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泽老师:

您身体如何?

炎热的天气持续着,我都快闷出苦夏来了,上班时也是一直待在学校里唯一一间有空调的办公室里,足不出户。以这小小的抱怨开头,是因为前几天我和古冈辰弥见了面。他每天都在日照如此强烈的室外工作,现在想来,真是格外令人敬佩。

古冈辰弥在市内一家叫做“梅竹组”的土木公司工作。现在正在对赤松川河岸地进行整修。

之前见到的三个人一听到老师的名字,马上就意识到与事故有关,所以这次我联系古冈同学时,说我是N北高中的老师,有些问题想请教S小学的毕业生。他便问我是什么事。我灵机一动,说是为了广播部的采访。正当我扬扬自得于找了一个好理由时,古冈同学问我,老家这里还有很多S小学的毕业生,为什么偏偏要找他。

我只得回答,这事非古冈同学不可。他马上意识到:“是想问那场事故吧?”我支支吾吾。“关于那件事我什么都不想说”——这么说着,他挂断了电话。

我不能相信自己竟如此草率。对亲身经历过事故的人提起他当时的身份,还向他提出采访的要求,当然会被提防了。后来,我给他发了短信,告诉他竹泽老师有托我转交的东西,想亲手给他,并解释一开始说谎,是担心他因为那起事故而有戒心。

古冈同学回复我说,既然如此,一开始就这么说啊。我俩这才得以见面。

我们在距镇中心很远的一家小饭馆见面。虽然我曾提议去个离古冈同学公司近的地方,但他说想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好好聊,所以便由他带路。不过,那家店其实我已经去过好几次了。

老师,也许您会明白,私底下与学生或家长见面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如果约会的话,更要慎重地选择地点。要是被什么人看到,立刻人尽皆知。还会传出“还没结婚呀”之类的小道八卦。所以,一位热心的同事知道我交了女朋友后,告诉了我一个“好地方”。正是古冈同学带我来的这家。

相反,古冈同学倒是第一次来。他说,他向熟人打听有没有既能安安静静说话,酒也好喝的地方时,对方把这家店介绍给了他。我试探地问,“是××(我同事的名字)告诉你的吗?”不过,世界还没小到这个地步呢。

一张只有六个座位的吧台和两张桌子组成了这家小小的店。一进门,老板娘就笑嘻嘻地问道:“今天怎么不是和可爱的女朋友一起呀?”我们坐进里面后,连古冈同学都揶揄道:“什么啊,原来这里是老师你和女朋友约会的地方啊。”我本想仗着自己熟客的身份,主导这次谈话,可没想到从举杯起,就已遵循着古冈同学的步调了。

“老师,竹泽老师说起那起事故时,是怎么说我的啊?”

就在我打算先吃吃菜,说说闲话的时候,古冈同学突然抢占先机,发动攻势。

“古冈先生,请等一下。我确实是受竹泽老师委托来找你,不过竹泽老师想知道的并不是事故的事。请告诉我你现在生活如何,事故的话题不说也可以的。还有,请不要叫我‘老师’。”

“可你不就是老师嘛。”

“虽然我是教书的,可我从来没教过你什么啊。”

“可你在第一次做自我介绍时,不是在名字前加了职业吗?我就想是不是得叫你老师才行啊。”

“别人一般不加吗?”

“就我所知,只有医生和老师才会加。话说你今天和我见面,和你是当老师的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第一次见面,比起只说名字,还是加上职业比较不让人怀疑吧。”

“就是这样。你其实对自己的职业非常有自信,觉得是被社会所信任的。”

“怎么会,哪有什么自信不自信的?”

“那比方说,你突然接到一个自称是‘梅竹组’的古冈辰弥的电话,会有什么感觉?”

“我大概会想,土木公司的人找我有什么事呢?如果我是外地人,可能会非常惊讶,可在市内,‘梅竹组’还是相当有名的啊!”

“是吗?不会有什么粗俗的印象吗?”

“不会,我从没这么想过,也没听过有人这么评价。”

“那也许只是老师你没注意到吧。那假如说,你妹妹突然嚷着要和‘梅竹组’的家伙结婚,那又怎样?”

“我本人是独子。不过真要有那样的事,我想我也不会反对。”

“是吗……要是孩子呢?学校作业经常会让写什么关于父母工作的作文对吧?”

