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上午,琛儿在印厂签了打样回公司,进门时,正好听见小苏在对天池颐指气使:“把这个送到楼下复印一份,顺便帮我买罐可乐上来。”

琛儿只觉血气上涌,几乎立即就想冲进门去将小苏大骂一通,忽然省起这样必然使得天池为难,急忙一转身跑上一层楼,藏身在楼梯后面,看着天池从门里出来,一路下楼去了。

天池的身影那么孤独,柔弱,仿佛一声苍凉的叹息,欲语还休。琛儿忽然有想哭的冲动,那是纪姐姐纪天池啊,骄傲、率性、出类拔萃、卓而不凡的纪天池。当年与天池同学,开学典礼上已经为她那种飘逸出尘的风度所折服。大一女生还都只是小女孩,然而天池的眼中却有一种难言的沧桑和清冷。是的,沧桑,却不世故;冷清,却不冷漠。

她们彼此欣赏,却因为性格大相径庭的缘故,并不接近。直到那次神农架旅游,琛儿贪看风景掉了队,失足落下山坡。同学们沿原路分头寻找,是天池先找到她,一边让另一个同学去报讯,一边背起她便走。天池是那么瘦的一个女生,却毫不犹豫地背起与自己体重相差无几的她,那一个背影,有多么坚定!

后来到了医院,小镇上设备不齐,又是天池为她输的血。天池的血流进了琛儿的身体里,从此她当她是自己亲生的妹妹,把失去弟弟的那份无法投递的亲情与怜爱尽情投放在她身上。从此她们成为血肉相连割头换颈的好朋友,大学四年里,好得成了一个人。

即便是这样,琛儿依然无法进入天池的世界,分享天池的悲伤。但她坚信天池是卓越的,出色的,不可摧毁的。所以当天池邀她进“雪霓虹”时,她痛快地答应了,与她合作、共事、创业,当作人生至乐。

本来可以一生都这样青春无敌,然而她对好友犯下了一个致命错误,就是介绍她与哥哥认识,促成了他们那一段悲剧的婚姻。她冒失地单纯地以为自己至爱的两个人能够彼此相爱,是一件世间最好的事情。然而她错了,她害了天池,令她失婚、绝望、自沉、失忆,即使醒来亦不能恢复元气与神采。

堂堂“雪霓虹”的创始人纪天池,她的名字曾经响彻整个大连制版界,而今,竟沦落为给昔日的下属端茶倒水!

琛儿几乎是有些失魂落魄地下楼,看着“雪霓虹”的金字招牌,竟然不晓得推门。对话声从门藏书网里隐约地传出来,是梁祝在责备小苏:“你怎么指使纪经理去给你买可乐?太过分了。”

小苏不在意地说:“那又怎么样?她现在废人一个,除了端茶倒水跑跑腿儿还能干点什么?”

琛儿再也忍不住,猛地推门进去,浑身发抖,指住小苏劈面就是一句:“你现在立刻给我走人!”

小苏一愣,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还想再辩,梁祝早已将她一把拖到里间去,低声教训:“卢经理在气头儿上,你这会儿什么话也别说。走也好不走也好,补工资也好扣工资也好,都等改天心平气和了再回头来谈。现在吵起来,说什么她都是老板你都是打工,占不到好处去。”

这边何好早已察言观色地端把椅子来请琛儿坐下,替她倒一杯茶,又将刚彩喷出来的校样郑重呈上,若无其事地笑着说:“这是车厂的设计初样,您看看能不能打动客户?”

城门失火,难保不会殃及池鱼。天下打工的,都是息事宁人为上策,最要不得就是坐山观虎斗,惟恐天下不乱。梁祝与何好都是圆滑之人,这种四两拨千金的功夫玩得地道纯熟,当下兵分两路,里应外合地,将一场纷争在三言两语间遮掩过去。

片时天池回来,屋子里各就各位,全然看不到方才剑拔弩张的硝烟气。她把复印件交给何好,又举着可乐找小苏,奇怪地问:“小苏呢?”

