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日的冬雨下得让人很无奈,湿润的空气中,弥漫些许酸涩的气息,一阵阵孤独的味道透进鼻孔。

雨渐渐平息,天空却始终未收起它阴沉的脸,将大地置于无边无际的空虚和寂寞中。

远处一列火车风驰电掣般驶来,由远至近。

一位气喘吁吁的老人眯起眼睛,遥指山坡,对孙子说:“小念,别放风筝了,快来看火车。”

把爷爷远远甩在身后的孩子,停下了步子,他那头还算不上浓密的头发,被汗水黏在了额头上,手里那只一直没有飞上天的风筝也摇摇晃晃地坠落在草地上。孩子新奇地望着那条冰凉又冷硬的长蛇,轮子摩擦铁轨的声音隆隆作响,他被这富有节奏感的声音所吸引,忍不住跟着火车跑了起来。

“小念,慢点跑,等等爷爷。”毕竟上了岁数,任凭老人如何追赶,还是被拉开了一大截距离。

孩子咧嘴大笑着,像只小鹿在草地上自由奔跑,无所顾忌地独自一人跑在前面。只听“扑通”一声,孩子跌倒在了草地上,火车也在汽笛声中呼啸而去。

老人忙跑过去,将孩子提将起来,上上下下检查起来:“小念,有没有哪里受伤?”

孩子摇摇头,眼睛直勾勾盯着草地旁的排水沟,像是发现了什么东西。

他用稚嫩的声音问道:“爷爷,这个人怎么睡在水里呀?”

老人向脚边的水沟张望,一个可怜的男人侧卧其中,背对着他们,男人裹着件湿黏的卡其色外套,两只手僵硬地背在身后,没戴手套的手有好几处皮肤龟裂了。

老人叫了他几声,对方没有应答。

“小念,你站着别动,爷爷下去看看。”

孩子点点头,也不顾掉落的风筝,往水沟边挪动脚步,小心翼翼站在沟边注视着爷爷。

“爷爷,你小心。”

老人熟练地滑下一人来高的水沟,落地时膝盖一阵酸疼,不免感慨起岁月沧桑,征服这样的水沟在他年轻时简直易如反掌。

年轻,真是一种财富呀。

对老人的身手,孙子流露出羡慕和崇拜,跃跃欲试道:“爷爷,我可以下来吗?”

“小念听话,乖乖待在上边,水沟里有水,会弄脏你的新鞋子。”

水沟里沉积着前几日的雨水,踏着泥泞的沟道,老人走到男人的头边,推了推他的肩膀,依然纹丝不动。嘴巴和鼻子附近也没有呼吸时的白雾气,老人隐约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朝他的脸探头看去,是张灰白的死人脸,看来是已经断了气。老人可惜地摇摇头,此地时常会有冻死的流浪汉,附近的居民也见怪不怪了。

只是当看见尸体被割开的喉咙时,他惊恐地睁大眼睛,被吓得倒退一步。

“爷爷,他怎么了?”孙子蹲在沟旁,一脸天真无邪。

火车驶出了目力所及的范围,整个世界变得像部默片。

老人再度看了眼那具尸体,扭曲的姿势挣扎出最后的一团绝望,融入安静的田野,消失了最后一点象征活力的生命。

老人一阵眩晕。

一定会抓住那个凶手,骏作始终这样认为,哪怕是在梦里。

太阳已完全从地平线升起,深色窗帘被阳光照得像一块发光的大荧屏。

大概是昨晚没有睡好,骏作醒来时觉得头昏脑涨。他披了件衣服走出房间,瞥见餐桌上的碗已经空了,不知秀人昨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骏作收起碗筷,来到厨房洗刷干净,开始准备自己的早饭。习惯了一个人生活,反倒摒弃掉很多很多,将体内的容量腾清,能够将毅力、精神、信仰凝结起来,倾尽全力地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手机一阵蜂鸣,传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

花桥镇西郊的田地里,一具男尸横陈在排水沟里,死者身份是花桥高中的学生,疑似他杀。

骏作想到了什么,立刻推开秀人的房门,里头只有乱作一团的被褥和满地的烟蒂,没有了秀人的身影,也不知是早上何时离去的。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又没办法阻止自己想要前往的念头,毅然地迈开了步伐。

