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三章-琴音】新来的护院又走了

日升日落风起风停,时间如水般在眼前流走,三天也不过弹指一挥间。这一夜月色皎洁,笼着院中深深草木,泛出银白的光来。

一阵秋风扫过,一地落叶沙沙。

陆追往被子里裹了裹,将下巴也缩进去。

“冷?”萧澜小声问他。

“不冷。”陆追想了一会儿,道,“只是听到风声,就觉得该将自己包严实些。”

萧澜笑,指背轻轻蹭过他的侧脸:“睡了一个白天,现在倒是清醒了,厨房一直热着鸡汤,要不要吃点东西?”

“不饿。”陆追将头抵在他胸前,懒懒打了个呵欠,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个季节,朝暮崖上漫山遍野都是野酸枣,红红绿绿的,甜的能下酒,酸的能打人。”

萧澜将他的手包在掌心:“又想弟兄们了?”

“你说我这是什么毛病,”陆追沮丧叹气,“越是动不了,偏偏就越想去许多地方。”从西到东自南向北,在这几天里,他几乎将大楚的所有山川河流都在脑中过了一遍,洛城牡丹似锦,淞城白雪重重,扬州的水阶州的山,他发现自己还有太多地方未曾去过,未曾看过。眼前的白纱却像是一道厚重的墙,将喧嚣沸腾的花花世界隔绝在了另一头,只留给自己一片缭绕云雾,即便再渴望,也是茫茫望不穿。

萧澜抱紧他。

陆追下巴抵在他肩头,道:“我今天睡了八个时辰。”

萧澜道:“先前四处奔波风餐露宿,现在正好补回来。”

听出他声音中的沙哑与疲惫,陆追笑笑,摸索着捧住他的脸颊,反而安慰道:“没事的。”

萧澜握住那细瘦的手,凑在嘴边亲了亲,眼底布满通红血丝,喉头滚动,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往种种画面在脑中打马而过,是糖也是刀,杂糅着甜蜜与刺痛,将一颗心戳得鲜血淋漓,乱七八糟。

“去西北吧。”陆追道。

萧澜稳了稳情绪,强撑着笑道:“分明就说好了,我们要一起去。”

陆追摇头,双臂环过他的肩膀。他不知叶瑾都说过些什么,却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在越来越差,昨日睡了六个时辰,今天睡了八个时辰,再往后,或许就会一睡不醒,大病长眠。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也不会抱怨老天什么,只是觉得有些话若再不说,怕是会来不及。若这病弱之躯当真再也撑不下去,他想让萧澜去西北,想让他找一件事情去做,哪怕战事残酷厮杀激烈,也好过独自一人守着新坟,借酒浇愁,黯然神伤。

“你答应我。”他在一片漆黑中,执拗地看着萧澜。

“好,我答应你去西北。”萧澜攥住他的手,声音嘶哑不可闻,“你也答应我,好好养病,别胡思乱想。”

陆追微微扬起头,唇瓣干燥而又柔软。

药香在齿间弥漫,泛着些许苦涩,是萧澜对这个亲吻所有的记忆。舌尖的纠缠疯狂而又小心翼翼,白纱散落在床上,陆追有些不安地睁开眼睛,意料之中一片漆黑。

萧澜寸寸吻过他脸上的潮意,最后落在那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低低道:“别怕。”

陆追将脸埋在他胸前,手指死死握着被单。

一缕秋风卷进窗缝,吹熄了床头灯烛,只余下一室散不开的黑。

翌日清晨,天色有些雾沉沉的,厚重的云层遮住太阳,只透出几丝有气无力的光亮来。屋里很暗,陆追陷在枕被中,睡得挺熟,萧澜坐在床边守了他许久,直到听见院中叶瑾说话,方才站起来往外走,临出门却停下脚步,又回头看了一眼床上躺着的人。

“怎么样?”见他出来,叶瑾问。

“没事,睡着了。”萧澜道,“何时开始诊治?”

叶瑾道:“东西已经全部准备好了。”

萧澜闻言怔了片刻,却又很快就回过神来,侧身让开路,道:“那就有劳谷主了。”

陆无名上前,伸手拍拍萧澜的肩膀,进屋看了眼陆追,见他正睡得香甜,便也退了出来,对叶瑾道:“大概要多久?”

