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长篇谜语,谜底终于在青楚心里揭晓,不需要求证,她和周晋彼此心照不宣。青楚需要的是时间,来决定自己以什么样的态度应对未来出现的各种可能性,或者等待,看周晋以什么态度应对。一向对自己方方面面很有把握的她,突然对眼前处境失去把握,她不知道爱情能否在未卜的命运中得以幸存?为让周晋做出符合自我意愿的非受迫性抉择,让她清晰透彻、一眼见底看到他的内心,以决定如何善后爱情以及所爱的人,青楚决定协助他息事宁人。

“小样,周晋是为救我,被麦冬用刀扎伤的,我前晚被绑架了。”

“啊?天!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是我让周晋编个理由骗家里的,他受伤就咱仨知道,别告诉别人。”

“为什么要瞒着大伙?”

青楚没回答。

“对不起,当我没问过好了。”

周晋脱离生命危险后,青楚回家面对家人,女儿归来让杨怡喜极而泣。

“快让妈看看,你是不是全须全影,没伤着哪儿吧?”

“是全的,姥、妈,我好模好样回来了。”

“你吓死妈了,我就你一个宝贝闺女。”

“乖,什么事也没有,啊。”

情绪平复后,接下来的问题才最考验青楚。

杨怡:“青楚,是你让周晋编瞎话骗我们的?不报警也是你的意思?”

“对,麦冬没想伤害我,让我和周晋通过电话,是我让他安抚你们的,别怨他。”

“我们没怨,毕竟他把你救回来了,可昨天他始终没给我们一个满意解释,就是究竟为什么不报警?”

“妈,我和他非常了解麦冬,我们都知道报警解决不了问题,甚至会使犯罪升级,一旦报警,我的人身安全反而得不到保障。”

“你是律师,惩治犯罪依靠司法机关,面对一个下毒伤害周晋、又绑架你的暴徒,为什么要私了?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不管公了私了,周晋首先要确保我安全,结果他用自己的方式把事态平息了,还让我平安归来,这不就达到目的了吗?”

“那以后呢?问题最终怎么解决?对方能就此罢休吗?”

“周晋试图努力说服他去公安局自首,甚至愿意帮助证明对方犯罪中止,尽量寻求双方和解。”

“那这次绑架你们不追究了?”

“由周晋来决定。”

“被绑架的是你,为什么全部由他来决定?对一个疯子、暴徒,周晋干吗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们容忍就是对他的纵容。”

“无论周晋怎样解决,我都相信他会处理好。”

认真倾听、态度谨慎的郎心平抛出一个关键问题:“青楚,麦冬到底拿你要挟周晋满足他什么条件?”

“他逼周晋承认自己是伤害郁欢的凶手。”

杨怡:“荒谬!不是他你让他怎么承认?”转念一想,“不对呀青楚,麦冬一出狱就没完没了纠缠过去,就是再偏执,也该有点道理吧?”

青楚理屈词穷,但她坚定不移地撒谎:“没人比我更了解,没证据显示周晋有嫌疑。”

“那麦冬为什么认定是他?是不是你和我们太单纯,把这事想简单了?”

“妈,周晋有能力处理好这件事,也有能力保护我,今天他做到、也证明过了,我无条件信任他,你别跟着掺和了。”

“我掺和是为你好!你那么聪明,心里难道没产生我这些疑问?为什么不问他?要么是装糊涂,要么就是跟他串通好一起蒙我们。还有周晋人呢?怎么不露面?昨天他亲口答应我们:把你带回家后坦白一切,怎么这会儿连人影也不见?”

“公司有急事,要他去处理。”

“什么急事比这个还重要?他是故意回避、不敢面对我们吧?我要重新考虑你和他的关系,周晋这人深不可测,背后不定藏着多少鬼呢。”

“妈,我和他的关系是我的事,不需要你重新考虑。”

“你最大优势就是比一般女孩子理智,怎么这会儿突然感性起来了?女人一感性就容易丧失原则立场、丧失自我,你可别混同于一般女人,犯这种低级糊涂。”

“我就是一般女的!”