“‘我的父亲从事着镇上的环境保护工作’,这不是也很帅嘛。‘梅竹组’在河上架桥、修理河岸、承办校舍的耐震工程,为我们这个镇子做了这么多。你们的工作成果都能以实物形式保存下来,老实说,我很羡慕。”

“既然如此,你怎么不来土木公司工作啊?难道不是仗着自己从事着一份安定的工作,就摆出一副包容的态度?教师就是这种人。让学生写作文画画,自己又内疚起来,之后再跟在后面补偿。既然如此,一开始就别布置这种作业啊!”

“所以,最近这样的题目几乎没有了。家庭环境越来越复杂,父母双全,或者双方都有工作这种事不再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了。父亲节和母亲节也不再让学生们画父母的肖像画。‘父兄参观日’这名字也改成了‘监护人参观日’了。”

“现在的社会可真好心。要是那时候也是如此,也许那起事故就不会发生了。”

古冈同学神色凝重地说着,一仰头,一口气喝光了杯里的啤酒。他看起来是个豪爽的,很好相处的汉子。是在戏弄我吗?尽管我有些生气他总说些不着边际的话,不过,这也许是在试探我之后会以什么样的态度来听他说话。

“哎……你名字是什么来着?”

“大场敦史。”

“我能直呼你的名字吗?”

“请吧。”

“大场,要是你家只有你和你母亲,你母亲还是在情人酒店里工作。父亲节那天,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学校布置了一篇关于父亲工作的作文。写不出来的话,写母亲或是爷爷奶奶也可以。要是你的话会怎么做?小学四年级的时候。”

听到古冈同学称我为“大场”,我高兴地想,也许他对我没戒心了吧。可他提出的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这并不是在打比方,就是在说他自己啊。

趁着古冈同学的杯子空了,我也一口气喝掉了自己杯里剩下的三分之一的啤酒,然后问道:“要不要点些什么吃的?”借此岔开了话题。我们这种所谓的大人真是卑鄙,只会借酒逃避,大不了装着喝醉了的样子蒙混过去。但是,孩子是没有逃避的遁词的。其实,老师布置这样的题目并无恶意,只想加深学生对父亲工作的理解,希望他们能够感谢父亲的辛劳。我倒觉得,这种尝试正是如今这个时代所必需的。

话是这么说,可要是我是古冈同学的话,看到这样的作业题一定会感到很难受,更不会动笔去写,即便如此,仍然会在心里暗暗期盼,就算自己交不出作文,竹泽老师也会理解的。即使这样不好,但这事也不会被深究下去。

然而,这只是老师和学生一对一的情况。孩子担心的,与其说是老师,不如说是其他同学的反应。小时候明明那么在意这种事,为什么长大后反倒忘了,还常常不负责任地对学生说出“你不就是你自己吗,何必在乎别人的想法”这种话来呢?

正当我想着这些的时候,喝着刚端上来的啤酒的古冈同学说:“答不上来了吧?”

“对不起。”

“哪里,总比摆出一副‘我懂’的样子来强。你啊,估计属于现在很流行的那叫什么什么系的男人。对女人的话都是‘嗯、嗯’地默默听着,和女朋友也从来没吵过架吧。”

确实如古冈同学所言,我和女朋友自交往以来,一次架都没吵过。倒也不是说我们之间完全没有分歧,特别合得来,而是双方好像都在客气着。尤其是我女朋友,比起我这种随遇而安的个性,她倒是很有自己的想法,却常常硬是吞进肚子里。我对这样的“不吵架”,其实相当不满。

不过,这大概也是源于我的包容力还不够吧。

"我从很久以前就净跟人吵架。作文题布置下来的时候也是,住在我家附近的同班女生问我打算怎么写,我就来火了:‘别人的事要你管!你会写你爸成天什么事都不干就知道发酒疯吗?’哎,其实她也许只是好心问一句。

“那位同学怎么反应的?”

“那可是比我厉害十倍的家伙。她说:‘我可是要写我妈的。我妈是个了不起的护士,能写好几页呢,就算要在大家面前念出来一点儿也都不丢人。’这明摆着在说我妈的工作是见不得人的嘛,我一下子就怒了,想都没想拳头就挥过去了。”

“对女生动手啊?”

