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虐杀并抛尸的少年名叫寿君,他在空旷的路边被发现,尸体切成六块,分别装在红蓝白的编织袋中,堆弃在和静路转角的垃圾筒里。

吉宇认识寿君,他们是同一个学校的同级生。他时常独自在操场一隅,静静注视着跑道上的其他同学,或是在图书馆里捧着世界名著两眼发呆。在喧嚣的校园中,他寂寥的身影让人印象深刻。吉宇好几次看见秀人他们几个坏孩子欺负寿君的场面,寿君逆来顺受,任由他们戏耍,成为全校出了名的受气包。

这样的季节,有同学遭遇这样的事情,一丝凉意沁透吉宇心头。

天有点阴霾,教室窗外的天空中飞过一群白鸽,吉宇漫无目的地任由目光逡巡。

班主任老师走进了教室,身后跟着一个羞涩的女孩,她秀美的侧脸一下子吸引了吉宇,班级里几个调皮的男生一阵骚动。女孩梳着整齐的中分短发,微微低着头,浅蓝色的校服衬得她的皮肤格外白皙。

“这位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大家欢迎!”班主任拍着手掌,脸上却没有一点笑容。

女孩向前一步,自我介绍道:“我叫章小茜,章鱼的章,大小的小,茜茜公主的茜。请多多关照!”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吉宇记住了这个名字,眯起眼睛打量这位新同学。她身材挺拔,举手投足间显出比同龄人成熟的气质。吉宇特别留意到她左手腕戴着的装饰物,一个黑色的皮质手链,虽然它的主人有意遮挡,可它的宽边还是露出了袖口。

“章小茜,你就坐在靠窗那位同学旁边吧!”班主任指着吉宇身旁的空位说道。

章小茜走向座位,正巧与吉宇四目交汇。吉宇慌忙移开了目光,无所适从地埋头搓着手,连章小茜和他打招呼也没有回应。

班主任在讲台上提起了寿君的命案,学校要求今后在上下学的路上,住得近的同学尽量结伴而行,避免落单成为杀人凶手的目标。

巧合的是,章小茜和吉宇的家住得很近。放学后,在男生的戏谑声中,他们两人并肩往家走去。往日一个人走的路,突然身旁多了个沉默的同路人,吉宇感觉有些不自在。

章小茜比吉宇高出半头,吉宇不时抬眼偷瞄着她,在她线条优美的眼睑上方,有一条浅浅的伤疤,泛着淡淡的肉粉色,像是刚愈合不久。

看得入神,冷不防章小茜扭头问道:“嗨!你认识那个被杀的人吗?”

吉宇连忙低下头,简单地回答道:“认识。但是不熟。”

“凶手为什么要杀他呢?”

“不知道。”吉宇摇着头,“也许是心理变态吧!”

“要是我能亲眼看看凶手是个怎样的人,那该多好呀。”章小茜喃喃自语道,眼角莫名充盈了泪水。她仰头吸了吸鼻子,左手偷偷拭去眼泪。

吉宇想安慰几句,却又不知说什么。

章小茜突然放慢了脚步,两眼紧盯着前方。

吉宇这才发现,迎面走来两个混混模样的少年,其中一个留长发的他认识,正是时常欺负寿君的秀人,学校里让老师最头疼的不良学生。

吉宇有点害怕,不敢和对方有眼神接触。他弓着身子,盯着自己的脚尖,埋头贴着墙向前走去,就像只怕生胆小的猫咪。

秀人边走边笑,丝毫没有注意到吉宇。擦肩而过的瞬间,吉宇松了口气,领着章小茜连忙远离秀人。

“你的手链是从哪里来的?”章小茜突然大声问了一句。

秀人回头瞟了一眼,发现有个女孩正看着自己,返身走了回来,问道:“你是问这条手链吗?”

