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楚终于在卓尔不群、出类拔萃的生命里输了一回,犯了一次从众的错误,在感情与理智的PK中,她任性屈从了自己的情感,并且义无反顾、毫无悔意,以不可逆转之势,将错误进行到底。但现实让青楚在错误的悬崖边及时勒马,不给她坚持错误的机会,这样的现实让她愿意为之感恩,这样的司法让她甘心为之捍卫。

在周晋预期自己即将收获人民检察院起诉通知的时间里,他被从看守所监号里提出,接到另外一种内容迥异的通知书。

警官对他下达:“本院接受北京市中级人民法院指令,就犯罪嫌疑人周晋自首案,发回西塘公安局补充侦查。在嫌疑人羁押期满三个月期限内,西塘公安局没有发现证据,证明嫌疑人的犯罪行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第140条第4款规定,人民检察院仍然认为证据不足,不符合起诉条件,因此决定:对犯罪嫌疑人周晋不予起诉。宣读完毕,根据通知,看守所对你予以释放,周晋,你可以走了。”

在全身心准备迎接惩罚时却被赦免,这是周晋绝没想到的结果,让他无所适从:“不可能,不可能。”

“连你自己也没想到吧?这个决定体现了新《刑法》第12条的精神:保障人权。”

“可就这么把我放了?我应该接受惩罚。”

“存疑不起诉是相对的,《人民检察院刑事诉讼规则》第287条规定,人民检察院根据《刑法》第140条第4款规定决定不起诉的,在公诉期时效内,检察机关保留对嫌疑人的公诉权。虽然你属于自首,但目前阶段还没发现其他证据,本着重证据和疑罪从无的严谨,检察院决定不起诉,现在不起诉,不代表永远不起诉,只要发现新证据,你随时会被追究刑事责任。”

这个结果也许不符合“正义”的“情理”,但它极其契合法律的精神,就是生命至上、以人为本、客观严谨,不以人情、伦理、道德评判代替司法。青楚驱车前往看守所途中,对自己投身的事业生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崇高感,司法制度正在逐步走向完善,它值得她投身于这个伟大进程。

周晋完成手续,换回自己服装,在警察陪伴下迈出看守所大门,重新呼吸自由的空气。警察最后一句话意味深长:“珍惜你的自由。”

是的,自由如金子般弥足珍贵,像我们赖以生存的氧气,不要因为习以为常,就忽略它的价值,并放松为得到它付出的努力。在失而复得后,周晋更能掂量出自由的重量。

告别警官,周晋看见青楚,俩人奔向对方,投入彼此怀抱。

“身份证、户口本、照片我全带了,你是不愿意现在、马上、立刻和我结婚?”青楚以不容反驳的蛮横,禁止周晋发表意见,“这是我第三次向你求婚,你有权回答‘是’或者保持沉默,除此之外没有权利,任何一句表示异议的话,都会被列为日后我清算你的呈堂证供。”

“我放弃所有权利,没有任何异议,是!”

一小时后,周晋和青楚就并肩站在民政局登记员面前。

“你愿意和这位先生结婚吗?”

“我愿意!”

“你愿意和这位女士结婚吗?”

“我更愿意!”

他们的爱情被一枚大红印章盖棺论定,注册封存。

“祝你们白头偕老。”

“我们会的!”

理性的赵青楚被终止等上十年的非理性行为,但她再一次非理性地处理了自己婚姻,曾经渴望自我空间的不婚主义被丢进爪哇国,她舍身忘我,一个猛子扎进婚姻。

当他们并肩出现在杨家,已经摇身成为已婚人士。

杨怡看见周晋,目瞪口呆:“你越狱了?!”

青楚解释:“检察院缺乏证据,不予起诉,他被释放了。”

周晋说明:“但不代表我不是罪人。”

青楚:“还有,我们刚结婚,这是结婚证。”

杨怡张口结舌,接过结婚证书求证,的确是真的。

周晋:“阿姨、姥姥,你们还能接受我这个女婿吗?”

郎心平把视线转向杨怡,她愿意颔首,但不能越俎代庖。

杨怡沉吟片刻、敞开怀抱:“欢迎你回家,周晋。”

周晋只能哽咽出一声:“妈。”

老少两代拥抱在一起,周晋从此不再孤独,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家;杨怡也终于承认自己常抓不懈的掺和基本无效,同时承认青楚基本不需要自己掺和,女儿青春自己做主,不比她这个妈做主结果差。无奈承认现实后,杨怡决定解甲归田,撒手不管。

清晨青楚醒来,发现周晋没睡:“睡不着?”