“一天吧。”叶瑾从阿六手中接过药包,又看了眼萧澜。

“我知道。”萧澜道,“等明玉醒来之后,我就动身去西北,不会见他的。”

“你要去西北?”陆无名初听有些意外,不过转念一想,这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至少能有件正事做,将时间与心思占满一些,总好过这一年都待在暗处,日日枯守。

“顶多分开一年。”叶瑾安慰他,又叮嘱,“一年之后,你也要来日月山庄,我替你将残余的蛊虫都取出来。”

萧澜点头:“我记下了,多谢谷主。”

“到那时,你再去找公子便是。”岳大刀装出轻松语调,笑道,“想起来自然好,若想不起来,就再将情话说上一回,照旧是一段惹人羡慕的好姻缘。”

其余人也跟着笑起来,勉强让气氛轻松些许,至少看起来不再愁云惨雾。叶瑾道:“那我进去了。”

萧澜点头,一句“有劳”却哽在喉间,眼底与心底同时涌上酸涩,将拳头握得爆出青筋,才勉强压回满腔了情绪。

叶瑾已经进了卧房,陶玉儿心里叹了口气,对萧澜道:“你怕又是一夜没睡,去歇会儿吧。”

萧澜答应一句,却也没回房,只靠坐回廊下,守着那扇紧闭的木门,与门里的人。

云层散去后,太阳渐渐冒出头来。厨房炊烟袅袅,下人送来了饭菜,却谁都没心思吃,只有岳大刀送了清粥小菜给叶瑾,也不敢多说话不敢多看,匆匆就退了出来。

萧澜觉得这是自己此生度过最漫长的一天,长到他将所有过往都回忆了一遍,从儿时到昨日,陆追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细细碎碎拼在一起,就是鲜活而又生动的曾经。

一个人忘了,总还能有另一个人记住。萧澜靠在木柱上,想着待一年后两人重逢时,要从哪件事开始说给他听,是冥月墓的情定终生,王城的仓促一剑,还是此时此刻,武馆小院中的这场离别。他想了很多,却又觉得再多也不够多,哪怕是陆追的一个笑脸,一句抱怨,他都想深深刻在记忆里,哪怕七老八十白发苍苍,也要一样轮廓分明,清晰如初。

日头渐渐西沉,叶瑾替陆追盖好被子,深深出了口气。太长时间的全神贯注,让他有些头晕眼花,靠在床边缓了半天,方才站起来出了门。

“如何?”所有人都“哗啦”围了上来。

“一切顺利。”叶瑾道,“明日中午二当家就会醒来,不过眼睛怕是要三五月才能恢复。”

“真是多谢谷主了。”陆无名松了口气,紧攥着的手也终于松开,掌心满是冷汗。

“前辈不必客气。”叶瑾道,“初醒时可能有些迷糊,记忆消失,人也会变得焦虑,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不用太担心。”

“那澜儿呢,从现在开始就要避开吗?”陶玉儿问。

叶瑾道:“最好如此。”

萧澜点点头:“好。”

“那谷主快去歇着吧。”陶玉儿道,“我煮了些鸡汤,这就让厨房送过去。”

“有劳夫人。”叶瑾揉揉太阳穴,“那我先回去了。”

见他神情疲惫,阿六与岳大刀一道将人送回住处,看着吃完饭后方才离开。再回小院,却见萧澜还站在回廊中,看着那紧闭的雕花木窗。陆无名与陶玉儿站在树下,心里暗自叹气,也不知要如何上去劝。

繁星渐渐落满天幕,子夜风凉,岳大刀陪着陶玉儿回去休息,萧澜转身道:“前辈也回去吧,我在这里多待一夜,明日就回红莲大殿。”

“心里少装些事情。”陆无名叮嘱,“顶多不过一年罢了。”

萧澜点头:“我知道。”

“去西北也好,明玉一直想去,此番你正好替他多看看。”陆无名道,“若是累了,就回去睡一阵子,别明玉还没好,你又将自己熬出病来。”

萧澜答应一声,让阿六送陆无名回了住处,自己却没有进屋——即便叶瑾说过陆追明日才会醒,他也不敢冒险,依旧靠坐在回廊上,陪着屋中昏睡的心上人,任由瑟瑟秋风过耳边,一守就是一夜一晨。直到第二天中午叶瑾来了,方才转身离开,却也没有走远,就在远处的屋顶坐着,继续看那青灰色屋檐,掌心一朵红玉小花已经被摩挲到发烫,温度灼心。