秀人把手链举到了章小茜眼前,居然和她的一模一样。

“你的手链从哪儿弄来的?”章小茜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遍。

“小妞,你喜欢这条手链的话,就和我们一起玩吧!”秀人和他的同伴坏笑起来。

“这不是你的东西,还给我。”章小茜摊开了手掌。

“那你用什么来换呢?”秀人轻佻地摸了下她的手背。

“你干什么!”章小茜打掉了秀人的手。

“小茜,我们还是走吧!”吉宇劝道。

章小茜没有理会他,依然不依不饶,态度强硬地索要着秀人的手链。

吉宇不明白章小茜为什么如此执着,这条手链对她似乎意义重大,哪怕被秀人戏耍也毫不退缩。

章小茜被逼到了墙角。秀人一只手撑着墙,脸凑得很近,令她不得不扭头躲开他嘴里浓重的烟味。一旁的同伴起哄地喊着:“亲一个,亲一个。”

吉宇刚想上前劝阻,却被秀人凶恶的眼神吓了回来。他狠狠咬着下嘴唇,打心底瞧不起自己。

这时,一只大手从后面抓住了秀人的衣领。秀人骂了句脏话正要发作,一记耳光重重打在了他的脸上。

一个壮实的中年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秀人身后,身边还跟着一个白净的年轻人。

秀人的同伴刚挥起拳头,就被一张警官证顶住了脸。

“你是不是想跟我回警局?”年轻警官说道。

同伴脸色惨白,可嘴上不认输:“警察就可以打人吗……”

“小欣,别说了,我们走!”秀人出人意料地阻止了同伴,捂着已经红肿的脸,一声不吭地走了。

“没事吧!”中年男人蹲下身子,关切地问着章小茜,和刚才完全判若两人。

章小茜仍死死盯着秀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转角,才灰心般地垂下眼睑,没等吉宇走近,便不顾一切地往家的方向跑去。

黄昏降临,路灯逐一打开。

“哦。灯亮了。”吉宇抬头望着橘黄色的光芒,鼻子一阵酸楚,脚下瘦小的影子,也变得前所未有的讨厌起来。

“小朋友,你住在哪里?叔叔送你回家。”中年男人说道。

“不用了,我住得很近,就在那儿……”吉宇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幢白色房子,亮着灯的窗前坐着一位年轻女子。

“那就是你家?”中年男人的眼睛闪过一丝光芒。

“我住在隔壁。”紧挨着白色房子的是一排低矮的灰色平房,斑驳的围墙环绕四周。

中年男人和年轻警官对了个眼神,对吉宇说:“我们送你回去。我们正好要去找你的邻居。”

“你要找理希阿姨?”吉宇睁大了眼睛,兴奋地嚷着要带路。

年轻警官走近中年男人,瞥了眼白色房子的窗口,低语道:“那栋房子正对着抛尸地点,没准那个女人会看到什么。”

一踏进院子,盛开的桂花香气扑鼻,骏作精神为之一振,和搭档卫彬整日到处奔波忙碌,从来无暇欣赏经过的景色,这片精心栽培的院落,稍稍放松了他紧绷的神经。

侧头看一眼卫彬,年轻人正引颈观察着粉黄色的花瓣,显得十分享受。

建造一个如此生机盎然、给人希望的花园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骏作想道。

吉宇从隔壁的家里兴冲冲地一路小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把钥匙,满头大汗地走到门边:“我来开门。”

“你怎么会有邻居家的钥匙?”

“是叔叔给我妈妈的,他跟我说让我有空就去陪陪理希阿姨。”

“这家的主人行动不方便吗?”骏作注意到门前特意砌出的坡道,这么大的房子居然连个门铃都没有装。

“嗯,理希阿姨没办法来开门。”

门被打开,门厅的感应灯随即亮起。

吉宇兴冲冲地大喊着往房子里跑去:“理希阿姨,有两位叔叔找你。”

“打扰了。”骏作和卫彬边换着鞋子,边和房子的主人打招呼。

门厅正对着通往二楼的楼梯,台阶很宽大,两旁的扶手也十分特别。拾级而上,二楼宽敞的开放式厨房令人豁然开朗。

雪白的墙,海蓝色条纹的家具,以及骏作从未见过的电子仪器。

隔着厨房,窗边的女主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窗外。骏作走近两步,拿出证件自报了家门,女主人却毫无反应。

“理希阿姨只会和它们说话。”吉宇曾经问过郭树言相同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就是这句话。他所说的“它们”是指窗外庭院里的那些花朵。

骏作走到易理希身旁,愣了一下,没想到轮椅上未施粉黛的女子竟如此美丽,心中不免暗暗惋惜。又尝试了几次后,骏作明白她根本没有办法说话。卫彬泄气地把笔记本又放回了包里,他现在知道这所房子为什么不需要安装门铃了。