呼吸着郊外清新的空气,寒冷的感觉侵袭着鼻腔。

广阔的天空像块大大的蓝色幕布,形状各异的大块云朵盘踞天际。人群在一望无垠的田地里格外扎眼,骏作拨开挤作一团看热闹的村民,撩起鲜黄色的警戒线,俯身穿过。

一名警察一时没认出蓄成大胡子的骏作,伸手拦住了他的去路。

骏作向他出示了证件,那名警察又错愕地看了他一眼,才勉强放行。

骏作走近水沟,俯卧的死者体型健硕,目测身高一米八出头,骏作心里的石头落了地。

卫彬正蹲在尸体旁,用一支笔拨开死者的衣袖,紧皱的眉头舒缓了些许,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

“发现什么了?”骏作戴起手套,跳下沟道。

卫彬站起身来,惺忪的眼角还粘着眼屎。“尸体是早上七点左右被一对来放风筝的爷孙俩发现的。昨天他们也来过这里,水沟里没有尸体,所以死者应该是昨晚或者拂晓前被杀害或者移尸到这里的。”

“今天星期几?”骏作问。

卫彬抬腕看了看表盘:“星期四。怎么了?”

“第二天还要上课,一个高中生为什么跑到这里来?”骏作拉紧了自己的领口。

这片天地间仅存的温暖,仿佛被这冰冷的尸体割裂成一丝丝碎片。又一辆火车从山坡上呼啸而过,一片金灿灿的麦田随风起舞,除了秀美的风景,几公里内什么都没有,对凶手来说,是天然的作案地点。

法医住在花桥镇另一边,路程稍远,送他来的警车刚一停,他就连忙下车活动起被颠麻的屁股来。

骏作灵机一动:“卫彬,叫人去看看附近的地里有没有新的轮胎印。”

尸体手腕处有被捆绑过的伤痕,他一定是被胁迫来到此处。就算从花桥镇上过来,也要花费不少时间,再加上死者身材又魁梧,凶手一定是开车到这里的。

法医和骏作打了个照面,看见他的新造型,不由调侃道:“骏作,什么时候开始走颓废路线了?”

“少废话!”骏作捶了他一拳,“快给我找点有用的线索出来。”

法医提了只硕大的工具箱,在尸体头边开始了初步的验尸工作。他熟练而又谨慎地拨弄起尸体,时而俯身嗅闻,时而蹙眉深思。

“死者生前手脚遭粗绳子捆绑,还在地上被拖行过一段时间,应该是被凶手折磨过。”

“致命伤是不是那里。”骏作在自己的喉咙上比画了一个“切”的手势。

“尸体没有发现其他致命伤,死因应该是割喉。不过伤口的形状很奇怪,没详细解剖我不能百分之百的肯定。”法医继续埋头说道,“尸斑刚刚形成,虽然尸体已经僵硬,但考虑到环境因素,死亡时间应该在四至六个小时之前。现在几点?”

“七点一刻。”

法医掐指算来:“就是今天凌晨一点一刻至三点一刻之间。半夜三更这地方一定是漆黑一片,鬼都没一个。”

“凶手可真会挑地方呀!”

“尸体上还有种味道,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法医用拳头轻轻敲着自己的额头。

在山坡上搜查的卫彬似乎发现了什么,指着地面朝骏作的方向大喊起来。

靠近铁轨的杂草坪被压出两道不明显的汽车胎印,骏作脱下手套,用两根手指捻起一撮土,用力搓了搓,干燥的尘土随风而去。

“前几天一直下雨,昨天刚停,这胎印应该是雨停之后留下来的。”骏作注意到另一片稀疏的草坪,被压歪的枯黄草根贴着泥地,表明昨晚有什么重物曾压在上面。

法医轻轻刨开一层泥土,显露出下面深色的泥块,将它举到鼻子旁,嗅过之后肯定道:“是血迹,虽然我不能确定是不是死者的血,但凶手应该就是在这里折磨死者的。这片草坪的颜色和我从死者外套上所采集到的杂草碎末也很接近。”

