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和背后的光都被遮住了,电梯方寸的空间里,陆青崖影子落下来,将林媚罩得彻底。

她嘴唇张了又合,没说出半个字。

可这沉默本身就足够说明任何问题了。

林媚没想到陆青崖真会往这一层上去怀疑。

他多久就有这个疑问了?忍到现在才说?了解了些什么?了解了多少?

他从前就这样,凡事十拿九稳了就突然出手,打人一个措手不及,兵败如山倒。

她手指把提包的带子掐得快要变形,仰头看他,眼前顷刻间就模糊了,“那又怎样?陆青崖,‘那就一辈子都别见了’,这句话是你说的……”

他松了手,一步迈进来。

她脑袋撞上他硬邦邦的胸膛。

电梯门“咣”一声在身后合上,楼层还没按,就这样停在原处。

两条手臂一条绕过肩背,一条环在腰上,结结实实地把她困住,他身上的气息也是四面八方的囚笼,无处可逃。

声音贴着耳郭,沉沉如流深了的水声,“……等我,三天……最多五天。”没抱多久,他松了手往裤兜里摩挲,片刻把她的手抓过来,放进东西,捏着她的手指合拢,目光在她脸上定了许久,最后伸出手指轻轻一碰,就收。

她打了个颤。

反手按了个键,电梯门打开,他退出去,始终看着她,眼神里太多的内容,又恳切而焦急地重复一遍:“等我。”看她最后一眼,转身飞奔离去。

从电梯门阖上,林媚就开始哭。她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哭得这么不加掩饰,好像蓄了十年的水库一下给人开了闸一样。

生下林言谨那会儿,她都没哭,倒是母亲卢巧春,抱着襁褓里的孩子,哭得比孩子还凶,说囡啊,你这辈子都毁了……

那时天真勇敢得近乎鲁莽,明明自己还是个大孩子,却笃定能带得好另外一个孩子。后来,近半年她都陷于严重的产后抑郁,却也没哭过,找心理医生,给自己塞很多很多的事……

过了很久,林媚才想起来按楼层按钮,一手的眼泪,按着也止不住。拿房卡开门,屋里一盏廊灯亮着,她踩着地毯到了床沿上坐下,窗户半开让外面的车流声漏进来,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陆青崖塞进她手里的钥匙被捏得陷进皮肉,不觉得疼,只是无所倚仗,还想拼命把什么抓得更紧。

她仿佛再次一步踏在了悬崖边上。

在半明半暗的房间里哭了很久,开口声音哑了,嘴唇肿起来。她起身把灯摁亮,往浴室去洗脸。

灯下镜子里照出一张二十九岁的脸,不是十九岁,花再多的钱再多的精力保养,熬夜以后就能原形毕露。

她的青春在和陆青崖分手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这八年来,她很忙。忙着读书、忙着工作,忙着让自己最快地适应“母亲”这个角色,忙着把压在父母身上的担子,重新挑回到自己身上。

忙着成为一个大人。

可碰上陆青崖,才发现吃的这些苦压根没让她长一点儿的教训。

因为她自始至终就没从坑底里爬起来,只是心安理得地在原地为自己筑了一间巢穴。

洗过脸,往发肿的嘴唇上抹了点儿牙膏,趿着拖鞋,开行李箱找面膜。

手机这时候响起来,是言谨的视频电话。他基本每晚九点多给她打过来,主动跟她汇报,怕她担心。

林媚没接,摁掉给他去了语音电话,解释说现在在外面,视频费流量。

言谨早熟,跟她小时候一样,只是她的早熟体现在自律,言谨体现在察言观色。

“妈妈,你感冒了?”