自己的任性执拗出乎青楚预料,这时她变成没理没据、死不悔改的钱小样。杨怡呼唤的理性,是青楚平时身体力行的行为规范,方方面面她也这样要求自己,为什么遭遇爱情,理性就会从女人身上绝迹?不管形而上还是形而下,所有女人概莫能外。

忐忑不安的杨丽红在医院门口拦截青楚:“我来问问周晋情况怎么样?”

“刚脱离危险。”

“谢天谢地!你们报警了吗?”

“没顾上。”

“打算报吗?”

“这由周晋来决定。”

“赵律师,我在你面前谈不上什么面子,麦冬最后那下太冲动了,我没法替他请求你们原谅,但是……真对不起。这回我们欠你们,让我们怎么偿还都行,你看是钱还是别的什么……”

“我什么都不需要,就要周晋平平安安。”

“我也希望他平安,那样麦冬罪就能小一点。你能不能在周晋面前美言几句,替麦冬求求情,他不一直坚持化解吗?这回我绝对相信你们有诚意,求他大人有大量,放过麦冬,保证以后再也不骚扰你们生活。”

“为什么非让周晋付出这么大代价,你们才肯相信他的诚意?”

“这回真是我们错了!”

“是否追究由周晋决定,我不能替他做主。”

青楚扬长而去,杨丽红更加忐忑,她不知道周晋将如何裁决麦冬,现在他俩命运掌握在对方手中,失去自主,任人宰割。需要周晋裁决的又何止一个麦冬?恩怨貌似有结局,但尘埃没落定,他要裁决的首先是自己,然后是和青楚的爱情。要安宁,还是要保全?两者之间是否非此即彼,得到一个,就必将失去另外一个?

周晋一苏醒,青楚就出现在他视野里。

“你来了?”

“昨晚睡得好吗?伤口疼不疼?”

“那点疼不算什么,家里问你什么没有?”

“问了,我解释清楚了。”

“能解释清吗?”

“我尽量。”

“阿姨姥姥她们信吗?我觉得自己已经失去她们信任了。”

“我信你,永远都信。”

“青楚,你一直没有报警?”

“没有,手术前你交代我别告诉任何人,我理解这里面包括警方。”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那样交代吗”

“你和麦冬的问题,最终该由你自己决定如何解决,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周晋心领神会,他和青楚心照不宣,不需要非把话说出来。他知道她奉献虔诚等待,等待自己展现给她一个什么样的爱人?是否能匹配上她的爱情?周晋迫切等待身体康复,等能走出病房,就是他裁决自己的时刻。

似乎改变不了屡屡忙碌而无果的宿命,小样即使把自己变成在四边形里疾驰的陀螺,人也胜不了天,她单薄的胳膊,掰不过现实粗壮的大腿,方奶奶病情每况愈下。

高齐对她坦陈现状:“方奶奶小脑再次出血,波及脑室,血肿严重,出现脑疝,情况危险,必须尽快手术。”

“情况怎么突然变这么糟?”

“脑出血治疗过程中发生多次出血、情况反复很常见。”

“开颅手术要全麻,手术创伤大,奶奶这么大年纪,能承受住吗?”

“难以预料,一旦实施开颅手术,就要最坏打算,也许未必能下手术台。”

“那怎么办?做还是不做?”小样六神无主。

“还可以采取一种保守方案,注射甘露醇脱水,降低颅内压,但连续使用甘露醇,肯定损害肾脏,老年人肾功能差,万一水排不出去,仍可能危及生命。”

“那就是说:做不做手术都很危险?”

“应该由方宇来做这个决定,能不能想方设法让他来趟医院?我也怕有个万一,他再见不着老人家面了。”

“你让我替他申请出狱探亲?”

“如果有可能的话,否则我怕他留遗憾。坚强点小样,生老病死在所难免,方宇不在,我们尽量帮他多做一点。”

以人为本的司法系统网开一面,方宇获准出狱,在狱警押解下前往医院探视奶奶。

小样站在病房外的走廊里翘首企盼,望着方宇用一件外衣裹住被手铐铐住的双手,在两名管教一左一右看押下,走到自己面前。这是他俩几个月以来第一次没有玻璃墙阻隔,伸手可触对方,呼吸相闻。小样贪恋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紧紧抱住方宇身体,呼吸久违的味道。

“奶奶怎么样了?”

“清醒一阵、迷糊一阵,告诉她你这两天可能会来,她每次醒来第一句话就问:方宇不会来过又走了吧?”

