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过去了,目前都已是十月中旬,消失在会场中的蜷川教授及森助手至今依然杳然无踪。

“地球的孩子们”网站也在隔日便遭到删除。早苗之后曾试着以各种关键字搜寻,不过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查到任何线索。蜷川教授大概已经放弃用网际网络招募会员了,要不然至少也已经改变了活动模式。

她和依田平均每两天会碰一次面,但最后总是会以争论收场。

早苗认为以个人力量追查那两人的下落总有个极限,所以必须借助警方的力量才行,不过依田却持反对的意见。他认为蜷川教授及森助手的家人已经报请警方协寻,如果想促使警方进一步投注心力搜索的话,大概就必须向他们说明巴西脑线虫的事了。可以想见,警方必定会对早苗他们的说辞一笑置之。即使他们能够劝服警方到半信半疑的地步,结果还是必须透过卫生所、厚生省等单位,请教之前提过的“权威人士”的意见。至于这些“权威人士”会对警方下达怎么样的“谕旨”,不用想都知道。

既然如此,也只有捏造一些适当的借口,例如说他们被控诈欺之类的刑事案件等。不过这样做的话,即使警方成功发现两人藏身之处,但在讯问过后也会立刻发现这些都不是事实,所以也没理由拘留他们,而且早苗他们的谎言一旦被揭穿,立场也会变得相当不利。就算早苗他们日后再找到什么有力的证据,警方恐怕也不会再相信他们了吧!

最后一条路是透过福家,把报社一起拖下水。不过,如果只有福家个人那还另当别论,要这么一家大报社相信巴西脑线虫的事而鼎力相助,实在是不太可能。

所以这两个月可说是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去了,但是早苗却怎么样都无法抹去心头那股诡异的恐惧感。她就是认为自己正在虚掷珍贵的光阴。

当天在午间回诊时,这些事也一直盘旋在早苗的脑中。当她回到办公室时,外线的铃声响起。

“喂,请找北岛早苗医师。”她一接起电话,年轻女性的声音便如此说着。早苗似乎在哪听过这个声音,不过无法立刻想起来。

“我就是。”

“我……,我是滨口麻美,之前因为泷泽优子的事……”

“啊,对了,是你啊!”

早苗脑中清楚浮现在幕张见过的少女脸庞。预期心理使早苗的交感神经紧张了起来,心脏的鼓动也加快了速度。

“你是不是想起了关于她的什么事情来了呢?”

“嗯,不过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麻美的声音似乎因为后悔打电话来而变得越来越小声。

“不管什么事都可以。我很高兴你能打电话来,可以告诉我是什么事吗?”

“嗯,大概在今年春天的时候,优子有送过果酱给我。”

“果酱?”

“嗯,是蓝莓和樱桃果酱。她说是旅行买回来的礼物,不过她没说去了哪里,我也没有特地问她。”

“这样啊!”

“我有一次吃早餐时把果酱拿出来,发现瓶子背后贴着的标签上有注明产地。那时候我还想可能是优子和谁去那里玩了呢!我是刚刚才想起这件事情的。”

“是哪里呢?”

“我不是记得很清楚,只知道是在那须的某个地方。”

“那须……”

早苗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接上了线。赤松助教自杀的地方是在那须高原野生动物园里,她不认为赤松助教和泷泽优子是在偶然间同时造访那须的。

早苗在跟麻美道过谢后,便挂上电话,立刻查看她的通讯手册,接着按下了泷泽优子老家的电话号码。这是在确认优子的身份后所保留的电话号码,她当时根本没想到这个号码会在这时候派上用场。

接电话的是优子的母亲。只要一想到优子母亲的心理创伤应该还未平复,早苗的心头就一阵抽痛,不过她还是试着打听优子的笔记本或其他东西有没有留下什么电话号码。优子母亲似乎非常感激早苗之前曾帮忙确认她女儿的身份,所以立刻就去帮她查看女儿的遗物。

早苗原本心想如果是留在电子信箱的通讯录就比较麻烦了。然而很幸运地,她母亲找来的似乎是很平常的笔记本。早苗问优子的母亲,在通讯录里有没有028开头的栃木县电话号码。优子母亲说虽然找到了一个,不过姓名栏的地方是空白的。早苗于是抄下了那个电话号码。

她接着马上拨了刚刚那个电话号码,结果无人应答。

她稍微等了一下,又再打了三次,还是相同的结果。虽然电话铃声有响,却没有任何人来接。

早苗沉思了一会儿,接着打给依田。依田沉默地听完早苗的说明后,嘴里吐出出乎她意料之外的话,他邀早苗周末外出兜兜风。

见到来接她的蓝色汽车时,早苗脸上泛起了微笑。这辆车与最近流行的国产车系风格不同,模样像是方正的镀锡铁皮玩具一般,特别是那全平面的前车窗稍稍勾起了早苗的怀旧感。

“请。”

依田伸手打开前座车门,由于车门是在左方,所以早苗绕过车头从另一边上车。依田接过早苗的旅行袋,虽然后方座椅已经摺叠起来空出了置物空间,不过几乎已经被无数的瓦楞纸箱给堆满了。依田随手将旅行袋放在纸箱上。

早苗坐进车内,繋上安全带后,车子便上路了。可能跟驾驶的技术也有关系吧,车子走得相当平稳顺畅。虽然,还是会有引擎发出的小小噪音,与悬吊系统优良的国产车比起来,传到座位的震动也不小,不过很奇妙的是,乘坐起来的感觉却不坏。

“这是什么车呀?”

“FiatPanda4X4,这还是第一次载你呢!”

“4X4是?”

“四个车轮,四轮传动的意思。”

虽然她想车轮除了四个之外还会有几个,不过并没有特别针对这一点发问。

“喔,小虽小还是四轮传动的呀!”

“这车的传动装置是奥地利的史泰尔(Steyr-Daimler-Puch)公司制造的喔!”

依田很自豪地说着,当然早苗也搞不懂这些东西。

“这好可爱喔!”

“嗯,再怎么说这也是乔治亚罗(Gietto.Giugiaro)的设计嘛!”

“这个人很有名吗?”