“从接到不起诉通知到现在,我一直有种在梦里的感觉,不相信这些竟然是真的,我是罪人,做好准备接受惩罚,怎么就给放了呢?”

“你赎了十年罪,受过惩罚了。”

“不够,真不够。青楚,有件事我必须去做。”

不用说她就知道他要去做什么:“我陪你去。”

杨丽红开门前,绝对想不到门外来客是哪一位,会迎接这么一次拜访:“怎么是你们?”

周晋:“麦冬在吗?”

杨丽红:“他取保候审,刚回家。”

麦冬闻声走出来,看见青楚陪伴周晋一起出现,也非常惊讶:“你来干什么?”

接下面的场面出乎所有人预料,周晋突然面对麦冬双膝跪下:“对不起,我没料到是这种结果,因为我不被起诉,导致你不能翻案,没法获得赔偿、洗刷清白,对不起!”

即使十年来时刻被仇恨咬啮心灵的麦冬,此刻也不禁动容。

“是我让你蒙冤、受苦,我来赔偿。”周晋双手捧上一个存折,“这几十万请你们收下,我不是用钱买原谅,如果你们不收,我心里一刻也得不到安宁。”

杨丽红于心不忍,何况在她内心早已原谅对方:“周晋你别这样,站起来说。”

“你们不收,我就不起来。”

青楚泪光闪动,这是她为爱人知耻近乎勇的勇气骄傲的眼泪。

杨丽红望向麦冬,等待他的反应;麦冬走到周晋面前,伸手拿过存折,心平气和说道:“到今天为止,咱俩两清了,谁也不欠谁。”说完他拉杨丽红退进屋里,把门关上。

周晋如释重负,泪如雨下,被囚禁在灰暗里长达十年的心灵终于重见天日。

青楚在律师事务所正式颁布结婚消息:“本人已于北京时间前天下午两点零八分登记结婚!概不接受任何实物及现金馈赠,如果一定要送,请将礼金打入中华慈善总会捐款账户,口头祝福一概笑纳,多多益善。我的宗旨是不给别人增加负担,自己也不为负担所累。如需一览新郎风采,请于每天下班后停车场排队购票,瞻仰一次十块,门票收入也将打入中华慈善总会捐款账户。”这种物我两忘的结婚仪式,深深被大家拥戴。

邢律师向女弟子一并送上祝福和担忧:“青楚,首先我要恭喜你,新婚快乐。”

“刚才你和大伙一起恭喜过了,直接说其次吧。”

“我心里有个疑问一直想问你,自从知道真相后,你是不是一直支持周晋自首?”

“对,那样对他是最好的解脱。”

“现在这结果,你是不是一开始就想到了?就因为预见到存疑不起诉的可能性,你才支持他自首?”

青楚摇头否认:“我只是隐隐约约预见过这种可能性,因为当初代理麦冬申诉案时我反复调查过,的确找不到任何可以指控周晋的证据,但我不敢存有侥幸心理,我和他都做好心理准备,打算承受任何结果。”

“我又一次小看你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看自己早晚死在沙滩上。”

“谢谢师傅夸奖。”

“还真敢接招?虽然你大喜日子我不该说不吉利的话,但还要多嘴提个醒:现在找不到证据,不代表以后永远找不到,像周晋这种情况,你随时要做好准备。”

“我知道,周晋也有准备,我俩是乐观主义者,现在对我和他来说,多在一起待一天,就赚一天,我们会让每天都过得特别幸福。”

“行,赵青楚,你够酷!感情这方面,你是我老师。”

“什么时候打算系统提高,我免费授课。”

霹雳播撒种子,制造阳光雨露的工作进入操作阶段,她挖好了渠,就等父母顺流而下,从善如流。

这天李博怀走进霹雷西餐厅,发现空空荡荡,一个客人也没有,领班在门口迎接他:“李伯伯您请进。”

杨尔后脚跟进来,看见李博怀,诧异:“你怎么也在这儿?”

“霹雳约我来,说有点事。”

“她也这么对我说,问什么事又不讲,神神秘秘的。”问领班,“你们李总人呢?”

领班:“她不在,特意安排我接待两位。”

李博怀:“不在?让你接待我们俩?什么意思?”

杨尔这才注意到没客:“怎么一人没有?几天没过来,生意就荒成这样了?”

领班赶紧解释:“不是不是,餐厅现在生意非常好,平时需要预约才有位,但今晚李总特别安排不接待任何客人,不对外营业,专门款待二位。”

杨尔:“还包场?这么隆重,什么名堂?”

