惜翠:甘霖娘!

就算脾气再好,眼下惜翠也要按捺不住骂人的欲|望了。

贺妙的反应也十分迅速,“六郎你误会我了,我确实没有要逼高三娘的意思,”她面露歉疚,“不过确实是我太过唐突了,我给三娘赔……”

她本来还觉着这和尚实在讨厌,现在看起来倒顺眼许多。她门前向来不缺仰慕她才学与美貌前来提亲的,贺妙有些自满地想,没想到这和尚还颇有些眼光

“承蒙贺娘子高看一眼,”惜翠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我确实是不会作诗。”

“一杯不够的话,那我自罚三杯不知够不够?”

说完也没等贺妙反应,端起面前的白玉细嘴酒壶,在卫檀生的目光中,连倒了三杯饮下,“吨吨吨”全喝了进去。

三杯下肚,贺妙脸色一黑。

她生得美,个性清高,向来不缺跟在屁股后面追捧着的士族子弟们。

眼见贺妙她面色不好,在座中已有人心生不满,觉得这高三娘子未免太不给人面子,贺娘子也是不知者无罪,她这样认真倒弄得人下不了台来。

有人看不下去了,出声道,“贺娘子也是好意,高娘子你未免也太不给人面子了。”

“正是如此,大家玩得开心便是,凡事何必如此较真?”

褚乐心忽然也站了起来,“这席上虽有像贺娘子你这般高才,但也有像我这种不通文墨的,要是如此联诗,却是叫我接不下去了。”

平日里看多了那些话本,见众人纷纷议论着一个姑娘。褚乐心看不过眼,热血上头,那股侠气蠢蠢欲动,气鼓鼓地端起酒杯,也连饮了三杯,“我也跟着自罚三杯如何?”

惜翠:……

被褚乐心这么一打岔,气氛非但没有缓和,倒是更加紧张。

众人一时哑口无言。

就在此时,高莹忽然猛地一拍桌子,杏眸圆睁,怒目而视道,“你们这话是什么意思?三娘不会就是不会,你们为此事还要争到何时?”

她早看不惯这贺妙的德行了,自恃甚高,眼高于顶。她不喜欢高遗玉,更看不惯贺妙在那儿装傻充愣,扮相可怜。

高莹开口,周围替贺妙说话的,气焰顿时一弱。

他们敢这么说,也不过是看到这高三娘在高家并不受宠,而高莹对她容色冷淡。如今一看高莹替她说话,掂量掂量其中利弊,自是不敢再多言。

褚乐心虽常常冲动行事,但人并不傻,意识到自己如此贸然出头反会遭人误解,在高莹开口后,他顿了顿,接着说,“不如这样,都听我一句,这联诗就算了,接下来还是掣签行酒如何?”

在一片沉默中,还是吴怀翡率先附和,“好,便听褚郎君的。”

眼看气氛已有些尴尬,吴怀翡起了头,其余人哪有不愿意的,自是同意了。

贺妙脸色微僵,下意识地看向卫檀生。

却没想到,他正看着褚乐心与那高三娘,竟看都没看自己一眼。

她脸色有些挂不住,悻悻地坐下。

装着象牙签的竹签桶端上了桌。

共一百二十支,正面刻唐人七言诗句,背面刻令约。

褚乐心先掣签,摇落一支,拿起来一看,顿时便笑开了,“这支签,理当是高二郎来饮,不过二郎不在席上,便由我来饮罢。”

正面刻“骑弓任臂箭横腰”,背面刻“习武者饮一杯。”

褚乐心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痛痛快快又饮下一杯,将签筒交由了身边坐着的下一位。

席间的气氛终于渐渐复归热络。

吴怀翡摇出一支“拈来细想无人赠”,背面刻“自饮一杯”,当下便倒了杯酒饮尽。

签筒转到惜翠手上,惜翠也有些好奇自己能摇出些什么。

捡起象牙签,只见正面书着“与君双栖共一身”,再转过来一看,不由得一愣,背面上刻着“与对坐者饮一杯。”

坐在她对面的,除了卫檀生之外还能有谁?

她看着象牙签不说话的模样,惹得人好奇地催促起来。

“摇出了什么,快说来给大家听听。”

惜翠看了一眼卫檀生,“上面刻有……‘与君双栖共一身’,要与对坐者共饮一杯。”

对坐者?

对坐者不是卫家三郎吗?