“吉宇,理希阿姨生了什么病?”骏作把吉宇拉到一边,小声问道。

“一种连叔叔都没有办法治好的病。”吉宇似乎对易理希的病状一点都不难过。

骏作沉思片刻,回到易理希面前,蹲下身子,注视着她长睫毛下的眼睛——清澈而又美丽,栗色的瞳孔微微抖动,女主人对骏作的突然到访显得局促不安。

“请您不要紧张,我只是需要您的帮助,有几个问题想请您回答一下。如果您的回答是肯定请眨两下眼睛,否定就眨一下。”

易理希静静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又是一下。

骏作整理了一下思路,把问题全都改为了是非题,逐一提问。

“您每天都坐在窗边吗?”

易理希眨了两下眼。

“九月二十二日,您记得面前的这条和静路发生过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易理希只眨了一下眼睛。

骏作等了片刻,追问道:“您确定没看见什么吗?”易理希所处的位置,整条和静路尽收眼底。轻微近视的骏作,眯眼眺望窗外,抛尸地点也在视野所及的范围之内。

回答还是一下眨眼。

卫彬无奈地摊了摊手,看来又是毫无收获的一天。

“您最近看见附近有可疑的人员吗?”骏作还在做最后的努力,满怀期待地盯着易理希的眼睛。

她刚眨了一下眼睛,有人走进了屋子,门厅响起一个男人的声音:“我回……”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骏作心想,一定是看到了他们脱在门厅的鞋子了。

“叔叔回来了。”吉宇大声喊了一句。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移到了楼梯处,却未看见易理希又艰难地眨了一下眼。

“你们是谁?”郭树言绷着脸,警惕地审视着来访者。

骏作出示了证件:“您就是屋主吧。我们正在寻找九月男孩被害案件的目击者,请教了您妻子几个问题。”

“我妻子不能说话,有什么事情你们问我就行了。”郭树言冷冰冰地说道。

他的态度让卫彬按捺不住,年轻刑警低声嘟哝了两句:“你又不是天天在窗边,问你有什么用?”

“既然没用,那就请回吧!”郭树言毫不留情地下了逐客令。

骏作尴尬地笑道:“那我们就先告辞了,如果想起什么线索,请和我联系。”骏作留下了写着联络方式的名片,向易理希深鞠一躬以示感谢。

一走出花园,卫彬就迫不及待地发起了牢骚:“原本以为是条线索,没想到辛苦半天,却遇上个怪人。家里有个这样的妻子,也真难为了她丈夫。”

“是啊!是个了不起的男人。”同为家庭顶梁柱的骏作自愧不如。

“可惜我们今天又是两手空空。”卫彬伸了个懒腰。

“我倒是有点发现。”

“嗯?”卫彬伸长了脖子。

“你留意到鞋柜旁的箩筐了吗?”

“那只用来放伞的黑色箩筐吗?这和案子有什么关系?”卫彬一脸茫然。

“我们进去时箩筐就在门边,可离开时,我发现箩筐不见了。有人将它藏进了鞋柜里面。”

“这段时间里,能触碰到箩筐的人只有那个丈夫了。可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这个。”骏作从裤袋里拿出一样东西,在手里捻开。

是几根由红蓝白三色组成的尼龙丝线。

“这不是装男孩尸块的编织袋的颜色吗?”卫彬睁大了眼,诧异道,“你在哪儿找到的?”

“箩筐里有一模一样颜色的编织袋。”

“那个男人果然有问题,刚才我就觉得他的态度很奇怪。”卫彬右手握着的拳头砸在了另一只手掌上。

“我先拿去化验再说。”骏作用手帕将几根丝线包了起来。

卫彬抢过手帕,说:“让我这个单身汉去吧!你这个单身爸爸应该回去看看被你打了一巴掌的儿子。”

骏作叹了口气:“我抓过这么多罪犯,没一个像我儿子这样让我没办法的。”