“我现在能进去看看她吗?”

方宇走进病房前,被身后管教叫住:“等等。”管教上前,把他手铐打开。

小样对特赦的自由感激涕零,冲管教深鞠一躬:“我替奶奶谢谢你们。”

方宇来到病床前,老太太像有心灵感应,一下醒了:“大孙子,终于把你盼来了。”

“奶,监狱领导知道你病情,特意批准我出来看看,给你加油打气。”

“回去替我谢谢他们。趁你来,赶紧交代交代,我怕万一……”

“您说吧,我听着。”

“奶这辈子没什么放不下的,唯一没了的心愿,就是不能亲眼见着你俩结婚,小样成方家孙媳妇。”

小样脑子一热,决定挥别单身:“奶,要不就现在,我俩当你面把婚结了。”

方奶奶毫无防备:“啊?我还没和你父母碰过面呢。”

“我私订终身,自己做主。”

“那我也什么彩礼都没给你预备呢。”

“我不要彩礼也嫁。”

方宇赶紧怂恿:“奶,甭拘泥那些老礼儿,我欠小样的多了去了,不在这一点半点,咱先把她诳进家门再说。”

“你们真愿意满足我?那敢情好!说结就结,奶就等这天呢。”

接下来是操作问题,方宇一筹莫展问小样:“怎么结呀?”

小样茫然摇头:“我没结过。”

俩人义无反顾投入婚姻,却不知道怎么个投法。这时高齐从后面把手伸到俩人中间,摊开掌心,上面托两个用彩纸编的指环,现场炮制。

高齐:“我来主婚,第一步,交换戒指。”

方宇、小样笑纳大礼,一人拿起一个纸环。

他紧握她的手:“我不帅、本事不大、挣钱不多、背一身债、又犯过错,但你愿意嫁给我吗?”

她回答并反问:“愿意!我不漂亮、会点京剧护理、才学会速记、连累你背一身债、还为我犯错,可你愿意娶我吗?”

“愿意!”

他们为对方套上纸环,甜蜜对视,笑中有泪。

高齐宣布:“在场没人反对你俩结合,批准结婚!”

两人转向奶奶报喜:“奶奶,我俩是已婚人士了。”

“好!好!奶能合眼了。”

“您别呀,好像我俩弄这出,就为盼您合眼似的。”

“对呀,不能合,我又想起一个心愿没了。”

“什么?”

“我还要抱大重孙子呢。”

“啊?”这要求未免强人所难,小样为难:“这个一时半会儿办不到。”方宇批评奶奶:“您有点得寸进尺的意思。”

“所以奶奶决定不合眼了,要喝粥!”奶奶喜笑颜开,神志异常清醒,仿佛顷刻康复,方宇信以为真。

欢乐短暂,终须离别,方宇喂完最后一口食物,细致地给奶奶擦净嘴角,放下碗勺,不得不说:“奶,时间差不多,我该走了。”

“走吧走吧,管教通情达理,别给人家添麻烦。”老人眼神留恋,手却摆得干脆,口是心非。

“您想着抱大重孙子,拿出掰扯一毛菜钱的劲头,咬定青山不放松,等我回家。”

“我咬,我等。”

方宇往门口倒退,走得依依不舍,奶奶眼里含泪、脸上带笑,挥手告别。

也许还有最后的机会,小样追出病房,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住方宇:“奶奶没事了,交给我,你放心回去。”

方宇没法抱、没法抚摸小样,只能在她耳边轻声说:“爱你,老婆。”

“我喜欢这职称。”

短暂自由的方宇被监狱收回。当晚方奶奶病情急剧恶化,肾脏衰竭,抢救无效,撒手尘寰。唯一一个可以一起思念、一起守候方宇的盟友没了,小样分外孤独,从此在情感上自己要孤军奋战。

周晋刚能直起上身坐在床上,就交代青楚:“有件事需要你帮我做一下,给杨丽红打个电话,让她来趟医院,我有话对她说。”

青楚问都不问他要对杨丽红说什么,她只等待、观望,看他怎么做。

杨丽红一刻也不耽误赶来:“周晋叫我过来说什么?”