“辞职了。”琛儿很平淡地说,仿佛在说一件非常无关紧要的小事。

但正是因为她这过分平静的口吻,反而让天池嗅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因而猜测小苏的突然失踪并非辞职,而只能是辞退。那么,琛儿为什么会如此仓促地辞退小苏呢?答案只有一个,就是为了自己,为了不让熟知过去的老臣子在自己背后指手划脚说东道西。这就像以前人家不得宠的姨太太喜欢换丫头一样,琛儿请了自己这个精神不健全的半个老板,明知不能压众,就只得靠辞退老员工来维持所谓的尊严。

天池觉得深深的悲哀,自己是这样一个要别人处处迁就的弱者,一个惟恐打碎的瓶子吗?只是三言两语的闲话,已经让琛儿辞了共事多年的老臣子;天知道后面还有多少不可逆料的意外,要琛儿牺牲多少既得利益来成全自己?

到这一刻,她才意识到程之方的话,她已经离开人群太久,强行要挤回到人群中去,逼得社会来适应自己,这不仅对自己是一个艰巨的考验,更对别人是一种难堪的负担。即使琛儿情愿担起这份责任,可是自己忍心让她锱重前行寸步千钧吗?

天池整个下午没有再说一句话。

到了晚上吃饭,却突然活泼起来,并且不住声地喊累,做出一副无赖的口吻对琛儿说:“上了两天班才知道,朝九晚五还真是需要几分功夫,我可不是那块料。明天拜托不要叫醒我,我习惯睡懒觉,再不想起早了。”

“什么?”琛儿一愣,“你明天不去上班了?”

“再也不去了。明天,后天,大后天,我永远都不想上班了,呆在家里多好呀,晒晒太阳看看电视就是一天,哪像上班,八小时对着电脑,红黄蓝黑的我根本弄不懂,真是自讨苦吃。”

程之方笑:“这才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呢,前些天吵着要工作的是你,现在满口喊累的也是你。吃到苦头了吧?”

琛儿却不以为然,知道天池决不会单单是怕吃苦这么简单。虽然现在的天池和以前那个坚强沉稳的形象颇有距离,可是一个人骨子里的心性是不会变的,天池决不是弱不禁风的娇小姐,她越来越怀疑程之方的专业水准了,还心理医生呢,连作秀和真心话都分不清。

然而她也不想勉强天池,康复是一件慢慢来的事,何必操之过急。况且工作吃紧,她也实在顾不得猜测天池细密如针又复杂如网的心思。

过了几天,一日琛儿偶然发现天池在翻报纸的应聘栏,越发认定了自己的想法:天池并不是不想工作,只是不想同自己一起工作,不想让自己为了照顾她而为难。这使琛儿觉得感慨也觉得欣慰,天池,毕竟还是以前的天池,那个善解人意忍辱负重的纪天池。

她没有再去惊动她替她作主,却悄悄留意天池选了哪间公司应聘,暗地里打了电话通知对方手下留情。

这天,天池很兴奋地回来,向大家宣布:我找到新工作了,是杂志社美编助理。

堂堂电脑公司老板去做美工助理,亏她还这么兴奋。琛儿觉得心酸,天池是真的把她那些辉煌往事忘光了。她可还记得当年她是怎样在千百家设计公司与印刷厂的竞争中脱颖而出以一己之力取得大连服装节设计代理权的吗?那时的天池,何等潇洒出众,英姿勃勃!

走错了时光隧道的天池,也许真是走不回来了。

天池的工作,是卢越帮忙介绍的。

自从在葵英路山墙下相遇,他们就开始交往起来。天池心中,隐隐只觉得对不起程之方,可是又不知道该怎样同他说,便索性将所有人都瞒住。琛儿、许峰、程之方、甚至核桃,一个也不告诉,找尽了借口溜出门去见卢越,见到了,便稚气地笑,散步,逛街,看电影,有时什么也不做,只是喝一杯咖啡便分手,话也没有多说几句。

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才会那样盲目地约会。

然而天池和卢越,又分明不是在谈恋爱。他们并没有任何暧昧的举止或是亲昵的话语,他们甚至很少说话,仿佛怕打破了某种约定。不可说,一说就破。茫茫中两个人分明都知道眼前的一切是不可靠,不久长的,却不由自主地要见面,多见一次,再多一次。想把快乐无限期地延长下去,又怕快乐落在了实处,打碎了。

有一次他送她回家,经过广场时看到许多人在那里开露天舞会,两个人并没有商量,只是彼此对视一眼,便默契地加入了人群中,他拥着她舞在月光下,旋律中,她埋头在他的胸前,几乎可以听到他的心跳,那么铿锵有力。她忽然记得了——

“我们以前跳过舞?”