"才十岁,哪有什么男生女生的概念。那时候对方个头比我还大,我一动手,她就朝我侧腹踹了一脚,也算扯平了吧。不过,要是有个胜负倒还好了,既然扯平了,我们又在教室里起争执,瞎起哄的家伙们就都来搅和了。等我意识到时,已经演变成全班男女生的对抗了。

“竹泽老师呢?”

“当时她不在场,不过很快就发现了问题。下课后,我们俩被叫去办公室,被她狠狠教训了一顿,说什么诋毁别人的家庭是最卑劣的行为。后来呢,彼此是道了歉,但是‘牵牵手’这种还是做不到。于是便有了那次的‘和好野餐’。”

“那次不是为了去拾落叶吗?”

“哪可能啊。”

“吵架的对象是藤井利惠小姐吗?”

“啊,竹泽老师要你见的不是只有我啊,是我、利惠还有良隆吗?”

“不是,是全部六个人。”

“哎呀,这可够辛苦的。你还没和利惠联系对吧?”

“怎么知道?”

“利惠后来也是留在老家这儿,有时我们还有联系,但她从没跟我提起你的事。我还奇怪为什么只见我咧。不过,我也没跟她提过你的事就是了。我说,能让我顺便把利惠的近况也一并说了不?”

古冈同学每次提起利惠同学的名字,我都会有些烦躁。我对我女朋友还不能直呼其名呢。虽然没理由以此迁怒古冈同学,可我几乎当下断然决定,我要亲自去见利惠同学。

“已经和老师说好了,可能的话,还是直接见面。”

“是吗?哎,算了,要是那家伙之后从别人那里听说竹泽老师的代理人来见过我们六个人的话,肯定会觉得我多管闲事,又要大发雷霆了。她和从前一模一样,还是那么容易发火。总之,见就见吧,不过请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至于那起事故,就让我连她的份儿一并说了吧。”

“其实真的不用提那件事,只要告诉我你的近况就可以了,像工作如何这种。”

“你傻啊?老师要是只想知道这种程度的事情,哪用得着特地拜托别人来见我们。要是我真的一点儿也不提事故,一本正经地汇报说工作很顺利什么的,还不让她以为我已经彻底忘记那件事了?那原本就是我们的错。”

“你……们?”

“我和利惠啊。我们要是不为了那么无聊的事吵架,老师也不会计划着带我们去‘和好野餐’了。落叶也不必特地跑去赤松山拾,学校周围的神社里有那么多,足够了。起码,要是我们和好后,能像平时那样互相打打趣,那就好了。”

“但是,就算是孩子,也不是说和好就能和好的呀。”

“不是的。我那时总躲着利惠,是因为她在回家的路上,又向我道了一次歉。而且,是抽抽搭搭的一句‘对不起’。仔细想想,说话过分的人明明是我,为什么这家伙要向我道歉啊,真是无地自容啊!结果,我就逃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我女朋友要是姿态高一点儿,我也会觉得自己没出息,相当失落呢。抱歉,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一样一样。所以,你也别再对我用敬体啦。”

“说的也是。我们又是同年。”

听我这么说,古冈同学露出一脸惊讶的神色。和真穗同学相反,他好像以为自己比我年长很多,还向我道歉说不好意思,真是个非常坦诚的人。

那起事故也给了他很大的打击。

“无论我还是利惠,都觉得老师的丈夫是因我们而死的。利惠那家伙一直自责——要是不和我吵架就好了。其实,如果那次的野餐只有她一个人去,而我不去的话,事故也不会发生。他们一定可以吃吃美味的便当,快活地打打羽毛球,然后就平安无事地回来的。”

“你的意思是,因为当时是古冈君你提出要去河边玩的?”

“也有这个原因。那时光一起吃便当就够不自在的了,哪有什么心情玩羽毛球。”

也许只是古冈君最先说出口罢了。你不说,津田君和良隆君也可能说的啊。既然是去大坝公园,换作我,比起羽毛球,也会想去河边玩的。”

"但是,如果是大场你的话,一定不会强迫别人对吧?提出想要到河对岸去的人确实是我。虽然津田附和着‘好像很有趣’,可良隆却劝阻道‘还是别去了吧’。那时,我咂着嘴,一副不耐烦的表情说:‘很无聊啊。’于是,良隆只好说‘那就去吧’,跟在我身后。结果脚下一滑,掉进河里。