“难怪别人说两个人会成为父子,因为上辈子是仇人。”卫彬半开玩笑地说道。

“你快去吧。有消息第一时间通知我。”骏作叮嘱了两句,卫彬大步流星往车站走去。

骏作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庭院里的那片桂

花,窗边已经没有了人影。

他心中感叹道:或许有一天,那位妻子能健康地站在我面前,亲口告诉我窗外的景色。

突然,他想念起过世的妻子。

郭树言今天没有给男孩好吃的零食,也没有表现出以往的温柔。

“这么晚了,妈妈一定着急了,叔叔送吉宇回家。”郭树言虽是笑着说的,却严厉地关上了电视机,不容吉宇拒绝的语气。

吉宇向易理希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被郭树言的身体无情地挡住了。

吉宇低着头,一脸的不乐意,悻悻地跟着郭树言下了楼。

来到门外,郭树言问起警察来家里调查的事情,听过吉宇讲了整个经过后,郭树言脸色更加阴郁了。他深思片刻,蹲下身子对男孩说道:“理希阿姨让叔叔告诉吉宇,照顾理希阿姨的事情让叔叔一个人来就行了。吉宇要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学习上去,今后一定要想出治好阿姨的办法。好吗?”

不明就里的吉宇附和着“嗯”了一声。

“那……”郭树言摊开手掌,“把钥匙还给叔叔吧。”

吉宇依依不舍地将钥匙放进郭树言手心里,像在归还一件心爱的玩具,几乎要哭出来了。

不远处的吉宇家门口,年轻的母亲夏静岚倚着大门正望着他俩,她是个持家勤快的主妇,总是露着一排洁白无瑕的牙齿,像是随时要爆发出爽朗的笑声。主妇高声和郭树言打着招呼:“郭先生,我们家吉宇没给您添麻烦吧!”

“怎么会呢!”郭树言捏捏吉宇的下巴,顺势拭去了他脸蛋上的泪珠,“吉宇要做个真正的男子汉。”

听到“男子汉”三个字,吉宇止住了泪水,强拧着涨红的脖子,生硬地点点脑袋,之后朝母亲跑去。

郭树言向夏静岚解释拿回钥匙的原因是打算更换门锁,夏静岚并不在意,寒暄几句之后,互相道别回家。

抬头望见和静路上一个高大的人影,郭树言觉察到是那位前来调查的中年刑警还未离去。只见他对着易理希的窗口偷偷抹了抹眼角,转身快步离开。

今天的电子黑板写着日本料理,日式凉豆腐,墨鱼做的生鱼丝,牛排以及梅子饭。周而复始的菜谱,对郭树言来说驾轻就熟。

他注意着电视里播报的新闻,警方透露了更多和静路少年碎尸案的细节,征集本案的知情人士。

上个月花桥镇共发生了两起凶杀案件。九月二日,一名男孩因补习从学校晚归,在回家途中被钝器击打后,被拖进草丛剃掉了头发。路过下车小解的出租车司机发现了奄奄一息的男孩,但最终因伤势过重,男孩三天后在医院不治身亡。九月二十二日,被害者仍是花桥高中的男学生,这一次,少年的尸体被切成了头、双手、双脚以及躯干六个部分,除了尸体上留有被钝器击打以及施虐的瘀伤外,少年也被剃成了光头,警方由此判断两起凶案系同一个凶手所为。两起案件的抛尸现场都未发现被剃下的毛发,由此推断第一现场另有别处。

郭树言发现第二起凶案的报案人是吉宇的父亲,抛尸地离自己家很近,难怪会有警察上门来调查,他不由为自己刚才的举动感到懊悔。

电视即将播放记者所拍摄的抛尸现场,郭树言生怕会引起易理希的不适,便将她推到餐桌边,端上了考究的日式餐具,逐一上菜。

易理希觉察到今天的丈夫有点不对劲,对警察的态度一反常态。丈夫一直是个待人和善的人啊!

郭树言对案情表现出极大兴趣,不时瞟着电视新闻,不像以往专心于他的发明上。

丈夫到底怎么了?

郭树言做了不下一百次的日本料理,今天却犯了一个明显的失误,他忘记在白饭上摆一颗经过多重腌制的青梅,正因为这颗梅干才得以将一碗白饭变成梅子饭。郭树言忽略了如此关键的环节,自己竟然一点都没有留意到。

他心不在焉的眼神看来有点陌生,易理希原本小小的猜疑正渐渐扩大。

“他还是我原来那位丈夫吗?”她心里默默念叨。

俯瞰整个花桥镇的黄昏,远处的房屋建筑泛着麦子般的金黄,宛如缥缈无痕的梦境。

天空已没有了色彩,但并不阴暗。房子里没有开灯,章小茜蹑手蹑脚地关上了门,但铰链因为生锈发出的声响还是惊动了房子里的人。

母亲吕曼珠从卧室走出来,不住地埋怨道:“这么晚回来,想饿死我们啊?”