“两位里边请。”领班引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老板父母来到一张餐台前,餐台被精心布置过,鲜花、烛台、红酒,烘托道具一个不落。

领班拉开序幕:“李总说今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因此她刻意回避,给两位创造出一个不受打扰的空间。晚宴是精心安排,所有菜式也由她亲自备好,还选定一瓶上好红酒。在二位用餐过程中,除了上菜,其他时间我们会自动消失。”

杨尔、李博怀一头雾水,在领班点燃蜡烛,鞠躬退下,餐厅灯光也随之暧昧起来后,前夫妻俩被诡异的调调笼罩。

杨尔:“怎么还关灯?”

李博怀:“一会儿没准还拉小提琴呢。”

话音未落,轻柔浪漫的小提琴曲就蔓延开来,李博怀不敢再开玩笑,怕被环境陷害。

杨尔:“今天什么日子?你生日?”

李博怀:“不是。”

“不是我,也不是霹雳,姥姥?不对,老太太生日咱俩吃什么饭?”

“还是和你我有关。”他蓦然忆起,“知道了,咱俩结婚纪念日。”

“可不是,你怎么才想起来?”

“你也没记着呀,这不都离了嘛。”

“也是,谁还记它干吗?”

前夫妻找到诡异源头,更加尴尬。

李博怀:“霹雳这孩子真闹腾,咱俩过了二十多年都没整过这出。”

“忒别扭,要不别吃了,咱走吧。”

“那不好,辜负孩子一片好意。”

杨尔哭笑不得:“那咱俩这算什么呀?”

“就当是顿便饭,既来之,则吃之。再说这么好的酒都开了,别浪费,我给你倒上。”

“喝就喝,谁怕谁?”

在外远程遥控的幕后黑手霹雳,接到餐厅领班的现场播报短信:报告李总,气氛融洽,相谈甚欢。

被牵着鼻子走,并被时时监控的前夫妻酒程过半,气氛渐趋热烈。

“杨尔,你和那雷先生……”

杨尔摆手断然否决前夫的试探:“没你想的那种意思。”

李博怀口是心非,心里暗喜,表面豁达:“有也没什么。”

“没什么?你不担忧我的未来了?不心疼我受委屈了?”

“我也是为你好,有时候我比你自己更了解你。”

“霹雳也这么说,孩子的话兴许没错。”

“强势男人未必合适你,俩人都强,早晚是个斗。”

“你不强,咱俩也没少斗呀。”

“净是你斗我,那么多年你脾气只涨不跌,和别人过能习惯才怪?”

“你说实话,和我过特委屈,是吧?”

“是倒是。”李博怀峰回路转,“不过什么态势一长也就习惯了,分开后我还经常能梦见你。”杨尔脸上刚泛起一丝罕见的温柔,就听见他补充说明,“都是噩梦。”

杨尔顷刻回归自己擅长的秋风扫落叶:“那就甭担忧我未来,让我爱哪儿哪儿去!”

“不是那意思,我说这话是想说明:习惯二十多年的定式,很难一时去掉。”

“你想去吗?”

李博怀反问回来:“你呢?”

俩人眼神接壤,藕断丝连,意味深长。

“杨尔,你自己发没发现,这几个月你变化比过去二十年都大?”

“你说说,我过去什么样?现在什么样?都哪儿变了?”

“真说?不许急呀,你以前太专横、太霸道、太唯我独尊……”

“不都一个意思吗?你就别排比了。”

“简而言之,一贯强势压抑了你作为女人的天性。其实你这人刀子嘴、豆腐心,从前对我光动刀子、不使豆腐,现在不一样了,刀子少了、豆腐多了,比从前善解人意、宽宏大量,女人味也见长。换个角度看待身边人和事,你就发现世界大不一样,学会站在别人立场,你就多了很多宽容出来。”

杨尔听得受用,罕见的温柔又小荷露出尖尖角:“也是,以前老觉得你没追求,现在想想,你是天性知足、自得其乐,也没什么不好。”

“等了二十年,你终于对我有了正确认识。为拨乱反正,敬你一杯。”

两人在碰杯中又一次眼神接壤,被顺利引流进入女儿挖好的渠道。

杨尔突发感慨:“距离产生美,这话绝对是真理。以前在一起,整天互相挑毛病,看见的都是缺点;现在分开倒发现彼此优点了,也能交流了,要早这样,也不至于走到离婚这一步,给孩子造成那么大伤害。”

“错误就是犯下后才知道错,咱们不是一对好父母。”

“错都错了,你说怎么办?”

“人谁不犯错?都不是天生就会当父母,知错就改,尽量弥补吧。”

“霹雳到现在都不接受咱们离婚的事实,费尽心机把咱俩往一块儿撮,你说怎么办?”