“你没听过?他是意大利很具代表性的汽车设计大师,但说到他设计的车子,像VWGOLF或PIAZZA都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依田热情地不断述说乔治亚罗的丰功伟业,和FiatPanda的优越性能。期间,早苗只会适时回个话,此外都只静静地听而已。

依田自己也明白他只是在转移焦点,他根本不敢去想他们在目的地将会面对什么样的情况。不过,他就是怕讨论到这个话题FiatPanda没有遇到塞车,顺畅地从练马交流道上到东京外环快速道路,之后又从川口连接口进入东北快速道路。车子平稳地朝目的地迈进。早苗看看手表,早上九点三十分。从浦和交流道到那须交流道距离约150km,如果以超速照相机的合格速度行驶,大概要一个半小时才能到。即使把下那须交流道之后的时间也算在内,中午之前应该可以抵达目的地。

“……你已经知道在哪里了吗?”在依田说明完FiatPanda悬挂系统的特性时,早苗问着。

两人之间出现霎时的沉默。依田在携带式烟灰缸中拈熄香烟后,从嘴里吐出一口烟。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同时也吹散了这阵白烟。

“住址已经确认过了。我请在晚报刊登广告的业者,查了一下你问到的电话号码,结果发现那里好像是一间出租别墅的电话,所以我就假装是顾客到房屋公司去问,结果对方在闲聊时什么都说了。”

“出租别墅。”

“嗯。不过,好像因为地点说近不近,说远又不远,所以不太受欢迎。后来房屋公司只好把脑子动到大学团体集训或企业新人研习这些需求上,把房子改装成研习屋。听说之前有一阵子,这样的需求还蛮高的。可是据他们说那栋房子的出租状况还是不好,直到今年五月才接到一笔半年租约的生意。对方开出的条件是可以容纳三、四十人集体合宿,设有集会的大会场,并且不会妨碍冥想的安静场所。负责的业务说当时有想到可能是宗教或人格改造之类的团体,不过一旦承租对方就是他们的顾客了。特别是在这种不景气的时代里,也不能挑选顾客。听说对方签了约,而且汇入一年份的租金作为订金后,似乎不愿意被干涉太多,后来就再也没联络过房屋公司了。”

“好像真的很难联络上耶,我打电话去的时候,也都没有人接电话。”

“嗯。”

“他们是不是假装不在呀?还是……”

“现在在这猜东猜西的也没用,去看看就知道了。”

依田重新点燃一根烟,他似乎是怕有烟味留下,所以马上拉下横杆,开启车子的帆布顶棚。此时,秋阳随即洒入车内,一阵阵的风也发出极具韵律的声响。

早苗像得救似地松了一口气。光听着这呼啸的风声,身心就仿佛被洗涤干净了一般。她想起了“秋风萧飒”这句话,秋风发出了它特有的声响……。

她又重新拾回观赏周遭景色的闲情逸致。如果不是在这种情况下的话,也许算得上是一趟快乐的兜风之旅。她也开始慢慢喜欢起FiatPanda这种车了。

但是,只要她稍微一转头,堆积在后座的物品就立即映入眼帘,让她不得不忆起等在前方的事物。

“你的行李里面装些什么?”依田看见早苗的视线,如此问着。

“大概就是些能进行初步诊疗的器材。另外,我还从医院拿了些专治线虫病的药,像是Thiabendazole或Mebendazoles类的……”

“这样啊!”

依田虽然没有发表任何感想,早苗却明白他在想什么。不管带什么药来,主要用处都只是求心安的吧!根本没有什么驱虫药能够将聚集在脑干深处的巴西脑线虫赶尽杀绝。

“依田,你那一大包行李是什么?”

“啊,我想可能派得上用场。主要是些可以消毒土壤的杀线虫剂,或是有机盐素之类的杀虫剂,是我到农学部的附设农场那弄来的。”

“……原来。”

之后,两人的对话就这么中断了好一阵子。

早苗开始觉得,今天如果邀福家一起来的话,心里面可能会更为踏实。虽然有点狭窄,不过他可以坐在后面的纸箱上。早苗想像着那副情景,嘴角便不自觉地松弛了下来。

但是,依田强烈反对求助于福家。他认为如果要对新闻记者坦承所有秘密,就必须要有将一切公诸于世的决心。在如今混沌未明的阶段中,也只有秘密调查这条路可走了。结果,早苗也不得不同意依田的看法。

依田就像在聊天似的,以轻松的语气说:“我之前不是说过,我老婆死在一场意外中?”

“嗯。”

“其实她就像是被我杀的一样。”

早苗被这突兀的句子吓了一跳。虽然她觉得也许把话题岔到比较不敏感的事情上比较好,可是根据她在安宁病房中的工作经验,早苗还是决定听他把话说完。

早苗沉默地等他开口。依田过了一会儿才像崩溃的堤防般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话。“事情发生在五年前。我因为晚婚,那时候是新婚头一年而已。我老婆当时怀有八个月的身孕,有天晚上说想出去兜风散心。我们结婚前也常晚上开车出去兜风。”

依田抿起嘴,他似乎是回忆起当时的情景,望向自己握着方向盘的双手。

“……我才刚感到一股不祥的预兆时,前面就有什么东西突然高速撞过来。当我察觉到那是辆没开头灯、逆向行驶的轿车时,反应时间只剩下零点几秒而已。我紧急把方向盘打向左边,千钧一发地闪过了那台车。可是我们开的车却冲上人行道,撞上了电线杆。我奇迹似地没受半点伤,可是我老婆坐在我隔壁,却当场死亡。当然,小孩也没活下来。”

“太不幸了……”

“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那个肇祸驾驶是什么人物,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对方只是超速而已,现场连任何一片烤漆还是煞车痕都没有。我也因为当时一片混乱,只记得是辆白色的轿车,其他什么特征都想不起来。结果,这件事只单纯被当作是我驾驶分心或打瞌睡所造成的个人过失意外。不论我再怎么向警方和保险公司强调有辆逆向行驶的车子,他们都认为那只是我为了规避责任编出来的谎话而已。”

早苗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我现在还会梦见当时的情景。我在梦里还是紧急把方向盘向左打,对方则安稳地离去。

而这次,我抱着我那动也不动的老婆,咬牙切齿地想——下次我一定不会再闪开来,就和你正面撞撞看。”

