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雾气还没散尽。

因是达官贵人们居住的地方, 街道上的声音也不嘈杂,没有那些走街串巷四处叫卖东西的小贩,透出一种富贵的清净来。

一排一排看过去, 都是煊赫的宅邸。

将军府侧门前面,季恒已经候有一阵子了。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天蓝长衫,头发用木簪簪了起来, 看着一丝不苟。分明不过而立之年, 面上却已有了重重的风霜之色。

两袖都垂着,但一阵风吹来时,右边的袖子却随风漂摆起来。

没有右臂。

六年前大理寺失火之时, 这一条手臂便被头上砸下来的房梁给砸断了,若非街坊邻里好心,将他送到了回生堂,及时断臂医治,只怕性命都堪忧。

只是即便保住了性命, 又怎样呢?

从此家破人亡, 前途尽毁。

季恒是个书生。

读了二十多年的书, 为的不过是科举场上, 一朝出人头地, 他日为人父母官,再为这大好江山社稷献上一份力。

可没了右臂, 身有残疾, 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六年来, 他看遍了人世间的炎凉,从京城回到江南,再无往日风光。为求生计,竟至于浪荡青楼妓馆, 为名妓写词谱曲,以得温饱钱粮。

本以为,这一生便如此碌碌了。

谁能料想,在希望已经消无之际,竟还能迸现出那一线的光芒来?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想象他在杏花深巷里得闻科举改制消息时的心情。

那一天才下过了雨。

有刚留头的小丫头,采了杏花,行走在巷子里叫卖,两头都是秦淮有名的青楼。那声音清清脆脆的,引得不少楼里的姑娘探头出来看。

他无动于衷,行尸走肉一般,揣着写好的新词准备去花月楼。

可没想到,还没等跨进楼里,后门便直接打开了,花月楼头牌烟晚姑娘身边的侍婢满脸喜色与兴奋地冲了过来,抓住他便高兴地叫喊起来。

“科举改制啦!季公子,科举改制了,你又可以参加科举了!”

刚听见这句话的时候,他根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

几乎以为自己是在梦中。

直到那婢子拽着他,直接将他拽到了楼前,又叫了烟晚姑娘出来同他说,他才在一片近乎眩晕的恍惚中知道了此事的原委。

明面上都说官员不能招妓,但真忍得住的又有几个?

烟晚身为花月楼的头牌,色艺双绝,自是有不少的入幕之宾。江南学政纪伯勋便是其中之一,昨夜留宿花月楼,偶然对烟晚提起的。

烟晚细细一问,才知道这消息。

这不,一大早送走了纪伯勋,便连忙叫身边的丫鬟去通知他,将这好消息告诉他。

江南欢场里这几年,他到底还是结了不少善缘的。

几个相熟的姑娘拿出自己的体己,笑着为他凑足了盘缠,还为他安排了酒宴送行,这才一路又回到了京城。

结果船才一靠岸,就早有人等着,想聘请他当先生了。

不仅是当先生,还是给几个女子当先生。

这些年来,季恒接触的都是江南的名妓,倒也并没有别的男子那般轻视女子。只是心存疑惑,什么大户人家,竟要请他来给自家的小姐当先生?

于是一问,得了答案,却几乎立刻就愣住了。

那一身精干的男子笑着回答他:“京城武威镇国大将军府上,要教的是府上两位年纪不大的小姐。”

将军府!

季恒又怎可能没有听过呢?

六年前大理寺失火烧了大半条街之后没半年,大将军薛况就出了事。当时他便觉得,那一年的大夏,笼罩在一片阴云中。

可那时也不过仅仅是听闻罢了。

“将军府”三个字,再一次进入他的耳朵,便是前些天了。

科举改制啊。

这样的大事,有关其前后的因果,早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谁还能没听说过大将军夫人的名字呢?

此次改制能促成,起因都在她的身上。

为了让薛大将军那名有腿疾的庶子有个谋生之法,她竟大胆向皇上进言,想要为此子开特例,允许其参加科举。

可特例哪里是好开的?