章小茜叹了口气,重重地搁下书包,往厨房走去。

“你这是什么态度?”吕曼珠跟在女儿身后,尖着喉咙训斥道,“现在翅膀硬了,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你要知道是谁养你,谁让你去读书的……”

“我不是已经在做饭了吗?”章小茜回了句嘴,自顾自量米淘洗。

“不情愿就别烧了!免得你在饭菜里下毒。”吕曼珠讥讽道。

“不烧就不烧。”章小茜赌气地放下了锅子。

吕曼珠像只汽油桶,被瞬间点燃:“你是要气死我呀!你把你爸爸害死了不算,现在又要来害我了,你和你姐姐两个人都别叫我妈了,让我自生自灭好啦!辛苦养大你们,现在全变成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了。”她捶胸顿足地叫骂着,看起来完全是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突然,卧室里爆发出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摔碎了。

吕曼珠似乎习以为常,甩甩手,骂骂咧咧地到客厅里打电话去了。

章小茜畏缩在厨房角落,紧紧握着黑色手链,这是父亲送给她的唯一一件礼物。

六岁那年,章小茜在河边散步不慎滑进了河里,姐姐想救她,却被岸边锋利的石头划伤了脚,只能在岸边大声求救。听到呼喊声的父亲奋不顾身跃入河里,救起了章小茜,自己却沉入了冰冷的河底。三天后,父亲的尸体被人从下游打捞起来,头骨破了一个大窟窿,据说可能是头部被河水冲来的石块砸中而丧失了意识,被卷进了湍急的河流中溺水身亡。

因为年幼不懂事,有关这件事情的记忆章小茜少之又少,大部份是姐姐告诉她的。从此之后,一个主妇带着两个幼女,生活变得拮据起来,母亲把一切都怪罪于章小茜,将她视为命硬克死了父亲的扫把星。母亲稍不顺心,就常常拿她出气,骂上几句:“当年为什么你没被淹死呢!你爸爸当年为什么要救你这个倒霉催的!”

外边黑色的皮已经磨损,露出内部的浅灰色,手链自然的弧度,像父亲慈祥的笑容,仿佛在说:“小茜,你要替爸爸好好地活下去。”

手链曾经是她活下去的勇气。姐姐告诉她,手链是父亲亲手做的,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可今天却看见别人戴着同自己一样的手链。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章小茜失控般抓住自己的头发,额头用力往橱门上撞去,右脸颊的旧伤疤立即崩开了血口子。她仍不解气,不顾疼痛硬生生从手腕上扯下了手链。

客厅的母亲正打着电话,听见厨房的动静,大声对电话那头说:“听见没有,扫把星又在发神经了。”接着她又继续兴致盎然地安排起晚上的牌局来。

姐姐房间的门依然紧闭,自从上个月辞了收银员的工作后,她就没有出过门了。即使在家,章小茜也很少看见姐姐。姐姐从小脾气就不好,时常挨父母的揍,偏偏她又是个倔脾气,每次被打都不会有丝毫改变。按照爷爷的话说,这姑娘要坏就坏在这脾气上。

父亲去世后,母亲实在拗不过她的倔脾气,渐渐地也就对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着她的性子来。姐姐的成绩很差,连高中考试都没参加就辍学外出打工了。姐姐的理想是可以搬出这个家,离开母亲独自生活,她不止一次对章小茜保证:“等姐姐凑足了房租,就带着小茜搬出去吧。”

“那妈妈怎么办?”章小茜担心道。

“她巴不得早点甩掉我们两个拖油瓶。”

几年过去了,姐姐换了许多份工作,始终没有凑齐房租。

直到有一天,姐姐神秘兮兮地把章小茜拉到房间里,满脸幸福的笑容,说道:“小茜,姐姐很快就能搬出去了。”

