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去几日, 苏隐甫的案子依旧没什么进展,厉晦叛国的案子,却是有了结果。

李玄一进大理寺, 便先得知了消息,大理寺卿视他为接班人, 一贯很看重他, 一有消息,便早早过来了,出于保密的缘由, 未曾直言,却也隐约露了个口风。

翌日一早,大理寺与刑部共同撰写的案情折子,由一部一寺长官亲自盖了章后,二人一起入宫, 递到了陛下案前。

原本厉晦叛国一案,就没有铁证, 更兼当年时任监军对自己从何处得到那所谓的出自厉晦帐中、后被交由敌军的军情,说不清楚。一问起, 便是颠来倒去,连自圆其说都难做到。偏偏这位监军年纪已经很大,再过几年, 便是要致仕的人了,审案人也不好逼问得太狠。

来来回回问了几遍, 未曾得到什么有用的证据, 但也间接证明了, 当年厉晦叛国确无铁证, 人证物证俱无, 仅凭原监军的一面之词,案子本身便有失偏颇。

案子查到这里,可谓是陷入僵局,一方面证明了厉晦叛国一案有失偏颇,但另一方面,又拿不出任何证据,证明这偏颇究竟落在何处。

毕竟,说句大不韪的话,最偏颇的人,便是先帝,但谁敢把矛头指向先帝、

却恰在这时,大理寺一寺官从几屋子的卷宗中,翻出了一桩旧案,彻底打破了僵局。

太和殿偏殿

大理寺卿韦述与刑部尚书刘熙各坐一边,正等着陛下传召,二人分管刑部和大理寺,又因两部常有交集,偶有口角,相处得并不算愉快。能这般心平气和坐在一处,实在是难得的场景。

韦述快到致仕的年纪,刑部尚书刘熙却还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

二人彼此对视一眼。

韦述一脸和蔼笑意,和善得犹如白发仙人,望着刑部尚书刘熙,心里却在想傻大个,丁点不像文官。

刑部尚书刘熙长着一张老实巴交的脸,脸略方,还是出了名的怕夫人,六部之中,数他看上去最憨厚老实,此时本朝出了名的老实人却在心里嘀咕老狐狸,一肚子的坏水!

正嘀咕罢,对面的韦述却笑眯眯开了腔,呵呵笑道,“刘尚书,等会儿面圣,这案子便由你来说吧。我们大理寺到底是要避嫌的。”

刘熙一哽,忙站起身,连声道,“您是长辈,合该您来才是。”

大理寺卿比先前笑得更和蔼可亲,看上去简直不像个掌管大理寺的高官,更像个田间老朽,一脸的无害,咳嗽了几句,摇头道,“不行了,年纪大了,走几步路就头昏眼花了。干完今年,就该给年轻人让位置了。那折子,我都看不清楚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刘熙哪还能再推辞,他是真怕等会儿这老家伙在陛下面前上演个当场晕厥,罢了罢了,只当自己尊老爱幼了。刘尚书硬着头皮应下,拱手道,“那便晚辈来吧。”

二人正说罢话,传话的监官进来,请二人去太和殿面圣。

二人并肩出了偏殿大门,偏殿面朝东面,此时正值旭日初升的时候,日光从东侧山峦后升起,一片金光照进来,落在宫殿琉璃瓦上,仿佛要驱散深宫中所有的阴霾。

刑部尚书刘熙下意识抬手,想要遮住那日光,却在下一刻,停住了动作,略微抬起眼,直视着那强烈的、仿佛能刺穿世间一切诡谲的金光。

他身侧的大理寺卿韦述亦眯着眼,转过脸,含笑慢吞吞道,“刘大人,天亮了……”

刘熙一怔,旋即也颔首,忍不住心里有些感慨,“是啊,天亮了。”

二人仿佛打哑谜般,说过便住了嘴,一同进了太和殿内,磕头拜见皇帝后,刑部尚书刘熙上前,拱手呈上案情折子,随后道,“据查,原监军孙宏善有一妾,姓朱名桂娘,现已病逝。这朱桂娘在世时,极受孙宏善宠爱,孙氏膝下一子一女,均由这朱氏所出。这朱桂娘有一弟,名为朱达,昔日仗着孙大人这门亲,在岷阳一代作威作福,欺压百姓,抢夺民女。厉将军当时携夫人温氏回乡省亲,遇这朱达杀了某户稚儿,正欲对该户寡妇行不轨之事,厉将军见状后,气急斩杀朱达。爱妾痛失亲弟,孙宏善因此生恨,其妻李氏有证词,孙宏善醉酒曾与她提及,对厉将军恨之入骨,有一日定叫他死无葬身之地。其妻李氏的证词、当年尤寡妇的证词、孙宏善爱妾朱桂娘朱氏族人的证词,均已一并呈给陛下。另,当年孙宏善所呈先帝折子中写道,厉将军将我军情报交于敌军,但臣询问其细节时,孙宏善言辞闪烁,前后所言皆自相矛盾,未能自圆其说。故,经大理寺与刑部共审,微臣与韦大人均以为,当年厉晦叛国一案,系孙宏善挟私报复,杜撰栽赃。请陛下过目。”

刘熙嘴皮子利索,脑子更聪明,明知这冤案,与先帝逃不开干系,却一句话都不往先帝头上扯,连一句先帝被奸人蒙蔽的话都未曾提及,只就事论事,只谈厉晦与孙宏善两个当事人。

果然,皇帝看过案情折子,蹙起眉,一句话定了性,“孙宏善身为监军,却挟私报复,因私人恩怨,栽赃陷害忠良,传朕旨意,免其官职,押入天牢。”说罢,抬起眼,在刘熙和韦述两人间转了一圈,最终点了刘熙的名。

“孙宏善的案子,刘熙你来查。此人纵容妾室族人,定有其它罪行,一概彻查!”