现在想来,良隆虽然性格温和,可之前从没听他说过‘别……’这样的话。他当时应该是拿出了相当大的勇气才说出口的吧。他落水后,老师的丈夫立刻跳进水里。老师被津田喊来后也跳进水里,接着利惠也是。直到这时我才跳下去。要是良隆一落水,我就这么做就好了。"

“那可不行。连古冈君都溺水的话,那事态就更严重了。”

“总比不会游泳的老师的丈夫跳下去强吧。”

“你发现了啊。”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了。老师的丈夫跳下去后,我竟然就那么袖手旁观地想着:啊,这人不会游泳啊。你看,是我的错吧。你对竹泽老师也这么说吧。和利惠一点关系都没有。可那家伙却无论我怎么说,都认定了自己有责任,一句话都听不进去。”

“那个……莫非,你喜欢利惠同学?或者说,你们在交往?”

“交往倒没有。但是,同样怀着罪恶感的两个人,不知怎的就常常在一起。从那时起,我就决定绝对不再惹她哭了。我还努力锻炼身体,不想让她再看见我任何不体面的地方。不过,当我意识到并不是这方面的问题时,已经过了将近二十年,也就是最近的事了。利惠参加完同事的婚礼后,哭得稀里哗啦的。不过那可不是因为感动什么的,而是因为新郎是个医生。她本来也想嫁个那样的人,不过现在貌似觉得不可能,已经放弃了。”

“她这么说的?”

“虽然不是她亲口说的,但是看得出啊!而且那家伙很可能会想:因为我,老师的丈夫去世了,我哪能结婚呢?”

“古冈君,你要是向她求婚的话……”

“再说我揍你哦。要是我也像你一样,做着被人称作‘老师’的工作,我肯定早就行动了!我可是在一家不知道明年还撑不撑得下去的公司干活,哪能说出那么不负责任的话来。”

“可是,‘梅竹组’不是一直都在接些大单子吗?”

“以前经济好的时候还行,这两年挺难的。这阵子的河岸地整修结束后,接下来什么活儿都没有。就算我不被裁掉,利惠要是和我在一起,便永远无法忘记那起事故吧。所以我对她说,和你这种‘老顽固’在一起真的很烦,所以你赶紧钓上个医生或是公务员,和他结婚吧。”

“那我这个当教师的,岂不是正好撞上了?”

“真羡慕你呀!你要是没有女朋友,找都想马上叫利惠出来介绍你们认识了。”

“你明明没那个意思。而且,利惠同学也会非常为难吧。就算被揍我也要说,我觉得利惠同学是喜欢古冈君你的喔!”

“我看是我会被揍吧?”

“被利惠同学?”

“‘啪’地狠狠扇我一耳光。”

“那,我还是猜对了呀。”

“不可能啦。利惠喜欢的,我一样都没有。要是这样还说喜欢我,那可不是爱,是同情。或许还是基于什么可笑的责任感。无论哪种都免了吧。算了,我和利惠的话题就到处为止吧。”

“倒是竹泽老师,真希望她能好好享受人生啊。六十岁,人生最快乐的日子就要来了。既然退了休,就该去国外旅旅行,或者去卡拉OK教室学学唱歌什么的。可她住在医院里,还在为二十年前的学生操心。真想为她做些什么啊!”

“那,古冈君你不如……”

“等等,你别开口。就算你是代老师来的,那也不成。你帮我好好问问老师再说。还有,你见利惠的时候,也别告诉她老师住院的事,就说她在大坂快乐地生活着行不?”

“那才是我不能随口乱说的呢。老师现在的情况也得让利惠同学清楚地了解才行啊。”

“你这家伙还真倔。所以说老师什么的才麻烦啊……”

古冈同学说着说着,便醉得不省人事了。我在店门口叫了辆出租车,好不容易才把搭在我肩上的古冈同学塞进车里。我再次肯定,那时十岁的他,没有跳进河里是明智的。就算会游泳,要凭一己之力把和自己同龄的孩子救上来,再搬上岸,实在要比想象中困难得多。再加上那时良隆君是紧抓着您丈夫在水中乱扑腾,稍不注意,就会导致两个人都不幸溺亡。

“要是那时候我那么做就好了”——人生就是这种懊悔不断堆积的过程。这次,我深深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古冈同学和利惠同学承受得太多了。那不是他们的错,更不是老师您的责任。