在座的一脸茫然。

虽说卫三郎他剃了头出了家,但毕竟是个男人,哪有陌生男女共饮一杯的道理。

“要不……这令约就算了罢。”有人提议。

褚乐心也看了过来,关切地道,“三娘你再摇一支。”

惜翠拿着签筹看着卫檀生。

卫檀生对上她的目光,突然袍袖一卷,将面前的琉璃酒盏拿了起来。

他端着酒盏,看向褚乐心,神色从容地道,“不必如此麻烦,我既入了禅林,便是佛陀座下的弟子,不过共饮一杯茶罢了,这又何可避讳的。”

他袈裟垂落,神姿秀俊,见之脱俗。

再计较这些世俗规矩,好像也随之变得古板迂腐了起来。

褚乐心摇头,“这不行,三娘她毕竟还未出阁,倘若传出去,对三娘不好。”

贺妙讥讽道,“这有什么不好的,还是说你信不过我们?”

在这一点上,褚乐心却很固执。

男女有别,哪里能让高娘子与卫檀生他共饮一杯的道理。

两人争执当中,卫檀生已站起身,施施然地饮了半杯。喝完,又借了条帕子,将杯口擦拭干净了,将剩下这半杯递给了惜翠。

惜翠低眼看着琉璃酒盏中半杯青色的碧波。

卫檀生也不催她。

惜翠抬头,接过酒盏,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纵使擦干净了,共饮一杯茶,也有些微妙的暧昧感。

心知卫檀生在看,惜翠故意喝得很慢。

杯口触上淡色唇瓣,好像也跟着含入了隐隐约约一缕檀香。

剩下来的半杯碧波,竟映入了僧人眼底的艳色。

茶水入口,在唇上留下些莹莹的水渍,惜翠卷起舌尖舔了舔,将唇上的水渍一并卷入口中。

她能清楚地感觉到面前的僧人眼神微凝。

脸上虽是在大大方方的笑,但在内心深处,她好像听到了自己节操破碎的声音。

这细微的小动作,惜翠保证了只有她和卫檀生才能看见。

将剩下的半杯茶也饮尽,惜翠将酒盏还给了他,顺便留意了一眼卫檀生的反应。

青年僧人伸出手,佛珠轻摇。

他看着她,唇角微弯,好似十分满意。

不……不会真的有用吧?

惜翠愣愣地想。

她刚刚只是想试一下而已。

如此,总算是揭过了,接下来惜翠也没再摇到什么乱七八糟的签筹,安安静静地走过了后面的流程。

这一场酒席,别人的目光其实没有放在她身上,他们中大多被吴怀翡吸引了注意力。

她容貌秀丽,举止文雅,才思敏捷,又得侯夫人另眼相待,旁人还以为她是出生于什么隐士家中。有向她搭话的,也有向她求医的,吴怀翡都一一对答如流。

一场酒宴,替她博得了不少好感与赞誉。

吴怀翡俨然也一成了这场宴会上最惹人注目的存在。

褚乐心记挂着酒席上的事,酒宴散去后,也并未离去,而是站在惜翠身旁安慰了她一两句。

毕竟,发生了贺妙一事,有不少人已对她心生不满,觉得这高三娘确实是愚笨不堪,对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

不过,虽然有不少人站在贺妙这一边,但也一些人早看贺妙不顺眼,眼下这么一闹,反倒对惜翠生出了几分亲近之意。

只能说祸福所依,有所得也有所失。

惜翠没怎么在意。

她又不是钱,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她。她的目标自始至终就只有卫檀生而已。

可能是喝了些酒的缘故,回到帐中,惜翠有些困了,就睡了一会儿。

她是被高莹推醒的,一睁眼就看到高莹娇艳如花的俏脸。

“快醒醒!”她一脸嫌弃。

“怎么了?”

高莹鄙夷地看着她,“睡什么睡,快与我一起去马场!”

“去马场做什么?”

“打马球啊,”高莹道,“还能做什么。”

惜翠刚睡醒,其实不太愿意动弹。

高遗玉喜欢骑马,但她之前只在动物园的时候摸过一次马,根本不知道怎么骑马。

“我不去了。”惜翠困倦地说。

“你躲在帐子里像什么话?”高莹眉毛一扬,“你不去,就是让人看笑话,旁人说不定还以为你是心虚,怕了贺妙,才不敢出来见人。”

马场距此处不远,打马球也是今日早早已安排好的活动。

被高莹从帐中拖出来,刚到马场,惜翠就看见了褚乐心正牵着匹马,兴高采烈地冲她笑,“三娘!六娘!你们都来啦?”

