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没了?!”侯夫人猛的站起来,心口猛的一跳,慌张追问道,“挖……挖出来的时候,都还是好好的!我只是叫你送人,又没让你害人!好端端的人,怎么会没了?!”

她没有害人的心思,好好的人,怎么会没了?!

管事被问得脸色惨白,道,“我送那位娘子出京,照您说的,问她要去何处,她便说,要去青州。奴才便送她,半路上,眯了一小会儿,真的——真的就只有一小会,人便不见了。奴才遍寻不着,只好去寻附近的农户,出钱雇他们帮忙找人。”

“后来寻到山上,有农户找到一件血衣,附近还有散落的银票。正值冬日,那山上猛兽原就饿得凶悍无比,连猎户都不敢上山。薛娘子大抵是误入了那山林,才被……”

管事说着,侯夫人一口打断他的话,“你住嘴!胡说八道!胡言乱语!我看你就是吞了阿梨的财物,又怕我追究,来同我扯谎,想这般糊弄过去!”

管事脸色一白,连连磕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侯夫人瘫坐在圈椅上,目光不由自主落到管事背着的包裹上。

那管事见状,赶忙脱下包袱,哆哆嗦嗦打开,边为自己辩解,“这便是那件血衣,还有银票,奴才不敢擅自做主,都带回来了。还请夫人明鉴啊……”

侯夫人刷的一下转开了眼,良久,才鼓起勇气去看那包袱里的东西,看到的一瞬间,心一下子就凉了。

真的是阿梨的衣裳,简直像是被血浸泡过一样,上面还有猛兽撕咬的痕迹。

管事还在死命磕头。一下一下,像是砸在侯夫人的心上。

侯夫人浑身没了力气,良久,无力摆了摆手,道,“出去吧,这事,我要你烂死在肚子里,绝不能同任何人提起。”

管事连声谢过侯夫人,起身想将血衣收起来,一同带走,又被侯夫人一句话给拦住了。

“留下。”

管事一怔,便听侯夫人不耐道,“东西留下!”

管事留了东西,便立即退了出去。

他一走,侯夫人便忍不住去看那摊在地上的包袱,渗人的血映入眼帘,像是刻在她的脑海里一样,越看,她心里越慌了。

那孩子竟这样福薄,如今假死成真死,纵使日后同三郎坦白,三郎岂会信她?

况且,扪心自问,她的确动过那心思,虽然只是短短一瞬,很快便放弃了。

但她的的确确动过那心思,这瞒得了别人,瞒不了三郎。

侯夫人慌张之余,又打心底感到庆幸。

她紧紧捏着帕子,幸好方才她没说出阿梨假死,否则,白白给了三郎希望,然后又亲自抹杀他的希望。三郎一定会怨她的……

为今之计,只有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绝口不提。将错就错,就让三郎以为阿梨是病死的。

否则,三郎,怕是要同她这个做娘的,彻底离心了。

侯夫人这一夜睡得很差,时不时陷入梦魇,一会儿是阿梨被猛兽撕咬的画面,一会儿便看到,三郎跪在自己跟前,那双眼里满是冷漠和恨意。

直到外边天色擦亮,侯夫人终于躺不住了,坐起来,扬声喊人。

不多时,守夜的林嬷嬷便进来了,捧过来一盏温水,小心翼翼伺候着道,“夫人,您喝口水。”

侯夫人推开她的手,下床要穿鞋,顾不得其它,便吩咐林嬷嬷,“你带上人,去玉泉寺,请一尊菩萨来。”

林嬷嬷不明就里,侯夫人虽信佛,但并不一门心思寄托在这上面,如今怎么忽的要请菩萨到府里了?只是虽觉得奇怪,林嬷嬷到底没敢问,屈膝应下,“奴婢这就去。”

她转头走出几步,侯夫人忽的喊她,“等等!”

林嬷嬷转身,“夫人还有什么吩咐?”

侯夫人警惕道,“你附耳过来。”

林嬷嬷走过去,侯夫人便在她耳边极轻说了一句话,然后犹如安了心一样,道,“你今日便去,不要耽搁。”

林嬷嬷屈膝应下,走出门去,觉得有些心惊。

侯夫人这反应,又是一改以往的做法请菩萨,又是要供一盏长明灯,活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林嬷嬷下意识揪住了帕子,想起屋里这几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云润,心中挣扎,终究是打定主意,什么都不能说。

即便薛娘子真的是侯夫人下令毒死的,那她也不能说。

薛娘子是什么,一个受宠些的通房而已,人家是亲生母子,世子爷岂会为了一个通房,同自己的母亲反目成仇?

更何况,她有什么证据,光凭自己的猜测?

这话说出口,第一个遭殃的,便是她同云润。

.