“很久以前。”

“那是什么时候?”她抬起头,与他隔开一点距离:“为什么我一点都想不起?”

“那就不要想。”他觉得害怕。怕那一点点距离,转眼就成天堑。他将她拉回到胸前,拥得更紧,“让我们从头开始。”

然而她已经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从头开始?我们,从前是怎样的?”

他竟然不敢回答。而她也没有再追问。他们仍然相拥着,但是距离却忽然远了。他觉得无力,他拉不回她,他和她之间,的确有个天堑,不,是恨海,他不是精卫,他填不平它。

只有真相才会让她消除隔阂,然而真相会使他们彻底疏离。除了听天由命,他毫无办法。

天池说要找工作,卢越立即介绍相熟杂志社给她,虽然只是美编助理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职位,然而天池已经很感激,特地请他吃饭道谢。

席间,卢越终于难得地提到过去:“以前你离开制版公司要开‘雪霓虹’,也是我帮你转工。”

“是吗?”天池苦苦回想,“我依稀记得在一家中美合的制版公司做过一段时间业务经理,后来辞职出来,开了‘雪霓虹’,但是具体情形却不记得了。”

“这个建议还是我给你的呢。当时我帮市政府做一本关于大连形象宣传的画册,我拍的片子,你替我做的设计,连文字都是你写的。琛儿找人借的扫描仪、电脑、彩喷机,出完彩喷样交给市领导签字,就这么搭通了天地线。后来一想,既然咱们这么好的技术,何必替人打工,不如自己干算了。这么着,才想起要开‘雪霓虹’,转眼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天池闭上眼睛,脑海中叠映着许多片段和定格。白手创业?还真是有一点印象。那时候她单枪匹马地出来组建公司,联系客户、接订单、设计制作、找印厂出片,统统一脚踢,临了赚那么三文五文,客户签字时还总是摆出一副恩赐的嘴脸,话里话外,流露出“你看我有多照顾你,放着那么多大公司不去,光顾你这个体户”的意思,迫得她满口称谢,满额滴汗,那几分辛苦钱赚来是比小保姆核桃更不易的。

然而卢越?怎么单单不记得这里面有卢越什么事?依稀记得,他好像是个颇有名气的摄影师,拍过许多优秀的作品,还出过两本摄影册,她甚至可以看见他半跪在海滩上拍照的形象——但仅止于这些,记忆的图像里再没有其他,没有他和她在一起的情形。

“你一定很会游泳。”天池忽然这样说。

卢越立刻紧张起来:“啊?”

“我记得的,都是你在海里的样子,再往深里想就觉得乱了。”

卢越整张脸胀红起来,关于大海,他有太多的快乐与痛苦。多少个清晓黄昏,他伴她在海滩走过,看浪奔浪流,听海鸥吟唱。然而后来,他们开始争吵,有一次,在海边走着走着吵起来,他把她独自丢在沙滩上,不顾而去。晚上回到家看不见她,急起来,到沙滩上找,她居然还在那里,维持着原封不动的姿态,仿佛迷了路的小女孩找不到家,抱着膝默默垂泪。

不,他并不希望天池想起以前,想起那些背叛与辜负。他宁可珍惜眼下的片刻温柔。至少,现在他们在一起。

“想不起来的事,就不要再想,只当我们刚刚认识。”他说,“再过几天,就又可以去游泳了。”

“他们说我是在游泳的时候淹了水才变成这样子的,只怕不会让我去。”

“他们”是谁?琛儿?许峰?程之方?卢越心中微微泛酸,只怕程之方占的比重更大吧?这个管头管脚的心理医生,恨不得签一份二十一条让天池就范。然而他偏偏没有资格咒骂程之方,不管怎么说,是他卢越害了天池,而程之方救了天池。

星期天一早,程之方来接天池去划船,说是新鲜空气对恢复记忆有帮助。天池颇有些厌倦程之方的自说自话,他一厢情愿地替她安排日程,从不预约,好像她天生是呆在那里等着他来随传随到似的。然而她仍然温顺地换了衣裳随他出来,走到门外方说:“我今天已经约了人。十点钟,在水无忧见面。我们只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恐怕不够划船吧?”