“不知道,跟我来。”

走向病房时,杨丽红瑟缩在青楚身后,为即将下达的判决令诚惶诚恐。

“周晋,她来了。”

“杨丽红,麻烦你过来一点,我不能大声说话,怕撑破伤口。”

杨丽红期期艾艾来到床前:“你还好吗?”

“还好。”

“我替麦冬说这话显得有点轻,对不起。”

“他是不是担心害怕又躲起来了?不管你用什么方式,给他捎个话:我还是决定不报警。”

这是杨丽红梦寐以求、不敢奢望的大赦,她语无伦次:“谢谢、谢谢……”

“请你告诉麦冬:什么时候赎罪都不晚,面对比逃避更能拯救自己、拯救爱的人。”

“我一定把话带到。”

“那句话还作数:什么时候决定去公安局,来个电话,我陪他一起去。”

“周晋,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不管谁对谁错,这次我替麦冬感谢你。”杨丽红挂着重生的眼泪,鞠躬离去。

她出门后,周晋把脸转向青楚,去捕捉她表情:“你反对我这么做吗?”她对他含泪摇头,“那我就心安了。”

青楚泪光闪动,把周晋紧紧揽在怀里,她知道这是他给麦冬最好的判决,但同时,她也预感到这不是句号,事情远远没有终结,他终究会给自己一个裁决,当周晋完成裁决,他们的爱情还有保全机会吗?

每天沉默寡言、拒绝交流、行色匆匆的青楚,让迫切掺和女儿生活的杨怡无可奈何,只好想出歪门邪道。这天青楚前往医院,和每次不同,这回不是独自,身后杨怡尾随而至。透过病房门上玻璃窗,她看见里面——青楚搀扶一身病员服的周晋下床散步,目瞪口呆。

见杨怡走进病房,青楚没料到:“妈,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杨怡:“我想找就能找到,周晋你怎么了?不是说处理公司业务去了吗?怎么住院了?”

周晋:“阿姨,不告诉家里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杨怡:“怕我们担心什么?你病了?还是……”

青楚:“周晋受伤了。”

杨怡:“什么伤?严重吗?”

青楚:“他为救我,被扎伤了。”

杨怡又心疼、又埋怨:“周晋你这孩子,为什么又瞒我们?要不是我偷偷摸摸跟来,还什么也不知道呢。伤哪儿了?让阿姨看看。”

周晋:“没事阿姨,已经逐步康复,你看我都能下地了。”

杨怡:“伤没好就别满地出溜,赶紧回床上养着。我知道你们对家里的政策是报喜不报忧,可这么大事,为什么一个谎接一个谎骗我们?青楚是平安了,谁想到你又伤成这样,这回总该报警了吧?没报?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不报警?”

周晋哑口无言。

青楚:“妈,我不解释过了吗,让周晋自己解决,我们别干涉好吗?”

杨怡:“周晋,你对我们保证说有把握平息事态,你做到了,我承认,你让青楚好模好样回家,自己还承担这么大痛苦,你处理得很出色,让我和姥姥很感动、心疼。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这么处理?对一个不惜伤害你们的人,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不让他受法律惩罚,这里面有什么隐情和苦衷?”

周晋无处遁形,狼狈不堪。

杨怡:“这些疑问憋在我心里很久了,要真有什么事你说出来,别让我们做长辈的,成天替你们捏把汗、揪着心。”

青楚:“妈,求你别再问了,好吗?”

青楚可以阻止母亲一次次的紧紧逼问,能够暂时缓解周晋的苦无退路,但谜底迫近必须对现实揭晓的时刻。

几天后,周晋接到分局刑警队任队长电话:“周总,我打电话通知你一声:麦冬主动归案自首了。初步预审的结果,他供认的犯罪经过与你反映的事实基本一致,这两天你什么时间方便来趟分局,把上回说过的话正式录口供备案。”

“结果会像你分析的那样,判而不罚吗?”

