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很多故人要拜访。很奇怪,我才二十多岁,怎么会有那么多人死我前面?而且他们离得都很远,三天三夜我马不停蹄地东奔西跑。后来我不干了,我说我要去看我妈。他们指着大海上方的那道彩虹说:“你家住在彩虹的第五层。”

往那边去的云彩不多,没云的时候我就坐着等另一片飘过来。我又用了三天三夜,换了上百片云才爬上彩虹。我妈见到我的时候哭了,她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我想你们了,特别特别想你们,我一个人在下面孤苦伶仃,我撑不下去了。不需要听我讲太多,我妈就理解了我的苦,抱着我头,让我使劲哭。

哭过之后我问,他们呢?我妈往远处一指,王总和我亲生父亲正一团和气地下棋呢。我想问丹丹呢,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她一定是和欧阳桐在一起。我说,他们还好吗,相爱吗,有我和丹丹那时候好吗?我妈没说话,趴在彩虹上看下面,说,她怎么也来了?我顺着我妈的手势看过去,我又一次哭了,这一次更伤心而泣,对着下面大喊:“陈洁,不是说好我一个人上来,你在下面好好活着吗?”

然后我醒了。

宿醉的感觉很差,刚睡醒就头痛。我看着壁钟,十二点零五,我盯着看,脑子空空的,房间就我一个人。我还活着,陈洁不在,至少没死在我身旁。有那几秒我希望她会拎着汉堡、薯条回来,我们各靠一张床,开心地吃东西,比谁把床吃得更脏。昨天的事情我们略过不谈,两人心知肚明的小罪恶。她杀了我哥,我想上我哥的老婆。有什么呢?人生就是等待彩虹分房子的过程,最终我们都会不计前嫌、五颜六色地住在一起。

也许她不会来了,我看下时间,还是十二点零五,表是坏的,坏在正午最燥热的时刻。也许是午夜呢?就快高潮的女人一脚把钟踹到地上,指针将她最美妙的一刻定格。我光着脚从房间到洗手间走了几圈,有个声音在耳边晃。我捂住耳朵不想听,但那声音执拗地穿过手背、耳膜,进到我心里—她走了。

那就整理一下房间,思考一下我该怎么办。我还不急着上天,挨家串门太累了。那么去哪儿呢?我胃有点儿难受,酒味儿一阵阵地从嘴里冒出来。好吧,先去吃点儿东西。

我从楼梯下去,到大厅问服务员一零五房续一天房费。电脑显示是陈洁,服务生疑虑地看看我。我掏出范少卿的身份证给她:“登记我的吧。”

外面阳光好足,我仰头看看,现在才正月,隆冬时节,至于这么大太阳吗,昆明?胃烧得厉害,估计是没食物,酒精光刺激胃呢。整条街没看见饭店,我过马路再去看看,可走到十字路口的中央,我就挺不住了。我单膝跪地在斑马线上吐了起来。绿灯变红灯,一辆辆车按着喇叭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我的胃依然不争气,吐不动的时候,我就捶着路面,看口水挂在嘴角向下坠。支撑到腿发软,我干脆双膝跪在十字路口,这时眼泪哗的一下就涌了出来。我听见自己用断断续续的气声说:“你一走,我就想你了。”

那就不吃了,我站起来往回走。路过小卖店,我买了牛奶和面包。“我!从!来!就!不!吃!面!包!”谁说的?那只是个说法,没有“从来”这种事。比如我昨晚说的话,我现在就后悔了,我后悔我怎么那么矫情、较真儿,欧阳楠,你不是也要杀了欧阳桐吗,干吗就不许人家陈洁干呢?我咬面包喝牛奶想陈洁。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这么好的女孩不会有了。

我不知道是几点,弄不清是哪天,忘记时间和日子也挺美的。吃完东西我又小睡一会儿,也可能是大睡,再睁眼时天黑了。我打开电视整理房间,陈洁把好多东西都留下来了,车开走了,刀拿走了,剩下的好像都在。翻到内衣时我手又抖得厉害,最后浑身都抖。连抽三支烟好点儿了。我把她内衣收起来,这个我要保存一辈子。桌上还有六颗子弹,我想想,好像我藏她车里时送她的。整理她床的时候我乐了,她把钱留给我了,三百万还是五百万?我没概念。不管怎么说,我知道下半辈子要干吗了,去寻找失主。没准儿失主必有重谢,把她自己赏给我呢。

我用陈洁的笔记本上网订票,打开网站我就想,要飞到哪里呢?哈尔滨吗,她可能回去吗?关掉艺龙我继续偷菜种菜开邮件,那封king什么的乱码邮件始终困扰着我。我对着那页奇怪的字符想,它到底说的什么呢?如果是广告,为什么还发附件我给呢?我看眼发件日期,我知道是谁了。

数字还没变成乱码,我在第三行找到一串数,查了查,十一位,是手机号,拨打过去。我说,您好,金先生,我是欧阳楠,我们以前通过电话。他还记得我,他说欧阳这姓太少见了,不会忘。我问他邮件的事情,附件里面是什么。经我再三提醒,他想起来了,他说是个遗物清单,邮寄的同时就把这个备份的发给我。

“你才看到吗?”他显然很惊讶。

我有点儿失望,其实打电话之前我也没觉得能是什么东西。我说最近很忙,没时间上网。

“我也不在长白山了,我搬到长春来了,这个号码还得用,漫游就漫游吧,真麻烦。”

跟我说这个干吗?我逐渐回忆起对他的印象,我要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最后就给我送来三盒骨灰。我本该见他们最后一面的。我想挂电话了,这种人本该打过交道就各走一边,还有第二次联系,就是我过于敏感才造成的奇迹。

“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职业呢?”他还跟我套近乎,又要有什么业务跟我推销呢?