话说完后,依田紧闭上嘴。他两手紧紧握住方向盘,并以骇人的眼神持续凝视着前方。他的侧脸僵硬,似乎拒绝任何安慰似的。

早苗放弃尝试与他交谈,沉默于是再度降临,耳边只传来四处飘荡的风声而已。

她终于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依田的心笼罩在黑暗的阴影之中。从他平日粗鲁、强硬的态度,根本看不出他曾有如此痛苦的过往。他也许是凭借着强烈的意志力才能自律至今的吧!但是,即使他以若无其事的面孔掩饰外表,内心的伤痕至今依然尚未痊愈,而且不断地淌血。

早苗心想一定要做些什么来拯救他才行,至少,或许能够帮助他减轻痛苦。即使不可能完全忘记过去,至少也要慢慢地向前看,将生活重心寄托于未来的日子。如果她能够做些什么的话……。

她不久前就注意到依田似乎有心事。他本来就不像是会坦率道出本身想法的那种人,不论他做什么,大概都会被这段痛苦的回忆牵绊着吧!即使意外发生至今已过了五年,依田似乎还会因为只有自己获得幸福而感到罪恶感。

然而他和早苗相识才没多久,就愿意全盘托出一切,这点让她暗自高兴。

问题在于,他为什么会想在此时说出这段往事呢!

也许依田是怕现在不先说的话,以后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吧!

因为在他们现在要去的地方,有个等着他们的东西。

从那须交流道下了东北快速道路后,FiatPanda在那须的街道中继续向北行驶。走了一阵子后,车子便右转。

“啊,停一下!”

听到早苗的叫声,依田反射性地踩煞车。FiatPanda的煞车功能似乎好得过头了,车子在路边停下时,整个人仿佛都快往前摔出去一般。

“怎么了?”

早苗指向写着“天使的荆冠美术馆”的看板。

“赤松助教去的……?”

“嗯,一定是这样的。我之前一直觉得很奇怪,如果赤松助教是直接到那须高原野生动物园的话,为什么会发现这个美术馆。原来赤松助教是在经过这条路,想前往研习屋的途中,偶然间看到这个看板。然后被‘天使’这个词所吸引,顺路过去看看的。”

“原来如此。……这样的话,那就不会错了。”

依田一踩下油门,FiatPanda便倏地急速奔驰。一栋栋别墅点缀于高原秋色弥漫的群树之间,他们开着车高速穿梭其中。中途由于驶进了一条狭窄的道路,路面状况忽然转坏,与方才相较之下,行程变得颠簸不已,不过他们已经没有那份闲情再去注意乘坐的舒适度了。

早苗悄悄窥视依田,她明白他之所以会猛踩油门,是因为心底正面临天人交战,不加速前进的话怕自己会萌生胆怯之心。早苗也意识到心中的那份恐惧正在逐渐膨胀。

当他们转过一个大弯道,来到一个树木较为稀疏之处时,FiatPanda忽然减速,并缓缓地停了下来。

“大概就是那里了。”依田指着在白桦树林另一侧的建筑物,喃喃低语。

早苗凝视着那栋房子。那栋灰泥外墙的两层建筑物看来平凡无奇,只有正面崁入白墙中的原木比较显眼而已。从外表看来,那只是普通的休闲疗养设施而已。

四周一片死寂。这附近不但没有其他的别墅,也和车辆往来频繁的道路相隔一段距离。不论如何竖耳倾听,建筑物本身都完全没有发出半点儿声响。

两人有一阵子就这么监视着那栋建筑物,后来依田再度发动车子。

“怎么办?”

“像这样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先把车子开到前面去再说。”

早苗压抑住想拔腿就逃的情绪,紧握住双手。

依田将FiatPanda在建筑物的正前方。他让引擎空转着,并打开车门望向早苗。

“你在车子里等。”

“不,我也要一起去,”

依田原本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当他看见早苗的神情后,便默默地关掉引擎。

建筑物正门口挂着一块木牌,其上仅轻描淡写地写着“那须高原研习屋”几个字。依田确认过信箱上的地址无误后,便按下门铃,可是,并没有任何回应。由于正面玄关处没有上锁,于是依田打开厚重的原木门扉,向里头叫了声“有人在吗”。

果然还是没有回应。不过早苗却直觉这里并不是没人在,她感到似乎有很多人不知道躲在哪屏气凝神地窥探着他们两人。

他们等了一会儿之后,依田便穿着鞋走进屋内,早苗虽然有点不习惯,却还是照着做。如果脱下鞋子的话,柔软的脚底可能会有受伤的危险,而且如果有个万一的话,穿着鞋要逃也比较快。

玄关正对着一面墙,左右连接着两条走廊。有标示牌写着,往右是餐厅,往左是大澡堂,两人决定先到餐厅看看。两人所到之处虽然有餐厅、厨房设备,以及放置着电视和沙发的休憩室,却没有半个人影。

早苗眺望整个餐厅。这里也不是说特别凌乱,不过就是几张椅子被拖了出来,桌上还放置着杯子。然而,这样的杂乱感却笼罩在一股奇异的氛围中。烟灰缸边缘还放着一截已经熄灭的香烟,看来像是刚抽了两三口而已。

“你不觉得这里好像不久前还有人生活,不过那些人却忽然消失了一样?”

“嗯,简直和那艘幽灵船TheMarieCeleste没两样。”

早苗打开厨房的门。一股仿佛在夏天中开启装满垃圾的垃圾桶恶臭,瞬间扑鼻而来。他们立刻明白恶臭的源头为何。大量未清洗的碗盘就这么堆在洗碗槽中,上面吃剩的菜饭都已经腐败了。

“这里真是杯盘狼借啊!”

依田也皱起了鼻子。

“就算住在这里的人真的都失踪了,看来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看这种情形,应该至少过了两三个礼拜了吧!”

依田指着覆盖在盘子上,那一大块不该在这种季节出现的霉菌。

“怎么办呢?”

“我们去二楼看看。”

两人爬上阶梯。虽然早苗胸口的骚乱较方才更为强烈,不过拉开日式拉门一看,才明白里头什么都没有。如同大宴会场般铺设着榻榻米的室内角落,虽然遗留着许多行李,可是却没有看到任何人的踪影。他们查看了其中几件行李,却只发现换洗衣物、化妆品、MDPlayer、钱包、文库本等物品。

“已经够了,我们打电话给警察吧!”早苗看着依田的脸说着。她感到整个建筑物中充满着令人窒息的气氛,一心只想尽速离开此地,她觉得自己再也受不了了。

“真奇怪……”依田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早苗说话,淡然地说着。

“奇怪?再怎么看这都已经算得上是异常诡异的情况了吧!”