高骞不在,高莹硬要骑高骞骑过来的那一匹高头大白马。

惜翠则问马倌要了一匹性格温顺的小红马。

第一次骑马,本来惜翠还有些担心,但她的身体却好似格外熟悉。

翻身上马,一气呵成。

这种熟悉的感觉使得惜翠放下心来。

她不会打马球,没有参与进去,只骑着马在场外看。

褚乐心兴致极高,跟高莹一起在马场上驰骋。

春日天高云淡,马场上尘沙滚滚,争相追逐,衣袂翻飞。

因为马场宽阔,惜翠没有看见卫檀生与吴怀翡的身影。

吴怀翡想来是不会去参加的,而卫檀生他腿脚不利索,不可能上场,想来两人都是在场外看着。

惜翠绕着马场走了一圈,果然在场外看见了卫檀生。

卫檀生他竟然没和吴怀翡在一起,只一个人站在那儿。

惜翠没贸然凑上去。

就她目前看到的来说,想要卫檀生对她动心还很难。

想到这儿,惜翠有些犯难。她没有经验,就算瓢儿山上的那一次,也是因为当时卫檀生还是小孩,她没什么心理压力。

这几日待在空山寺,两人之间的关系没有有任何进步。

难道真的要她像在酒席上所做的那样,想法设法勾引他吗?

他好歹是个和尚,勾引一个和尚,似乎没那么容易。

正沉思间,场中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混合着马的嘶鸣声与人的尖叫声。

依稀能听见有人在惊慌失措地大喊,“惊马了!”

“惊马了!”

惜翠猛然回神,只见场上浓烟滚滚,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正在人群中横冲直撞。

其他还在场上的人吓得纷纷避让,一时间马蹄纷乱,场上几乎乱成了一锅粥。

这……这是高骞那匹马!

那高莹呢?

想到这儿,惜翠大骇,慌忙扫视了一圈。

终于在一处角落里瞧见了那一抹小小的身影,她正和褚乐心站在一块儿,面色苍白,看起来吓得不轻。

还没等惜翠松一口气,只见受惊的白马突然一头冲了出来,朝着卫檀生所在的方向狂奔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卫檀生他有腿疾,一时竟闪躲不开。

惜翠想都没想,冲上前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将他拖离出马蹄之下。

她用足了吃奶的力气,由于惯性没站稳,倒退了两步,跟着卫檀生一起摔倒在地。

白马如一阵飓风般冲过,卷起漫天沙尘,遮蔽住了视线。

惜翠四仰八叉地摔在地上,背上传来一阵闷痛,而身上好像压了一座小山,她差点被压得断气。

“下……下去。”惜翠吐出嘴里粗粝的沙子,使劲儿推了推身上的重量。

灰尘渐渐散去,她终于看清了眼前。

卫檀生正低头俯视着她。

两人间的距离不过一指那么近,鼻尖贴着鼻尖。

惜翠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卫檀生他绀青色的眼中倒映着的她吃惊的面容。

在日光的照耀下,他瞳仁好像细细地描上了一层金色的弧光。

他一只手抵在地上,正好将她圈入了怀中,袈裟垂落在她身上,冰冰凉凉地摩挲着。

卫檀生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中那圈金色的弧光好像在缓慢地流动。

圆滚滚的白色佛珠先落在她脖颈间,在她脖子上滚过时,一股森寒仿佛在瞬间钻入了肌肤,渗入了四肢百骸中。

接着是指尖,他伸着另一只手,缓缓地扼住了她的喉咙。

那双泛着金色弧光的眼,好似毒蛇的竖瞳一般,冷冷的。

惜翠完全没反应过来,顿时愣住了。

卫檀生他在做什么?