“应该会,但公安局只负责侦缉抓捕,证据齐全后移交检察院,由他们裁定是否起诉。”

“好,我安排时间尽快去分局。”

刻不容缓,周晋执拗要求离开医院,青楚只好替他做足伪装,搀扶他前往分局刑警队,用整整一下午时间,完成了证明麦冬中止犯罪的证词。返回病房时,周晋汗透几层衣服,像万里长征抵达终点,他的灵魂脱壳于疲惫沉重的躯体,得以释放,异常轻盈。做完所有铺垫,就差画上最后的句号。

在雷力来指引下走出死胡同、放归女儿自由的杨尔,终于想起还有庞大庄严的事业,匆匆回归公司。在她的想象里,失去舵手的美上美肯定六神无主、一盘散沙、大厦将倾,她去是挽狂澜于既倒。没承想到公司一看,众人各自为政,生产井井有条,女强人带一身武艺而来,突然没了用武之地。

副经理还谦逊展开自我批评:“我们接受您批评,实行部门问责制,决策权、经营权充分下放,调动起各部门的责任感。您不在这一个月,生产部、销售部、推广部大胆决策、果断行动、密切协作,营业额比上月上升了两个百分点。”

杨尔倍感不被急需的失落:“你们有什么需要请示我吗?”

手下一起回答:“没有。”

“真没有?”

众人一起低头,确实没有。秘书还在这时不开眼地奉上咖啡,体贴关怀复出的女老板:“您喝喝咖啡、上上网,有事就叫我们。”

你们不给我找事,我只好给你们找事。杨尔颁布一纸行政命令:“既然没有请示汇报,我就强行摊派工作。我们美上美公司有了自己的指定餐厅,以后任何业务来往需要商业宴请,一概到霹雷西餐厅就餐。”

“我们立刻通知下发各部门。”

“忙去吧都。”众人散去,剩杨尔一人时,她总结一个真理:地球真是离谁都照转,甭把自己当盘菜。

母亲艰难适应空前悠闲的同时,女儿也在疲于应付空前繁忙。两位商海弄潮的父母,联袂为霹雷西餐厅开创出罕见的欣欣向荣。大厨霹雳带几个小工,围着操作台手舞足蹈、晕头转向,依然消灭不了一摞一摞、雪片般纷至沓来的点菜单。

“天哪!怎么平地一下冒出这么多客人?”霹雳冲出厨房,想看个究竟,探头遥望,但见餐厅每张桌子、每个座位上都是人,群众被号召团结起来的力量让人欣喜、让人恐惧。

雷蕾用手往左一挥:“那八张台,都是你妈发来的。”再往右一挥,“这边十张,来自我爸。”

霹雳喜出望外:“长这么大,我还是头回体会到有妈的好处。”

母女处境对倒置换,深夜,赋闲在家的杨尔,苦苦等回披星戴月、筋疲力尽的霹雳。

杨尔迎到门口,殷切递上拖鞋:“您回来了李总?辛苦了。”

“送走最后一拨客人都11点了,又结算、总结,当老板日理万机,不易呀。”

杨尔亦步亦趋跟在女儿身后小心伺候:“理一天就不易了?您请坐、您喝水,你妈我都理20年了,你以为挣钱容易?成功容易?”

霹雳一头栽倒在沙发上:“不容易,开餐厅的经历告诉我:哪怕是卖胸罩的,做大、做强也需要头拱地努力付出。过去我太幼稚、太轻率,一个没挣着钱、没成功过的小字辈,没资格批评您过去20年在事业上的丰功伟绩。”

“呦,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从来没获得过李总夸奖,这话太中听了。”杨尔更加俯首甘为,把女儿腿架到自己身上,按摩捶打,“你妈我怎么起家的?从一天一件内衣也卖不出去、没钱打广告,到一家一家上门推销,门开就见一脸热情的笑容,您伸手总不能打笑脸人吧?一点点打开局面,发展到一天一百件、一万件,远销欧盟……打住,不说了,你不耐烦听。”

霹雳一反常态、一本正经:“不妈,我头一回听进去了。做女强人不易,做拖家带口的女强人,更不易。”

杨尔一点没防备女儿突如其来的理解和夸奖,大脑空白。

霹雳像对小同志一样拍打母亲的肩:“谢谢你杨尔同志,为我成长奉献了毕生精力,最让我感动的是:你和雷力来同志,为霹雷西餐厅的死去活来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餐厅历史会记住你们。妈,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辛苦你了!”

女儿一席话把杨尔推下温情的深渊,一路下坠,万劫不复,她第一次流下欣慰的眼泪,这种流泪法,她愿意哭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第二天,李博怀就分享到前妻的幸福,杨尔对他大发感慨:“这是咱闺女头回说人话,我算知道什么叫软刀子杀人了。”

“感觉怎么样?”