“不,不是这个……我们是不是都没有看到拖鞋?”

“拖鞋?”

“平常在这种地方都要穿拖鞋吧!玄关那里虽然有好几个拖鞋架,不过上面只摆着两三双拖鞋而已。如果这里的人全部集体失踪的话,也是穿着拖鞋消失的。”

听他这么一说,的确是很奇怪。可是如果要详加解释的话,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那,他们是还在这栋建筑物的某个地方……?”

“总之,我们先到一楼去看看还没查过的地方。”

他们步下阶梯,经过玄关前,这次往大澡堂的方向走去。大澡堂入口位于走廊左侧,再往前走似乎是车库。

依田打开通往脱衣处的拉门。

早苗倒抽了一口气。

有许多拖鞋凌乱不堪地被丢在那里,看起来大概有三四十双吧!不论这里的澡堂有多大,所有人一起进去也太不自然了,而且这些拖鞋的摆放方式也太过杂乱无章了。就算是幼稚园的小朋友也不会把拖鞋丢成这副德性。

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照理说应该有这么多人在的大澡堂,却一片寂静没有半点声响。

此时,早苗的鼻孔敏感地嗅出了一股异味。这味道和充斥于厨房中的那种厨余腐败臭味不一样,这是她在医院中常接触到的人类排泄物臭味。

依田将拉门就这么开着当作退路,并且踏上脱衣处,早苗也跟在他身后。他们一边注意着大澡堂的方向,一边查看置衣篮。虽然里头有好几件脱下来的衣服,不过数量根本无法和拖鞋数量相提并论,难道大多数的人都是穿着衣服进入大澡堂的吗?依田静静地指向大澡堂的玻璃门。

早苗吃惊地呆立在原地。

大澡堂由于从窗户射入许多阳光,因此比脱衣处明亮得多,透过雾面玻璃还能看见其中模糊的人影。

有个人就在玻璃门附近,看来似乎是坐在澡堂冲澡处的瓷砖地板上。另外还可以看见更里侧的浴槽周围,似乎有人影围成一圈坐着。不过,其中没有任何一个人影有丝毫的动作。

依田缓缓地走过去,并将手放在大澡堂的玻璃门上。早苗完全没办法移动自己的身子,她双手紧紧握拳,连指甲都戳入了掌心。

玻璃门才刚拉开就斜向一边,轨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到了。就在此时,一阵强烈的恶臭从其中窜出。依田刹那间虽然萌生退意,不过他再度以两手抓住玻璃门,猛然将其整个拉开。

那个东西就在四、五公尺之外的地方,面朝这边坐着。

因为那东西身上穿着无袖运动衫和运动短裤,所以勉强可以判断出这东西之前曾是人类。

这是……什么,骗人的,……怎么……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早苗喘息着。

这人的头部直径比普通人大上好几倍,几十根白色垄状的突起物纵横交错其上,毫无血色的皮肤仿佛快要被撑破了一般。那些隆起物显然具备骨骼的特征,让人联想到热带植物板根的薄骨,直接从头盖骨中长出来。如果没有这些骨骼的话,这些软趴趴的肥大组织可能会崩溃吧!

由于头部整个膨胀起来,造成双眼极度往颜面中心靠拢。不仅如此,那两只眼睛几乎被四周挤压过来的柔软组织所淹没,看起来只像是两个幽暗的蛀孔而已。原本应该长着鼻子的地方也只剩下气孔之类的东西。另外,看来似乎是嘴巴的皲裂处,也几乎完全消失不见了。

他的胸部犹如一个膨胀的巨大灯笼,穿在上半身的无袖运动衫已经被撑裂。透过薄薄覆盖于其上的皮肤,能够看见细如网眼般分枝生长的怪异肋骨。

涨大如气球般的腹部使运动短裤卷了起来,几乎像是快被脱下一般。他的股间覆盖着无数疣状的小突起物,完全不见任何类似性器的器官。

此外就像是废弃物般被丢在一边的四肢,其上别说是脂肪或肌肉了,就连骨骼都似乎已经完全消失,萎缩地像条绳子,最前端还可以看见附着黑色指甲的指头遗骸。

早苗察觉到自己正发出凄厉的尖叫声。不过她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她被那股赤裸裸的恐惧感击倒,不停地尖叫。

当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正紧抓住依田的胸口颤抖着。

“平静下来了吗?”

她连要以点头来回答依田的问话,都感到相当费力。

“很遗憾,我们来迟了……他们已经进入第四阶段了。”依田轻声说着。

早苗想起在灵长类中心所拍摄的录影带画面。那些曾是食蟹猴、草原猴,和松鼠猴的袋状物体。

早苗越过依田的肩膀,望向大澡堂内部。

方才那个人身后的众人身影,映入她的眼帘。大多数人都集中在浴槽四周,其中有些人面朝入口处。

只消一眼,她便明白所有人都已经产生奇形怪状的变形现象。这里的光景和卡普蓝手札中所夹放的那张照片极为酷似,就是那些排列在沼泽旁,变形成袋状的秃猴……。

如同噩梦般的超现实感如海浪般席卷而来。她的视线模糊了起来,她甚至搞不太清楚自己身在何方,以及自己在这里做什么?

早苗再度凝视着大澡堂,之后缓缓地挣脱依田的怀抱,走到脱衣处的角落,跪在洗手台前。

她激烈地开始呕吐,她的胃袋好像被什么东西提起来似的痛苦万分。但是如果能够让她的脑袋一片空白的话,不论什么样的痛苦她都欣然接受,早苗弯着身子持续呕吐。

等到可以吐的东西都吐完了,横膈膜的痉挛终于缓和之后,早苗转过身去。

虽然理智告诉她不可能,不过她就是没办法抹去那种本能的恐惧,害怕那些变身成异类的人会从大澡堂中飞身而出攻击她。

“你不要紧吧?”

依田把手放到早苗肩上,连这样的触感都能让她整个人心头一惊地几乎

跳起来。

“你不用担心,他们都已经死了”

依田似乎能够看出早苗的恐惧。

“这些人到底是怎么了?”