他眼睫垂下,五指慢慢地收紧。

呼吸霎时变得困难了起来。

命门被他扣紧,就在惜翠觉得他可能真的想掐死自己的时候,他突然收回了手,也收回了压在她身上的身体。

脖子与身上的压力猛地一空,惜翠呛咳了两声,看向了他。

他已经恍如无事地站起,甚至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拉她起来。

黄沙散去,终于有人跑过来查看他俩的情况。

惜翠愣愣地摸上脖子,虽然卫檀生他刚刚没使上什么劲,但她好像能感受到他确实是想要杀了她的。

就像当时他用碎瓷片割开了她喉咙一样。

他确实是动了杀心的。

眼前倒映入了一截雪白的脖颈,就像剥了壳的鲜菱。

白得发腻。

纤细柔软的,好像只要他稍稍用力,就能扭断。

这杀意只短短地在心头掠过一瞬,旋即他又放弃了。

很快,两人被赶来的其他人团团围住,卫檀生抬起眼,敛下眼底的浮光。

谁都没想到会在马场上发生这种事,还好白马很快就被人制住带了下去。没有发生人员伤亡。

受此牵连的也只有惜翠和卫檀生两个倒霉蛋。

高莹跟着褚乐心大汗淋漓地跑了过来。

见惜翠没事,都松了口气。

安阳侯夫人崔氏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亲自察看两人的情况,见两人毫发无损,顿时松了口气。

她想想都还有些后怕。

倘若卫三郎和高家二娘在她这儿处了事,她当真不知该如何交代才好。

“不过,你这也实在太过莽撞,”拧着帕子,长长吐出一口气,崔氏仍不忘教训道,“倘若没拉回来怎么办?”

没想到面前的少女神色却依旧镇静。

“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想着要救人。”

崔氏又看了面前的这高三娘一眼,眼中不禁掠过一抹赞许,看她这般模样,确实是有其兄风范。

“檀奴,”崔氏看了一眼站在身旁的卫檀生,“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过来谢谢高娘子的救命之恩?”

听了崔氏的话,卫檀生依言上前,合掌行了一礼,神色恭谨,看上去诚意十足,“多谢高娘子救命之恩。待我回去后,定会在佛前为娘子点上一盏长明灯,日夜照料,以佑娘子在日后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惜翠看着他一副真情实意的模样,头一次感觉到她快压抑不住自己内心的吐槽欲了。

刚刚还想趁人不注意掐死她的人是谁啊!

顾忌到两人都受了惊,崔氏也没有多留他二人,吩咐丫鬟送惜翠与卫檀生下去歇息。

回到帷帐,见到高莹。高莹告诉她,她在紧要关头,舍己救人的良好品德已经传遍了。

这个时候,也没人再想酒席上的事了,更没人再去想高家三娘怯懦没主见的传言。

像高三娘这样的哪里怯弱了?

如果这也算懦弱怕事,那这世上哪里还有所谓的好汉可言?

“你这次可算是出尽了风头,”高莹幸灾乐祸地笑道,“贺妙她肯定气也气坏了。”

高遗玉代表着的是高家的颜面,她虽不喜欢她,但她给高家长了脸,她自然也高兴,连带着对惜翠态度也都温和体贴了不少,甚至亲自给她倒了杯茶。

惜翠对高莹口中的事不感兴趣。

回想刚刚卫檀生的举动,她就觉得脑仁疼。

卫檀生他肯定有问题。

她在那次死了之后问过系统,系统还信誓旦旦地保证卫檀生的性格没有任何问题。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她山匪的身份才痛下杀手,这一次,她跟他之间非亲非故,缘何还要想要掐死她?

总不能是因为记恨她之前打扰了他与吴怀翡相处。

惜翠放弃治疗地瞎想。

就现在这个情节发展来看,卫檀生他根本不是温柔男配,怕是拿了反派的剧本吧。

在帐中,想着这些事实在有些憋闷,惜翠坐了一会儿,起身去了帐外。

果真如高莹所说,她舍己救人的事已经在宴上传遍了。

但凡见到她的士族男女们,不是上前嘘寒问暖了一番,就是和颜悦色主动微笑示意。

之前还孤零零的没人搭理,到现在走哪儿都有人问好,这等落差,让惜翠一时没反应过来。

落在别人眼中却又成了高家三娘性子谦逊,不爱招摇,是个和她兄长一样沉稳的。

惜翠对这些闲着没事爱脑补的士族们,连吐槽的力气都没有了。

不知道是不是想什么来什么,她走了两步,忽然远远地看见了那片玉色袈裟。

这个时候,惜翠其实不太想看见他,转身想要偷偷避开。

但卫檀生却已经看见了她,“高施主。”

