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着射进来,照在桌子上,盛着格瓦斯酒和伏特加的两个长颈瓶,泛着暗绿的光。

外面在雪亮得刺眼。我的小鸟在笼子里嬉戏,黄雀、灰雀、金翅雀在唱歌。

可是家里却没有一点欢乐的气氛,我把鸟笼拿下来,想把鸟放了。

姥姥跑进来,边走边骂:

“该死的家伙,阿库琳娜,老混蛋……”

她从炕里掏出一个烧焦了的包子,恶狠狠地说:

“好啊,都烤焦了,魔鬼们……

“干吗像猫头魔似的睁大眼睛看着我?

“你们这群混蛋!

“把你们都撕烂……”

她痛哭起来,泪水滴在那个烤焦了的包子上。

姥爷和母亲到厨房里来。

姥姥把包子往桌子上扔,把碟子、碗震得跳了起来。

“看看吧,都是因为你们,让你们倒一辈子楣!”

母亲上前抱住她,微笑着劝说着。

姥爷疲惫地坐在桌子边儿上,把餐巾系在脖子上,眯缝着浮的眼睛,唠吧着:

“行啦,行啦!

“有什么大不了的,好包子咱们也不是没吃过。

“上帝是吝啬,他用几分钟的时间就算精了几年的帐……

“他可不承认什么利息!

“你坐下,瓦莉娅……”

姥爷像个疯子似地不停地念叨,在吃饭的时候总是要讲到上帝,讲不信神的阿哈夫,讲作为一个你亲的不容易。

姥姥气乎乎地打断他:

“行啦,吃你的饭吧!

听见没有!”

母亲眼睛闪着亮光,笑着问我:

“怎么样,刚才给吓坏了吧?”没有,刚才我不怕,现在倒觉得有点舒服。

他们吃饭的时间很长,吃得特别多,好像他们与刚才那些互相吵骂、号啕不止的人们没有什么关系似的。

他们的所有激烈的言词和动作,再也不能打动我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逐渐明白,因为生活的贫困,俄罗斯人似乎都喜欢与忧伤相伴,又随时准力求着遗忘,而不以不幸而感到羞惭。

漫漫的日月中,忧伤就是节日,火灾就是狂欢;在一无所有的面孔上,伤痕也成了点缀……

——–

第11节

——–

自此以后,母亲变得坚强起来,理直气壮在家里走来走去。

而姥爷好像萎缩了,成天心事重重,不言不语的,与平常迥异。

他几乎不再出门去了,一个人呆在顶楼上读书。

他读的是一本神秘的书:《我父亲的笔记》。

这本书藏在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每次取出来以前,姥爷都要先洗手。

这本书很厚,封面是棕黄色的,扉页上有一行花体题词:

献给尊敬的华西里·卡什林衷心地感激您下面的签名字体非常奇怪,最后一个字母像一只飞鸟。

姥爷小心翼翼地打开书,戴上眼镜,端说着题词。

我问过他好几次:

“这是什么书?”

他总是严肃地说:

“你不需要知道!”

“等我死了,会赠给你的,还有我的貉绒皮衣。”

他和母亲说话时,态度温和多了。

说话也少了。

他总是专注地听完她说话以后,一挥手,说:

“好吧,好吧,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姥爷把一个箱子搬到了母亲屋子里,把里面各种各样的衣服手饰摆到桌椅上。

有挑花的裙子、缎子背心、绸子长衫、头饰、宝石、项链……姥爷说:

“我们年轻的时候,那好衣服多了!特别阔!

“唉,好时候一去不返喽!

“来,你穿上试一试……母亲拿了几件衣服去了另一个房间,回来时穿上了青色的袍子,戴着珍珠小帽,向姥爷鞠了个躬,问:

“好看吗?爸爸?”