“第四阶段……也就是说,产在感染者身体中的虫卵孵化,孵化的线虫成长后又再度产卵,接着又孵化。这些线虫掏空宿主的整个身体,并尽可能地增加个体数量。”

早苗身子直打哆嗦。

“正常情况下,寄生虫是不会在宿主体内无限增殖的。”

“其实也有很多例外,像是旋毛虫、颚口虫、裂头增生虫……”

“可是那些变形的身体呢?人体怎么会变成那种样子呢?”

“这恐怕是巴西脑线虫干扰宿主DNA所产生的结果。”

“你是说它们能够操纵基因?”

早苗感到背脊发凉。那么在身体变形成如此怪异模样的过程之中,他们都还活着罗!

“巴西脑线虫最先是操纵脑部,再来就操纵基因,是种终极的寄生生物。它们应该是以脂肪或肌肉作为食物,一边繁殖,一边改造宿主身体的吧!它们扩充身体容量,建构出增殖所需的空间,并且在榨光养分后就分解像手脚这种不需要的器官。”

依田的表情转为严峻。

“和群居在苹果里的线虫一样,人类的肉体对它们而言只是住所兼粮仓罢了。那个男人的身体应该也已经几乎被吃空,内部都已经被线虫占领了吧!推算起来,线虫至少占他体重的一半以上。”

这样到底可以换算成几只线虫呢?几亿,几百亿,又或者是以兆为计算单位呢?“那些肋骨也是为了支撑因线虫而膨胀的组织,才会变成那种笼子的形状。就如同Dawkins所说的,基因设计是相当精密灵巧的。基因不只设计出生物的肉体,也会设计出周边环境。为此,DNA已经写入了必要的所有指令……等等。对了,设计图,就是为了这些设计图才会需要这么多的资讯量,”

“什么意思?”

“我是指巴西脑线虫的染色体组。我一直都觉得奇怪为什么它们会需要这么这么大又长的染色体组,现在仔细想想这根本没有什么好奇怪的。蜜蜂的基因里不只是蜂体组织,还写入了六角形蜂巢的相关资讯。和这个道理一样,巴西脑线虫的基因里也包含了如何改装宿主身体的设计图。”

在和人类相差一大截的线虫DNA里写入任意让人体变形的资讯……。只要这么一想,一股强烈的厌恶感便随之沸腾。

早苗再次看着大澡堂,那里是被恶魔附身的人类坟场。

“总之,我先确认一下有没有生还者。……唉,虽然这样的可能性简直是微乎其微。”

早苗抬起因为呕吐仍然湿润的双眼说:“我也来诊断看看。”

“可是你……。”

“不要紧的,我之前不知道已经看过多少人死在我面前了。”

依田依旧显露出担心的神情,不过早苗却缓缓站起身来。当她再度踏入大澡堂时,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竖了起来,双脚也随之僵硬。只是凭着那股使命感,她拼命地压抑想要落荒而逃的情绪。

“地球的孩子们”的会员都维持着像不倒翁的姿势,坐在瓷砖地板上。似乎是因为膨胀的组织下垂后重心变低,才使得身体保持稳定。

靠近一看之下,才发现其中多数人的身体已经变形成更为奇异的样子。他们的身体上到处都长着异样的突起物,就像是奇幻风格的前卫艺术作品上所使用的石、铁、木质等素材一般。如果变异是因为基因受到操控的话,那么在人体细胞死亡的同时变形也会随之停止。所以,这些人必定活得比之前的那个男子还要久。

早苗悠长且颤抖地吐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的神经已经开始麻痹了。第二个人头上的白色隆起物和先前那个人没两样,不过除此之外,颈部到腹部还有细长的突出物密密麻麻地丛生着。这些突出物前端都呈圆形,看起来就像是巨大蜗牛的眼睛一般。

早苗谨慎小心地避开那些突出物,在颈动脉附近进行触诊,她的指尖不听使唤地颤抖着。如同他们先前的预测,她感觉不到任何体温或脉搏。

“这个人已经死了。”

早苗反而因此松了一口气。在这种情况下,死亡对当事者而言才是一种幸福吧!

“这个也是。”

依田也摇摇头。

“不过,这个……真是太惨了,是不是因为DNA操控出了什么差错呀……?”

早苗望向坐在依田面前的那具死尸。巨大的身体各处,杂乱无章地长着如细枯枝般的下垂物体,仔细观察才发现那些全都是和婴儿手臂一般大的人手。所有的手都已经像木乃伊一般地萎缩,看起来可能有二十只以上。

早苗移开视线,她怎么样都无法阻止自己的牙齿喀哒喀哒地发出声响。她只想尽速逃离这个地方,如今早苗最深刻的心愿唯此而已。

但是,自己的工作还没有结束。早苗咬紧牙根,继续一个接着一个进行触诊。下一个诊断的人,由其剩余头发的长度看来应该是个女性。不过她的头皮秃得很厉害,黑发密度已经变得相当稀疏,看起来就像是一只巨大毛虫的头部。

长在她身上的突出物比前一具遗体还要繁盛,让早苗联想起海葵的触手。

那些一根约有二十公分长的突出物从皮肤长出来,由细到宽的外形状似铃铛,底端在即将变宽之处收尾。长在突出物最前端的圆形物体有些甚至达直径一公分。

早苗原本想对这些突出物进行触诊,不过她却中途将手缩了回来。虽然没什么特别的根据,然而她下意识地收到警讯,直觉只有这些突出物是绝对碰不得的。

她看了看这个女性接触到瓷砖的身体部位,确认遗体已经出现尸斑。以这样的遗体大概无法判定出正确的死亡日期,不过她猜测这个女性可能在一天前就已经死亡了。

大澡堂中总共约有四十三人,其中有三十人是以相同的间隔排列在浴槽四周。

其中有几个人的遗体根本就不需要确认生死,从其部分身体摊在浴槽中的情况看来,这些人早已气绝身亡多时了。这些遗体与昆虫或蛇脱去的老皮极为类似,虽然还保有人类的形状,但是除了转为褐色的皮肤外,几乎什么都不剩。

早苗望向浴槽那成堆的死骸,不禁热泪盈眶。这些为求心灵平静而加入研习会的人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其中一人的身影让她吓了一跳。

“这个人……是蜷川教授!”依田回过头来。

“你确定吗?”

