盖了整片大地。我想暂且搭上火车,而前往车站。寒风从穿了好几层的衣服外,或是手套的隙缝间,掠夺了我的体温。我一边走在夜路上,一边想着早苗的事。

早苗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依据早苗的预言,原本在这一年我会死掉。

若是没有遇见早苗,它或许已成真。或者是,那是为了恐吓我,让我签下契约,才编出来的谎话?事到如今,我已无法求证。

但是,离家那时的我这么想。

我在今晚死掉了。

这种想法,正是让我保有自我的最后救赎。

体内那个不祥之物的气息,似乎与日俱增。不仅是我,即使连路过的人都能够感觉得到。那异样的感觉,就像污黑混浊的水。你一定也从我当中看出这种令人不快的印象了吧。彷佛接触到我的皮肤的空气都变得污秽、淤塞、混浊一般。

我觉得,有关早苗真面目的线索就在这里。她这么对我说过:变成我的孩子。那样的话,我就给你永远的生命。

假使早苗的孩子是个浑身充满亵渎神明般的秽气的怪物,那么她本身一定也是个人类的智慧无法想像的巨大黑暗的支配者。我因为想要活命,和绝对不该扯上关系的存在缔结了契约。

原本,我的心被对早苗的诅咒燃烧殆尽,但是到了离家那一天,就仅只剩下对自身愚昧的绝望了。一切都是我不成熟的灵魂所造成的。听到朋友的死,害怕自己的死,想要违逆神明创造的自然的运行,这才是一切的根由。

早晨,在太阳还没升起时,我就在车站等待火车。除了我之外没有其他人,一盏微弱的灯光照亮了站内。

我搭上火车,没有去向地流浪着,不知不觉间经过了二十年。实际上,我的年龄应该超过三十岁,身体的成长却以二十岁为界停止了。这段期间,我潜入黑暗,遁入山中,藏进森林度日。怀念人群的喧嚣时,也曾经潜身在市街的大楼之间的黑影中。

我的内心未曾有过片刻安宁。我好几次想要自杀。但是我确信不管是上吊或是投海,我绝不会死掉。

那是我进入深山里的时候。我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情,连食物也没带就进入山中,饥饿感却在我觉得终于要饿死了的时候便突然消失了;以为终于要被冻死了的时候,感觉就被截断了。我知道就算我挣扎着想要赴死,却连前往另一个世界都不被允许了。

我的脚踩空,摔下了悬崖。下巴和肩膀等处骨折了好几个地方。这些部分也被早苗取走,现在已经替换成了丑陋的怪物的身体。我会用绷带覆盖住脸的下半部分,原因就是当时的伤。若是看到我重生的牙齿,不可能还有生物能够保持冷静。若是狼之类的生物,它们的下颚显然亦有着被神明赋予的、可以说是生命之美的光辉。但是我的下颚却远不同于那些,形成连神明都不忍卒睹的扭曲形状,并呈现出锈铁色,用来撕裂肉体自是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认为尝试自杀必然徒劳无功,因此只能在无止境地流逝的时间中度日。我学到了什么叫做孤独。不管是走在路上,还是进入森林,没有人出声叫我,连鸟儿和动物都远远地逃开。过去快乐的孩提记忆总是浮现在我的心中,让我发出悲鸣。我挠抓胸口,抱住头,或是仰望夜空,为自己的愚昧招来的寂寞命运痛苦不堪。

我没有一天不想起我的家人。离家之后过了十年左右,我曾经回到故乡一次。我的头发任意生长,全身包裹着绷带,事到如今实在无法

开口说出我就是你们的儿子。但是,我想见母亲一面。

然而,我家不见了。我曾就读的小学和车站还是老样子,却只有住过的家消失了。虽然可以询问附近的邻居,我却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抱着一切都想开了的心情,离开了。对于突然消失的孩子,母亲和父亲是做何想法呢?之后的岁月,他们足以什么样的心情渡过的?我被孤独的毒素侵蚀的时候,远处的双亲是否担心着我呢?家没有了。是搬走了,还是烧掉了,这都不是问题。只是,我亲眼明白地确认了我再也没有可以回去的家。离开家的时候,原本的我就已经死了。我流着泪,我得不停地这么说服自己。