叶瑾手指缓缓旋转一根银针,从陆追脑顶抽出,放在了一边的托盘里。其余人站在屋中,几乎连呼吸也屏住,岳大刀心里着急又不敢问,只能一直踮脚往床帐里看,想着公子怎么还不睁开眼睛。

面前是一片茫茫飞雪,棉被般覆盖在天地间,被日光反射出炫目的光来,照得人心空空落落。陆追觉得自己不是很喜欢这里,于是脚下加快步伐,想要尽快穿过雪原,寻一点别的颜色,哪怕是光秃秃的漆黑山石,也好过这一片大白。

或许是走得有些急,他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向前扑去。慌忙中急急叫了一句,却忘了那是谁的名字,人也猛然从床上坐起来,胸口剧烈起伏着,后背渗出汗来。

“明玉。”陆无名急急坐在床边,“你怎么样?”

陆追眉头紧皱,像是还没从梦魇中回神,他想睁眼看看,却很快就发现似乎徒劳无功,四处都是黑的,那是和梦里截然相反的颜色。

“已经没事了。”陆无名拍拍他的手,“先别怕。”

耳边一片嘈杂,陆追将脸埋在膝盖里,许久才缓过神。传来的说话声有些熟悉,他却想不起那是谁,心里如同生出了千百只爪子,每一只都想探入记忆深处,将那声音的主人抓出来,却每一只都徒劳无功,最后只留下一片酥酥|麻麻的刺痒。

这滋味着实难受,他有些焦虑地往后退了退,全身不由打了个冷颤,又深深呼了口气,想缓解这难耐的不安。

“明玉?”陆无名示意众人噤声,自己继续道,“别怕,是爹在陪着你。”

陆追依旧没说话,他想不起来,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摔坏了脑袋,大夫说可能会失忆。”陆无名看着他的脸色,又小心道,“想不起来不打紧,先冷静下来,别着急。”

“我……失忆了?”陆追抬手想揉眼睛,却被握住手腕。陆无名继续道:“不单单是失忆,眼睛也受了伤,大夫说过三五月才能恢复视力。”

陆追有些茫然,自己摔坏了脑袋,还成了一个瞎子,这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他张嘴想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些人有些事如同细沙,明明漂浮在脑海里,可伸手想要捞的时候,掌心里却始终是空荡荡的。

烦躁与不安再度席卷心头,陆追本能地想要后退躲避,却又觉得身边围着的这些人像是对自己极为关心,便坐着没有动,只继续茫然地看着面前一片黑。

“没关系,以后慢慢就想起来了。”阿六在旁插嘴。

这声音一样有些熟悉,陆追试探:“你是?”

“我?”阿六赶紧道,“爹,我阿六啊,是你儿子。”

陆追:“……”

“哎呀!”岳大刀在他身上掐一把,什么儿子,你也不怕吓到公子。

“儿子?”陆追有些疑惑,涣散的目光投向陆无名的方向,像是在等他解释。

“阿六先前占山为王,你去剿匪时与他定下赌约,谁输谁当儿子。”陆无名道,“后来你赢了。”

阿六嘿嘿笑道:“爹。”

陆追也笑出声:“就这样?”

“就这样,对了,还有岳姑娘,她是我没过门的媳妇。”阿六又道。

“公子。”岳大刀上前,“等你眼睛好了就知道,阿六可比你壮多了,没有半分儿子的模样。”

听她声音清脆娇俏,笑嘻嘻的,陆追原先纷乱的心也渐渐平静了些,问道:“我为何会摔坏脑袋?”

“比武的时候不小心。”陆无名叹气,“也是做爹的不好,出手太重,居然将你打成这样。”

这个理由啊。陆追伸手揉了揉眉心,像是要从中找出一些记忆来。

……

陶玉儿跃上屋顶,坐在萧澜身侧:“明玉现在应该已经醒了。”

“娘亲不去看看吗?”萧澜问。

“晚些时候再去看。”陶玉儿道,“你独自一人守在此处,当娘的不陪你,还能指着旁人陪你不成。”

“我没事。”萧澜勉强一笑,“明玉醒了就好。”

“一年而已,眨眼就过去了。”陶玉儿道,“当真要去西北?”