为了防止破坏现场,搜查人员用手慢慢除去地面上的泥土,那些被血浸透变深的泥土面积越来越大。

结束了初步的验尸工作,法医在尸体的眼睛上摆上两枚硬币,双手合十,表达了对死者的敬意之后,才允许搬运。

尸体被运走以后,围观的村民也逐渐散去,剩下少数几名也被劝退到了几百米以外。现场的办案人员只有漫无目的地进行着地毯式搜查,期望有所斩获。

骏作闭起眼睛,用力吸了一口空气,仿佛能从空气中汲取它们的记忆。夜空黑得如同紧闭的眼角,死者被百般折磨,凶手并没有堵上他的嘴,他的惨叫声湮没在暗夜的寂静和火车的咆哮中。凶手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一刀,待他断气后,解下捆绑用的绳索,把尸体蹬下山坡。在有血迹的地方撒上泥土,用脚踩实后再抹去脚印,也许他还收拾了一些折磨用的道具,消除所有的证据后开车驶离了现场。尸体落进了本不属于它的坟墓,当黎明降临,蕴含着无穷生命活力的晨露也无法唤醒他,年轻的生命如露珠般清澈而又短暂。

“有发现!”搜查人员拾到一串黑色的耳机,类似手机配套的那种。这也是今天唯一的搜查发现了。

“带回去吧。”骏作失望地指挥着搜查人员准备撤离。

“你们快来看看这是什么?”从铁轨旁传来卫彬兴奋的声音。

法医跑近一看,铁轨上沾着一排喷溅状的固体,法医作吃惊状:“小卫,快看看这东西里面干了没有。”

卫彬待搜查人员拍照取证完之后,从铁轨上剥下一块,用力捏碎。里面一片黏糊,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恶臭。

“这是什么呀?”卫彬几乎要吐,却看见法医不怀好意地偷笑起来,摸不着头脑的他又剥下一块研究起来。

实在看不下去的搜查人员善意提醒道:“他耍你呢!这是火车厕所里排出来的……”

“排出来的什么东西?”一手粪便的卫彬茫然地望着搜查人员,脑筋还没转过弯来。

众人爆发出一阵不应景的嘲笑声,在案发现场听来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骏作像个整肃课堂纪律的教授,大声喝止,笑声戛然而止。

站在远处看热闹的村民,脸上挂着梦呓似的茫然,心情跟随这起杀人案件飘飞,不留痕迹地淌过。一片破败的风筝拖着疲惫的身躯,在地平线艰难地打了个滚,凝视着世界的尽头。

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杀人狂。

“啊!我想起来了!”法医一惊一乍地喊道,“尸体上的味道是丁香花味。”

步入晚秋,和静路旁一派残花衰草的景象,夏末聒噪的蝉消匿无声,慵懒的阳光洒下点点金黄。

窗前的易理希又迎来一个晴天。在每一个晴天,郭树言都会握住妻子毫无知觉的手,轻吻她的眼睛,在回忆中追寻过去的温柔。

自从书店雇了新员工后,易理希明显感觉丈夫在家的时间多了,此时他正在庭院之中,为整片的丁香花施肥翻土。在几乎所有花朵都枯萎的季节里,丁香红色的花朵令人顿生暖意。

郭树言翻完最后一片土,把铁锹往土里一插,甩甩满脑袋的汗水,支起臂膀,碰巧和二楼的易理希四目相对,眼神交汇的一刹那,郭树言仓促地将头扭开了。

对丈夫的怀疑由来已久,易理希不止一次地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觉得眼前的男人变得很陌生,眼神中有可怕的东西存在。他像是披着郭树言人皮的另一个人,学会了丈夫的所有技能,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只是大多数时候,郭树言依然是那个如海风拂面般温柔的丈夫。

易理希长期保持同一个睡姿和坐姿的话,容易引起皮肤溃烂坏死,医学上俗称褥疮。易理希能保持完美无瑕的肌肤,全靠丈夫郭树言在无数个夜晚定时为她翻身,揉按受到压迫的部位,并将她的身体调整为好的姿势,以免关节脱臼。除了每天肌肉的牵拉和按摩,郭树言还会把妻子带到他的工作室里,为她做一次电疗。第一次实施电疗的时候发生了事故,缺乏临床经验的郭树言不小心灼伤了妻子,电疗机器的电极在妻子背后留下一个钱币大小的伤疤。也许是因为有了心理阴影,郭树言偶尔才为妻子进行一次电疗。

洗澡,是护理中最麻烦的事情。易理希全身肌肉没有一块能使上力气,一旦失去轮椅的支撑,易理希的身子便会像一摊烂泥,淤积在地面的低处,无法动弹。

于是,郭树言想出了一个办法。

在浴室的顶部安装了两个挂钩,为粗麻绳套上柔软的塑料外壳,穿过易理希双手腋下,便可将她提将起来,双脚离开浴室的地面,这样做便于为她全身涂抹肥皂,洗得也干净。

从浴室镜子里看到丈夫的裸体,害羞的易理希不禁面红心跳。丈夫为她清洗私密部位的时候,

不自觉会有生理反应。自瘫痪之日起,易理希就再未和丈夫行过夫妻之礼,丈夫时值壮年期,生理上的需要不可避免。易理希也幻想过丈夫外出寻花问柳,毫无感情地满足本能的肉欲。只是丈夫每天恪守规律地生活,从没有给她可怀疑的真空时间,这让她自觉对丈夫的怀疑很愚蠢。