朝廷上由此引发了一场前所未有的论战。

最终,隐居小六年才回到朝堂的顾家大公子顾觉非力排众议,竟然在论战中驳倒了一干反对的大臣。

包括他父亲顾老太师。

科举改制之事,由此推行。

对天下正常的读书人来说,改制之事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无非是多了几个人竞争而已;可对那些身有残疾之人而言,却无疑开启了一扇希望的大门。

纵使身有残疾,也可从此路,青云直上!

天下士子,从此开始,才是真正的“天下士子”!

是否出身高门,是否肢体健全,都不再成为衡量一个人的标准。能衡量他们的,只有“才能”二字!

季恒可以拒绝这京城任何一位达官显贵,可又怎么会拒绝将军府呢?

一纸诏令。

他的人生因此回归了正轨,抬头再看青天白日之时,才终于觉得有了点色彩。

人站在这侧门前,即便是两边看守的仆役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他空荡荡的袖子,他也半点不在乎。

人在阶上,站得笔直。

通传的人方才已经进去了,这会儿急匆匆的从门里跑了出来,额头上都见了汗。

“季公子,里面请,夫人让您先往中堂,她随后便到。”

是潘全儿。

他才禀过了陆锦惜,得了回复,便急忙忙来引季恒了。

季恒略一欠身,道了声谢:“有劳了。”

“您请。”

潘全儿哪敢受他的礼?忙一躲避过,挂了满脸的笑,一摆手,请他先往里面走。

将军府内,历来简单朴素。

缺少几分书香世家的雅致,却自有一股浑然的大气味道。

绕过影壁,穿过前院栽种着青松翠柏的中庭,便到了堂上。丫鬟早已经备好了茶,待潘全儿引人一坐下,便将茶水端了上来。

季恒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当年他连中三元,以江南考场的解元扬名,也受到过诸多达官贵人的邀请,进出过许多奢华的府邸。

所以坐下来之后,他并未四处乱看,连摆在桌上的茶水都没动。

过了约莫半刻,外面便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是陆锦惜来了。

季恒一下抬首起身,一下便看见了一名身着鹅黄春衫的女子。

她头上是温婉的半月髻,光洁饱满的额头上则缀了一串简单的珍珠抹额,白玉似的耳垂上挂着深绿的孔雀翡翠耳坠,竟是光彩而明艳。

清雅是莲出水,芙蓉天然未雕饰。

若非她的确做妇人打扮,季恒或恐以为她是哪家的闺中小姐。

“季公子,久候了。”

带着一点笑意的嗓音,透着一种奇怪的甜暖味道,更不要说这一刻脸上绽开的些许浅笑,竟有一种如水似的温柔婉约。

季恒都怔了一怔,接着才反应过来,连忙躬身行礼:“在下季恒,拜见夫人。”

“还请公子不必拘礼,请坐。”

陆锦惜也是头一次见季恒,因时间仓促,只略略打整了一番,好在底子好,又不是出去见什么情郎,所以也不是很要紧。

她请季恒起身,之后才坐到了堂上的主位。

丫鬟将她的茶端了上来。

她端了起来,也请季恒用茶:“今年的新茶还没上,只有去年的信阳毛尖,也不知先生您喜欢什么,所以估摸着江南那一带的口味给您备了。”

“夫人客气了。”

季恒从未接触过陆锦惜,往日只听说大将军夫人陆氏性情懦弱,六年前薛况出事的时候,便常听人说大将军去后,寡妇只怕难熬。

可今日一见,才知道传言不实。

眼前的陆氏,身上未有半点深宅妇人应有的局促,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透着一种从容的味道。

分明进退有度,长袖善舞。

对方对他如此客气,反倒让他有些受宠若惊。

季恒只有一只手能用。

那茶水端上来是盖着的,他只能先揭了茶盖,放到一旁,再端茶起来喝。

陆锦惜看了一眼,心里面便道了一声“可惜”。看这季恒面上虽有风霜之色,却是模样周正,一表人才,即便缺了一臂,也不影响半分风采。

她想起先前潘全儿说的话,眼见对方喝了一口茶,将茶盏放下了,才开口道:“将军府这边的情况,想必潘全儿去请您的时候,已经说过了,我也就不多赘述。季公子能答应教养我那两个不成器的姑娘,实在是将军府之幸事,也是她们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只是方才潘全儿也说,您特来将军府一趟,是为了谢我。这话我可不很明白了,不知是有什么事?”

