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我妈和我老婆,延边那边过了一个星期都没找到王总的遗体。长白山一直是个姓金的和我联络,听声音不够老练,估计大学刚毕业。他自我介绍过是哪个部门的,我也没记住。那边的旅游局有专门处理后事的部门吗?长白山翻车很多吗?他差不多一天打一次电话对我说明进展。汽车找到了,里面是两个女人,但还没有找到王总,驾驶位是空的。按照他们部门的分析,王总在翻车的刹那,打开车门跳了出去。

我没听进去,有点儿走神,我想,是在车里闷死好,还是脑袋撞在岩石上好一点儿?哪种都很痛苦,想到王总的脑浆被爆开,或是我妈和丹丹在车里渐渐喘不上气的情景,我有点儿恶心。可他还在继续说,我也没理会他讲什么。他还年轻稚嫩,还在按照工作流程办事,对我宣读他们的责任及义务。我听烦了,打断他:“把遗体运过来。”

“对,我就是在跟你解释,你继父的遗体不好找。”他说,“我们这儿常年积雪,挖一辆车好搞,要是从山腰的白雪深处搜出一具尸体有点儿费劲。”

“为什么这么麻烦?绕着车找不就行了吗?”

“山是分层的,”他怕我不明白,接着解释,“从上面往下跳,不一定掉到哪一层,就是最深摔到大峡谷的湖里,也有可能。”

“那你们怎么找?”我问完就觉得可笑,脑子居然闪过一幅画面,几架直升机盘旋在山顶,用对讲机相互报告。当然不会这样,这不是美国电影,在长白山别说找具尸体,就是救活人也不一定有这样的装备。

“再给我们两天时间,我们正在努力搜寻。”

“两天是多久?”

他沉默了,我明白所谓两天也许是两百天,待夏天积雪融化,也许是永远找不着,当是天葬了。我把邮箱给他,什么时候有发现再发邮件给我,权且当做王总在长白山贪恋不归。我跟他说,可以先把我妈和我老婆的遗体运过来。他说,再给他几天时间,找到了一起运过来。

第二个星期五他又打电话给我。我不想多聊,直接问他什么事。他们说在两块岩石间找到王总的尸体了,然后就开始邀功,说他们有多努力、多辛苦,好像找出尸体就跟救了人一样伟大。

我打断他:“那就运过来吧。”

他却报给我一个惊人的价钱。

“好吧,”我再次妥协,“还能怎么办?”

“我们这边火化,把骨灰寄给你。这样能划算一点儿。”

“你姓金,你是朝鲜族吧?”

“朝鲜族怎么了?”他突然很生气,“朝鲜族也是中国人。”

“我没这个意思,我是说无论如何,我想见他们最后一眼,不管多少钱都可以。”

他一时没说话,是被我感动了吗?不会,他是专业部门的,碰到这种事的比吃烤肉还平常。他只是为难,疑虑中。我让他讲出来,再想办法解决。

“可是,”他说,“我们已经火化了。”

他们先把遗物封箱寄给我,随身的衣服,我寻思找个时间烧过去。我妈包里有六颗子弹,握在手里我笑了。怎么想的?竟然带到长白山去了。没必要上交了,我爬上阁楼找个地方放起来。之后我就对着窗子看夕阳西下。

星期二又有三盒骨灰送来了,王总的也在,两个女人一人一个家。收到那夜我总想打开辨辨真假。我希望他们找到的不是我家人,那孕妇也不是我老婆。后半夜我没忍住打开一个。我妈以前老说,烧成灰我也认识你。假的,我看了看盒盖上的名字,又一次忍不住哭了:“妈,真的是你吗?”

后半夜没法睡,我给活着的人发邮件、写帖子。我哥我也通知了。也许他还不知道翻车的事。都死了,他名义上的继父、他妈妈、他孩子和他孩子的妈妈。我还没死。

白天我去火葬场周边转了一圈,阳光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闭眼想,没全尸也得有棺材。我配了三个,把骨灰盒放在里面,空荡荡的。估计棺材一抬,骨灰盒就得在里面乱撞。我老婆的骨灰也许最多,算两条命。其实,我侄子的我管不着。

葬礼那天我哥也没出现,貌似看到了他的奥迪A6,没看清车牌。车在墓园转了一圈,加速开走了。倒是嫂子陈洁来了。我难得见到她,结婚后我见过一回,再就是婚礼当天。她今年二十二岁,或者是二十三,结婚时她好像还不到二十。我真的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人不到二十岁就急着嫁给欧阳桐。

我记得她很漂亮,家境很好,她爸好像是开药厂的,这年头打招呼都说,你有病吧?你有药吧?可见卖药有多赚钱。不过结婚前她爸就死了,扔下后妈和她天天吵。老头走得干脆,心脏病突发,的确是没痛苦。可是连这种病都治不了,他们做的是真药吗?