丈夫很少提起书店的情况,易理希依稀记得一年以前,丈夫雇用了一位年轻的女店员,在前不久的新闻报道里出现了这位女店员跳楼自杀的消息。自那之后,郭树言变得和近来凶案频发的这个小镇一样古怪。原先只对科技讲座和纪录片感兴趣的他,异常关注起新闻事件来。他外出的时间也变得不规律,时常夜晚出门,回家后闷在工作室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多,从不让易理希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怀疑的种子破土而出,露了尖尖角。

唯一能让易理希有所联想的只有邻居夏静岚一个人。女邻居每次夸赞起郭树言来都是一副羡慕之情,他们俩还不止一次在庭院门外交头接耳。

收拾完庭院的郭树言冲了个澡,边用毛巾擦着头发,边打开电视,新闻频道正报道着西郊发现高中男生尸体的事。当那个可怜孩子的尸体出现在镜头里的时候,郭树言激动地从头上扯下毛巾,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郭树言接起电话,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电视机。

“我知道了,马上来。”

书店似乎出了什么事,需要郭树言立刻过去。

“要出去吗?”

“小狮子”开始工作了。

“嗯。书店新进的一批书到货了。”郭树言换上外出的衣服,最后看了一眼电视机,狠狠按下了电源键。

“别着凉了,多穿点衣服。”

等不及易理希说完这句话,郭树言匆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门厅外。

匆忙得连洗澡时取下的手表都忘记拿了。

郭树言发动汽车,车轮碾过满地的落叶,掀起一阵屑末。

夏静岚在电话那头惊魂未定地说,书店刚刚被人泼了油漆,还威胁说再敢有下次,就会放火烧了书店。

“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挂电话前,夏静岚问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郭树言最想知道的。

开出不远,汽车发出尖厉的“滴滴”声,像是出了什么故障,郭树言把车停在路边,找起了问题所在。

仪表盘上贴了一张黄色的便条纸,上面工整地写道:如果车子有异响,打开后备厢看看。

汽车是不久前向租车行租的,验车的时候似乎没见过这张纸条。

郭树言将信将疑地走到车后,打开了后备厢,脸上显露出惊恐的表情。

后备箱里,贴满了黄色标签纸,所有纸条上都密密麻麻写着字,有的上面写了意大利焗菠菜的做法,有的写着自己家的地址,最醒目的位置写了一句话:

汽车异响是没系安全带的提示音。

满眼鲜黄色的便条纸,像一盏警醒的大灯,看得郭树言眼睛很不舒服。他揉揉生疼的眼睛,撕下一张空白的便签,关上了后备厢。

他似乎明白了怎么回事,今天的威胁源于三个月前,发生在书店里的那起可怕事件,还没细细回忆,右脑猝不及防袭来一阵疼痛。郭树言揪住一把痛处的头发,仿佛要将这撕心裂肺的感觉扯出体外。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流去,手脚变得冰凉,每一块绷紧的肌肉都失去了知觉,有什么东西想要从欲裂的脑壳中破茧而出。郭树言紧咬牙关,后脑勺用力撞击着座椅的靠枕,不起任何作用。

他开始颤抖,害怕这番徒劳的挣扎后,自己在绝望中突然死去,于是他侧过脑袋,吼叫着向坚硬的方向盘撞去。

一下,两下,三下,直到另一种痛感变得越来越强烈,身体又回到了自己手里,郭树言这才松开手,几缕头发从指缝间飘落。

回到喧嚣的现实中,郭树言睁开眼睛,仿佛世界只剩下他孤身一人。

他在便签上重重写下“复仇”两个字,贴在了后视镜上,掉头往家的方向开去。

门厅的灯自然亮起,郭树言记不得自己为什么出门,他拨撩右额上的头发,遮盖住刚才撞出的瘀青。

“我回来了。”郭树言打起精神向二楼走去。

刚才“小狮子”还响个不停的咔嚓声,转为了郭树言冷清的脚步声。他首先看见了桌子上自己粗心落下的手表,银灿灿的表带在阳光照耀下分外刺眼,那排镌刻的英文清晰可见,角度天衣无缝地正对着易理希的视线。