“嗯……”

已经没有再多做解释的必要了。借着窗户透射进来的阳光,能够看透与肉完全分离的的颜面皮肤。这张皮完美地呈现出蜷川教授的遗容。

内部被掏空的蜷川,看起来仿佛还挂着一抹浅浅的笑容似的。

教授身旁果不其然还倒卧着一具仅剩下部分骨骼及皮肤的遗体。这具尸体的头部好像被什么由内而外冲破似的,脸部只留下被撑破的皮肤残骸及部分白骨。

不过早苗直觉这就是森助手。因为从白骨看来,这人的牙齿明显有咬合不正的问题。在角度的咬合不正分类中,这种情况称为第二级之一类,特征相当明显。也就是下颚出现离心咬合的问题,严重超出上排前齿。早苗想起“Memento”的森先生因为咬合不正,说话时带有独特鼻音的腔调。

在他们持续进行验尸工作时,额头冒出了汗珠。虽然现在已经无暇注意这样的小事,不过整个大澡堂都笼罩在一股湿气当中,犹如一座热带丛林。更有甚者,满地的排泄物更发出阵阵恶臭,依田呻吟出声。

“这种臭味真是受不了。要不要打开窗户?”

看见依田想走近窗户,早苗慌张地加以制止。

“不行啦!如果臭味传到外头去的话,可能会被其他人发现的。”

“这附近根本没有别人在,”

“即使是这样,现在还是不要冒险比较好。要不然我们用水把这儿冲洗一下好不好?另外,再把浴槽的塞子拔掉。”

“不行,这绝对不行。”依田以严肃的脸色反对。“你仔细看看浴槽里的水。”

早苗望了依田所指的水面一眼。那里的水就像是洗米水一般,稍呈白浊色。

“这就是那些家伙最后的战术。秃猴会聚集到沼泽边,这些人会集合到浴槽边都是因为同样的原因。就像是从遇难的破船逃生一样,这样的举动都是为了方便让巴西脑线虫咬破宿主的身体逃到水里去。浴槽里的水会变成这种颜色,是因为从遗体逃出的无数线虫在里面游动的关系。恐怕那些线虫都还活着。”

“怎么可能……”

“所以我们不可以把这些水就这样流到外头去。当然,我不认为巴西脑线虫能这么简单就适应日本的自然环境,而且找到适当的宿主。线虫本身是很脆弱的,其中大部分应该是没办法存活下来的。不过如果是这么庞大的数量,就不能保证所有的线虫都会死得一只也不剩。”

“那……那,要快点把这些线虫杀死才行。”

早苗霎时被一股恐慌攫住!

“啊,对了。”

依田思考了一会儿。

“我们先暂停确认这些人的死活,应该要先防止感染扩大才对,你也来帮忙。”

一步出如奇异温室般的大澡堂,早苗不由得小跑步了起来。等到她终于跨出这栋可憎的建筑物时,她就像是从深海浮上水面的潜水者般地深呼吸。

一派恬静的秋阳看来分外耀眼,FiatPanda的引擎盖上还有几片从树上洒落的枫叶。之前所见的地狱景象就像不曾存在过似的。

“我们分头把这些送进去。现在还不能确定所有人都死了,所以遗体方面就先搁着,我们先消毒浴槽里的水。”

依田从FiatPanda的置物空间搬出大量的瓦楞纸箱。

放在上头的早苗行李应声跌落到了地面上,不过依田连看都不看一眼就继续工作,早苗也没有特别去捡。因为那些用于治疗患者的药剂,现在连求心安的功能都已经丧失了。

纸箱上以奇异笔写着“Metam”、“Dazomet”、“D-D”等字样。

“因为线虫和昆虫连基本的生理构造都不一样,所以我想一般的杀虫剂可能没有用。这些全都是注入土壤后再点火熏的杀线虫药剂,不过我想在这种情况下,还不如带些有机盐素系列的农药可能还比较有效。”

两人往返车子和大澡堂两趟后,把六个纸箱都搬进了屋里。依田把各种杀线虫药剂都投进浴槽中,液体药剂就从浴槽为起点均匀地洒在地面上,颗粒药剂也尽可能毫无遗漏地洒满各个角落。大量的杀线虫药剂迅速溶于水中,并且扩散开来。

“这样一来,水里的线虫全都死光了吗?”

早苗凝视着水面。虽然水看起来变得比刚才更为混浊,可是单凭肉眼并不能够判断这场大杀戮到底完全成功了没有。

“应该吧!不过我们还是慎重一点,再等一会再把水流掉。”

早苗感到仿佛为高梨他们报了一箭之仇一般,心底暗暗升起一股满足感。这股情绪伴随着她对巴西脑线虫的生理性厌恶,而逐渐加温。

她想把这些恶魔杀得一只不剩。

“不全杀掉不行……!”

“什么?”

“快,快点把它们全都杀光,这里所有的线虫都要杀光才行!”

依田震惊地望着早苗。

“不快点的话,不这样的话,还会有牺牲者……”

“不要紧的,冷静下来。”

依田使劲抓住她的手臂,早苗这才回过神来。

“……遗体里的线虫要怎么办?”

“我们现在什么也不能做,总之先确认是不是所有人都死了以后再通知警方吧!到时为了避免线虫跑到外面去,还要用塑胶罩什么的全都包起来比较好。”

早苗点点头。她为自己歇斯底里的行为感到羞愧。

此时,她忽然感到背后有什么动静。

早苗惊讶地回过头去,却发现什么人都没有。当她开始认为这只是错觉时,她注意到有个人就坐在她脚边附近。这个人的年龄、性别已无从判断,由于皮肤上覆盖着一层粉状物,所以看起来像具雕像。不过肉体的变形程度在人群中还不算太严重。

当早苗进一步仔细观察之下,竟察觉这个人的胸部正微微上下起伏着。

早苗一瞬间像被冻结般地动也不能动,接着她慢慢地蹲下身来,伸出右手触诊。虽然她的手就像是疟疾患者一样激烈颤抖着,然而眼前的情景看来仿佛是其他不知名的世界中所发生的事物一般,是那么地不真实。

依田似乎也注意到早苗的神情有异。

“……还活着。”

“咦?”