“嗯。”萧澜道,“先前就与明玉说好了,他想让我去,我自己也想去。”且不说家国天下,至少也能让时间过得快些。

“你决定了就好。”陶玉儿道,“这几日你一直陪着明玉,我有件事没来得及说,冥月墓的宝藏再过十来天就该运完了,不过朝廷的大军暂时还不会撤走。”

“为何?”萧澜不解。

“叶谷主的意思,也是皇上的意思。”陶玉儿道,“虽说搬空了金山银山,可主殿才进去一个,主墓室更是影子都没见着,陆无名存了私心,知道明玉喜欢那墓中藏着的历史,也想让他将来亲手打开墓室,就决定暂时封了冥月墓。”

“陆前辈担心江湖中人会来捣乱,所以就同叶谷主商议,留下了朝廷大军?”萧澜推测。

“这笔生意朝廷可不亏,莫说是驻扎一年,就算三年五年也划算。”陶玉儿道,“且不说搬出来的这些,那些仍旧藏在墓穴中的,将来也一样会送往国库,要我说即便陆家不要求,只怕皇上也会派人死守伏魂岭。”

萧澜点头:“这样也好。”

“所以你只管放宽心,一年后回来,同明玉一起去打开真正的冥月墓。”陶玉儿道,“到那时西北若还没打完,你再带着他回去,任他要打仗要吟诗要喝酒,天高地广信马由缰,才是真正的畅快。”

萧澜一笑:“多谢娘亲。”

“傻儿子。”陶玉儿握住他的手,叹道,“现在吃些苦也好,将来才好更甜些,懂吗?”

萧澜道:“嗯。”

他是当真不怕苦,只要喜欢的人自此能平安无忧,再苦也心甘。

又过了五天,陆追的情绪已经逐渐平静下来,也适应了眼前一片漆黑,适应了脑中一片雪白。他每日早起早睡,有了太阳就坐在院中,吹风下雨就窝在被子里,听身边的人说从前的事,说朝暮崖,说山海居,说王城里踩断门槛的媒婆,说江湖里的诸多纷争,经常还没听够就到了深夜。

时间一到,是必须要睡的,否则就会有神医找上门,很凶,像是所有人都怕他。

“青面獠牙?”陆追偷偷摸摸问。

“什么呀,叶谷主可秀气可白净了。”岳大刀哭笑不得,替他盖好被子,“快睡。”

陆追答应一声,带着浓浓的疑惑入了眠。

萧澜每晚都会来窗前看他,被床帐隔着,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可即便如此,只要一想到陆追的身体正在越来越好,他也一样是欣慰而又满足。

一个月后,叶瑾收拾行李准备回日月山庄。陆无名原本想带着陆追同往,在千叶城里买一处小宅子继续养病,也好离神医近些,陆追却有些不舍得阳枝城——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这个地方对自己来说,似乎应该很重要,即便想不起来,也固执不想离开。

“倒也无妨。”叶瑾道,“药方我都开好了,按着煎服便是,二当家喜欢哪里,就让他留在哪里吧。”

“也好。”陆无名道,“此番我父子二人,真是亏欠谷主良多。”

“一家人何必如此见外。”叶瑾道,“况且朝廷前些年先打东海,现如今南海也不安稳,亏得有这批金银入国库,莫说是我,就连皇上也该当面向陆家说一句谢。”

陆无名道:“待明玉恢复后,我再带着他亲自前往日月山庄,登门道谢。”

叶瑾点头:“那我一定备好佳酿,等着陆大侠与二当家。”

陆追半靠在树下软榻上,侧耳听落叶沙沙,一片,两片,三片,四片。

而后便有一只脚重重踏下,踩的枯叶粉碎。

陆追随手弹过去一粒松子:“捣乱。”

“什么捣乱?”阿六扶着他坐起来:“爹,该吃饭了。”

陆追问:“你在来的路上,可有见到什么人?”

“人?丫鬟仆役老妈子,都是人啊。”阿六将勺子塞进他手中。

“我是说,高手。”陆追道,“最近我总觉得像是有人在盯着这处小院。”

阿六顿了顿,道:“是啊,护院,新雇来的。”

“真是护院?”陆追疑惑,“我怎么觉得他似乎很不想被我发现,每回我夜半醒来,他就会立刻走远。”

“这里的护院都这样。”阿六喂他吃鸡腿。

“是吗?”陆追依旧不甚相信。

阿六答应一声,将话题岔到别处,硬是拉着陆追商议了半天,将来回朝暮崖办喜事时,绸缎是要挂满山,还是要将苍茫城的大街上也铺满红布。

陆追兴趣全无,打着呵欠道:“你娶个媳妇可当真铺张,朝暮崖家底子很雄厚?”