刘熙恭恭敬敬道,“微臣领旨。”

皇帝按了按眉心,开了口,“罢了,退下吧。”

皇帝既然发了话,圣旨自然不到一刻钟,便被拟了出来,孙宏善下狱,厉晦叛国一案翻案,满朝沸腾,皆议论不止。

而此时的阿梨,则顾不得这些,正守在御史台狱外,眼巴巴望着那扇大门。

过了良久,终于盼到了兄长苏追。或者说,厉追。

厉追被人恭敬着请出门,一出门,便见到门口站着的妹妹和妹夫,此时的他还浑然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只知道父亲清白了,他终于等到这一日。他心下激动,未曾察觉来接她的只有阿梨一人,往日沉稳的面上,露出难得的如释重负,仿佛连眉眼都晴朗了几分。

厉追上前,似乎是想抱一抱阿梨,却蓦地想起阿梨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唯一迟疑,只抬手拍拍阿梨的肩,温声道,“没事了,最近吓坏了吧。”

四周人来人往,阿梨也不好哭哭啼啼的,只唤了声“兄长”。

倒是一旁李玄,见阿梨红了眼,便开口道,“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吧。”

直到上了马车,厉追才意识到来接他的只有阿梨,便下意识开口问,“父亲他……”

话说出口,便察觉马车内气氛一滞,厉追心里觉出几分不对劲,却听得阿梨有些低落地道,“爹爹被人诬陷害了阿娘,如今还关在牢里。”

厉追神情一变,只觉得莫名,厉声道,“怎么可能!父亲和母亲琴瑟和鸣,从来未曾有过半句争执!父亲怎么可能……”他顿了顿,握紧拳头,旋即道,“是不是因为我,是我连累了父亲。”

阿梨摇头,握住兄长握紧的拳头,低声道,“旁人要害爹爹,怎么能怪到哥哥头上。”又怕厉追执着于此,便努力挤出个笑,道,“陛下如今已经替厉叔叔翻案,想来是绝不会再迁怒爹爹的。爹爹的案子,如今是夫君在查,说不定爹爹也很快就能出来了。”

李玄听过妻子的话,亦轻轻颔首,拥着阿梨的肩,道,“没错,舅兄如今刚出狱,好生休养几日,岳父的事,一切有我在。”

厉追既不是苏家血脉,且其父叛国的案子虽盖章定论是冤案了,可陛下对他的处置,还未下来,厉追也不愿意给旁人添麻烦,回绝了阿梨请他去侯府的话,也没去苏府,去了名下的别院暂住。

阿梨是双身子,不好舟车劳顿,便由李玄送厉追去别院,阿梨则先下了马车,回了侯府。

李玄送走舅兄,回到府里的时候,阿梨正与几个丫鬟在屋里忙着,冬珠几个被她使唤得到处跑,进进出出,气喘吁吁。

阿梨自己也没闲着,掰着指头算少了什么,用丁香薄荷艾草磨成的粉做成的驱虫药包、止痒的药膏、解暑的药丸子……她正检查着行囊的时候,李玄便进来了。见屋里这样乱糟糟的,也未曾说什么。

冬珠几个见世子进来,俱小心退了下去。

阿梨一回头,便见屋里没了人,只剩下李玄,便上去迎他,抬脸含笑望着他,道,“过几日便热了,我想给爹爹送些东西去。他年纪大了,那牢里又是那副光景,我只怕他身子吃不消。”

大抵是兄长出狱来的这样快的缘故,阿梨如今对爹爹出狱的事,下意识十分乐观,只觉得是时间的缘故,偏她也做不了什么,只能想着从其他方面着手,让在狱中的爹爹过得舒坦些。

李玄低头看了眼那鼓鼓囊囊的行囊,未曾作声,反而垂眸去看阿梨,下意识捉住了她的手腕。

阿梨抬眼,不明就里,还以为是不好往牢里送东西,还小心问,“是不能送吗?”想了想,又问,“其他的便也罢了,解暑的药丸子也不行吗?”

问罢,见李玄不答,一颗心提了起来,“是哥哥出了什么事吗?”转念想兄长刚出狱,陛下金口玉言,怎么也不至于这般朝令夕改,便改了口,小心翼翼问,“还是爹爹的案子?”

李玄轻垂眉眼,却不再挣扎。

圣心难违,李玄不是第一次意识到这四个字,却是第一次有这么深的体会。如今厉晦叛国一案反转得这么快,快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更进一步表明了皇帝的决心。

即便是有损先帝身后名,他也要处置苏隐甫。

否则这种翻案,一折腾便是几年,哪里会翻得这么快,无非是要动文官之首,便要稳住武将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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