“你说呢?”

“给你发言权了,别把难题都推给我,我是女人。”

“孩子感受最重要,为她我可以不再婚,甚至……”

杨尔对李博怀半吞半吐、藏头露尾的复婚请求心领神会,难为情:“你觉得咱俩有那种可能性吗?”

“也不是没有。”

“你意思是?”

“我不排斥,就看你。”

“这事靠谱吗?虽说眼前不错,可真要吃回头草,没准过不了几天,又回到解放前。”

“要那样,对孩子伤害更大。”

“这事得慎重。”

前夫妻都将复婚企图暴露无遗,但同时又因为对复婚前景缺乏信心,缩手缩脚。

杨尔把烛光晚餐当笑话讲给全家:“我俩就这么被霹雳诳着,吃了顿二十年不遇的烛光晚餐。”

青楚、杨怡、郎心平全都乐不可支。

杨怡:“霹雳太可爱了,你后来没问问她怎么想?”

郎心平:“孩子心里怎么想还用问?她就希望你和博怀和好,还她一个完整的家。”

杨怡:“我估计你俩只要一天没和别人再婚,孩子就一天不死心,不定还有什么怪招等着你们呢。”

青楚:“这才哪儿到哪儿?小Case!你们谁也想象不到霹雳为了不让二姨夫再婚,都干过什么。”

杨尔充满求知欲:“她都干过什么?”

青楚:“你知道二姨夫是怎么发现陈秀买基金的吗?”

杨尔:“他说银行把对账单寄到家里,被他看见了。”

青楚揭秘:“对账单不是银行寄的,是霹雳亲手投进信箱的。”

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杨尔:“霹雳怎么能拿到银行对账单?不能够!”

青楚:“对账单是假的,但以假乱真,照样把他们蒙了。”

杨怡:“青楚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青楚:“因为假账单是本人帮忙做的。”

长辈对小辈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阴谋诡计五体投地:“你做的?”

青楚低头认罪:“姥、二姨、妈,我错了!”

杨怡:“青楚你太让我意外了!都觉得你比小样、霹雳成熟理智,可你悄没声儿帮她俩干了多少坏事呀?”

青楚:“情有可原,不算太坏。”

杨尔醍醐灌顶,将霹雳无所不用其极、挽家庭于已倒的心理轨迹瞬间洞晓:“我知道霹雳对我们离婚、再婚有抵触,但没想到抵触到这种程度。”

郎心平:“由此可以知道她恐惧你们婚姻破裂到什么程度,渴望家庭完整到什么程度。”

青楚附和:“我能证明。”

杨尔谴责自己后知后觉:“我怎么这么晚才知道这些?”

郎心平:“很多做父母的,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在孩子心里留下过什么,现在既然知道了,就不能再糊涂下去。”

杨尔为之触动,她以前所未有的慎重,将自己和前夫的复婚企图纳入深层思考议程。李博怀总算结束了一直被动挨打的宿命,这一次他的步子走在了杨尔前面。第一件事就是善后自己和陈秀的感情,在多次徘徊犹豫、过门不入后,他走进茶餐厅。

李博怀:“其实我早该来找你了。”

陈秀:“上次你到门口没进来,我看见了。”

“老夏告诉我:你替我把钱还了,我挺感动的。”

“我的确有不对的地方,俩人在一起,什么事都不能隔心,尤其在钱上,互相藏着背着最容易伤感情,我有什么想法,应该对你说清楚才对。”

“从前的事别再提了,当时在气头上,其实过后想想,你有你的道理,完全可以理解。连我前妻都教育我,说你一个离婚女人不容易,处处为孩子多考虑,合情合理。”

“你真不生我气了?”

“真的,我今天来感谢你。”他掏出存折推给陈秀,“另外还要把钱还给你。”

“你不用急着还我。”

“我不能用你钱。”

陈秀听出李博怀的弦外之音,如此你我分明,怕是往事已矣、今非昔比,再难回头:“你是不还有别的话对我说?”

“是有个事,要和你商量一下,这段时间我翻来覆去想了很多,家庭破裂对霹雳影响比我们想象大很多,为孩子,我暂时不打算再婚了。”

“我想到你可能会有这种决定了。”

“你能理解吗?”