“小狮子”的屏幕一片漆黑。

易理希簌簌流下大颗眼泪,寂静无声。

庭院中,一株孤独的白色丁香花,花瓣一片片慢慢凋谢,像在用生命小心翼翼说出自己的花语:你怎能轻视我的爱。

电话再度响起,一定是夏静岚打来催促的。

郭树言想说点什么,嘴唇刚形成一个“O”的口型,又合拢起来,咽下苦涩的口水,一个音节也吐不出来。

明媚的阳光打在他微微扬起的侧脸,暖洋洋的,仿佛曾经易理希的手轻轻抚过般温柔亲切。

每一个晴天,在回忆中追寻过去的温柔。

记忆却渐行渐远。

不知是谁在教室里骂了一声:吉宇是个穷鬼。

他没买课外辅导书的事情在全班传开了。每个人谈起吉宇时的眼神包含了各种情绪,嫌恶、鄙夷、同情、蔑视,仿佛不泼上一盆脏水,自己也会被当作穷鬼一样。

其实最后一排座位的日子不是想象中那样难挨,开始几天吉宇有点沮丧,伸长脖子竖起耳朵拼命听讲,不放过老师说的每一句话,生怕自己会被坐在前面的同学拉开差距。

虽然同在一个教室,远离黑板的后排犹如另一个世界,老师的目光会自动屏蔽这块区域,对吉宇积极的举手视而不见。同学们也对上课时后排传来的任何声音不加理会,坐在吉宇旁边的除了比老师还高的大个子,就是品学兼劣的学生了。这里像无人管束的自由之地,一座教导主任掌管下的监狱。

和吉宇坐在同一排的大野和司牧从不嘲笑吉宇。并不是他们和吉宇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而是懒得去嘲笑,他们也从来没有阻止过其他同学的行为。在这里可以风轻云淡地过每一天,偶尔开一个出格的玩笑,吉宇也不会憎恶他们。

有一天,班上有女生丢了钱。她上体育课之前把钱放在书包里,从操场回来打算买饮料的时候,发现钱不见了。

丢钱的女生和几个同学交头接耳一番后,似乎商量出了结果,其中一人对着吉宇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正在座位上畅游自己精神世界的吉宇,被找上门来。

“穷鬼,你是不是偷了别人的钱?”名字早就被绰号所取代,失主的一位护花使者生气地质问道。

吉宇缓慢地抬起头,看见一张怒气冲冲的脸,仿佛自己是他的杀父仇人。

“喂!我在问你话呢!”另一位护花使者上前一步,拧了把吉宇露在袖子外的手臂。

“我没偷。”吉宇挣脱开他的手,被掐处的皮肤由白变红,大拇指半圆形的指甲印深嵌其中。

“不是你,还会是谁偷的?我们班里就你一个穷鬼。”护花使者的同伴们谄媚地笑了起来。

恶言像根锋利的针,不断刺痛吉宇的神经,他无措地搓揉着自己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在心中默念:我不是穷鬼……我不是穷鬼……我不是穷鬼……竭力阻止自己沦陷进别人的侮蔑中。

“你聋了还是哑了!”护花使者变本加厉,一把将吉宇课桌上的文具全摔到地上,铅笔盒上的某个零件飞出老远,撞在墙上转了几圈,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

“你干什么!”吉宇站起来,使劲对准护花使者的胸口推了一下,对方纹丝不动。

护花使者愣了愣,看惯吉宇被欺负时忍气吞声的样子,没想到他会反抗。错愕的神情只在护花使者脸上停留了一秒钟,他意识到自己人多势众,不能在喜欢的女生面前失了面子,便向吉宇扑去。

俗话说出师有名,护花使者吼了句:“你敢打我。”权当是为自己动真格找到了理由,一记摆拳飞了过去。

吉宇躲闪不及,正中眉骨,血流如注。

“算了,算了,别打了。”失主拉住护花使者劝道,几个围观者见了红,也不再煽风点火。

“不行。我非让他把钱交出来不可。”护花使者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眼珠一转说道,“他肯定把钱藏书包里了。”

说完,伸手去夺吉宇课桌里的书包。

“不许碰我书包!”