惜翠只好走了过去。

初春刚冒出的草尖儿嫩秧秧的,一茬接着一茬。

卫檀生席地而坐,袈裟铺了一地,看上去非常软和。

惜翠在他身旁坐下,看见他身侧堆了些柳枝,膝上堆了些杏花。

他的手指白净而纤长,指尖灵巧地穿过柳枝,渐渐地,编出了一个花环冠子的模样,杏花疏淡有致点缀其中。

当今有不少妇人喜欢戴花冠,京中东大街夜市上也常常有人叫卖。

惜翠有点儿好奇,檀生他竟然会编花冠,还有闲情逸致一个人坐在这儿编花冠。

他垂眸,翻转着看了一眼,似是不太满意,又取了身旁一根荆条,穿入其中。

柔和中横生出几分突兀的阴郁。

“高施主。”卫檀生示意她低下头来。

惜翠:“给我?小师父你自己不带?”

大梁男子簪花实属平常,也算风流雅事。

卫檀生摇头,“我为禅门弟子,不着香花鬘。”

看着花冠上的刺,惜翠难免胡思乱想,卫檀生是不是刚刚没掐死她,现在后悔了,想要用刺戳死她。

头上落下一片轻若无物的重量,并没有发生她想象中的血案。

“算是报答施主此前救命之恩。”

惜翠也摇头,“我不需要你报答我。”

卫檀生看着她,等她接下来的话。

惜翠想了想,将花冠子拿了下来。

“山寺的事与吴娘子的事,我很抱歉,但我并非你眼中那种任性的娇娇女。”

惜翠抬眼直直地看向他。

卫檀生的反应很平静,“施主此意何解?”

“我的意思是,”惜翠直视着卫檀生说,“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同卫小师父结交的,我既捧出真心待你,也望卫小师父日后能以诚相待。”

卫檀生沉静地看着她,眼中的微光看得惜翠心口一悸。

他脸上看不出神色变化,这让惜翠一时有些迟疑,她是不是说错了话。

良久,他才开口。

“我未有轻视高施主的意思。”

“若高施主是因为前些日子的事,”卫檀生合掌行了一礼,“那我在此向施主赔罪。那日,确实是我冲动了。”

“我不需要你赔罪,”惜翠说,“我不求卫小师父能以对待吴娘子的态度对待我,只希望卫小师父能正眼看待我。”

自她换了个身份到现在,卫檀生就没有正眼看待她过。

现在的卫檀生,虽比之前的他更加温和,却也更加虚伪。

卫檀生看了她许久,久到甚至有些冒犯和露骨。

直到惜翠有些不太舒服地蹙起了眉,他才终于又开了口。

“好,我答应你。”他如此说道。

“那卫小师父可是愿意同我结交了?”

卫檀生嘴角微弯,“倘若高施主在来寺中,我定当奉清茶以待。”

惜翠:“希望小师父记住今日所言。”

卫檀生莞尔不语,掸了掸身上的草叶,口称有事,就向她告别。

惜翠摸了摸自己头上的花冠,看着卫檀生离去的背影,没想明白他究竟想干嘛。

是真的答应了她,还是说又只是在应付而已。

将花冠顶在脑袋上招摇过市,有些羞耻,在卫檀生离开后,惜翠就将它取了下来,拿在手上。

就在此时,她身后忽然传来了褚乐心的声音。

“三娘!”

惜翠停下脚步,“褚郎君?”

少年飞快地跑了上来,眼睛亮晶晶的,看着她的眼中满含佩服。

“方才人太多,我不便上前,本想去帐中找你,却又担心打扰到了你。”褚乐心笑道,“没想到却能在这儿碰上三娘。”

惜翠十分冷静,“郎君找我有事吗?”

褚乐心顿时一愣,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困惑地挠了挠头,他好像确实没什么事。

他就是有些担心。

虽然旁人都说她长得像个男人,不如旁的娘子们柔弱堪怜。

但他却不这么觉得。

杏花树下一眼,褚乐心觉得这位高娘子就像唐人所书写的那些侠女。

而今日这番变故,确确实实是印证了他心中所思所想。

褚乐心不禁又为自己的慧眼而感到得意了起来,束在脑后的乌发轻轻晃悠着,“我只是有些担心三娘你的安危才过来问问。”

褚乐心想的很单纯,他向来喜欢结交那些在他眼中有侠气的人物,如今对惜翠的好感度自然蹭蹭直往上冒。

“多谢你关心,我没事。”

