犹他州里奇菲尔德小镇,四面为门罗山所环绕,人口六千五百。小镇主街上有一家舒适的宾馆。按照指示,我们这些学员在宾馆办理了入住手续,随后又回到大堂里。我们一共有十四个人。在大堂等了三十分钟以后,一位身着制服、个子很高、满脸沧桑的人走了进来。

他扫了我们一眼,“都办理好入住手续了吗?”

大家齐声答道:“是,长官。”

“很好。我是安德森上尉,是你们的总教官。这里去机场有十五分钟路程,每天上午会有一辆大巴来接你们。晚上好好睡一觉吧,这是很有必要的事情。”

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早上,一辆军车载着我们去了机场。机场比我想象中的要小得多。

安德森上尉正在那里等我们。“跟我来。”

他往旁边一栋房子走去,我们也跟了过去。这栋房子现在改成了学校,房间都成了教室。

我们坐下后,安德森上尉说:“你们要接受的是六个月的飞行课程,”他顿了一顿,“不过现在是战时,所以我们要在三个月之内学完这些课程。你们要上地图课、空气动力学、气候学、航空学、跨国飞行计划和动力学,还要掌握莫尔斯电码和降落伞打包的技术。每门课都分别有一位教官。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长官。”

我们的第一堂课是空气动力学。课上了一个小时。快下课的时候,教官说:“我把空气动力学课本发给你们。你们的课后作业就是一到二十章的那些作业,明天上课前完成。下课。”

我翻了一下课本。每一章后面都有一长串的问题。看来我得很晚才能睡觉了。

接下来的一堂课是航空学。一小时后,快下课时,教官说:“课本发给你们,完成一到十五页的作业。”

我们面面相觑。这样的作业可是够繁重的。

第三节课是动力理论。这门课非常专业,我记了很多的笔记。终于快要熬到头了,教官又开口了:“你们的课后作业是阅读课文,完成一到一百二十页的作业。”

这真是让人忍俊不禁。这些堆积如山的课后作业根本没办法完成,我们的课还没上完呢。最后一堂课是降落伞打包——这可真是件复杂又乏味的工作,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漫长难挨的一天之后。

安德森上尉说过,这原本是六个月的课程,你们要在三个月内学完,现在我们终于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了。按我看,为了完成作业,每一位学员肯定都熬夜到了凌晨四五点。

每一天都是同样的日程安排。上完课之后,我们还要去机场熟悉各自的飞机。我要飞的是派柏-卡布飞机,这是一种螺旋桨飞机,教官和学员并排而坐。

我们来这里的目的都是学飞行,可是我们的课后作业如此繁重,每天都得撑到凌晨三四点才能完成,搞得我们都巴不得飞行课能推迟,好让我们有时间完成作业。

我被安排为安德森上尉的手下。第一次上飞机前,他看着我收拾好降落伞,背到身上。随后我们上了飞机。

他说:“仔细观察我的每一个步骤。”

我看着安德森上尉动作娴熟地让飞机升入空中。“你必须记住很重要的两点。第一点是旋转,你的头要随时保持转动,要眼观六路,看看是否有其他飞机向自己靠近。第二点要牢记的是协调速度和高度,这样你才不会有撞机的危险。”

我们不停地往上升,我发现机场完全为群山所环绕。等我们攀升到七千五百英尺的高度时,安德森上尉说:“现在我们要转圈了。”然后飞机开始迅速盘旋着往下降。这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问题,我晕机。

安德森上尉嫌恶地看着我。我窘得面红耳赤。

第二天,我们练了失速和四叶式立体交叉,我又晕机了。

降落之后,安德森上尉说:“你今天吃早饭了吗?”

“吃了,长官。”

“从现在开始,你在午餐之前不要吃东西。”

这就意味着我从头天晚餐到第二天下午一点半之间什么也不能吃。

从安德森上尉第一次让我自己控制飞机之后,晕机的感觉彻底离我而去了。从那以后,我开飞机的时候都能全神贯注,那种感觉美妙极了。

我每周都给待在格蕾丝公寓的理查德打电话,也打给纳塔莉和马丁,告诉他们我一切都好。一切进展顺利,我信心满满地告诉他们,我就要成为二战的王牌飞行员了。

有天理查德打电话来,“告诉你一件事儿,西德尼。我参军了。”

我的心脏忽然停止了跳动。他太年轻了——然后我才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小男孩了。我说:“理查德,我为你自豪。”

一周后,他去了海军新兵营。

训练过程中,安德森上尉经常会突然关掉引擎。

“你的引擎熄火了,谢尔顿。赶快紧急降落。”

我低头看了看,没有地方可以降落。不过看他的神色,我知道他可不要听这样的解释。我慢慢地下降,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降落地点。

我正要准备降落,安德森上尉却又打开了引擎,“好了。升空吧。”

有一天,安德森上尉说:“你可以独自高飞了,谢尔顿。”听闻此言,我兴奋不已。

我点了点头,系好降落伞包,第一次独自一人走进了机舱。另一组飞行员正在看着我,我将飞机滑入跑道,很快就升入了高空。那种感觉可真是让人心醉神迷,一种自由的感觉,一种挣破地球束缚、飞向一个新世界的感觉,一种不再晕机的感觉。