一个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清楚,却又充满着死亡的威胁。

“松开。”护花使者指着吉宇紧紧拉住书包的手。

血滴在手背上,滑落的轨迹像一条条毛茸茸的虫子,啃噬着吉宇的心。

“妈的。”又是一记重重的拳头,把吉宇打倒在地,书包被夺了过去。

眼角被鲜血覆盖,阳光下的一切东西都染成了红色,胸膛如火炉般炙热,吉宇咆哮着冲向对方,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突然,护花使者惨叫起来,他后退两步瘫坐在地,两只手掌鲜血淋漓,惊恐万分地望着吉宇。

众人的目光移到吉宇一边,他用攥着美工刀的手背擦了擦眼角淌下的血,血顺着颤抖的刀尖滴落。吉宇瞪着通红通红的眼睛俯视地上的人,样子看起来格外吓人,他刚向前迈了一步,护花使者便狼狈地向后挪着身子,哭着乞求道:“你别过来。”

“杀人啦!”女生们一点儿不浪费高亢的嗓子,围观的人四散而逃。

这场斗殴最终引来了教导主任,手掌被割伤的护花使者被送去了学校的卫生保健室,吉宇和失主被请到了教导处问话。

看到当事者是吉宇,教导主任像是早有预料,说道:“怎么又是你呀!”语气中充满了责难,反倒对他眼角的伤情不加理睬。

总之不管谁对谁错,吉宇心里清楚教导主任总会对他严厉批评,借题发挥,在最后一排自得其乐地安顿下来,是对权势无声的抗议,这类忤逆的人早已列在了教导主任的黑名单上。

吉宇半眯着那只受伤的眼睛,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操场。教导主任询问着失主事件的来龙去脉,两个人一问一答,絮絮叨叨说个没完。教导主任像是也认定了吉宇偷钱的事实一样,挖空心思寻找有力的证据。

被无视的吉宇不经意间瞥了眼窗外,视线落在了秀人他们常聚集的一隅。接下来看见的景象,他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居然会亲眼目睹这一幕。

章小茜和秀人手牵着手,秀人亲昵地凑近她耳语了几句,两人同时开怀大笑起来。

吉宇那只伤眼竟睁得老大,连眼皮都不舍得眨一下。

花桥镇中心有家名叫“ROSE”的西餐馆,外观和内部装修完全复刻了欧洲的样式。店里灯泡不少,却灯光昏暗,店家在每张桌子上支起一根根火光摇曳、充满暧昧香气的蜡烛,将气氛烘托得颇有情调。

这里也是花桥镇最负盛名的约会圣地,西装革履的卫彬沉浸在微醺的玫瑰香中,等待着他的相亲对象。

卫彬相亲的次数,手指加上脚趾都数不过来,并且无一例外地以失败告终。这一惨痛的人生经历完全归功于他的大姨妈。

此大姨妈非彼“大姨妈”,是卫彬母亲的姐姐,但她每月来家里为卫彬安排相亲的日子,比真正的“大姨妈”还准时。

大姨妈两年前退休赋闲在家,不知怎么就爱上了帮人找对象这份光荣的使命。单身外加是嫡亲的卫彬,自然成了她手中一张必须打出去的牌。屡败屡战之后,一向在圈内以成功率而闻名的大姨妈,这一次放出了狠话,如再不成功,她将以永不涉足相亲圈来谢罪。

这次的相亲对象条件听起来很不错,身高一米六四,体重九十斤,小时候参加过钢琴比赛,现在的职业是护士,父母都是花桥镇知名医院的教授。

这么好的条件,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嫁出去呢?一定是有常人无法忍受的缺陷吧!出于职业习惯,卫彬这样想道。但又觉得心理不应该如此阴暗,便粉碎了继续想下去的念头。看了眼手表,五点五十九分,距离约会的时间还差一分钟。

店门上悬挂的风铃发出悦耳的声音,循声望去,一位年轻女子推门而入,微笑着向卫彬靠窗的座位走来。

“你就是卫彬吧!”女孩大方地打起招呼。

女孩一头乌黑的长发扎于脑后,饱满的额头下,一双细长而有个性的眼睛,微微上翘的眼角蕴含几分妩媚。她举止得当,长相甜美,而且没有迟到。卫彬心中暗暗感激大姨妈,这次第一眼的印象至少能打个九十分。

“秋淑小姐请坐,我们先点吃的东西吧!”卫彬潇洒地打了个响指,唤来了服务员。

寒暄之中,卫彬偷偷观察起女孩来,以他

多次相亲的经验,从点餐上可以看出这个女孩的性格和口味喜好。例如看着菜单不抬头征询意见的女孩较为自我,点餐数量太多或太少的理财方面或有缺失。只是秋淑交出了一份让人满意的答卷,从容自如点完了餐,细节无可挑剔。

这样完美的女孩,难道真的没有人追求吗?卫彬觉得是自己的运气来了,笑得合不拢嘴。

“你在笑什么?”秋淑饶有兴趣地问道,“我看电视上那些刑警,成天板着脸,从来不笑的。”

“那是电视剧,其实我们刑警也是人嘛!”