我带着死不了的身体继续走着。因为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经由没有人烟的地方。至少想要与社会比临而居时,我会潜藏在市镇的阴暗一角。但是看着普通的走在路上的人,对我也是一种痛苦。路人亲密地谈笑的模样,让我既羡慕又悲伤。

当绷带不能用了,我就用碎布遮掩脸庞;若想要洗澡,就到干净的河里净身。我翻捡垃圾得到衣物,从丢弃的书本上获得知识。

纵使也会感到饥饿,却不会饿死,更不可能被野兽袭击而死。我只是无为地,以不知是人类还是野兽的身体渡过近乎永恒的时间。

杏子小姐,我遇见你,恰巧是我来到这个镇上,就要被今后永不会消失的孤独悲伤所压垮的时候。

虽说不会死亡,但是不眠不休地行走,身体终究会疲惫。我已经走了好几个月,脑中已然一片空茫了。漫长的时间里,我思考着漫无边际的事,终于连思索的材料都用尽。

不晓得为什么,我有一种不能够在同一个地方多待一分一秒、接近强迫性行为的念头。我只是不断地踏出脚步,在茫然迷惘的状态下行走,直到我因为蓄积的疲劳而突然倒下为止。

当时,偶然的你就在身旁。你把手放上我的肩膀时,那种惊讶令我难忘。长期以来只有孤单一个人彷徨行走的我,对于被他人触碰这件事,早就已经死了心。自出生以来,我曾经有过像这样真心去感受手掌温暖的时候吗?我只是茫然失措,分不清是恐怖还是欣喜,开始了在你家的生活。

在那里我遇见的,是我在过去舍弃,早已想开,认为再也不可能获得的理所当然的生活。与人对话、打招呼,这样的场景,我在就连声音都被吸入的深邃森林里梦见过多少次?有榻榻米、有屋顶、有窗户,当察觉人们到这些致力于尽可能舒适地渡过每一天的人性空间,我才惊觉到自己差点踏入人类之外的世界。

在你家遇到的每一个人,都令我感激不已。在那里渡过的短暂时日,每一件事都那么轻易地令我泪流不止。

但是,我有预感不能够继续待在杏子小姐的家里。那个渴望我的身体、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它可憎的影子逐渐变得清晰。这种污秽会带来死亡和绝望,让接近我的人变得不幸。

你知道你让我使用的房间屋檐底下,有个麻雀的鸟巢吗?我刚住进房间的时候,母鸟会为小鸟送来食物。但是,注意到我的气息的母鸟,丢下饿得哭泣的小鸟逃走,就这样一去不回了。不仅如此,小鸟当中有三只,明明还不会飞翔,却为了逃离我而爬出鸟巢,掉下来摔死了。而剩下的无法逃离我、也没有食物吃的小鸟,等到我发现的时候,也已经饿死了。

我再也没有像这个时候那么样地憎恨我被封闭在黑暗中的命运。

我不能待在这里。虽然怀抱着这样的想法,但每一天的幸福却让我在不自觉当中有了天真的念头。或许我可以像这样和平常人一样活下去,只要身边有人能够理解我的痛苦。

如果没有去处的话,留宿我家怎么样?我会接受你这样的提议,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你拜托令兄美言,请令兄的朋友为我在工厂安排工作的事,再多的感谢都不足够。

但是,结果却令人遗憾。咒骂我的种种话语和憎恨的声音,也传进你的耳中了吧。

就在数日前,我突然销声匿迹的事,被人们怎么样地述说呢?昨晚发生在秋山邸的事件,被怎么样地处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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