“你赚到足够的钱了?”章小茜惊奇地问道。

姐姐抿嘴,含着笑说道:“别问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以后你再也不用烧饭洗碗收拾屋子了,专心读书考上大学,替姐姐争光就行了。”

章小茜连连点头,虽然她没有笑出来,但心里着实为姐姐高兴。

这一天始终没有到来,姐姐突然辞了职,就变成了现在怪怪的样子。

章小茜摸摸黏糊糊的伤口,侧头在水龙头下冲了冲。冰冷的水刺痛伤处,她也只是木讷地看着水池里的水,直到不见了血色,才起身关上了水龙头。

她重新开始淘米烧饭,又炒了两个简单的热菜。没有开灯的厨房里,她在幽蓝色的小火苗前,等待米饭烧熟,也在等待姐姐开门的声音。

姐姐房门上的凹凸花纹,像一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人脸,将热情如火的她封闭在里面。

吕曼珠打完电话就出门去了,经过厨房时厌恶地瞥了一眼发呆的小女儿,说道:“晚上把卫生间里我的脏衣服洗了。”

“听见没有?那些衣服我明天晚上要穿。”见章小茜毫无反应,吕曼珠加重了语气。

章小茜颔首应允。

一记沉重的关门声。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章小茜端上饭菜,自己早没了胃口。疲惫感突然涌上来,她想在餐桌旁的椅子上休息片刻,眼皮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章小茜睡得很沉很深。外头下起了雨,打在雨篷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了她,两只当枕头的手臂已是麻得没了知觉。

有人替章小茜盖了外套,还把昨晚的饭菜收拾干净,并且为她准备了早餐:一碗豆浆和两个白煮蛋。

摸摸蛋壳,余热未退。

只有姐姐才会早起做这些。鼻子变得酸酸的,小茜心里涌起小小的感动。

桌角上,昨天被她遗弃在厨房的手链完好如初,姐姐修复了它。

章小茜轻唤了几声,发觉家里没人。姐姐在她睡着的时候出了门,母亲又彻夜未归,她想起卫生间里还有一堆要洗的衣服。

就快到上学的时间了,章小茜手忙脚乱地把衣服扔进洗衣机,倒上肥皂粉,按下按钮,用了好多年的老式洗衣机开始发出夸张的隆隆声。

对着镜子刷牙,一咧嘴,右边脸颊一阵刺痛,可能是睡觉时磕到了伤口吧。她披下头发,把丑陋的伤口掩盖起来。

这时,章小茜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她以为是姐姐,走出卫生间才发现是打了一夜麻将的母亲回来了。

哈欠连天的吕曼珠一听见洗衣机的声音,就埋怨起章小茜来:“让你昨天洗的衣服,到现在还没洗好,做事老是拖拖拉拉,真是什么都指望不了你。”

吕曼珠说了两句之后有点口渴,拿起桌上的豆浆喝了起来,并且嫌恶地说道:“怎么是冷的!”

章小茜咬咬嘴唇,转身整理书包去了。

吕曼珠白了她一眼,顺便把白煮蛋也塞进了嘴里。

章小茜之所以转学来花桥读高中,一来这个小镇房租便宜,生活成本相对较低,二来因为母亲疯癫泼辣的行为举止,原先住处的邻居对她们一家三口都冷眼相对,换个环境是想让生活变得轻松一些。作为舞蹈特长生,章小茜进入花桥高中也节省了许多转学的费用。

收拾完书包,恰巧洗衣机里的衣服已经洗好,章小茜踮着脚,把一件件衣服晾在卫生间的挂杆上,这才小跑着赶去上学。

姐姐没有回来,吕曼珠的鼾声已然在卧室中响起。

走在街上,章小茜才发现自己忘记带伞,却又怕麻烦不愿回家去拿,只得躲在屋檐下蜷身前行。

密集的雨点打在头上,顺着发丝滴落唇边,咸咸的,这种味道似曾相识,当年坠落的河水里也有这种咸味。这味道对章小茜来说,就像盐,只有往伤口上撒的时候,才会痛。

章小茜抬头看了看灰蒙蒙的天空,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她不带伞的决心有些动摇,但现在回去取伞一定会迟到的。

不知从哪儿传来桂花的香味,循着气味望去,围墙内几株外形毫不起眼的桂花,不卑不亢在雨中散发着幽幽的香甜气味。

这样的小镇竟然会有这样的庭院——章小茜感叹道。

庭院后的白色房屋,在雨中看起来分外圣洁,她不禁有点失神。

一抹显眼的红色映入眼帘,一张白净的脸从伞中探出。

“吉宇?”

