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搭了一趟出租车和两趟公共汽车去了考文城。在第二趟公共汽车上,我看着周围的乘客,真想对着他们所有人宣布:我要去见大卫·塞尔兹尼克了。下车的地方离塞尔兹尼克电影公司还有两个街区。

电影公司是一栋威严堂皇的乔治王时代风格建筑,面朝华盛顿大街。我一眼就认了出来,因为大卫·塞尔兹尼克每部影片的片头中都会出现这栋楼的身影。

我急忙走了进去,一位女士端坐在办公桌后面。我说:“我约了塞尔兹尼克先生的秘书。”到现在,我至少是快要见着大卫·塞尔兹尼克了。

“你叫什么?”

“西德尼·谢尔顿。”

她在办公桌里面翻了翻,拽出一包厚厚的东西,“这个给你。”

“哦,我还以为能见着塞尔兹尼克先生呢……”

“不行,塞尔兹尼克先生可是个大忙人。”

那么说,我要等以后才能见到大卫·塞尔兹尼克了。

我拿了那包东西离开大楼,往六个街区以外的米高梅公司跑去,边跑边想着我的计划。这个计划的灵感来自跟西摩的一次对话,那次我们说起了他的前妻希德妮·辛格。

你后来又见她了吗,西摩?

没有。她去好莱坞了。她在米高梅找了份工作,给一个女导演当秘书,叫多萝西·阿兹内尔。

我打算找希德妮·辛格帮忙。这可是一个很悬很悬的赌注,不过我现在已别无选择。

我走进米高梅公司大堂,跟端坐在前台后面的警卫说道:“我是西德尼·谢尔顿。我想见希德妮·辛格。”

“希德妮……哦——多萝西·阿兹内尔的秘书。”

我赶紧摆出熟门熟识的架势点了点头,“没错。”

“她在等你?”

“是的。”我非常肯定地说。

他拿起话筒,拨了分机号,“西德尼·谢尔顿想要见你……”他又语速很慢地重复了一遍,“西德尼·谢尔顿。”过了片刻他又说道,“可是她说……”

我呆立在那儿。说可以,说可以,说可以啊。

“好吧,”他放下听筒,“她在等你,230房间。”

我的心脏终于恢复了跳动,“谢谢你。”

“坐电梯上去吧,就在那边。”

我坐电梯上了二楼,急急忙忙地穿过走廊。希德妮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另一头,我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办公桌后面坐着。

“你好,希德妮。”

“你好。”她的声音里没有一丝的热情。我忽然想到了西摩跟我讲的另外几句话:她对我恨之入骨,还说再也不要见到我。我现在会受到怎样的礼遇呢?她会请我坐下吗?肯定不会。

“你来这里做什么?”

哦,我只是过来让你给我当一下午的义务秘书。“嗯——嗯,说来话长。”

她看了看表,站起身来,“我要吃饭去了。”

“不能去!”

她瞪着我,“我不能去吃饭?”

我深吸一口气,“希德妮——我——我遇到麻烦了。”我把整件事情原原本本地讲给她听,从我在纽约的惨败经历开始,讲到我雄心勃勃打算成为一名编剧,却连电影公司门卫那一关都过不了,又说到了今天一早大卫·塞尔兹尼克的来电。

她静静地听着,我讲完之后,她抿紧嘴唇,“你接受了塞尔兹尼克的任务,就是因为你指望我会花一下午的时间帮你打字?”

是一次痛苦的离婚。她对我恨之入骨。

“我——我没抱这个指望,”我说,“我只是奢望能……”我觉得呼吸困难,我这么做真是傻透了。“很抱歉打扰你了,希德妮。我无权向你提出这个请求。”

“对,你是没有这个权利。你现在有什么打算呢?”

“我去把这本书还给塞尔兹尼克先生。明天早上,我就回芝加哥去。不过还是得谢谢你,希德妮。你能听我把话说完,我就感激不尽了。再见。”我开始向门口走去,心中充满了绝望。

“等一下。”

我回转身。

“这对你非常重要,是吧?”

我点点头,伤心欲绝,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把这包东西打开来看一下。”

我一下还没能领会过来,于是说道:“希德妮……”

“别说了。给我看看那本书。”

“你是说你会……”

“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疯狂的事情。不过我钦佩你的意志。”她脸上头一回露出了笑容。“我打算帮助你。”

我忽然如释重负,不由莞尔而笑。她在翻着那本书。“这书很厚。”她说。“你怎么能指望能在六点前写出梗概来?”