“夫人做了这样大的一件事,都未有半点感觉吗?”

季恒倒没想到她对此一无所觉,有一些惊讶。

只是抬首注视陆锦惜片刻,竟起了身来,对着陆锦惜一揖到底!

“季先生!”

陆锦惜有些惊讶,忙让左右扶他起来。

“我一深宅妇人,哪里当得起您这般大礼?您可是朝廷科举出身的举人,前途无量,可莫要折煞我了。”

“夫人当得起的。”季恒终是慢慢地一笑,“单单这科举改制之事,便是开我朝之先河,前所未有,也让无数与季某一般身有残疾之人,得了几分希望。季某能再参加科举,都是因为您当日向皇上进言。恩同再造,季某焉能不感念于心?”

……竟是因为这个。

陆锦惜倒是有些没想到。

她怔然了片刻,才一下笑出声来:“季先生这可就是谢错人了,诚如您所见,我不过就是个将军府的孀妇,从头到尾也就是对皇上提及此事罢了,又怎当得起你如此大礼?真要谢,一该谢当今圣上英明,二该谢如今的理蕃堂顾觉非顾大人深明大义,力排众议。跑来谢我,可是南辕北辙了。”

“夫人不必过谦。”

季恒胸有丘壑,岂能不知道其中的深浅?朝堂上的事情,他虽然已经许久没关注,可这件事的头尾却看得很明白的。

“有因才能有果,夫人在此事中是何作用,您心里比季某清楚。季某今日到来,也不过为向夫人表个谢意。天下如我一般的士子,都该谢您的。”

有的事情,没有人提,便不会有人去做。

若没有陆锦惜为薛廷之先去向皇上提此事,又在武官们的游说上下了功夫,此事如何能成?

他固然要谢皇上,谢顾觉非,可陆锦惜也是该谢的。

话没有说得很明白,但陆锦惜是能听懂的。

她只注视了季恒半晌,终于还是慢慢地勾唇一笑:“人都传季先生当年才名,仅次于顾觉非。若非遭逢大理寺失火一案的变故,当年的探花人选,还未可知。如今一见,到底名不虚传。”

“夫人这却是谬赞了。”

提及顾觉非,季恒的神情却有了几分变化,想自己确与顾觉非是同年的举人,在江南时也认得他,可要说能与他相比,那是痴人说梦。

“顾大公子才名,天下仰慕,季某虽不差,却也难及他十之一二。”

得。

敢情又是一个吹顾觉非的。

陆锦惜忽然觉得有些牙疼,生出几分任性的想法来,一点也不想接这一位解元季恒的话了。

只是季恒对此却半点没有察觉。

他甚至恍惚了一下。

想起了顾觉非,也想起了当年那一场烧掉大半条街的大火,更想起了火后的黎明,那一道伫立在大理寺门口,久久没有动过的身影。

季恒至今都记得。

他守在父母已经冰冷的身体旁边,浑然感觉不到手臂的痛楚,周围还有官兵把守,谁也不能出去。

但那个时候,偏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守在大理寺附近的官兵,在这个人来了之后,走自动地散开了道路,像是退开的潮水一般。

大理寺卿李述满头的冷汗。

他听到有人说话:“大公子,失火之事,下官实在不知。那几个人,那几个人,都被毒杀……”

然而来人并没有听他说话。

他只是沉着脸,一步步踏过了那些焦糊的废墟,似乎是站不稳就要倒了,可偏偏一步接着一步,一步接着一步,站到了大理寺衙门早已烧得不成样的门口。

然后抬起头来,看着里面,也看向这半条街的狼藉。

周围还有哭声,叫喊声。

也有差役的呼喝声。

还有没灭去的大火燃烧的声音,伴着断壁残垣倒塌的声音,冷寂中有一种荒凉的嘈杂,不似人间,反像地狱。

季恒认得,那个人就是顾觉非。

后来大理寺失火一案被断成了一名录事不小心打翻了烛台,导致了火灾,事后次日便在家中上吊,畏罪自杀。

大理寺卿李述引咎辞官,再未入朝。

人人都以为这是一场惨烈的意外。

可如今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六年,季恒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想起顾觉非站在那一片焦黑的大理寺衙门前时,隐忍又沉默的背影。

那绝不是一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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