我要速战速决:“旅行,我在旅行。”

“旅行?那你不上班?”

“你知道那次事故的赔偿,够我用的了。”

“你命真好。”

我命好?我真想把手伸进电话里,抽他两巴掌,问,换你全家死你试试!

“有件事我一直想跟你坦白。”他说,“你能来长春吗?”

“我不在哈尔滨,在昆明,过去有点儿远。有事就说吧。”

“我怕有电话监听。会有人偷听吗?”

我笑了:“怎么会?”

“还记得那回你要我运尸体,我说不能给你吗?”

“嗯,我说,出多少钱都弄回来,你告诉我已经烧了。”

“那时候没烧,但警察不让我告诉你,让我烧了再给你。”

“哪儿的警察?”

“哪儿的?你问,哈尔滨的还是延吉的?就是我们当地的警察。”

“你现在在长春?”

“对呀。”

“把你长春的号码发我邮箱里,我明天中午联系你。”

昆明机场不远,就在市区里面,最早一班到长春的飞机是早上六点多的。我还有时间把东西清理好。凌晨两点多整理完毕却不敢睡觉了。我怕错过班机。打开电视转了一圈台,全是电视广告,手表,钻戒,塑形内衣,来来回回播了四五遍。每过一遍,我就假想一次这些商品戴陈洁身上怎么样。假如陈洁还在,不管好用不好用,我都给她买回来,哄她高兴。是啊,这十天我都在用“要是我没被通缉”造句,以后的日子,以后的几十年,我要改口说“假如陈洁还在”了。

我侧过头看另一张床,有一阵感觉她真就躺在那儿,嚼着薯片给这广告找毛病。我喜欢她什么呢?后来我将电视静音,找一张纸在左边写上“好小事”,右边一栏是“坏小事”。我把这十天细细过了一遍,左边不知不觉写满了的时候,右边还是空的。忽然发现,即使那些心有余悸的坏小事,现在看来也成了好小事。因为,那时陈洁还在。

我怕自己再软弱,再哭出来,把那个单子一折两折,塞到了那块永远十二点零五的钟表后面,接着直奔机场。

地勤觉得我不像范少卿,打量我半天,人家都是找不同,在我这儿得找相同。不知道她找到哪个相同点了,换了登机牌给我。

进了安全检查才想起来子弹还在兜里,全是陈洁这个小骚货弄得我心神不宁。我对着手持扫描器的空警举双手,忽然捂着肚子,问他洗手间在哪儿?他往前一指,我飞奔过去。本来打算扔掉子弹再回来检查的。看来真的可以留身上纪念了,空警冲我嚷一句:“包忘拿了!”

我看看登机牌,算日子已经初十的早上六点半,我睡了一天半。陈洁都够跑美国去了。起飞时有点儿慌,我掰指头数,这是我这辈子第四回坐飞机。杭州蜜月往返算两回,汶川地震有一回,过去执勤一个月,主要防抢防乱,任务完成后直接坐五十多个小时火车回来的,都没来得及去成都溜达。这是第四回,但登记的已经不是欧阳楠了。

八千米上空飞机颠簸了好几回,三个小时后降落在龙嘉机场。长春真他妈冷,虽然不是哈尔滨,起码我又回到大东北了。将近中午我进入市区,找家茶餐厅打开邮件。我提出借服务生的电话用一下。他们都愿意借给我,似乎能看出来,借了我就不用找零了。我打给那个姓金的,要他来人民大街的鼎新茶餐厅。他说好,二十分钟,要么二十五分钟,毕竟对长春还不熟,说不准哪儿堵,哪儿不堵。他哪儿来那么多废话!

吃了一份咖喱牛腩饭还没见他来,午休的白领大量涌入,把空座填满。一个戴着眼镜的白衬衫男人张望着进来。服务生说,抱歉,没位子了。他擦着镜片上的白气说,找人。我想这个可能就姓金。

他先从门口的一排卡座寻找。我还没必要认他,我坐在最里面,要是他顺利走到我这边,就肯定是他了。我的位置靠近洗手间,我去看过,那里一扇窗户可以直接跳出去。按陈洁的话说,这是我的职业本能。我又想她了,无法自制地想她。

他差不多快过来的时候,我上前冲他打个招呼,我说:“你是金先生吗?”

我做错什么了吗?他看到我的时候半张嘴怔在原地。我向他走过去,然后出现了我无法理解的一幕—他惊恐地跪下来,直喊饶命,嘴里念叨:“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你来别找我。”

所有的人先看他,然后再看我。我戴上太阳镜,扯起椅背上的西装,走出茶餐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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