“厚厚厚。”阿六看着他吃完最后一口粥饭,又塞过来一杯水,漱口之后扶着在院中走了两圈消食,最后铺开被窝将人硬塞进去,开始雷打不动的午睡。

陆追觉得自己这无所事事的糜烂日子,与地主老财有一比。一旁阿六却提心吊胆,看着他睡着后,就撒丫子一路去了对面宅子,爬上屋顶道:“我爹像是发现你了?”

萧澜吃惊:“什么?”

“不是想起了你。”阿六赶紧解释,“就是觉察到总是有人盯着他,还问我是谁,我说是护院,勉强算是糊弄过去了。”

萧澜:“……”

“早就说了,明玉聪明机灵,武功又高,现如今看不见了,听觉只会更加敏锐。”陶玉儿道,“你不听,非要夜夜去陪着。”

萧澜沉默不语,过了片刻,道:“我去王城吧。”

陶玉儿道:“想好了?”

“想好了。”萧澜道,“明玉正在一天比一天好,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看见,我也是时候离开了。”

“也好。”陶玉儿道,“找些别的事情做,心事也能少些。”否则日日守在这屋顶,迟早守出事。

陆无名听说后,在傍晚专程拎着一坛酒前来找他,两人坐在凉亭中,大碗豪饮,喝了个酩酊尽兴。

杨清风早在一月前就先一步去了王城,而空空妙手沉迷于冥月墓的机关与暗道,待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不肯出来,连每一寸壁画都要摩挲许久,说是要替萧澜守着宝库,等他打完西北,再来拆这墓穴。陶玉儿则是留在了阳枝城里,一来照顾陆追,二来有岳大刀陪着,也不寂寞。

临行前,萧澜最后远远看了眼陆追,枯黄秋叶纷扬落下,树下的人一身白衣,眼前虽覆着轻纱,双手却依旧能在琴弦上抚触潺潺音律,那声音悠远而又壮阔,像是绵延不绝的大漠,湛蓝高爽的天穹。

秋风卷起黄沙,将视线笼上一层迷雾,刺得眼底酸涩。萧澜调转马头甩手扬鞭,如同离弦的利箭,穿过空旷的长街,巍峨的城门。骏马一路疾驰,身后的阳枝城越来越小,最后彻底消失在天边,只是那段琴音却久久不散,在往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绕在耳边,绕在心间。

“那个护院走了吗?”陆追侧耳听了听,又问。

阿六道:“走了。”

陆追笑笑,没再说话,又重新弹出一段幽幽琴音,只是这回却不再高亢巍峨,而是灵秀清雅,绵绵软软的,像是江南三月飞柳,有嫩绿的叶,和漫天的絮。

越往北,天气就越冷,待到萧澜抵达王城时,两侧树木已是光秃秃的,小娃娃们也穿上了棉袄,捏着铜板守在小摊前,等着买烤红薯吃。

正值吃晚饭的时候,城里最好的酒楼,生意也是最好。山海居三个大字龙飞凤舞,两侧挂着红灯笼,照出一片喜气洋洋的暖光来。

“这位客官。”见他站在门口,小二笑容满面道,“是要吃饭吗?”

萧澜点头:“有位置吗?”

“有有有。”小二从他手里牵过马,将人引到了二楼靠窗,“客人是外地来的吧?可要试试本店的招牌菜?”

“白果炖鸡,酸甜排骨,还有金沙山药。”萧澜道,“再炒个青菜,加些腊肠。”

听他点菜点得这般熟练,小二倒是愣了片刻,反应过来后赶紧点头,抱着菜牌一路小跑,却没进厨房,而是一溜烟钻进了二楼雅座,“大当家,大当家!”

“怎么了?”赵越放下筷子。

“来了个客人,点的菜都是二当家喜欢吃的,一样不差。”小二问,“是不是熟客?”

温柳年闻言丢下烤鸭,扯过手巾一擦嘴,追问:“可是英俊潇洒身材高大,腰间挂着乌金铁鞭?”

小二赶紧点头。

赵越道:“萧澜来了?”

“也差不多该来了。”温柳年将袖子撸下来,也好显得斯文些。先前在听闻陆追的状况后,他与赵越原本打算去阳枝城接人,可杨清风却说萧澜不久后要来王城,便只好又留了下来,一来有个照应,二来也方便带他去见皇上,等了这么久,可算是将人等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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