不知怎么回事儿,姥爷精神好像为之一振,张看手绕着她转了个圈儿,做梦似地说:

“啊,瓦尔瓦拉,如果你有了大钱,如果你身边的都是些好人……”

母亲现在住在前屋。

常有客人出入,常来的有马克西莫夫兄弟。

一个叫彼德,是个身材高大的军官,那次我吐了老贵族一口挨揍时,他就在场。

另一个叫耶甫盖尼,个子也很高,眼睛特别大,像两个大李子。

他惯常的动作是一甩长发,而带微笑地用低沉的声音讲话。

他的开场白,永远是:

“您知道我的想法……”

母亲冷笑着打断他的话:

“你还是个小孩子,耶盖尼·华西里耶维奇……”

军官拍着自己的膝盖争辩:

“我?我可不是孩子了……”

圣诞节过得非常热闹,母亲那里一天到晚高朋满坐,他们都穿着华丽的服装。

母亲也打扮了起来,常常和客人们一起出去。

她一走,家里顿时沉寂了下来,有一种令人不边的寂寞感觉。

姥姥在各个屋子里转来转去,不停地收拾东西,姥爷靠着炉子,自言自语地说:

“好啊,好……咱们看看吧,咱们走着瞧吧……圣诞节以后,母亲送我和米哈伊尔舅舅的萨沙进了学校。

舅舅又结了婚,继母把萨沙赶出了家门。在姥姥的坚持下,姥爷只好让他进了这个家。

上学似乎很无聊。一个月,只教了两条:第一,别人问你姓什么,你不能说:

“别什可夫!”

而要说:

“我姓别什可夫!”

还有,就是不能对老师说:

“小子,我不怕你……”

我们厌烦了。

有一天,走到半路,萨沙细心地把书包埋到了雪里,走了。

可我还是一个人走到了学校,我不想惹母亲生气。

三天以后,萨沙逃学的事家里知道了。

姥爷审问他:

“为什么逃学?”

萨沙不慌不忙地回答:

“忘了学校在哪儿了!”

“啊,忘了?”

“是的,找了半天……”

“那你跟着阿列克塞走啊!”

“我把他给丢了?”

“什么,把他丢了?”

“是。”

“怎么丢的?”

萨沙顿了顿,说:

“有大风雪,什么也看不见了。”

大家一起笑了。萨沙也小心地跟着笑了笑。

姥爷嘲弄地问:

“你怎么不拉着他的手?”

“我是拉着的,可风给吹开了!”

在动劫难逃,我们俩挨了一顿揍,又给我们雇了一个专门护送上学的小老头。

可这也没用,第二天,走到半路,萨沙突然脱了鞋,一只扔向一个方向,然后穿着袜子跑了。

小老头大叫一声,忙去捡鞋,尔后无奈地领着我回家了。

全家人一起出动,到晚上才在一个洒馆里找到正在跳舞的萨沙。

大家都很沉默,也没打他。他悄悄地对我说:

“父亲、后娘、姥爷、谁也不疼我,跟他们在一起实在没法活了!”

“我找奶奶问问强盗在哪里,咱们投奔他们去吧,怎么样?”

我不想和他一起跑,我那时的理想是作一个留着浅色大胡子的军官,而这个理想的实现,需要我现在上学。

萨沙说:

“也好,将来,你是军官,我是强盗头了,咱们俩就打了起来,谁胜谁负还难定呢!

“不过,我不会杀死你的!”

我们就这么定了。

姥姥进来,看了看我们说:

“唉,怎么样啊?我的小可怜们,一对碎砖烂瓦!”

尔后,她开始大骂萨沙的后妈,又顺便讲了个故事:聪明的隐干约那年青的时候,和他的继母请求神来断他们的官司;约那的父亲是乌格里奇人,是白湖上的渔夫——

妻子要杀夫,

灌酒又灌药。

昏睡的丈夫,

被扔进了橡木船,

好像进了棺材。

妻子拿起桨,

划到湖中央。

漆黑的深渊里,

她要干伤天害理的勾当。

用力一按船帮,

小船翻身底向了上。

丈夫沉入水底,

她匆忙游回岸上。

疲惫地躺在地上,

她哀号,她哭泣,

假装无以复加的悲伤。

善良的人们相信了她,

和她一起悲伤:

“噢,可怜的寡妇!

不幸降临在你的头上;

命运是上帝的安排,

死亡也是命定的,不可更改。”

只有继子约努什柯,

不相信后眼泪。

他把手放在她心口上,

说起话来不慌不忙:

“啊,我的灾难之星,

我的后娘,

卑鄙的黑夜之鸟,

眼泪骗不了知情的我:

你的心因快乐而狂跳!

问上帝,

问神灵,

哪位拿出钢刀,

抛向圣洁的天空,

真理属于我,就杀死你,

真理属于你,钢刀就落在我身上!”

后母怒目相向,

喷出恶毒的光,

挺起身来,她申斥约那声朗朗:

“你这个畜生,

你这个不足月的孽障,

怎么会有这种奇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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