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莽的原野上, 一片衰草尚未出绿。

料峭的寒风从黎明的天幕下吹过。

涿州城兀立在距离京城仅二三十里的黑暗之中,犹如一只即将苏醒的恶兽,趴伏在大地的轮廓里。

薛况坐在城北大营的营房里面, 在点亮的油灯下,有崭新的白布,蘸着醇烈的白酒, 一点一点将剑上的污渍擦拭干净。

一道道狰狞的疤痕盘在他的肩颈之间。

即便是外面穿着一层白色的中衣, 也无法将那吓人的轮廓遮掩。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十余年来在外的风霜砥砺,让他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甚至对一切将要降临的危险和突来的变故处之泰然。

即便, 是顾觉非这重重的算计。

可这于他又有什么根本的妨碍呢?

该做的事总是要去做的。

也正是顾觉非这一步一步的逼迫,让他更清楚、更深刻地看明白了自己,还有着一颗不甘也不愿的野心!

野心,何曾有过什么不好?

不好的从来都是没有野心,或者野心与能力不相匹配。

“将军, 三军已阵列在前, 整装待发!”

一名年轻的将军披甲按剑而入, 躬身下拜时已经陈明城中兵力准备的情况。

但薛况没有回应。

这年轻的将领便有些疑惑地抬起了头来, 只看见这一位昔日在百姓眼中一如神祇的将军, 侧脸被那昏黄的灯光照着,勾勒出几许坚毅的线条, 竟是根本没向他看一眼, 只是专注地擦着那一柄剑。

不是什么名传天下的宝剑, 也不是什么千金难得的洪庐剑,只是一把很普通的、精锻的三尺长剑罢了。

只是这剑并没有戏文里写的那么飘逸。

它是沉重的,挥舞之间都能给人以巨大的压迫力,是一柄已经跟了他有近二十年的老剑。

他不说话, 那将领也不敢打扰。

等了有小半刻,才看见他将白布放下,长剑收入了鞘中,而后披着那沉重的盔甲,提上了剑,大步往外行去。

此时天光方亮。

整肃的队伍已经在城门外等候,城下修建有高高的营台,包括蔡修在内的多位下属都已经在旁边等待。

在看见薛况到来时,所有人齐齐拜下!

“拜见大将军!”

三万人齐聚,都拥有着强健的体魄。

他们粗豪的声音如洪流一般汇聚到一起,伴随着身上甲胄兵器的撞击声,一道高高地冲上了云霄。

薛况大步走上了营台。

历经过风霜砥砺的手掌按住了身侧的剑柄,沉冷的目光从无数将士的身上扫过。

有片刻的沉默,但很快,凝实浑厚的声音便已经远远地传了出去。

“薛某半生戎马,为国鞠躬尽瘁。”

“在过去的日子里,诸位或慕我名,或随我战!杀的都是狼子野心的异族,打的都是保家卫国的硬仗!”

“可今天!我薛况,是要谋反!”

全军一片安静。

日光从地平线上奔涌出来,为阴暗的天际涂抹上一片璀璨的亮色,照得城墙上下原本打着的火把都暗了下来。

每个人脸上的神情,都各不相同。

但一样的,是此刻忽然鼓噪起来的、热血与恐惧一起在身体里贲张的战栗!

同样的话,他们之前已经听过了。

就在昨夜,就在薛况任由萧廷之从眼皮子底下返回了京城之后!

“昨夜,尚有五万人与你并肩而立!今天,站在你身边、将与你浴血的将士,只剩下三万!”

“刀剑无眼,战争无情!”

“我薛况什么也不能许诺给你们,只有此时此刻、此人此心,一腔不平的热血!”

“铮——”

那跟随了他大半生的长剑,骤然拔i出!

冰冷的寒光从他坚毅的面容上一照而过,然后投入了下面三万双眼睛里,化作无数直冲清霄的杀气!

薛况的声音,却比这无数奔腾的杀气,更为凛冽:“王侯将相本无种!生是赤条条一介普通人,死也不过荒草坟头上一抔黄土!你我生来,从不该为人隶为人奴!今日举事,但求这天地间公道义理二字,后世史家当记今日之事,引与万民为诫!为此昭昭之天理,我辈血性男儿,虽万死——不足惜!”

虽万死,不足惜!

无数的儿郎,已被这一番话点燃了心中热血,在这一刻,只与他一道高扬了手中刀枪剑戟,奋力地嘶吼出来!

“万死不惜,万死不惜!!!”

雄壮而威武的声音,远胜于薛况自己的声音,在这天地间回荡,传遍了旷野,仿佛能撼动整座城池!

烈性的战酒端了上来,众人豪情饮尽。

只把那空了碗盏一摔,任由心底万丈战意奔涌,随着那嘹亮的号角吹响,悍然开拔!