“当然,你是个好父亲,女儿的感受对你来说是第一位的,我也有孩子,能体会你的心情。”

“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咱们分开这么长时间,我也想了很多。霹雳拆散咱俩的行为虽然孩子气,但有一点她没说错,我配不上你。”

“你别误会,我可从来没这么觉得。”

“是我自己这么觉得,想想咱俩在一起,我除了脾气好点、能照顾你生活之外,和你聊天都聊不深入,你肯定觉得咱俩没什么精神交流。”

“我也没要求那么高。”

“其实很多婚姻出问题,只是因为没调整好,如果有机会重新调整,也是件好事。”

“希望我们以后还是朋友。”

“好呀,我也这么希望。”

李博怀就这样放手漏掉自己在婚姻失败后寻找到的幸福,也放弃了为自己重新活一回的机会,离别陈秀带给他的那种幸福,不禁伤感;但另一种期盼,或者说责任,让李博怀义无反顾回归家庭,他永远推卸不了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为了保全孩子的亲情完整无缺,他必须牺牲部分自我,他有义务为女儿维持家庭完整。因为父母的名义,就代表你不属于自己一个人!

不久,霹雳正式接到父母联袂照会。

杨尔:“霹雳,我和你爸有件事要对你宣布。”

霹雳坐到俩人对面,顺手抓起一个苹果:“宣吧。”

李博怀清清嗓子:“我和你妈商量好了,我们——打算复婚。”

霹雳动作定格,人物与苹果凝固成静态,长达十秒。

杨尔补充:“这是我们两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李博怀:“你对此有什么看法?”

杨尔呼唤:“霹雳?”

霹雳被唤醒,恢复动态,然后全神贯注埋首苹果,一直啃、一直啃。

扔进去一块石头,水半天不起波澜、没回响,气氛瘆人,夫妻俩号不准女儿脉。

霹雳把苹果啃得只剩个核,才抬头审问父母:“你们是为我复婚吗?”

夫妻俩一起点头,步调一致。

“完全为我?”

夫妻俩又一起点头,李博怀终于能步步踩上杨尔点了。

面对如此盛况,霹雳依然连连摇头:“不完满,还不完满。”

李博怀:“怎么不完满?”

杨尔:“你还想怎么完满?”

“这段时间不光你们反思,我也琢磨明白一个道理。过去,我一直觉得是你们把意愿强加给我,但反过来想,我千方百计阻挠你俩离婚、再婚,也是把自己意愿强加给你们。其实,父母和孩子都有权利追求个人意愿、实现个人价值,我们谁也做不了谁的主,双方都不该过分干涉对方,即使在离婚这么重大的问题上,我也该尊重你们本人意愿,这样的家庭关系才健康。总结中心思想:如果二位单纯为我、而不是出于自己意愿决定复婚,那就别勉强了,我放了你俩,让你们自己做主!当然,如果你们双方经过思考,认为还有感情、还有共同生活的愿望,那我非常高兴看到你们破镜重圆。下面提问,这段时间,你俩相处愉快吗?”

李博怀:“挺好。”

杨尔:“还行。”

“如果婚姻一直维持这种状态,你们还会离婚吗?”

两人一起摇头。

“如果复婚,你们能把这种状态持续下去吗?”

两人又一起摇头:“不敢保证。”

李博怀:“我没问题,主要看你妈。”

杨尔:“我对自己没信心,不敢打包票。”

“鉴于这种模棱两可的状况,我建议你们——试复婚!”

“复婚还能试?”

“当然!爸,你搬回家住,恢复三口之家,共同生活一段时间,结合实际情况,慎重做出最终决定,这就是试的作用。到时候不管复还是分,我尊重你们意愿。”

杨尔、李博怀交换眼神,全盘接受:“靠谱!”

霹雳终于不必再把聪明才智浪费在背后搞阴谋诡计、当幕后黑手上,也终于抵达雷蕾所说的那种“与爹妈相忘于江湖”的理想境界,她和父母互相放对方一马,互相成全对方在自我实现的道路上一骑绝尘。

当赵青楚和李霹雳业已抵达幸福的彼岸,钱小样还在不幸的汪洋里遨游。

她有一个大路通天、可以抵达的幸福彼岸不去,偏偏在此路不通的阴沟里踽踽独行,她学会了对现实有妥协、对自己有自知、对家庭有责任、对职业有态度,但她死活学不会对感情说放弃。

坚持者都孤独,因为他们到最后,就是自己和自己对抗。小样也像跟自己过不去似的,在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路上埋头独行。她卖掉方奶奶房子,把方宇衣物、杂物浓缩成几只旅行袋;接着把卖房款浓缩成一本20万存折,替方宇还给周晋;然后每天勤奋工作、照顾父亲,单调充实地把自己填满。

其余时间,全部用来等待。

半年时间,有人可以创造出一部家喻户晓、永被铭记的作品,有人可以结束一段感情、再开始另外一段,有人可以孕育一条小生命从无到有,还有人可以在股票指数上激流勇进、来回过山车。半年时间,犹如老太太的裹脚布,足够冗长,人人分秒必用、只争朝夕,可钱小样只做了一件事。

方宇迈出监狱,不知所往,外面没有他家,没有他亲人,他把自己剥夺得赤条条一无所有。随即惊讶看见挎子停在路边,这个没有呼吸、体温的机器好歹还属于他,可它自己是怎么溜达到这儿来的?