“那我陪娘子走走罢!”他兴高采烈地提议道。

少年眼中干干净净的,没一丝暧昧。

还没走两步,他眼一瞥,瞧见惜翠手上的花冠,十分好奇。

惜翠含糊地应付了一句,他倒没有怀疑,睁着双大眼问她能不能让他也带一会儿。

褚乐心穿着赭色长袍,戴上花冠,不觉女气,反倒多了分别样的意气与风流。

这花冠她拿着没什么用,也不能戴出去,惜翠看褚乐心喜欢,便顺手送给了他。

他不好意思地谢过了,看样子确实是很喜欢。

=

时至日暮,嬉闹了一天,众人纷纷乘车而返。

但高骞却一直没回来。

直到掌灯时分,惜翠才终于见到他的身影。

原是宫中有事,派人召他入了宫。

高骞也听说了惊马的消息,一见到她,他特地安抚了两句。

高骞:“腾霜性子温顺,今日我才特意骑出来,怎会突然受了惊。”

惜翠脑中立即浮现出无数阴谋论出来。

“我尚要去马厩看看,”他眉心紧锁,“你今日受了惊,倘若无事,先歇下罢。”

这些事惜翠也不懂,她也确实累了,听了高骞的话,一上床就睡到了天亮。

虽说卫檀生答应了她,但惜翠没有着急去找他。

毕竟上赶着就去了,说得好听是急促,说得难听是廉价。她就算没多少经验,也懂得男人都是大猪蹄子这条真理。

在家中待了两天,田刘氏来信,想让她回家吃顿饭。

但饭桌上,田老头却不在,田刘氏说他今日去村上吃宗酒去了。

惜翠倒是见到了高遗玉之前一直想嫁的焦荣山。

那是个年纪轻轻的,皮肤黝黑的青年,五官端正,袖口上沾上了些面粉,总体来看,拾掇得还算干净齐整。

一家人团聚的饭桌上,却叫了个外人,让惜翠觉得有点儿不太妙。

焦荣山对上惜翠的视线,露齿笑了笑,“自从你回到高家后,精气神可全变啦。我也险些便认不出来你了。”

和焦荣山的态度相比,惜翠的反应可以说得上十分冷淡,“荣山哥,好久不见。”

焦荣山面色一怔,却不好追问。

饭桌上,那焦荣山一直在看她,惜翠基本就没怎么抬过头,一直闷头吃她自己的。

“上回你走得太急,都没好好看看你,”田刘氏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叹了口气。

意有所指地说,“要是你能嫁回来就好了。嫁在家附近,我跟你爹也能放心。”

惜翠停下筷子。

田刘氏是在暗指她跟焦荣山的亲事。

田家和焦家毗邻而居,要是高遗玉嫁给了焦荣山,也就相当于嫁回了田家。

更何况,夫妻俩一早就默许了高遗玉与焦荣山的亲事。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关系也好,要能结为夫妻,再好不过。

高遗玉被高家认回去后,田刘氏知晓这门亲事恐怕不成了,只是心中难免还怀揣着希望。两个小的对彼此也都有意思,青梅竹马的长大,早已互生爱慕。两情相悦,田刘氏不忍心把他们拆散。

焦荣山踏实稳重,是个难得的好夫婿。要是芸娘嫁给了那些轻浮的膏粱子弟,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听说那些富家子弟们,一天到晚出入勾栏瓦肆,纵情声色,不爱着家。

听田刘氏提起,焦荣山面色一红,但眼中也浮上一层淡淡的期盼。

“阿姊,”田勇良踌躇着问,“他们……可还是不同意你跟荣山哥之间……”

惜翠握紧了筷子。

这么看来,高遗玉想要嫁给焦荣山,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主意,田家与焦家也在背后支持着。

可惜,她不是高遗玉,对焦荣山没半分感情,对于这位,惜翠只能说声对不住。

“娘,”惜翠搁下筷子,反手搭上田刘氏的手背,“我不能嫁给荣山哥了。”

“怎么?”田刘氏一脸愕然。

“他们……”她当然不可能说是她变心了,干脆就将锅推给了高家,“他们确实是不愿意。”

“儿累了,不想再争了,再这么争下去,也不会有个结果。今生,是我和荣山哥无缘。”

田刘氏:“这……这怎么?”

“芸……芸娘?!”焦荣山也怔住了,“你……”

惜翠看向他,“荣山哥,我……不能嫁你了。”

“你此话当真?”焦荣山呆住了。

田刘氏讪讪地问:“芸娘,你怎么如此突然,好端端地就……?”