她那天黑发,特意把头发盘起来。我和她代表着欧阳家仅存的两位成员站在棺材两侧。三具棺材,太多了,人家一个棺材三鞠躬,三三得九,光还礼腰就累得酸疼。下午时分我们把宾客送走,我嫂子把收到的丧钱一一退给我。

“这不是我的,”她说,“我已经和他分居了。”

“什么时候?”

“你关心吗?”

不关心,我提出和她进市区找个咖啡厅,离火葬场远点儿。

“我能叫个朋友来吗?”她摆弄着手机说,“男朋友。”

“好啊,什么样的男人?”

她脸红着说:“来了你就知道了。”

我以为她男朋友会很胖、很矮,要么很丑。结果全猜错了,是个德国人。这让我忽然意识到原来陈洁真是外国人喜欢的那种女孩儿,个子不高,微黑的肤色加上轮廓分明的五官,重要的是隔着一件粉红羊毛衫都能看出她的双乳轮廓。那男人叫马克,不会讲中文,陈洁不会德语,他们用英语交流。我能听懂的不多,坐他俩对面发呆抽烟。

她男人上厕所时,她笑眯眯地说:“说实话,我挺烦见到你的,你跟他长得一样。”

“你能来我挺感动的。”

“你妈对我不错。”她翻着眼皮想了想,“不过,好像我跟她就见过两回。”

“很好。两回我都在。你男人知道死的是谁吗?”

“我男人?谁?你说话真逗。讲那么多干吗呢?”

“你这次还打算结婚吗?”

“我怀疑他在慕尼黑有老婆和孩子,”她嘟着嘴说,“虽然他从不告诉我。”

“你怎么知道他有孩子?你看见他的妊娠纹了?”

陈洁开心大笑,喘着气说:“直觉,我直觉很准的。”

“我以后办案要是带上你,一年能升三级。”

“好啊,这样你就能拍三级片了。”

“我已经被开除了。”

“哈哈,”她又开心了,仿佛从我的痛楚里收获了乐趣。她突然停住笑,问我:“我们是不是第一次单独聊天?”

“是吧,不过我知道那件事后,很想找你谈谈,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能谈什么?最多说,你老婆和我老公上床了,我们怎么办?要不要报复他俩?”她翻翻烟盒,里面是空的,一伸手把我叼着的半支烟拽过去抽,“你怎么湿烟屁股?”

“哪儿有?我只是咬几个牙印儿而已。”马克正迎面过来,我冲他打个响指,这算人类的共通语言吧。我接着对陈洁说:“今天说哪儿算哪儿,我承认我当时是这么想的,想过和你上床的可能。这和你是什么样的女人,漂亮与否,无关。我以为只有这么干了,才能心理平衡,才不至于杀了他们俩。”

“现在也没杀。”

“我会的,早晚的事。”

她掐灭烟,眯着眼望了我一阵儿,没明白我是不是说真的,于是继续之前的话题,说:“你确定我会答应你吗?”

“答应什么?”

她左手拇指食指攥一个圈,右手食指在圈里抽插。

我倒吸口气,问:“这是什么?”

马克都看明白了,嘟噜嘟噜说一大串,我也不懂,就连说OK。陈洁不给翻译,故意看热闹。折腾了一会儿,仿佛他们腻了,干脆换个玩法,陈洁坐在马克大腿上搂着他亲。以前看一片子,一女的讲河南话对男的说,亲不够咱就搂着亲。就是这么回事,我看见她羊毛衫下的乳房挤压在他的肩膀上,居然因此产生了嫉妒之意,不该如此。我站起身告诉她,我得走了。

“接下来怎么办?”她问。

“什么怎么办?我留我那份咖啡钱?”

她还是大笑。

“我告诉你怎么办,我妈没了,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的祭日,我就不用顾忌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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