“你没事吧?”吉宇担心地问。

被雨淋湿的章小茜有些狼狈,但吉宇刚一靠近,她不由往后缩了缩身子。

“你先用我的伞吧!”吉宇一把将红色的伞柄塞进了章小茜手里,很快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

“那你怎么办?”

“我家就在附近,我回去再拿一把伞。”吉宇冲进了雨中,又收住了脚步,转身提醒道,“上学要迟到了,你先走吧,我会跟在你后面的,万一……万一遇到……”吉宇的声音减弱了下来。万一杀人凶手真的出现,自己又能怎么样呢?还是会像昨天一样畏缩吧?

水珠从吉宇的鼻梁上滴落。

桂花树在雨中傲立,随风摇曳的树枝上,团团簇簇的桂花饱含水珠,如镶嵌着一颗颗珍珠玛瑙般晶莹剔透。

有个男人从庭院出来。章小茜瞄了一眼,男人全身裹在湿滑的黑色雨衣下,蹬着一双墨绿色的胶鞋,整个造型充满着神秘的气息。男人目不斜视地朝前走着,居然和章小茜同往学校的方向而去。她远远跟在男人后面,视线始终没有离开他。

他会不会是杀人凶手呢?章小茜胡乱幻想着自己被分尸成一块块的,装进毛糙的麻袋里,丢弃在冷风嗖嗖的荒郊野外。想到这儿,她不由打了个冷战。

回过神来,章小茜发现男人正迎面向她走来。

他想干吗?

章小茜放缓了步子,环顾四周,希望有经过的路人。

雾蒙蒙的街道上大雨滂沱,屋檐倾泻下的水帘声掩盖了所有的声音。

男人突然将一只手插在雨衣里,鼓鼓囊囊的下摆里似乎藏着什么。章小茜不敢去看男人的脸,将雨伞挡在两人之间,她感觉到自己的喉咙已经僵硬,连口水都咽不下去了。

“叔叔!”风雨中有人喊了一嗓子。

男人压下雨衣的帽檐,闪身进了一条狭窄的小路,如同鬼魅般消失在了章小茜的面前。

吉宇从后面追了上来:“奇怪,叔叔怎么不理我?”

“你认识他?”

“我们是邻居,刚才我就在他家的院子里等你。”

身边有了吉宇,章小茜紧张的心情稍稍缓了缓,用手向后捋了捋头发,露出了脸颊上的伤口。

“你的脸怎么了?”一直偷看着章小茜的吉宇用蚊子般的声音问道。

“噢。没事,没事。”章小茜急忙又把刘海放了下来,并且加快了脚步。一不小心,手里装舞鞋的纸袋破了。

章小茜一手打着伞,一手狼狈地俯身捡鞋。吉宇见状,抢先拾起她的鞋子:“你参加舞蹈小组了吗?”

“我是舞蹈特招生。”章小茜执意要自己拿鞋子。

吉宇垂下头,不情不愿地递还给她,在裤子上擦干了手。

“等到了学校,还要麻烦你带我去练舞室,我不认识路。”章小茜自觉有点不近人情,算是在安慰吉宇。

“对了,学校练舞室以前发生过奇怪的事情,你知道吗?”吉宇瞬间来了精神。

“练舞室能有什么怪事?”

“据说有个女同学放学后折回练舞室去拿忘记的舞鞋,因为老师下班了,所以练舞室的电源全都关了,她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下找她的鞋子。找着找着,她总觉得练舞室里好像有人在偷偷看着自己,还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但这么晚了,除了门卫室里的保安,学校里早已没有其他人了。起初以为是躲在练舞室里偷偷谈恋爱的同学,她虚张声势地说自己已经看见他们了。可是没有人回答。她察觉到墙面上的大镜子有点不对劲,便一动不动地看着镜子里自己的黑影。突然,影子动了一下……”

吉宇咽了下口水,兴奋地问道:“你猜后来怎么了?”