“这个人还活着呀!”早苗叫着。

“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

依田大步走来,检查这个人的呼吸及脉搏。

“是真的……,真是不敢相信。”

他们赶忙检视在这附近的人,这才知道还有几个人一息尚存。

“为什么变成这副模样,还可以活下来呢?”早苗茫然地低喃。她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在知道病人还活着后,却反而产生如此绝望的情绪。

“灵长类中心的实验发现,大部分的巴西脑线虫都会进入休眠状态,可能是为了要抑制能量的消耗吧!另外,从猴子能长时间存活这一点看来,巴西脑线虫为了避免宿主饿死,可能在分解体组织攫取能量之外,也会释放出部分能量给宿主。”

依田似乎想要掩饰本身的恐惧似的,开始以急促的语调说起话来。

最后,确定还活着的人有七个以上。其中有三人似乎甚至还有意识,另外有一个人好像连视力都还在。当早苗在那人的眼前左右移动手指时,在几乎阖上的双眼中,那对眼珠子还会缓缓地跟着移动。

“听得到吗?知道我在叫你吗?”早苗拼命地呼唤着。

这个人的整个颜面都覆盖着如虫瘤般的突起物。对方好像的确意识得到早苗的存在,只是无法出声,全身也无法动弹。

“好了,这是没用的。”

依田抓住早苗的肩膀,把她往后拉。

“他们现在根本就不能说话。连猴子一旦进入第四阶段后,就没有一只发得出声音了,因为声带的养分也都被榨光,萎缩干枯了。”

“……可是就算不能出声,仍然可以用其他方式表达意思呀!”

“知道他们想说什么以后,你打算怎么办呢?你能救他们吗?”

“我是没办法,不过……”

“到了这种地步,如果要唤回他们之前身为人的意识反而更残酷吧!”

“之前身而为人的意识?他们现在都还是人呀!”

早苗以锐利的眼神望着依田的脸庞。然而她却在那读出某种冷酷果断的神情,使她不由得心头一惊。

“依田,你打算把这些人怎么样?……该不会是……”

此时,旁边传来像是虫子翅膀所发出的声音。

“小美登里……”

早苗整个人被吓得简直就快跳了起来。

她维持着跃姿,战战兢兢地朝声音来源看去。在那里的是他们刚刚确定还存活着的其中一人,据推测应该是个年轻男性。

由于他的头部肿胀得相当严重,看起来就像是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人偶头套。他的脸上还戴着一副粉红色镜片的太阳眼镜,仔细一看才发现镜架已经插进了太阳穴附近的部位。由于皮肤直接黏在镜架上,所以看起来就像是在白骨的隆起间长着一副太阳眼镜似的。他的嘴巴似乎无法活动,不过在那还留着道类似龟裂的缝隙。

“你回来了呀?”那是种像是玻璃纸受到震动,混杂着无数倍杂音的奇妙声响。“他可能是震动已经薄如纸张的声带来发声的吧!”依田嘟囔着。“现在还能够出声说话已经几乎算得上是奇迹了。”

早苗蹲到青年面前:“知道我在和你说话吗?听得见吗?”

“……我,都变成这副德性了呀!”青年的咽喉附近响起声音。他好像把早苗误认为是什么人了,“小美登里”是他的女朋友吧!

早苗看着青年的眼睛。那双眼睛反射着大澡堂的窗户所透进来的阳光,闪闪发亮。她想起在依田实验室里看到的那些兔子。完全丧失外界识别能力,仅仅反射着灯光,闪闪发亮的眼睛。

然而她能感觉到,青年的眼中还保有清晰的意识。那双眼睛深深地传达出无限的后悔与绝望。由于巴西脑线虫所带来的快感取代了恐惧,所以就算到了这步田地,青年连想彻底发狂这条最后的退路都被刹夺了。

人类到了如此凄惨的境地中,还应该继续存活下去吗?

“该怎么办才好?”早苗走投无路地说着。

依田接着平静地说:“结束他们的痛苦吧!”

“怎么可以。”早苗倒抽了一口气。

“这种事我做不到!”

“那要怎么办呢?就这样去通报警方吗?没错,这样一来我们就没罪了。不过这些人要怎么办?就算是被送到医院去也不可能治得好呀!”

“可是,我们也没有剥夺人命的权利呀!”

“一旦把这些人交给公家机关处理,就不可能安乐死了,日本这方面的相关法令还没有这么周全。到时候,他们就会以这副模样被放着不管,直到自然死亡为止。他们都已经活到现在了,再下来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难道这段期间,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痛苦不管吗?”

“可是,如果这些人本身还想继续活下去的话呢?”

“假设你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你会想继续活下去吗?”

“不会,可是……”

早苗在安宁疗护的工作现场,就已经数度思索过杀人禁忌与人道主义这种进退维谷的难题。然而,她未曾遭遇过这种极度残酷的恐怖状况。

“……动手吧!”青年发出这样的声音。

两人愕然地望向他巨大的头部。

“杀了我吧!”

这一次,他们都清楚听见了。即使他的双眼盈满渴盼任何一丝救赎的纯粹希望,却同时也流露出清楚认知本身情况的光芒。

“他很清楚传达出自己的意思了。”依田以果决的口吻说着。

“其他人没有办法表达本身意愿,所以我们应该把他当作是所有人的代言人。”

“我明白了。”

早苗想起“鬼手佛心”这句话。为了帮他们维持身而为人的尊严,并且从无法承受的悲惨状况中解脱,必须尽早让他们死。即使日后必须面临刑事方面的法律责任,也在所不惜。

两人走出大澡堂,在建筑物中查探一番后,他们发现一楼的厨房旁和二楼都有消防栓箱,消防栓箱里还有叠起来的布制消防水管。车库就在大澡堂隔壁,所以长度应该足够了吧!早苗后来又在车库里找到了工具箱和几卷全新的胶带。

在此同时,依田则到车库去。早苗听到车库那传来依田由内开启铁卷门,并旦把3玲力自口㈤开进来的引擎声。当早苗抱着消防水管到车库去时,发现依田把FiatPanda后车尾停到几乎和铁卷门贴在一起的地方。

车库里另外各停着一部Pajero和March不知道是谁的,Pajero里面还插着车钥匙。于是,依田跟着启动Pajero的引擎,一边注意避免碰FiatPanda,一边倒车。