“约了谁?”程之方问,话出口,自己也觉过分,放缓语气说,“我方不方便陪你一起去?”

天池想一想,勉强点头:“也好。”

“水无忧”。旧地重游,天池的心里又有了那种忽明忽暗的恍惚,这里,曾经印下她无数影像,记录着她的爱情与伤痛。如今那些记忆犹如雨后春笋般从思想深处冒出来,参差而脆弱。她看着四壁依稀记得的装修,看着柜台后似曾相识的茶馆主人,那个叫做无忧的清丽女子,那女子的脸上,分明地写着死亡与伤痛。

天池轻轻告诉老程:“她以前是个报社记者,曾经有过一个暗恋着她的便衣警察为她而死,从那以后,她便对自己封闭了心扉,辞去记者的工作,开了这家茶馆。就因为那个警察在死后留下一本日记,里面说今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等到他经手的案子水落石出后,可以不再过担惊受怕的日子,而要与她相守,开一间茶馆,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所以,她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无忧’,而把这家茶馆叫做‘水无忧’,就是为了完成那个警察的心愿。”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程之方惊讶地问,但立刻就想明白,“是那些记忆?你又想起了不属于你自己的事?”

“是的。”天池茫然地皱着眉,“当我看到她的时候,就突然记起了这些事。也许就像你说的,我的记忆频道搜集了许多与我自己经历类似的故事,那个便衣警察的日记,就好像我自己写过的《点绛唇》……”

程之方忽然紧张起来:“天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这些事。”

“什么事?”

“你有特殊记忆的事。”

“你怕人家把我抓去做研究?”天池笑,“你是心理专家,如果你来研究我,会怎么做?剖开我的脑子?用激光扫描?”

“不要笑。我的警告是郑重的。”程之方紧拧着眉说,“如果你的记忆是可以自己控制的,也许还会对你有些好处,也对别人有好处,比如帮助公安部门破个案什么的。有了谋杀案子,只要你到旁边站一站,就可以和灵魂接触,让死者说出真凶来……可是你的记忆根本是支离破碎而虚无缥缈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生,又不知道究竟可以接收哪些记忆。这样子,对你只有坏处没有好处。”。

“真是百无一是。”天池苦笑,“要么就什么都想不起来,要么就想起一些莫名其妙的事,都弄不清哪些和我有关,哪些和我无关……”

“天池,有件事我也许应该告诉你。”程之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地说,“吴舟已经从英国回来了。如果你愿意,随时可以与他见面。”

既然天池已经想起来了,那么与其让她在不属于自己的回忆中徘徊,不如让她顺着自己的故事成长。好在天池如今已经日渐康复,应该不会再受刺激。

“吴舟哥哥回来了?”天池大喜,既而却迟疑起来,“我见到他,应该说些什么呢?”

“你们是青梅竹马的好朋友,还怕没话可说吗?”程之方不无酸涩地说,“就是忆当年也好呀,至少可以帮你恢复记忆。”

早一点还原完整的纪天池,总好过看着她一天天精神分裂。

这时候有个年轻女子走近来:“纪经理,你好。”又偏一偏脸,“程医生好。”

程之方没想到天池约会的是一个女孩子,他认得她是卢琛儿的手下,“雪霓虹”的小苏,忙含笑站起,拉椅子请她坐下,又招服务员来点单。

反而是天池还在为了“吴舟哥哥回来了”的消息患得患失,神情有些迟滞,反应只是平淡:“你来了?”