“我叔叔也时常这么说,你的语气和他好像啊!”

“你叔叔?”卫彬刚想追问,服务员端来了开胃菜——芝士西红柿,菜上完毕后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

他们用手拿起芝士片和西红柿片,边吃边接着聊。

“你叔叔也是刑警吗?”

“不是。他是一名法医,我家里很多亲戚都是医务工作者。”

“难道是孙法医?”

“你们认识?”秋淑有点兴奋。

“我怎么会认识他呀!”卫彬干笑着答道。

秋淑竟是孙法医的侄女,好感下降了一半。回想到铁路旁,被法医捉弄摸过粪便的手,卫彬不由放下了芝士西红柿,拿起湿毛巾用力擦拭着手指,心里泛起一阵恶心。

感谢西餐繁琐的用餐流程,服务员一次又一次送来各种菜式,才让卫彬的尴尬得以化解。

几口红酒下肚后,话题渐渐转向了秋淑的专业,她迷离的丹凤眼闪烁出兴奋的光芒,指着开胃菜的盘子说:“如果把这道菜加热一下,会很像摘除下来的脂肪组织。”

卫彬胃里一阵翻腾,心里又凉了一半,打岔道:“趁热吃牛排吧!”

秋淑用刀叉玩弄起面前的牛排,像在酝酿接下来要说的话。卫彬生怕再被倒胃口,动作麻利地切开牛排,大口咀嚼起来。

看见五分熟的牛排切口,秋淑顿时来了兴趣:“其实人肉和牛肉看起来差不多,闻起来也像。但是人肉没那么红,是浅黄色的脂肪,熟了以后肉会变成灰色……”

这下彻底失去了胃口,终于在看似完美的她身上找到了致命问题。好感再打对折,卫彬心不在焉地计算起仅存的好感是不是八分之一,一半的一半的一半……

秋淑嚅动嘴唇正打算说些什么,卫彬闭上了眼睛,脑袋飞快地运转起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以免受不了吐出来。

千钧一发之际,他的手机响了,屏幕上闪动着骏作的名字,像救世主一样从天而降。

“有紧急任务,我得先走了。”卫彬礼貌道歉后,不等她反应过来,拿起账单快步走向服务台,只留下茫然的相亲对象,呆望着还没怎么吃的一桌菜。

走到了秋淑听力范围之外,卫彬松了口气,这才接起手机。

听筒立刻传来骏作急躁的声音:“在干吗呢,这么慢才接电话?”

没等卫彬开口解释,骏作一刻不停地接着说道:“你马上回来,十五分钟后抓捕西郊杀人案嫌疑人的搜查令就到了。”

“嫌疑人锁定了?是谁?”卫彬跳上了路边一辆出租车的副驾驶座。

骏作毫不迟疑地说出一个名字。

“先生,请问你去哪儿?”出租车司机不耐烦地打断了卫彬的电话。

卫彬目光如炬,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扭头对出租车司机说道:

“师傅,麻烦你载我去和静路。”

天气终于有那么一丁点儿冷了,世界仿佛失去许多味道,像被冰过一样。

骏作蹲在易理希家的庭院里,置身于红色的丁香花中,俯身嗅闻着。与西郊尸体上的味道一样,淡淡的清香,不卑不亢。一株白色的丁香花在浓烈的红色花海里显得尤为扎眼,它根部的土刚刚翻过,邻近它的几株丁香花,枝叶都有不同程度的折断和损伤。骏作起身转了一圈,在角落废弃的施肥袋里找到了一具“尸体”,一株被折成几段的红色丁香花。显然几天之前,在这个庭院里有过一场激烈的搏斗,有人被推倒在这株红色的丁香花上,并且压断了它,为掩盖这一真相,郭树言新买了一株栽上,不凑巧的是,红色的丁香买卖完了,店主这批进货中只有白色的。