也许我不该胡乱揣测,但以我短浅的教师经验来看,事故发生后,他们身边的大人,没有一个人对他们说过一句“这不是你的错”、“别介意”、“忘记这件事吧”这样的话吧。

所以他们俩才会一直认为自己有责任。

像之前古冈同学生气地打断我的话那样,我不过是个传话的角色,我本人并没有立场发表意见。或许会因此伤害老师您,可我还是不能擅自编辑古冈同学说的话。不知道这判断是否正确,我所写的,都是我和古冈同学对话内容的忠实再现。

您对古冈同学问题的回答,您想要对他说的话,如果不愿让我看到,可以让我把他的联系方式写给您,或者将其装入信封中封好,我绝对不会开封,一定会原原本本地转寄给他。

请您无论如何,救救为过去所困的古冈同学吧。

那么,就此搁笔。

大场敦史谨拜竹泽真智子女士

又及:我彻底忘记了老师您托我转交信封的事儿了。我将和这封信一起寄给古冈同学。

非常抱歉!


大场君:

谢谢你的信。托你去和他们六个人见面这件事,让你如此心痛伤神,我真的感到非常抱歉。

古冈同学当年也是这么充满活力、淘气顽皮。虽然有时会为家里的事伤心,会和别人起争执,但却是个对谁都平等相待,内心温柔的孩子。他和利惠同学是青梅竹马。在我看来,他们俩都有着一颗为对方着想的心。不过,也许是因为才十岁,虽然会为对方着想,但受到对方的关心时反而会觉得难为情,觉得反感。这种事常常发生呢。

作为教师,对于十岁孩子间的误会,我会非常努力地去化解,让他们和好;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成年,我再去撮合他们,会不会有些多管闲事呢?只是,如果阻碍了古冈同学心意的是他对自己职业的自卑感的话,相信他拆开我之前托你转交给他的信后,就会没问题了。

原来那天他们是为作文的事吵架了啊。

被我叫出来的两个人,完全没有提到作文的事。古冈同学说,利惠同学看不起他的母亲;而利惠同学说,是古冈同学看不起他的父亲。我听了非常心痛:又是老矛盾啊。不过,之前我也是太欠考虑了。

让那些孩子去写关于家庭的作文是非常残酷的。可我认为,也不能因为考虑到这一部分孩子的心情,就在教学中完全避开“家庭”这个话题。到底该如何做呢?我只能说,虽然不能否认有各种各样家庭的存在,但它们仍然是无法替代的存在。我非常庆幸自己结了婚。

与能够相互理解的人相遇,真是人生无限宝贵的财产。即使只有短短数年,也会永远铭刻心中。其实,就算我先生那天没有跳入河中,他的身体也已经到了不知能不能一起看到来年的红叶的地步了。事到如今才说出实情的我,非常懦弱卑鄙吧。

我三十岁时,和当时是公司职员的我先生相亲结婚。两年后他患病,便辞了职。我们说好,要珍惜剩下的每一天。我们要好好品味、欣赏四季变迁,在每一个季节都留下珍贵的回忆。

我先生非常喜欢孩子。

不知你注意到没有,拾落叶这件事,其实是为了让我先生能够和孩子们一起开开心心地游玩。手工课的作业、古冈同学和利惠同学和好、让班级里家庭条件困难的孩子过一个快乐的假日,确实也有这些目的,但是最重要的,是为了我先生。

当我向他提起,希望他来帮忙我们一起拾落叶时,他像个孩子一样欢欣雀跃,还期待着:“这么难得的机会,一起去野餐吧。”为了做出好吃的便当,他特别买了菜谱,好几天前就开始思考菜品。我家的饭桌可不是一直都像那天那样豪华的呢!

良隆君掉进河里时,我先生明知自己不会游泳还跳下去。我想,为了救一个尚有着漫长未来的孩子,他不会有半点犹豫。

我和我先生在一起生活了七年。我一直深信,因为这七年,才有了现在的我。如果我先生知道,因为他的原因而使某些孩子无法得到幸福,他一定会比我更加难过。

还剩两个人。这六个孩子全部过得幸福,我便能告慰我先生泉下之灵。虽然我心里如此希冀着,但你帮了我这么多,现在其实已足够了。

不继续下去也可以。

请绝对不要勉强。

竹泽真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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