天色彻底亮了,昨日大雪,今日初晴。

屋檐一角的冰凌在阳光的照耀下缓缓融化,水一滴滴落在石阶上。

院里的雪也融了小半了,谷峰在门外等着,脚已经冻麻了,心思不由自主飘远。

他想寻个机会,去看看云润,那丫头天真纯善,骤然得知薛娘子的死讯,怕是要哭成泪人了。

他正这样想着,面前牢牢禁闭的门,忽的被打开了,李玄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身上依旧罩着那件玄黑的大麾,墨沉沉的,衬得他脸色极白,白得不大寻常。

谷峰脑子里不由得想,现在的世子爷,就像一个走在寒冬腊月、漫天冰雪里的人。原本有一捧火陪着,如今那火骤然灭了,只剩下一捧灰,徒劳捧着那摊灰,又有什么用,已经带不来半点暖意了

倒不如,忘个干净。

但这话,他岂敢说。

倒是李玄,朝他看了眼,像是想起什么一样,朝他点头,“你去休息。”顿了顿,缓声道,“你喜欢那个叫云润的丫头吧?上回在玉泉寺里……”

提起玉泉寺,李玄心底便有一丝细细绵绵的痛涌上了,他想起那时候冻得哆哆嗦嗦的阿梨,浑身冷冰冰的,第一次放肆地喊他李玄,委屈地问他,为什么要欺负她。

从前不觉得,如今人不在了,再回忆起来,便发现,自己害她受委屈的时候,终究比宠她的时候多。

人最怕什么,最怕以为会陪着自己一辈子的人,突然,就没了。

李玄走了会儿神,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话只说了一半,便继续道,“明年吧,今年府里不办喜事了。人你自己追,婚事我叫人替你们操办。”

谷峰黑黝黝的脸上红了一下,赶忙跪了下去,因为站得太久,脚都麻了,还险些左脚绊右脚摔了,“谢世子!”

李玄“嗯”了句,没再说什么。

他朝外迈了一步,忽的,一个小小的脑袋,从门里探了出来,小姑娘扎着辫子,鼻子红红的。

李玄闻声看过去,面上神情稍缓了些,他想起阿梨,阿梨很喜欢孩子,尤其喜欢小女孩儿,那一日他临走前去见她,她便去同小孩子玩了。

她是真的喜欢孩子,孩子天真活泼,不像大人,满肚子的小心思。

李玄想,若是面前的小姑娘是阿梨为他生的女儿,那该多好,只是,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了。

他原想伸出去摸小姑娘的头发,骤然缩了回去,背在身后,他直起身,长身而立,朝还在庭院中的谷峰道,“去取些糖来,给里面的孩子分了。把人放了,给些银子。”

谷峰闻言,心一松,看来薛娘子的死,的确没什么蹊跷。他其实有点发憷,要真查出点什么来,他怕世子爷会失了理智。

被害死和病死,全然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情况。前者会让人陷入仇恨和悔恨,后者更多的是遗憾和惋惜。

幸好没什么蹊跷。

谷峰拱手应下,李玄便再没说什么,径直回了世安院。

他进了屋子,在书桌前坐下。

片刻,素尘便进来了,她克制着心里的喜悦,小心翼翼递上一盏茶,道,“世子爷。”

李玄忽的侧头看她了,素尘心里涌上一阵喜悦,她欢喜地想,薛梨死了,世子爷的眼里,便看得见她素尘了。

素尘强压着笑意,想说点什么话,让李玄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更久些,“世子……”

“你很高兴。”李玄打断她,淡声说着,不是问,是确定的语气。

素尘一慌,忙跪下了,“奴婢不敢。”

李玄转开脸,有点厌恶去看素尘那张带着仰慕掺杂着幸灾乐祸的脸,让他打心底觉得恶心,他面无表情问,“你伺候我多久了?”

素尘小心翼翼回话,“奴婢十二岁起便伺候世子了,再过一个月,便六年了。”

李玄试图回想,记不起来,一个丫鬟,从未入过他的眼,自然不会去记。他索性放弃了,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那日,梅树下,你同阿梨说了什么?”

素尘脸色一白,下意识捉住了袖子,连声辩解道,“奴婢什么都没说。奴婢什么都没说,是真的。世子爷,您信奴婢,奴婢什么都没说……”

她一边解释,一边跪膝上前,想去扯李玄的衣摆。

李玄只极其厌恶的,冷冰冰一句,“你碰我试试”,素尘便被钉在原地了。

她喃喃解释着,“奴婢真的没有,奴婢……奴婢只是说了表小姐要来——”

她说到一半,才察觉到自己说了什么,立刻闭了嘴。

李玄其实早已经猜到了,只是听到素尘亲口承认时,他还是心头一阵剧烈的疼痛,像被活生生撕开一样。

他好好地坐在那里,却感觉整个人被撕成两半,冷风呼啦啦往里灌,灌得他五脏六腑都被冰碴填满刺穿。

他做了什么?

他把阿梨送到别庄,在他心里,是想要保护阿梨。但在阿梨看来,是什么?

是他要娶妻,便将阿梨赶得远远的,怕她碍了新主母的眼?

还是他厌恶了她,不想见她了?

他不知道,那一个多月里,阿梨想了什么,哭过没有,怕不怕。她给他绣那身锦袍的时候,一针一针绣着那代表夫妻恩爱的连理枝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自以为是地觉得,自己待阿梨有情有义,情深意重。

李玄,你真像个笑话啊……

李玄徒劳张了张嘴,想问素尘,阿梨当时是什么反应,终究不想再从她口里听到阿梨被编排,只冷淡叫了管事进来,淡淡一句“发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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