“太舒服了!我发现孩子这东西,就是你硬、她比你还硬,你软、她比你还软。”

“那你打算以后变软点吗?”

“我考虑考虑。”

“这就是尊重她意愿的结果,你给她自由空间,她就还你一个和谐的母女关系。其实霹雳那孩子,心里什么都懂、什么都有,就因为和你没法沟通,娘儿俩之间有屏蔽,她才不轻易表现出来,你看沟通多重要。”

“哎?最近我身边怎么突然冒出那么多教训我的人,你就是一个,虽然用的是循循善诱的方式,我需要别人指导吗?”

“我哪敢指导你?这是我自己当父亲过程中一点一点总结出来的经验,与其说经验,不如说教训。杨尔,咱们过去稀里糊涂当上父母,等孩子出现问题,我们才意识到当父母当得多糟糕。等咱们醒悟了,想改正弥补,也学会点当父母的方法了,孩子也长大了。”

“以前没发现你说话这么耐人寻味。”

“我一直很耐人寻味,你就是不听。”

杨尔发现一个规律:当她和霹雳的母女关系理顺时,和前夫的关系也步入正常化发展的轨道,一顺百顺,这是她过去从未有过的感受。杨尔似乎摸到一扇门的把手,打开门,里面住的就是她从不熟悉、叫做“家庭感”的东西。

处理完方奶奶后事,小样并没有改变四边形运行轨迹,只不过医院被公墓替代。

杨杉对钱进来说:“闺女常跑的地儿又多了一个。”

“哪儿呀?”

“八宝山。”

“咱闺女也算是——肝胆相照、有情有义一女子呀!”

但在母亲心里,方奶奶离世标志着一个时机、一种结束,杨杉等到亲自出马的良机。方宇在非约定时间获得探视许可,来到会见室,意外发现玻璃外的人不是小样是杨杉。

“阿姨,您怎么来了?”

“这么长时间了,我过来看看你,习惯吗?”

“习惯了,挺好的,谢谢您关心。”

“别太难过,奶奶走得很安详,没遭罪。”杨杉沉默良久,演习那么长时间,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场白。

“阿姨,您过来肯定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吧?”

“这些话早就在我心里了,一直没找着合适机会说,今天来,不是为责怪你。我亲眼看见你为钱叔叔、为小样做了那么多事,包括被人胁迫,你为我们家付出了很多很多……多到我早就不恨你了,甚至被你和小样的爱情感动。我理解你们对爱情的执著,我年轻时也这样,小样真是遗传我。今天我来带着一个问题,想问问你。”

“您问。”

“我听小样说:你的理想是将来开个车行?”

“对,虽然有点渺茫。”

“本来存了不少钱,结果一下全折在小样她爸身上了?”

“那是我应该应分的,是责任。”

“方宇,你为责任背一身债,又被拖累到这一步,一想到这些,我都觉得对你不忍心,你是个好孩子,但是何苦?”

“我不觉得苦。”

“不苦吗?你心里最清楚这是什么滋味儿。以后你和小样继续在一起的话,这责任就没完没了、没个头,你可能永远实现不了理想、永远都喘不过气,那样你会不会觉得悲哀?会不会觉得为爱情付出的代价太大?”

会不会?方宇不知道,不敢说不会,他掂量过现实的重量。

“再说小样,她口口声声有勇气对抗现实、捍卫爱情,其实她不知道现实力量有多大。我相信爱情,但如果我失去长辈的理智,接受你们在一起的话,可能你和小样会获得一时幸福,但日复一日的生活压力会让你们难以承受,当压力重到有一天连爱情都没办法与它抗衡时,你们会疲惫不堪、会后悔,感情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万一走到那步,就是爱情最大的悲哀。”

方宇心脏被撞击,因为杨杉每句话都是真理。

“我想你很了解,小样有机会过上更好的生活,反过来,那样也能换来你的轻松,你和她撒手,退一步海阔天空,也许距离幸福更近,有时候爱情不一定能带给你爱的那个人幸福,放手却可以。”

“阿姨,我明白您说的话,知道怎么做了。”

杨杉很意外,一时没弄明白方宇的表态是什么意思。

“其实我和您一样,就是希望小样幸福,只要能,让我做什么都行。”

杨杉望着方宇起身远去,她不知道未来这个男孩将如何兑现自己的誓言,但在这一刻,她真切感受到他百分之二百的诚挚,为此心生感动。

小样一如既往来探监,一如既往渴望得到有限的欢乐,然而这次有所不同。

“方宇,前几天奶奶头七,我带了她最爱吃的点心,替你上了香、烧了纸。”

“谢谢你照顾奶奶这么长时间。”

“对我还说谢字?那也是我奶。”

“样儿,还有最后一件事,求你帮忙。”

“最后一件?什么意思?你以后不求我了?”