小苏有点摸不着底儿,不知道这个昔日的经理召自己前来究竟所为何事,更不知道她的约见是出于她自己的意思还是奉琛儿的使命,是要跟自己清算前账还是结算工资。离开“雪霓虹”非她所愿,毕竟自己从出道起就跟着天池在干,和“雪霓虹”一起成长,直到今天。那日琛儿一怒之下炒自己鱿鱼,她的心里有一千一万个不满,更有无数的话想回骂:“你炒我?你进雪霓虹的日子还没我长呢?人家说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你自个儿还泥菩萨过河,顶着磨盘转不动呢,倒想着拆桥杀驴了……”

然而她没有说出口,不是怕琛儿,而是想着梁祝说的那句话:卢经理正在气头上,走也好留也好,改日再说。小苏是不想走的,惟有忍下当前这口气,才会给彼此留一点回寰的余地。等到卢琛儿心平气和了,也许可以指望梁祝帮自己说几句好话,让双方下了台,让她重归“雪霓虹”。

小苏这几天歇在家里,并没有急着再找工作,就是在等梁祝的消息。可是一等二等,却等来了纪天池的电话。这让她惊疑不定,想不清是吉是凶。此刻见了天池一脸冷淡,更加心凉半截,以为这前老板是向自己寻仇出气来了,再不想着回雪霓虹的事儿,而只惦记如何多讨一笔遣散费是正经了。

然而天池定一定神,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偏偏是:“小苏,你回来吧,好吗?”

小苏愿望成真,反而不敢相信,只怕自己听错,小心翼翼地问:“纪经理,你什么意思啊?”

“我已经不是纪经理了。”天池淡淡地笑,“我已经完全忘了怎么制版,现在‘雪霓虹’完全是琛儿和许峰的了,你和梁祝是‘雪霓虹’的原老,也是琛儿的左膀右臂。她有脾气,不跟你们发,又跟谁发呢?说起来毕竟是因为我,才让你和她都受了委屈。你也知道,‘雪霓虹’刚接了一笔大生意,是大理和丽江的民歌宣传册,琛儿这几天就要出差,公司正缺人手,她怎么会真心舍得让你走?你不要记恨她,回‘雪霓虹’来好好帮她吧,好吗?”

小苏的眼泪“哗”地就下来了,声音哽咽起来:“纪经理,你说的哪里话呀,是我对不起你……”

程之方看着天池和小苏,感慨万端。他怎么也没想到,天池要见的人是小苏,要谈的又是这样一件事,她是在替琛儿和小苏两个人筹划,而这件事,又必须由她来筹划。琛儿是为了她才辞退小苏的,即使后悔自己做得莽撞,也绝不肯收回成命;而小苏被炒,也没理由主动找琛儿认错,况且认错了也不一定有效;惟有天池出面两边调和,双方才不得不都卖她面子,也巴不得借她的桥儿过河。天池,依然是那个善解人意聪明绝顶的天池,即使她想不起如何电分制版,即使她的记忆不曾完全恢复,但是这都无损于她的善良和高贵,更无损于她的可爱与可敬。

她的神情迷茫如稚儿,时时有灵魂出窍般的凝滞与木讷,琛儿见了会痛惜她不如从前精明,然而看在程之方眼中,却只会觉得莫名吸引,我见犹怜,忍不住想要握着她的手为她遮风挡雨。

然而她的气质中偏偏又有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尊贵与骄矜,令人欲近不敢,欲罢不能,宛如《罗马假日》中那个吃了安眠药后满街梦游的梦幻公主。纪天池,就是有那样一种神秘的吸引。

程之方再一次对自己说,他没有爱错天池,无论这世界如何变化,有一件事永不会变,就是他对天池的爱情。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愿意为她做。她想见吴舟,他就替她安排约吴舟。真正爱一个就是肯为了她而忘记自己,只要天池开心,哪怕自己伤心,又有什么所谓呢?