“并非突然,”惜翠道,“我心中其实早已有所决断。我既入了高家的门,行事需得依照他们的规矩来。他们不愿意,女儿纵使做得再太多,也都是在做无用功罢了。”

焦荣山脸色遽变,“他们不愿,那你就这样甘心听他们的话吗?!”

惜翠看向他,“荣山哥,那你说我能怎么做?”

焦荣山面露愤恨之色,将筷子往桌上一拍,“当初明明说好要同我一起争,今日你却反悔变了心!我之所以到今日都未曾娶亲,便是为了等你,我焦荣山待你,自觉问心无愧,你怎可枉顾你我之间的情意,出尔反尔?!”

焦荣山越说面色越激动。竟然不顾田刘氏在场,气急败坏地指责起来,“是是是!你是高家的女儿,身份何等尊贵,日后自然是要嫁那王侯将相的!如今可不是我高攀你了?!”

田刘氏:“荣山!”

田刘氏一声轻喝,焦荣山好像清醒了过来,但脸色依旧难看。“是我,是我不知天高地厚,不自量力,癞蛤蟆还妄想吃那天鹅肉。”他一甩衣袖,看向田刘氏,“婶子对不住了,我先回家去了。”

“荣山!”田刘氏唉声叹气,“荣山!你何必呢?有话坐下来好好说。”

焦荣山面色忿忿,“我跟此间主人没丝毫关系,又如何有脸面在这儿待着?”

“唉!”见焦荣山离去,田刘氏长叹一声,再看了看惜翠,光看她神色却看不出她在想什么,一时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眼看话是谈不下去了,田刘氏只好匆匆忙忙嘱咐了惜翠两句,“快吃饭,荣山是孩子脾性,喜欢你喜欢得紧,听你这么说一时半会儿受不住,难免冒失了些,我这就去哄哄他。”

一顿饭吃得不欢而散,惜翠却不像田刘氏那样想那么多,吃完饭就回到了高家。

在府上待了两三天,眼见着差不多了,她决心再去一趟空山寺。

当然是换上了男装。

慧如见到她来,十分高兴,告诉她卫檀生眼下不再寺中,而是去了山下宣讲佛法,约莫申时才能回来。

惜翠就和慧如坐在一块儿喝茶聊天,从慧如口中打探到了不少有关卫檀生的消息。

“师叔是在六年前上山的,当时冷冰冰的,也不爱亲近人,看着可吓人啦。”

“后来,禅师将师叔收为弟子,几年下来,寂空师叔才慢慢地变了性子,也爱笑了,成了现在这幅模样。”

等了好一会儿,眼见卫檀生还没回来,惜翠告别慧如,去求了支签。

拿着签竹,正要去找人解签,突然一只白净柔软的手伸了过来,拿走了她手上的签竹。

惜翠抬眼一看,是卫檀生。

他看起来好像刚从山下赶回来,手上拎着一只斗笠。

“听慧如说你来寺中找我。”他莞尔。

惜翠:“见你一时没回来,我到这儿来求个签看看。”

“慧如都已同我说了,”卫檀生低头扫了一眼,弯唇,“求的是姻缘?”

惜翠有些窘迫。

她求的确实是姻缘没错,求的正是卫檀生的心意,她想要弄明白她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拿下他,结束任务。

被正主逮个正着,饶是惜翠,也不由得尴尬地轻咳一声。

瞧她面色尴尬,青年僧人的嗓音突然变得有些清冷。

拿着签竹,他快步向前走了两步,“我来罢。”

接过他递来的签纸,惜翠展开一看。

是个下签,“遇人之不淑矣”。

惜翠:……

察觉出她面色不好,卫檀生眼一弯,柔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惜翠收起签纸。

她也不太信这个。

她对自己的非气还是有些了解的,就是没想到佛祖会如此简单粗暴,连一点念想都没给她。

她不说,卫檀生也没问她。

奇怪的是,她没回答他,他的心情倒好像一时间变得极好,微微一笑:“当日我答应过施主,若施主来,定当奉清茶以待。”

“施主,请。”

“请。”

天际一轮红日渐渐落下,晚霞漫天。

想到当日离去前所见的,那个头戴花冠的褚家六郎。

青年僧人压抑住躁动着的欲望,镇静自若地攥紧了手中另一张签纸,拢入了袖中,心中冷哂。

“结发为夫妻,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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