京中的顾觉非,候他已久。

方少行与刘进稳据内外两城,飨过了士卒,布下了周密的陷阱与防守,严阵以待。

巳时末,薛况兵临城下!

至此,这一场终将被后世载入史册的变乱,终于拉开了帷幕,在昔日繁华、今已空空的京城上演。

鲜血从城外五里处的山野,洒到了京城各处的街道。

刀戟与甲胄碰撞,马蹄向血肉踩踏,三万的叛军与四万的禁军交战到一起,沾血的利箭飞了满天……

日夜的交替,无法置换膨胀的野心。

没有人愿意认输,没有人敢于退却。一旦选了一条路,就要从此走下去,走到底!

生不能改,死亦不能!

在史家的笔下,这一场变乱仅持续了两日夜,就已经分出了胜负,比任何一场发生在边关的战役都要迅疾、猛烈,可在今时今日所有的亲历者所感觉来,却如昏沉沉的天幕一般漫长,不知何时会止休……

正午的日落下,换来一夜朔月。

陆锦惜根本睡不着。

外面远远的都是刀剑喊杀之声,偶一安静,也持续不了多久。太师府里留守的侍卫分作了三班,日夜轮换,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

最初的几个时辰,还不时有一点关于战况的消息传回来,可一入了夜,城外的进攻越发猛烈起来,所有的消息便都断了。

既不知外面的情况,也不知自己明日的死生。

后园的小亭中,陆锦惜已经枯坐了很久,只睁着眼看那没有星月的夜空,听着外面传来的各种各样的声音。

一开始她还想要从中猜测出一点什么。

可现在这万般的声音进入耳中,也不过在脑海里停留片刻,便一点痕迹也不留下地散去了。

桌上还摆着一桌的残酒。

是她睡不着,想要喝一点,让自己好睡一些,让人给摆上的。可喝到这杯盘狼藉境地,她整个人竟也还是清醒的,半点睡意都没有。

萧廷之远远从另一头走过来的时候,看见的便是这一幕:桌上酒壶酒盏歪倒,穿着一身浅淡月白锦袍的她,粉黛不施,面颊却微微酡红,被酒意浸过的潋滟的眼眸,只注视着那夜空,沾了醇烈酒液的唇瓣像是沾了露水的花瓣一样明艳姣好。

于是他控制不住地走了过去,走到了亭中去,走到了她身边去。这一时间,脑海中甚至都还没考虑好自己要说什么。

可陆锦惜已经察觉到了。

她转过来看了他一眼,那眼底既没有什么对所谓七皇子的尊重,更不存有半点不该有的情愫,只是淡淡。

“七皇子殿下也睡不着吗?”

陆锦惜的脑袋有一点昏沉,但思维还是清晰的,说出这话的时候声线也平稳,就像这满桌的酒不是她一个人喝的一样。

“坐吧。”

将要考虑的话,转眼就不用考虑了。

萧廷之坐了下来。

微冷的空气里飘来隐约的香息,可这一刻,他竟然分不清这是陆锦惜身上的暗香,还是这翻倒在桌的酒液的醇香……

“世事也真是奇妙,死的薛况没死,死了的七皇子也没死。薛况回来谋反,庶子也摇身一变成了七皇子。”

陆锦惜的目光落在他这一张脸上,左看右看也没觉得与卫仪或者卫太傅有太多相像之处,跟更不觉得与那个被顾觉非一剑砍了脑袋的倒霉皇帝萧彻有什么相同。

于是旧日那一点疑惑,便不合时宜地浮了出来,让她开了口:“我却是很好奇,你或恐不知道,当日金泥轩遇到,老太师也看见了你,还认出了你来。可你也不是没上过朝堂,进过翰林院,往日都没旁人认出你来,怎么就在那一天,偏偏认了出来?”

顾承谦去世的消息早传开了。

萧廷之也说不清自己在听见这消息的时候,心里面到底是痛快居多,还是迷惘居多,只觉得昔日的仇怨忽然都在这一刻了结了个干净,反而空落落的。

那种复杂,竟比往日更甚。

当年永宁长公主以谣言煽动四皇子谋逆,顾承谦身为太师却为权衡顾卫两家,选择了站到永宁长公主这边,趁势逼杀了他的母后。

其时卫太傅手无兵权,无能为力。

一朝的太傅啊,竟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横剑倒在血泊之中。

于是只留下他一个懵懂不知事的幼童,在刀光剑影里哭喊。他不多的记忆里,留存着卫秉乾对这些变乱之臣的痛斥,含着血泪的痛斥。

他跪下来磕头,希望能留自己外甥一命。

心慈手软的顾承谦,与卫秉乾同僚多年,且手中又是这样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犹豫再三,也未能下得去手。

最终,他用匕首挑断了他的脚筋,只为身有残疾者即便还活着,他日也无法入仕,更无法继承皇位。

只是顾承谦没想到——

彼时的七皇子,体弱多病,生生挑断脚筋这般残忍的痛苦,已让他承受不住,片刻后便没了气。

萧廷之的记忆,也在那一刻的剧痛里中断,再醒来的时候,一双年幼的稚眼所见,已经是京城赫赫有名的回生堂了。

他们怎么可能想到他还活着呢?