他走过去,见挎斗里装着几只旅行袋,耳边响起魂牵梦系的呵斥。

“出来啦混蛋?”

方宇不用抬头就知道是谁,他不能看、也不敢看,要遮掩眼里洪水肆虐:“出来了。”

“打算去哪儿呀你?”

“不知道。”

“身上有钱吗?”

“没有。”

“还躲我吗?”

“这会儿真躲不了。”

小样抖出一张银行卡:“房子帮你卖得了,太旧,价钱没你想得那么高,20万还周晋,这里还剩5万,拿去够你花一阵的。旧家具估计你不要,我跟房子一块儿处理了,有用东西都敛在这几只袋里,是你全部家当。”

“辛苦你。”

“交代完毕,走人。”小样扬长而去。

“小样!”

“怎么着?”

“半年没见……”

“有那么长吗?”

“182天,你还好吗?”

“哪方面?你想问感情吧?”

她冲远处一招手,他顺她视线一看——高齐朝他们走来,笑容可掬。

高齐热情招呼:“聊得怎么样你们俩?”

小样:“聊完了。”

“这么快就聊完了?”高齐伸手握住方宇,“方宇,祝贺你重获自由。”

方宇不明状况,百爪挠心:“我正问小样,她……你们好吗?”

高齐:“很好哇。”

小样一挽高齐胳膊:“我和高齐打算下个月结婚。”

方宇顷刻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是……吗?”

高齐:“到时候希望你能来参加我们婚礼。”

小样步步紧逼:“你能来吗?”

方宇:“争取。”

小样:“那等我们给你发帖子吧。高齐,咱走!”

方宇目睹小样身边原来专属自己的位置只用182天就被高齐成功篡位,残酷镇压了心底悲伤,告诉自己愿赌服输。可当故地重游,在方奶奶家周围逡巡一圈后,他找到正当的悲伤理由,在怀念老人旗号的遮掩下,找个背人地儿,方宇仰天长哭、水漫金山。正哭到高潮,一张纸巾覆盖住他脸,瞬间泪透。方宇掀开纸巾,发现一切被高齐尽收眼底。

“知道这会儿你心里肯定不好受,所以过来陪你聊聊。”

对方居高临下、猫哭老鼠的体恤、赈济状,触动了方宇化悲痛为愤怒的电门,他一下就蹿了。

“我和你有什么好聊的?!赢就赢了,还虚情假意来享受胜利者的快感?虚伪!假惺惺说什么和我公平竞争,坚决不许自己乘人之危趁火打劫,你他娘的最虚伪了!”

高齐十分无辜:“不是你让我抓紧,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吗?”

“我让你劫你还真劫呀?”

“你怎么出尔反尔?到底什么意思?”

“最腻歪你这副嘴脸,装高尚、扮超脱!好像你这辈子不自私、不嫉妒、不吃醋、不在背后拿小针扎情敌似的!”

“方宇你得跟我去趟医院。”

“干吗?”

“你现在精神状态出了问题。”

“没有!我告诉你:正常人都我这种精神状态,五谷杂粮、拉屎放屁,高兴了就笑,痛苦了就哭……”

话头儿被人接过去:“失恋就嫉妒吃醋外加恼羞成怒上蹿下跳。”气死人不偿命的钱小样闪亮登场,奋将余勇追穷寇,杀方宇个片甲不留,“你不亲口说过吗?我要真觉得高齐好,和他在一起更幸福,你就豁出去,含泪把我交到他手上,为我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那现在交吧。”

小样把手伸到方宇面前,要求他完成亲手把爱人交到情敌手上的壮举。

方宇一动不动,惨绝人寰的人间悲剧催他登场。

小样一声开场锣鼓:“唱呀你倒是!”