问得好。

她把书递还给我。我扫了一眼扉页,很快就对这本书的大致情节有了概念。一段没有结局的浪漫史,塞尔兹尼克显然很喜欢拍这类故事。

“我们要怎么弄?”希德妮问。

“我把书略读一遍,”我说,“搞清楚一段情节,我就口述给你。”

她点点头,“试试看行不行吧。”

我在她对面坐下,开始迅速地翻页。十五分钟之后,我对整个故事就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随后我开始略读全书,看到跟情节发展有关的内容就口述给她。我一边说她一边敲字。

时至今日,我还是不知道希德妮为什么会同意帮我。是因为我莽撞地陷入了一个无法摆脱的困境,还是因为我当时看起来确实很绝望呢?这个问题永远都没有答案。我所知道的就是,整个下午,在我飞速翻书的时候,她都安坐在办公桌前,默默地帮我敲字。

时间过得飞快。希德尼说:“已经四点了。”可是我们还只弄了一半。

我加快进度,讲得也更快了。

等我口授完三十页的梗概、两页的摘要和一页的评论时,正好是差十分六点。

希德尼把最后一页纸递了给我,我感激地说道:“以后如果有需要我效力的地方……”

她微微一笑:“请我吃一顿午餐就行了。”

我吻了她的脸颊,把那些纸跟书装进信封,然后冲出了希德妮的办公室。我一路跑着回到塞尔兹尼克电影公司,到那里的时候离六点只差一分钟了。

前台坐的还是那位女士,我对她说:“我的西德尼,我要见塞尔兹尼克先生的秘书。”

“她一直在等你呢。”她说。

我快速穿过走廊,心里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我在哪儿读到过,塞尔兹尼克本人就是从米高梅公司的审稿人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那么说我们倒是很有些共同话题可以聊聊的。

塞尔兹尼克会聘我当专职审稿人,我会在这里有一间办公室。最后我会告诉纳塔莉和奥托我在为塞尔兹尼克工作。

我来到他秘书的办公室。我进去的时候,她看了看表。“我正担心你来不了了呢。”她说。

“没有问题。”我用无所谓的口气说道,然后把那包东西递给了她,她大致翻了一下。

“干得漂亮。”她递给我一个信封,“里面是十美元。”

“谢谢。我随时可以写下一个梗概——”

“抱歉。”她说,“我们的专职审稿人明天就回来了。塞尔兹尼克先生通常不用外面的人。事实上,我们是忙中出错才找你的。”

我咽了口唾沫,“忙中出错?”

“是啊,你并不在我们的固定审稿人名单上。”

那么说,我是不可能成为大卫·塞尔兹尼克的手下了。我们不可能闲聊他当审稿人的岁月了。这个忙乱的一天是开始,也是结束。那样的时刻,我应该是沮丧透顶,但是很奇怪,我却挺高兴的。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等我回到格蕾丝家,那帮家伙都在等着我。

“你见到塞尔兹尼克了吗?”

“他长什么样?”

“你要去他那儿工作了?”

“今天下午很有趣,”我说,“非常有趣。”然后我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

我看到床边桌上的巴士票。这张票是一个失败的象征,意味着我得回到衣帽存放处、药杂店、停车场去,得回到我自以为已经远离的生活中去。我已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我拿起车票,竭力克制住了要将票一撕两半的冲动。我怎样才能转败为胜呢?总会有办法的,总会有办法的。

办法终于有了。我给家里打电话,是纳塔莉接的:“你好,亲爱的。我们都等不及要见你了。你都好吗?”

“我很好。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们。我刚刚给大卫·塞尔兹尼克写了个剧本梗概。”

“真的啊?太棒了。他对你好吗?”