毕竟他是他们亲眼看着没气的。

所以即便这些年来他都活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甚至已经回到了京城,可也没有一个人怀疑他的身份。

至于方才陆锦惜所言……

萧廷之莫名地笑了一声,只将悬挂在自己腰间的一物解了下来,摊放在掌心:“若那一日,顾承谦真认出了我,凭的约莫是此物了。”

那是一枚精致的玉埙。

仅有三寸长,两寸宽,上面雕琢着规律的孔洞,用一根碧色的锦绳系了,躺在他的掌心里。

陆锦惜伸手,拿起来看。

她微凉的指尖不经意地触碰到了他的掌心,让他的手指在刹那间轻微地一蜷,但紧接着又意识到什么,悄然地握紧收回。

萧廷之不动声色地打量她。

陆锦惜却是仔细地看着掌中这一只玉埙,于是很约略地想起来,这东西自己竟也是见过的,昔日就放在萧廷之书房的案头上:“原来这许多的隐秘和真相一直都放在我眼皮子底下,可我却偏因不知,所以视而不见。埙,七皇子萧埙,老太师果真是该认出来的……”

轻轻地一声叹,她又将这东西递了回去,放在了桌边上。

萧廷之重新将它拿了起来。

可是这一次却没重新挂回自己腰间,而是看了许久,按指于上,轻轻地凑到了唇边。

埙的音色,乃是朴拙抱素,空灵悠远,向有悲意。

此刻吹奏起来,倒是应了景。

轻柔和缓,哀伤幽婉,听得陆锦惜想起了远远近近,好多、好多、好多的事。

她微微地闭上了眼,轻靠在身后冰冷的石柱上,似乎是酒意终于上了头,醉了,也困了。

埙曲不知何时,已悄然停止。

萧廷之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落在她憔悴了许多的轮廓上,心底却骤然生出了一种让他为之一痛的心疼与记恨。

这样的夜里,她没有睡下,还在这里喝酒,既不是为这大夏的万里山河担忧,也不是为这满城拼杀的将士担忧,她只是……

在为顾觉非担忧。

那个被薛况视为强敌的男人,那个在金銮殿上逼娶了她的男人。

他知道,这并不仅仅是心疼与记恨,还是一种让他为之烧灼也为之痛苦的嫉妒。这样的情绪,驱使着他,让他在这样一个极为微妙、又极为微醺的时刻,朝着她靠近。

每靠近一分,心跳便剧烈一分。

在他过往二十二年压抑又隐忍的人生里,从未有过如此奇妙又激烈的体验,隐秘的甜蜜与危险的紧张。

陆锦惜于他而言,就是远远近近能看着却无论如何也摘不到的诱惑,让他饱尝着为少年的绮念所折磨的痛苦……

终于是近了。

萧廷之俯身埋头,靠近了他,那微微颤抖的唇瓣也轻轻贴上了那柔软的、沾染着酒香的唇瓣。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也醉倒了。

可仅仅是下一刻,忽然睁开的双眼,投射而出的目光,却一下如刀剑上晃过的白影一般,让他一下清醒了……

她没有睡着。

于是他所有想要藏起来的那些不可见人的心思,全都毫无防备地在她面前摊开,让他陷入了一种狼狈的窘境。

然而窘境过后,却是一种突如其来的冲动,猛烈地让他自己都拦不住。

他抓住了她的手,用那种隐忍而热切的目光注视着她,在这样一个称得上是“僭越”的夜晚,将那注定不会为人容纳的感情宣之于口——

“陆锦惜,我喜欢你。”

在话音落地的这一刻,萧廷之甚至感觉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的欢愉,仿佛终于能正视自己一切的想法和欲念,于是也获得了一种巨大的勇气。

这种勇气,让他说出了更多。

“我知道你并不属意于我,可你先嫁给了薛况,后嫁给了顾觉非,先嫁给了当朝的大将军,后嫁给了当朝的大学士!你要的不就是荣华富贵吗?为什么不能考虑我?他们能给的,我一样能给!便是他日你想当皇后——”

“啪!”

冰冷的一个巴掌落到了他的脸上,打断了他下面将要说出的一切不合时宜也一点都不动听的话。

萧廷之捂了脸看着她。

陆锦惜平静地回视,从座中起身,转身离开之前,只漠然地提醒:“你知不知道,现在我一句话,能让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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