当天池在“水无忧”里为了琛儿搭桥补路的时候,琛儿自己却正坐在纪家发呆,一颗心仿佛走在独木桥中间,进退两犹疑。

天池既然是和老程一起出去,大概会回来得很晚。琛儿便给许峰打了电话,说好让他直接去卢家,中午在娘家集合,跟爸妈一起吃顿饭。自己忙里偷闲,泡了个牛奶浴,又把冬天衣裳统统收起,夏天衣裳取出来一一挂上,没事找事地,指挥着核桃把所有家俱摆设全部重新布置一遍。自己也不知怎的,只是不愿意闲下来,仿佛怕约束不了心猿意马。

一时忙碌完了,核桃出去买菜,留琛儿独自在家中看录影带,《东邪西毒》、《阿飞正传》、《花样年华》……拿起一盘又放下一盘,大多只看个开头就换掉,浑不知所谓。

世上有一种鸟,一生只落地一次,就是死的时候;有一种人,会把秘密藏在树洞里,再层层密封;还有一种酒,喝下去后会醉生梦死,忘记一切……

真是自欺欺人。琛儿想关掉电视,却心不在焉地只关掉了声音。满室铿锵忽然变得寂静,倒让她悲从中来,只觉无限的空虚。

窗帘拉合着,满室漆黑里只有电视荧屏上的一点是亮的,亮得妖艳,诡异,色彩斑斓而没有声息。分明可以感觉得到空气里锣鼓的震动,可是耳畔听不到半分声响。电视里另有一个舞台,台上是妆扮了的两个古代男女,女人的脸藏在一个鸟笼子后面,阴晴不定,自言自语,两只手在面前比了又比,挥了又挥,纵使锣鼓喑哑,女子的眼神和手势已经说尽千言万语。

琛儿亦有千言万语,不知向谁诉。无可如何,竟拿起电话随手拨至公司,拨到一半,却又停住。

今天是星期天,公司应该没有人,不过昨天何好说过手头的工作没完,或许是要加班的吧。只是,如果他在又怎样呢?果然电话接通,自己要说什么?琛儿完全没有主意,只是想看看何好是不是在公司,随便说几句话,或者,套一句电视剧里最老套的对白——听听他的声音。

听听他的声音?为什么?

琛儿握住自己的脸,只觉脸热心跳,坐立不宁。难道自己真的春心萌动,有红杏出墙之意不成?却又好像不是这样。或许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婚姻生活的寂如死水吧?

心里思索着,电话键早又按了重拨。何好的声音从那端传过来:“你好。哪位?”

琛儿犹豫,正想着随便说几句什么,对方却忽然问:“你是卢琛儿?”琛儿一惊,自己也不知怎的,竟然“啪”地挂断。却又后悔,自己是公司老板,打电话回自己的公司还不是应该的吗?就说自己想看看有谁在加班,关心一下工作进度不就得了,理直气壮的事儿,何必弄得跟做贼似的?

不待想停当,电话铃却突然响起来,琛儿随手拿起,竟是何好,问:“卢小姐,刚才是你打电话?”

琛儿一愣,本能地想问“你怎么知道是我”,却忽然反应过来,公司的电话办有来电显示,越显得自己刚才挂断电话的举动分明是做贼心虚。只好强撑着说:“是我,刚打通,不知怎么断了,大概信号不好。我正想再打过去呢。”

何好笑了一声,却没说什么。琛儿只得硬着头皮问:“我想问一下,你加班的进程怎么样了?”

“就快收尾了。不过彩喷机出了点问题,卡纸了,我修好就走。”

“早点回吧,天黑得早。”琛儿三言两语已然辞穷,分明没话找话。

然而何好却有话要说:“小苏的事,你做的没错,我支持你。”

哦?!琛儿反而愣住,半晌说不出话来。绝的是何好在那边也不说话。两个人各自握着电话无语,仿佛在倾听彼此的心跳。

忽听“咔”地一响,是核桃买菜回来了。琛儿想也不想,“啪”地挂断电话,犹如做贼。

核桃已经走进来,看到琛儿,诧异地问:“卢小姐怎么一个人坐在暗地里,也不开灯?”不等琛儿回答,又充满期待地问,“许大哥过来吃饭吗?”

“不来了,我也正想走呢,觉得累,休息一会儿。”琛儿支支吾吾:“你忙吧,我这就回了。”披上大衣出门,脚步犹自虚虚浮浮的,像在坐船,又像是喝多了酒,整个人动荡不安,有言说不清的伤感与喜悦交集,汇成两行清泪无声地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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