接着,两人分头将消防水管接到FiatPanda和Pajero的排气管上,并在连接处卷上层层胶带固定,这两根消防水管的另一头就经由走廊被拉到大澡堂去。

他们以工作刀在大澡堂的雾面玻璃上划出深深的刀痕,周围贴上胶带补强之后,再以铁鎚敲打,玻璃裂开后便出现了一个小洞。他们将两根消防水管的前端伸进玻璃上的洞里,然后再用脱衣处的毛巾将缝隙塞住,最后并以胶带固定。之后,他们还慎重地将门缝都封了起来。

在作业进行的过程中,早苗听到大澡堂中传来了奇妙的声音。

她竖耳倾听。方才那个青年一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然而,他的声音混杂着奇妙的抑扬顿挫。

听了一阵子之后,她才发现相同抑扬起伏的模式不断地重复着。这是旋律呀!她不禁为之谢然,原来他正在唱歌啊!

早苗专心倾听,这是他所能表现出身而为人的最后行为了。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至少也要为他听到最后。

霎时间她似乎听到了“梦想即将实现,往那教室的途中”等词句。

可是够了,别再唱了,你的嗓子会破掉的。早苗一边进行手边的工作,斗大的泪珠一边滑落脸颊。

把门缝都封完之后,早苗到车库去和依田会合,依田又再度发动FiatPanda和Pajero的引擎。看着稍微膨胀的消防水管,可以明白汽车排气正流过管内。当她一路检查管子是否畅行无阻而来到澡堂时,已经听不到“歌声”了。

由于挂心那个青年的状况,早苗倾听着里头的动静。正当此时,异样的嘶吼声划破了寂静。

“小沙织里……”

在此瞬间后,沉默再度降临。那一声恐怕对他变得像纸张一般薄的声带而言,负担太大了吧!

早苗静静地拭去泪水。

从大澡堂的大小看来,汽车排气要充满整个室内可能需要一段时间。在这期间,两人再次四处查看研习屋内部。

当他们打开厨房那台营业用大冷藏库时,其中冷冻着三具灰色猴子的尸体,那都是僧面猴。这些尸体应该也遭巴西脑线虫的虫卵严重污染了,所以必须处理掉才行。

两个半小时后,依田暂时把车子引擎关掉,之后又FiatPanda到正面玄关前。

两人回到大澡堂去开启门窗,让室内的废气消散,现在也已经顾不了这里的臭味会不会飘散到外头去了。他们又拔掉浴槽的塞子,将含有无数线虫死骸的水流到排水沟去。最后他们将消防水管及胶带处理掉,确定现场没有留下任何安乐死的证据。

之前还活着的那七个人,现在已经全都死了。唯一能够说话的那个青年,尸首也已经开始冰冷,如同人间地狱般的痛苦终于结束了。但是,这么做真的好吗?早苗再次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事时,不禁打起了寒颤。

自己竟夺走了他人的性命……。

然而,现在并不是沉缅于后悔或感伤中的时候,因为,还有未完成的工作等着她。罗柏特·卡普蓝是以怎么样的心情和妻子的遗体一起淋上煤油,点火自焚的呢?这么一想,早苗怯懦的心便受到了鼓舞。

这时候,依田把在车库里找到的,装有汽油的塑胶桶提了过来。本来他们还担心如果需要把FiatPanda油箱裹的油吸出来用的话,回程的油可能就会不够用了。况且,他们俩人都已经卷入这起重大的违法行为,也不可能在这附近停留加油。

两人抱起汽油桶,郑重其事地将汽油洒在遗体上。如果连头盖骨深处都要完全烧透的话,就必须达到一定的高温才行。僧面猴的尸体也和其他遗体排在一起,浸在汽油之中。

他们以相同的程序由内而外地依序处理大澡堂的每具遗体。当早苗将汽油淋在之前唯一能够说话的青年头部时,胸口隐隐作痛。粉红色的汽油从他低垂的巨大头部流下,之后再沿着下巴滴落。对不起,不过我们非得这么做不可,这是为了避免让其他人再尝到你所承受的痛苦……。

当早苗的视线不经意地追逐依田的身影时,伫立在他身旁的那具遗体映入她的眼帘。那具遗体的变形程度远大于其他遗体,之前因为从外观一看就可以确定这个人早就死了,所以并未仔细查看。

这个人之前应该存活了一段颇长的时间吧!遗体全身都长满了发育至四五十公分的铃状触手,触手前端还长着像蔷薇花苞的器官,那个样子让她想起了全身爬满毒蛇的美杜莎。

依田在那具遗体前想变换方向时,早苗心底立刻觉得不妙。当她想开口警告时,依田手里的汽油桶嘴却早一步接触到其中一颗膨胀的苞状器官。

就在这一刹那,遗体上所有触手的苞状器官都弹了起来,对着早苗及依田喷出大量白浊的黏液。

“快去冲掉!快!”

听着依田慌张的怒吼声,早苗冲出大澡堂。她将头伸到洗手台,以水冲着头发,拼命地洗着。

虽然胃袋中已经没有剩下任何东西了,不过她中途还是数度呕出涌上喉咙的胃液,就像是以全身所有的力量排斥这邪恶的东西一般。

当她终于将头发上那种黏稠的感觉洗掉后,依田绷着张脸步出大澡堂,并且放下手上的汽油桶。看他全身像只落水狗的样子,似乎使用过大澡堂里的莲蓬头。

“混蛋,没想到那些突出物原来是陷阱,都已经到最后这种地步了,还留这一手……”

“……不要紧吧?”

“嗯。继续待在里面太危险了,我想汽油应该也够了。”

依田抱着汽油桶沿着大澡堂经过走廊,一直到正面玄关外,延路倒出一条细长的汽油线。当他把汽油桶放在碎石路上,以打火机点燃那条线后,跳跃的火焰就沿着地上被描绘出的那条黑线逆向前进。

当FiatPanda反向奔驰于他们来时的那条路时,后头传来爆炸声响,大澡堂的玻璃也被炸飞开来。部分四处分散的玻璃碎片甚至掉到车子的引擎盖上。

早苗从座位上回头一看,研习屋已窜起一片浓密的黑烟,并且裂焰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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