方宇咬住后槽牙:“只要你过得比我好,过得比我好,什么事都难不倒,快乐在你身边围绕……”哽咽与歌曲共出,涕和泪齐下,亲手把小样手塞进高齐手里,掉头离去。

被高齐一把拽住,左手小样、右手方宇,再把他俩合并一处:“还是我唱《只要你过得比我好》吧,下月婚礼,我是伴郎,你是新郎。”抽身而退。

其实另外有首歌更契合此刻高齐的心情:“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费我狼狈退出,再痛也不说苦,爱不用抱歉来弥补,至少我能成全你的追逐;请记得你要比我幸福,才值得我对自己残酷,我默默地倒数,最后再把你看清楚,看你眼里的我好模糊,慢慢被放逐。”

大悲之后就是大喜,方宇升回天堂,他接触到小样杀死人的眼神,随即遭到劈头盖脸的暴打。

“你凭什么替我决定幸福?我就认不清现实,就一条道走到黑了,坚守一样东西容易吗?让你拆我台,我打死你!打死你!”

用整整半年时间,钱小样才把等待这件单调乏味、缺乏技术含量的事情做完。

爱情失而复得,不,从未失去,但其他方面方宇百废待兴,不管事业还是生活。

小样授命带他来到一家新车行外,方宇看得疑惑:“这不是一家修理行吗?周晋让你带我来这干吗?”

“不知道,我就负责把你带到。”

周晋、青楚一起从里面迎出来:“欢迎来到你的地盘。”

方宇更糊涂了:“我地盘?”

四人走进车行,一切都是新的。

周晋:“方宇你觉得这里怎么样?”

方宇:“当然好!”

周晋:“交给你经营能弄好吗?”

方宇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就去看小样。

小样:“我保证和你一样,也是第一次听说。”

周晋:“我现在自己创业,也涉足地产以外行业,这家车行是我用你还的20万,再追加一点投资盘下来的,我是董事长,任命你为总经理、总技师。”

方宇:“我要是经营不好,赔了呢?”

周晋:“那算我瞎眼,缺乏投资眼光。”

方宇:“谢谢你哥们儿,我会用结果证明你眼光不错。”

有了事业支持,方宇决定将生活问题一举解决。

这天,杨杉推着钱进来的轮椅回到小区,猛然发现栅栏上拉着一条长横幅,红底金字:“阿姨叔叔,请你们把小样嫁给我!”

俩大人看得直傻眼,杨杉推轮椅走过去,钱进来抚摸条幅,忍不住直乐:“有创意!”杨杉动手想解条幅,系得太紧,解不开,于是放弃,推丈夫就走。钱进来抗议:“哎我还想再看看呢!”杨杉置之不理。

眼不见心不烦,躲过一条,第二条又拦住去路:“我会一生一世好好对待她!”

杨杉闷头疾行,走到楼门口,这回视而不见解决不了问题,因为绕不开,方宇、小样并肩站在唯一出入口,两手攥得如焊接一般严丝合缝。

方宇:“阿姨叔叔,让我给你们家当包身工吧。”

钱进来喝彩:“方宇你真执著!我没意见,就看你妈了。”

杨杉斜睨丈夫:“你想架空我?”

小样:“妈,我不是不能自己做主,但最盼望得到你支持。”

杨杉负隅顽抗:“我要死活不让,能拦住你们吗?”

俩孩子一起摇头:“拦不住!”

杨杉举手投降:“你们赢了!”

郎心平说,不能改变儿女的结果,就帮他们完善过程。杨杉承认失败,既然母亲无法引领女儿抵达自己规划的幸福彼岸,那她还可以帮助孩子通过羊肠小道寻找幸福,前往幸福的道路各有不同,但也许殊途同归。

两个前混混加倒霉蛋儿,终于携手投身婚姻熔炉,相濡以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锻造为一体。

“我不帅、本事不大、挣钱不多、背一身债、又犯过错,你愿意嫁给我吗?”

“愿意!我不漂亮、会点京剧护理和速记、连累你背一身债、还为我犯错,你愿意娶我吗?”

“愿意!”

周晋大声询问婚礼现场:“在场有人反对他俩结合吗?第一次提问!第二次!第三次!”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全体先把视线聚焦高齐,高齐率先鼓掌,最后又一起看向杨杉,杨杉含笑点头。

周晋一锤定音:“成交!”

小样、方宇互相给对方无名指套上朴实无华、物美无价的纸戒指环,他们的爱情焊接得太死,不需外力捏合,纸环足矣维系。

宾客散去,剩下杨家人内部交流。

家长们一桌:郎心平、杨怡、杨尔、杨杉、钱进来、李博怀。

杨怡:“我说杨尔,你和李博怀俩人试复婚感觉如何?”

李博怀:“不错,还不错。”

杨杉:“打算试到什么时候?”