“好,好得不能再好了。这仅仅是个开始。这里的大门已经为我敞开了,纳塔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只是多需要几天时间。”

她毫不迟疑地答道:“好的,亲爱的。回家的时候告诉我们一声。”

我不用回家了。

第二天早上,我去车站,把奥托寄给我的那张票换成了钱。剩下的时间,我给所有大电影公司的文学创作部门写了信。

以下是信里的部分内容:

应大卫.O.塞尔兹尼克本人的要求,我刚刚帮他写了一本小说的梗概,现在我有时间写更多的剧情梗概……

两天后,开始有电话打过来了。先是20世纪福克斯,然后是派拉蒙。福克斯要我给一本书写梗概,派拉蒙则是一个剧本。每写一个故事梗概,价格五美元到十美元不等,因其长度而异。

每家电影公司都有自己的专职审稿人,只有在这些专职人员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们才会找外援。我一天只能写一本小说的梗概,这当中我要做的事情是:去电影公司拿书,回到格蕾丝的公寓,看书,打出梗概,然后再送到电影公司。每周我平均能接到两三个电话。我没空再去找希德妮了。

为了再增加一点微薄的收入,我打电话给一位从未谋面的先生。开车来加利福尼亚的路上,薇拉·凡恩提到过他。他叫戈登·米切尔,是电影艺术科学学会技术部的负责人。

我在电话中提到了薇拉·凡恩,跟他说我想找一份工作。他非常地热情,“正好,我这里有件事情很适合你来做。”

我激动极了,自己居然可以进入这个久负盛名的学会工作。

第二天,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你这个电话打得正是时候。”他说。“你晚上到这里来上班,在放映室看电影。”

“太好了。”我说。“我的工作呢?”

“在放映室看电影。”

我疑惑地看着他,于是他接着解释道:“学会正在对影片的保存方法进行测试。我们用不同的化学材料包装一部电影的不同部分。你的工作就是坐在放映室里,记下每部影片放映的次数。”随后他又带着歉意补充道:“恐怕一天只有三美元。”

“我接受。”

我看了一遍又一遍的第一部电影是《活了两次的男人》,很快我就记下了片中的每一句台词。就这样,晚上我没完没了地重复看同一部电影,白天则在公寓里等电话。

1938年12月12日,决定命运的一天,我接到了环球公司的电话。我刚刚给他们写完一个故事梗概。

“是西德尼·谢尔顿吗?”

“是我。”

“今天上午可以来公司一趟吗?”

又有三美元可赚了。

“好的。”

“请去陶恩森德先生的办公室。”

艾尔·陶恩森德是环球公司的编审。我到了环球公司之后,有人领我去了他的办公室。

“我看了你给我们写的故事梗概,写得非常好。”

“谢谢。”

“我们需要一位专职审稿人。你愿意来吗?”

我要是上前吻他会不会冒犯到他呢!“愿意,先生。”我说。

“薪水是一周十七美元,我们这里一周上六天班。你的上班时间是九点到六点。周一开始上班。”

我往希德妮的办公室打电话,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然后请她吃饭。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哪位?”

“我找希德妮·辛格。”

“她不在。”

“那她什么时候会回来?”

“不会回来了。”

“什么?您是哪位?”

“我是多萝西·阿兹内尔。”

“哦。您有她的新地址吗,阿兹内尔女士?”

“她没有留。”

我再也没有见过希德妮,不过我永远忘不了自己欠她的情。

环球公司出产B类电影,于1912年由卡尔·拉姆勒“老爹”创办。这家公司的节俭是很出名的。几年前,

公司找到一位西部片大牌明星的经纪人,想请这位大牌出演一部低成本影片。

经纪人笑了,“你们请不起他的。他一天要一千美元。”

“没问题,”环球公司主管信誓旦旦地说道,“我们可以一天付一千美元。”

影片的主角是一位蒙面大盗。影片开拍的第一天,导演带着那位大牌在不同地点拍了无数个近景镜头。收工的时候,他们跟他说他的戏份已经完了。后来他们找了一个小角色,让他戴着面具拍完了整部片子。

周一上午,我第一次登堂入室于电影公司,心中充满了好奇。我穿过假的西部小镇、维多利亚风格的房屋、旧金山和纽约的街道,感受着那种神奇的魔力。

艾尔·陶恩森德交待了我的工作职责,就是仔细看成打的默片剧本,从里面挑出那些值得改编成有声电影的。几乎所有的剧本都没什么价值。我还记得有一句描写恶棍的台词,至今记忆犹新:

他的眼里有一袋金子。

老爹拉姆勒统领之下的环球公司非常地亲切、随意,不会给人任何的压力感,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

现在我每周都能收到一张工资支票,可以按时给格蕾丝房租了。我每周六天去公司报到,每次经过片场时都难抑那股兴奋之情,在这里每天都有许多梦想被人创造出来。我知道这仅仅是个开始。我在环球公司是一名审稿人,不过我可以开始自己创作,然后把作品卖给公司。我写信给纳塔莉和奥托,告诉他们我现在一切如意。我在好莱坞有了一份永久性工作。