骏作在脑中臆想着犯罪过程。

他如释重负地呼出一口气,才敢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心里盘算着等会儿面对这位妻子清澈双眸时的开场白。

她的丈夫已被锁定为西郊杀人案的真凶,法医在死者指甲里找到了属于郭树言的皮屑组织,这一个决定性的证据足以让检察官和法官对有利或无利的旁证视而不见,法医这张鉴定报告使得签发搜查令一路畅通。

西郊的死者名叫冯峰,死因是被割断喉咙,死者后脑有瘀伤,应该是被偷袭造成的,由于他体格强健,凶手费了一番周折才将他制服,那场激烈的搏斗也许就是在这个庭院里,压断丁香花枝的死者才会沾了一身的花香。凶手把死者手脚捆住以后,用汽车运至西郊折磨后杀害。

死者冯峰与之前两名被分尸杀害的少年同为花桥高中的学生,这一点上,又让三起案件有了联系。冯峰是学校里臭名昭著的不良少年,绰号叫“疯子”,时常欺负弱小的同学,前两名死者正是受欺负的对象。出于直觉,骏作总觉得这三起案件之间存在某种联系,像有一根隐形的细线穿连起它们。

于是一直以先前两起案件嫌疑人身份萦绕在骏作脑海中的“郭树言”三个字,成了头号怀疑对象的名字。骏作提议将皮屑组织与郭树言的DNA相比对,不曾料想匹配度竟高达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之后采集到的郭树言所租汽车的轮胎印,也与现场发现的相同。

排除了郭树言不是凶手的各种可能性之后,骏作才踏进这个庭院,自己带来的不是一纸搜查令,而是一颗链球,砸进这座白色的房子,粉碎随处可见的幸福后,留下残酷的巨大黑洞。

一片丁香花瓣被风卷起飘向远方,骏作的心微微抽痛了一下。

“怎么不进去?”姗姗来迟的卫彬轻轻从后面撞了下骏作。

骏作从自己的思绪中缓过神来,看见衣着光鲜的卫彬,打趣道:“你小子今天穿得人模狗样的,又去祸害哪家的姑娘了?”

“别提了!”卫彬解开衬衫领的扭扣,叹道,“这辈子我和牛排的缘分算是到头了。”

“相个亲,关牛排什么事!”

“这事改天和你细说,搜查令呢?”

“就等你来了。”骏作朝庭院外路边的几辆车打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和卫彬两个人进去就行了。

嫌疑人郭树言不在家里,他的汽车没在车位上。骏作从郭树言书店的店员手里拿到了他家的备份钥匙,礼貌地敲了几下门之后,用钥匙打开了锁。

易理希造型特别的轮椅让他们吃了一惊,接满电线的屏幕上突然显示出:

“警官,您好。”

没有料想易理希会和自己打招呼,骏作机械地回了句您好。

“是你在说话吗?”卫彬有点不敢相信,指着轮椅上的屏幕问道。

咔嚓咔嚓的跳字声,骏作目不转睛地盯着跳出的每个字符。

“它叫‘小狮子’,能够帮助我说话。”

“太神奇了吧!原来这就是‘小狮子’。”卫彬在之前的调查中早有耳闻,他走向轮椅,近距离观摩起这部让人称奇的机器来。

“卫彬,你去房间里看看。”骏作别有用心地支走卫彬,将搜查令举在易理希的面前,致歉道,“对不起,您的丈夫涉嫌一桩杀人案,只是例行公务搜查您家。”

易理希听罢,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形成一道忧伤的弧度。

“其实我们还没有确凿的证据,可能凶手另有其人。”骏作故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显得底气不足的样子。

在睫毛一个细微的颤抖后,“小狮子”开始了工作。

“警官,您还记得第一次来问我的问题吗?”

骏作捋着下巴的胡子,遥想与易理希的初次见面,还是桂花盛开的季节。

“那时候是来询问您有没有看见抛尸的可疑人员。”

“我看见了他的样子。”

屏幕上黑色的字体,显得分外坚定。

“您还能认出他来吗?”骏作收起了搜查令,不希望易理希因为它而撒谎。

“我认识他。”

骏作急忙拿出记事本:“请您告诉我他的名字。”

突然,卧室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卫彬惊慌失色地跑了出来,充满惶恐的眼神求助般望向骏作,招着手说道:“你最好来看看房间里面的东西。”

骏作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一只脚刚跨进房间门,才想起易理希还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转身看去,“小狮子”屏幕上赫然三个大字:

“郭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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