杨尔:“我们抢在小样、方宇头前一步,绿本换红本了。”

李博怀制止大家:“低调低调,折腾一溜够回到起点,臊得慌,就不再惊动大家了。”

郎心平:“霹雳什么意见?”

杨尔:“人家就一句话:你的黄昏你做主。”

杨杉目光久久流连在高齐身上。

杨怡碰碰她胳膊肘:“还惋惜呢?”

杨杉:“唉,多好的姑爷,没缘分。”

杨怡:“杨尔,我和三儿没辙了,把高齐留在杨家的艰巨任务就落在你身上了。”

杨尔:“我家霹雳还小。”

杨怡:“二十不小了,趁她还没男朋友,你先下手为强。”

杨尔:“霹雳没谈过恋爱,还很单纯。”

李博怀:“没经过调查分析,不要轻易下结论。”

杨尔:“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霹雳走来撂下一句话,掷地有声:“高齐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傲然离开。

杨尔一口食物噎在嘴里:“啊?”当妈的所知似乎非常有限。

钱进来对杨杉耳语:“媳妇,跟你商量点事。我腿治得差不多了,也不能再继续拖累孩子了,咱是不是该撤了?”

杨杉:“你意思是回宁夏?”

钱进来:“人家没咱指导过得也不错,不在他们眼前,孩子更滋润。”

杨杉点头许可:“我觉得可以。”

年轻人一桌:周晋、青楚、小样、方宇、高齐。

方宇:“高齐,我认为你同时拥有高尚的灵魂和职业,把人性自私压缩到最小、无私放大到最大,你简直不是人。”

高齐:“你还是别表扬我了,夸我比骂我还难受。”

方宇:“我是真诚的。”

小样:“高齐,你必须让我们为你做一件事,只有这样,我们心里才能好受一点。”

高齐:“你们要为我做什么?”

小样:“我们给你介绍个对象,行吗?”

高齐:“我还是自己找吧……”

话音刚落,一声“我来了”。乡村女教师雷蕾身背行囊,风尘仆仆归来,自从她登场,高齐视线就被吸引过去。

雷蕾:“听说这里有热闹,我下火车直接杀过来了。”

霹雳:“这回回来还回去吗?”

雷蕾:“当然,后天就走。”

霹雳:“你还没完了?”

雷蕾:“我在那里找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没网络、没电视、没电话,你就是知识信息的源头和指引方向的灯塔,每个孩子都需要你,你每句话都给他们以启示、希望,完全非盈利,个人价值最大化,太充实、太High了!”

高齐主动搭话:“其实每人心里都有一个非盈利性理想,可只有你做到了。”

雷蕾:“我去以前也觉得放不下,其实放下就是一秒钟的事,你要想也可以试试,去了你就会投入其中。”

高齐:“可以想象,在别人精神领域里留下自己的足迹,很多人因你命运从此发生改变,这种人生价值怕是用什么货币也无法等价齐观的。”

雷蕾:“赞同!你绝对有理想主义潜质,去山区吧,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高齐:“被你一煽动,我有种立刻报名参加援建的冲动。”

两人你来我往,另外五人面面相觑。

霹雳识趣起身,让出雷蕾身边宝座:“高齐哥哥,你坐这儿,方便交流。”

高齐也不客气,一屁股挨雷蕾坐下:“你在什么地方支教?”

雷蕾:“贵州大方县。”

高齐:“他们那儿的县医院就是我们定点援建单位。”

雷蕾:“是吗?县城到我教书的村子就三个小时路程。”

高齐:“如果我去了那儿,咱俩可以做邻居。”

雷蕾:“我觉得可以。”

小样对方宇低声宣布:“我看咱俩省了。”

婚后第一天,俩人相拥而眠,相扶而起,相伴洗漱,相携出门,爱情、生活、事业,全方位的崭新一页“刷拉”被掀开。

小样:“新一天开始了,我们要继续努力,只要有恒心,铁杵磨成针。”

方宇:“那得看本来什么材料,咱俩就是木杵,顶多磨成牙签。”

“针有针的用处,牙签有牙签的用武之地。”

“对,我们会磨成牙签,会有用的!”

“方宇,你知道蚂蚁的幸福是什么?”

“知道,胃口小,不贪婪。”

“我们知足,别人吃一碗还不饱,咱有一粒就乐半年。”

“走,我们找米去!”

每次行驶在北京环路上,小样都胸怀初次进京的憧憬,每一天都有机会重新开始,每一天都孕育希望,才华横溢的钱小样唱出自编的原创歌曲。

“两只蚂蚁、两只蚂蚁,找米去、找米去,一只找到大米,一只找到小米,真高兴!真高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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