一个月之后,老爹拉姆勒把环球公司卖掉了,我跟所有人一起失业了。

我不敢跟纳塔莉和奥托说实话,因为他们肯定会坚持让我回芝加哥。而我深信我的未来就在这里。我必须再找一份工作——什么工作都行——直到重返电影公司为止。

我查阅报纸的分类广告。有一则广告吸引了我的目光:

招聘宾馆电话总机操作员

无需工作经验

周薪二十美元

布朗特酒店

布朗特酒店是好莱坞大道旁边的一家高级酒店。我到那儿的时候,空荡荡的大堂里只有经理一个人。

“我是来应聘总机操作员的。”我说。

他打量着我,“我们之前的操作员刚刚辞职了,需要马上有人接班。你以前操作过总机吗?”

“没有,先生。”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把我领到一张台子后面,台子上是一张巨大的、看起来很复杂的电话总机操作面板。

“坐下吧。”他说。

我依言坐下。总机操作面板上有两纵列插头和大约三十个插孔,每个插孔对应酒店某一个房间的电话。

“看到这些插头了吗?”

“看到了,先生。”

“它们两两一组,一个在上一个在下,下面那个叫姊妹插头。面板亮起时,你把前面那个插头插进插孔中,来电者就会告诉你他要接哪个房间,然后你就把姊妹插头插进对应的房间号,再转动这个按钮把电话转进去。就这样。”

我点点头,“挺简单的。”

“我给你一个月的试用期。你上夜班。”

“没问题。”我说。

“现在就开始吧。”

经理说得没错。操作总机控制面板非常简单,几乎就是一项机械化作业。灯闪的时候,我就把第一列的插头插进插孔,“请接克里曼恩先生。”

我查一下旅客名册,克里曼恩先生住在231房间,我把姊妹插头插入对应231房间的插孔,按下接通房间的按钮。就这么简单。

我有种感觉,操作总机控制面板只是一个开始,我还可以晋升到夜班经理,接下来也许是总经理,因为这是一家连锁酒店,所以我能升到多高的职务还很难讲。我会以内行的身份写一个有关酒店经营的剧本,卖给某家电影公司,然后顺理成章地回到我梦寐以求的行业。

我已经上了两个晚上的班了。这天凌晨三点,有一位客人拨通了总机,“请帮我拨纽约。”

他把号码给了我。

我拔下房间的插头,拨通了纽约的号码。

铃响六下之后,一位女士的声音响起,“你好。”

“我帮您把电话转过来,”我说,“请稍等。”

我拿起接通房间的插头,盯着面板犯了愁。我不知道刚才到底是哪位客人拨通的电话。我看着面板上那些插孔,希望能够灵光闪现。我知道那位客人的房间在面板上大概哪片区域。我开始往那片区域的房间拨电话,希望能把那位客人找出来。我一共吵醒了十二名客人。

“我帮您接通了纽约的电话。”

“我在纽约没有熟人。”

“我帮您接通了纽约的电话。”

“你哪根筋搭错了吧?现在可是凌晨三点!”

“我帮您接通了纽约的电话。”

“弄错了,白痴!”

早上,经理来上班的时候,我跟他说:“昨晚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我……”

“我听说了,我可不觉得这事儿有趣。你被解雇了。”

显然,我没有当连锁酒店经理的命。我该另找他途了。

有一则广告招聘兼职汽车教练,我得到了这份工作。大多数的学生都很恐怖:红灯对他们来说什么也不是,他们似乎总是搞混刹车和油门,个个神经兮兮、活像群睁眼瞎,或者干脆就是打定主意要自杀的。每次去上班,我都觉得自己命悬一线。

我给不同的电影公司做兼职审稿人,前提是他们自己的审稿人忙不过来了,就这样我总算是没有神经失常。我为20世纪福克斯公司写了好些故事梗概。这家公司的编审是一位年轻有为的纽约人,叫詹姆斯·费希尔。

有天傍晚,他打电话给我:“你明天有空吗?”

“有空。”又可以赚三美元了。

“十点钟你来见我吧。”

“好的。”也许这是部重头书。那就是十美元。我的钱包已经又很瘪了。

我到他办公室时,费希尔正在等我。“你有兴趣到这里来上班吗?”

我几乎语无伦次了,“我——我很有兴趣。”

“那你被聘用了。周薪二十三美元。”

我终于重返演艺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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