“真是最后一件,你帮我把奶奶房子卖了吧。”

“卖房子?干吗?”

“我还欠周晋20万,他虽然没给我规定还钱时间,可指着挣钱还他,看来没日子了,老欠着人家我心里也不是味儿。奶奶的房估计能卖三十万,拿到钱后你先替我给周晋还了,那样我就无牵无挂了。”

“那你以后住哪儿?”

“以后再说以后,反正现在住不着,大不了以后我租房住。”

“奶奶那儿有我们那么多美好回忆,我对那里有感情,卖了它真舍不得。”

“下面我要说的,是一个特别严肃的话题。”

“多严肃?你说说看。”

“我建议你从今往后实际一点,从现实角度替自己铺垫铺垫后路,转移一下感情重心。”

“铺垫后路?转移重心?什么意思?我听不懂。”

“我意思就是——以后你别来看我了。”

“凭什么?我脑子一下被你弄乱了,直说吧,用一句话,概括你的中心思想。”

“咱俩分手,到此为止!”

小样直勾勾望着方宇,猝不及防,俩人一个窗里、一个窗外,大眼瞪小眼。

她一激灵,回过神来:“为什么?给我个理由先!”

“我已经这样了,将来出去怎么说都是有前科的人,在社会上遇到歧视是家常便饭,工作估计也不好找,重新开始不可能像嘴上说说那么简单,未来一片迷茫,我不知道会是什么样……”

“没关系,咱们两人呢,四条腿有两条齐全,咱俩就能站住!”

“你何必被我拉下水?好好一奔小康的白领,为什么非要倒退,每天帮我洗蓝领?”

“那你给我指条明路?”

“你身边不就有人品、物质、思想方方面面条件都合适的金领吗?你好他更好,落差也合适,我不该拦着你弃暗投明。”

小样突然拍案而起,冲方宇大吵大嚷:“说什么鬼话呢你?咱俩已经结婚了!”

“那是为安慰奶奶,不算数。”

“谁说不算?我说算!”

“法律不承认……”

小样把胸口拍得咚咚作响:“我心里认!”她伸出无名指,给方宇亮套在上面的纸环,“戒指在我手上,你想反悔?没门儿!”

“小样,咱俩不是小孩,恋爱结婚也不是过家家,面对现实,谁有底气抱着爱、空谈情?我一直想和现实掰手腕,看看最后到底谁服谁?我选择承担责任、坚守爱情,但在这过程中,我发现承担和坚守做起来是那么那么难,现实劲儿太大,我掰不过它,累了,想认输了,行吗?”

“我不信这些话是从你嘴里说出来的,我不信!”

“你以为我是谁?我就是一只蚂蚁,我认了!”

“我也是蚂蚁,可蚂蚁也有自己的坚持!”

“坚持要付出代价,咱俩已经头破血流了!妥协其实比坚持容易,不信你试试?顺应现实未必就是失败,放弃坚持可能也不是倒退。以前我老挤对高齐,不服人家,其实那就是心里不平衡,现在我想通了,他的确比我有能力给你幸福,如果不能和爱的人在一起,那就珍惜那个爱你的人吧。”

“回答你俩字:放屁!我长这么大没什么事做得好,就一样我擅长:坚持!别人是撞南墙才回头,我撞了也不回,我要把墙撞倒、迈过去!想抛弃我?就去妇联投诉、制裁你,看你分得成分不成?下回探视我按时来,你要不老老实实在这扇玻璃窗后面等着,我就——”手一劈,斩首,然后扬长而去。

他望着她单薄身影配合着不协调的铿锵步伐,视野一片汪洋。

如果不能给你爱的人幸福,就送她搭乘开往幸福的班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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