我升到了六千一百英尺的起落航线高度,把日常的例行操作演练了一遍。

我得到的指令是在空中停留二十分钟。我瞟了一眼手表,是时候给那些人秀一秀什么叫完美的降落了。我推了一下操纵杆,开始下降。我能看到底下那帮人,他们都在机场上等着看我降落。

降落有一套固定的程式。多高的海拔对应什么样的速度,教官已经反复地教了我们无数遍。离地面越来越近了,我看着高度计,突然意识到自己对现在应该用什么样的速度并不清楚。而且,我学到的所有飞行知识突然之间全部离我而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慌乱之下,我把操纵杆推了回去,让飞机升高,以免坠机。我竭力去回忆海拔对速度的公式,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降落的时候,一个错误就能让我机毁人亡。我在高空一圈一圈地盘旋着,心惊胆战地思索着对策。我想到过跳伞,可是我知道部队是不容许损失任何一架飞机的。但是我也不能一直待在这上头,总得要降落啊。

我再次开始下降,徒劳地想要记起接近跑道时该用什么速度。下降到一千英尺,速度为六十英里每小时……三百英尺,速度五十英里每小时……我的速度是不是太快了呢?我绕机场盘旋三周,离地面越来越近。五十英里每小时,是太快还是太慢呢?我深吸一口气,就用这个速度往下冲了。

飞机落到地面,弹了起来,再次落回地面,再次弹起,最后终于停稳了下来,我把操纵杆推回去,拉下制动闸,战栗着下了飞机。

安德森上尉当时正要到镇上去,看到这一幕后赶忙跑回到机场。我下来之后他就冲了过来。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他责问道。

我大汗淋漓,“我——我不知道。下次我……”

“不是下次。现在就上!”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现在?”

“没错。回到飞机上,再次起飞。”

我想他肯定是在开玩笑。

“快去。”

他是认真的。我知道有句格言,“从马背上摔下来,赶紧再爬回去”。安德森上尉显然认为这句话同样适用于飞机。他这是让我去送死。我看着他的眼神,决定还是不争辩为好。我回到飞机上坐下,控制着呼吸。如果我死了,那就是他的错。

我滑向跑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在盯着我的飞机。

我又飞上去了。我尽量让自己放松,全力以赴回忆我学过的关于速度、高度和飞行角度的知识。突然,感谢上帝,我的脑子又清醒了。我又一次在空中逗留了十五分钟,这一次却已经胸有成竹。我完成了一次近平完美的降落。

我走下飞机时,安德森上尉冲我吼道:“好多啦。明天再来。”

接下来的飞行训练非常顺利。不过,在集训快要结束的时候,有一天的经历却让我难以忘怀。

那天早上,在我起飞之前,安德森上尉说:“西德尼,有预报说这个方向会有一股强风暴。你一定要密切留意,要是看到风暴来了,就赶紧降落。”

“是,长官。”

我升空,爬升到既定的高度,然后开始绕着群山盘旋,一遍又一遍地演练转圈和熄火。这个方向会有一股强风暴……风暴来临时,赶紧降落……要是我进入风暴区域,找不到地方降落会怎样呢?我的眼前闪现出一个新闻标题:“飞行员身陷风暴区域”。

这条新闻会通过广播和电视播报。全世界都会屏气凝神,密切关注这位年轻学员能否安然脱身。在我下方的机场挤满了救护车和消防设施。我沉湎于这个白日梦中,为自己面对这个巨大灾难时表现的英勇而沾沾自喜。突然间,天空变得十分阴沉,因为我的飞机已经进入了风暴中心。我变成了睁眼瞎,周遭全是阴森的乌云。我根本无法看到机场和身边的一切,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四面八方都是险峻的山峰,而我随时都有可能撞上其中的一座。我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感。机场是在我前方、身后,还是在我的侧面呢?

飞机开始被风吹得上下直打晃。出现在我白日梦中的那个新闻标题即将成为现实。为了避开周围的山峰,我开始兜起了很小的圈子,摇摇晃晃地逐渐往下降,尽量让飞机保持在原来的安全区域里。下降三十英尺之后,我看到了机场。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下方观望。

我降落之后,教官怒冲冲地走了过来。

“你怎么回事?我告诉过你要留意风暴的。”

“对不起。您说过的,长官。风暴来得悄无声息。”

在抵达里奇菲尔德整整三个月之后,我获得了空军飞行胸章。

安德森上尉把我们召集在一起,“你们接下来就可以接受多引擎飞机BT-19和DAT-6的飞行训练了。可惜,高级飞行学院目前都已经满员了。所以你们要保持待命状态,随时都可能会有名额下来。你们不用留在这里等,不过你们需要给中士留个电话,保证白天晚上都能找得到你们。一旦高级飞行学院有名额下来,我们就会马上跟你们联系。祝大家好运。”

我脑子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本·罗伯茨。我想,我可以去纽约等。我在曼哈顿一家宾馆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把电话号码留给了中士。我有个预感,自己一到纽约就会收到归队通知。

我跟同学们告了别,当天下午就搭上了前往纽约的飞机,准备去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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