“后来怎么了?”章小茜一脸迷茫。

“镜子里那个女同学的影子竟然消失不见了。也就是说练舞室里的镜子照不出人影来了。那个女同学被吓掉半条命,回家后大病了一场,后来还转学了。为了这件事,学校还检查了练舞室的镜子,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镜子,大家都说是这位女同学练舞疲劳之后产生了幻觉。但有些人说,她这是遇鬼了,影子就相当于一个人的灵魂,鬼带走了她的影子,等于吸去了她的魂魄。女同学形容那个时候只感觉一阵阴风,有个红点在眼前一闪而过,人就什么力气都没有了。”

“你说的鬼就是死去的人变的吗?”章小茜问了个有些冷场的问题,但她严肃认真的表情却又是想知道答案的样子。

“应该是吧。”吉宇抚着下巴,似懂非懂地说道。

章小茜不再说话,紧锁双眉,像在思考着某种哲学命题。

吉宇原以为这个话题章小茜会感兴趣,谁知她依然一副酷劲十足的样子。吉宇讨了个没趣,不再多话。

雨幕渐渐退去,潮冷的风吹在身上,吉宇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好像出事了。”

远远看见橙蓝相间的教学楼窗口挤满了脑袋,他们的目光全聚焦在楼下围作一团的人群上。几位老师正极力将人群推离那个圈,有人在操场上狂奔着,不时传来几声尖叫。

围观的人挤在教学楼的入口处,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教导主任一脸沮丧地缓缓走下楼,浑身上下被雨水浸透,身后留下长长的一条水迹。

从人堆的缝隙中露出一双扭曲的人腿,雪白的皮肤在泥泞的土地上十分扎眼。

是双女人的脚。

章小茜仅仅瞥了一眼,整个人便如触电般抖动起来。

女人脚底月牙形的疤痕同姐姐的一样,那是当年自己坠河时,姐姐为了救自己留下的伤疤。

她没有勇气拨开面前阻挡她的那些人,去看清地上那具尸体的面容。她一次又一次地挺胸吸气,仍无法减缓剧烈的心跳。

教导主任找来一件保健老师的白大褂,盖住了尸体爆裂的头部和流出的脑浆。血腥的场面让平时冷面无情的教导主任都蹙眉侧过头去。他怒气冲冲地驱散着围观的学生们,几名顽劣的男生被他一把揪起,关进了门卫室,其他人见状,纷纷消失在他的视线范围外。

只有一个女生,背对着尸体,低头站在雨中,像是一名悲伤的默哀者。心烦意乱的教导主任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边甩着手边走向女生说道:“同学,快回到你的教室里。”

女生纹丝不动。

若不是她一只手反复摩挲着脸颊,教导主任还以为那是一座雕像。

“再不回教室,就和他们几个一样,到门卫室里罚站。”教导主任拍了拍女生的肩膀,她缓缓转过脸。

“我的妈呀!”教导主任吓得大叫起来。他看了眼地上的尸体还和之前摆着一样的姿势,这才鼓起勇气,重新观察起眼前这个女生来。

这是张几乎和死者一模一样的脸,正瞪着满是惊恐的眼睛,鲜红的血顺着脸颊淌到下巴,被雨水冲淡,化为粉红色的水滴,滴落在脚边的水洼里。

她把头扭向另一个方向,如同发现了外星生物一般,那双眼睛死死钉在了某个物体上。

教导主任不由也向那个方向看去,校门外,一个穿着黑色雨衣的男子似乎察觉到了他们两人,慌忙躲进了一片小树林,消失在朦胧的烟雨之中。

教导主任没有看清男子的脸,只注意到了男子脚上穿的是墨绿色胶鞋,和自己穿的是同一款式。

“好像哪里见过哎!”教导主任觉得男子有点眼熟。正当他暗自思忖时,身旁的女生往地上的尸体慢慢靠近,她在尸体头部边蹲下身子,伸手要去触碰那只露在白大褂外扭曲的手。

“老师!老师!”教学楼窗口里突然爆出一阵惊呼。

教导主任这才缓过神来,瞪眼喝道:“你在干什么!”

女生下意识地缩回了手,慢慢直起身子,嚅动了一下嘴角,似乎要说些什么。她眼中的光亮倏然消失,踉跄了两步,如一柄被抽了主心骨的雨伞,重重地栽倒在地。

她脸下的小水洼开始变得殷红,和她手边的雨伞一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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