林媚也就顺着咳嗽了一声,“嗯……嗓子有点儿哑。”

言谨小大人似的嘱咐她:“少吹点空调。”

林媚笑了,“还说我呢,马上期末考试,复习好没有。”

他一点不谦虚,“等着吧,肯定第一名。”

很多话梗在喉咙里,没法跟林言谨说。

那时候他三四岁,渐渐发现了自己跟旁的小孩儿不同,就问她爸爸呢,为什么我没有爸爸。

林媚没告诉他实情,孩子太小,有些事还没法理解,于是就跟他说,言谨有爸爸的,只是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一时回不来。

后来,小孩儿长到六七岁,受文学作品和影视作品的熏陶,发现“去了很远的地方”,一般是个隐晦的说话,他就默认了自己爸爸在他记事之前,甚至可能是出生之前就“死了”,并且很懂事地绝少再提,害怕触及妈妈的伤心事。

林媚发现他产生了这个误会,但一直没去纠正,她不会撒谎,实情开不了口,又没法替他再编造一个身世,也就干脆地任由他这么相信下去。

言谨能够接受自己平白无故地多出来一个父亲吗?

还有林爸爸跟林妈妈,一直平实和善地过日子,鲜少跟人结仇结缘,他俩这辈子,要说真心实意地恨过谁,那就只有陆青崖了。

林媚想得脑仁发疼,后脑勺里像有一根神经被剖开了一样,一跳一跳地牵扯着。

和林言谨没聊太久。

她盯着搁在床单上的钥匙,哑声问:“言谨,妈妈过两天再回来行吗?”

林言谨顿了一下,“行,但你答应带我去香港玩,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绝对不会,”她手指捏压眉心,“这边还有点事,处理完了我就回来——把手机给外婆吧。”

林妈妈卢巧春也没什么异议,只问她铜湖好玩不好玩。

“还行,这儿蘑菇是特产,我回来带一些,熬汤喝挺好。”

卢巧春便说:“怕不是毒蘑菇哦?那种吃了眼前五颜六色,小人儿跳舞的。”

林媚笑了。

卢巧春压低声音,有点神神秘秘,“我可是听眼镜儿说了,有个当兵的在追你,有没有这回事?你暂时不能回来,是不是……”

“没有,言谨瞎说的,我跟关排长……”

“不姓关啊,说是那个关姓小伙儿的队长……眼镜儿还问我呢,‘他爸’也是当兵的时候牺牲的吗……”卢巧春冷哼了一声。

林媚顿觉得脑袋更乱,按着太阳穴,把卢巧春的话捋了捋,多少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把这事敷衍过去,林媚又给她的半个上司兼半个合伙人,莫一笑拨了个电话。

林媚研究生毕业以后就在当翻译,辗转了好几家公司,最后到了校友莫一笑的工作室。前两年,林媚认了一部分的股,如今也算是工作室的股东之一,不干活也能分钱。但她毕竟算是顶梁柱,该接的活儿还得接,好比这次的商洽会。

莫一笑说:“原本也没给你在暑假安排什么工作,不然眼镜儿肯定又得说他莫叔叔是周扒皮——不过正好,你既然还要多待两天,不如顺便去铜湖市下面的一个镇上支个教?就我上半年跟你提到过的那个项目,还有印象吧?很巧,这次启动的首站就在铜湖市。”

之前,莫一笑跟某个慈善NGO在谈一个合作项目,主要内容是对偏远地区的孩子进行外语启蒙教育。莫一笑自己本身就是从山沟里出来的,一直在坚持反哺穷困地区。

林媚没有犹豫就答应了。

事情都交代完,林媚揭了脸上面膜,冲个澡,把灯一盏一盏摁灭,到床上躺下。

这儿夜晚凉快,完全不用开空调。

窗户忘了关,她却懒得起来,听着外面依然时而模糊时而清晰的声音,好像自己在沙漠里,听见风声,从沙棘丛里穿过,呜呜地闷在耳边。

·

一辆一辆的吉普和运兵车,踏碎了夜色,驶往铜湖市偏僻辽阔的乡镇地区。

两名在押重刑犯,一名43岁,叫王伟,故意杀人罪,判决已经下达,正在等待复审;另一名33岁,叫孙强,过失杀人罪,案子还在审理当中。

晚上8点,两人合力,致使看守所两位民警一死一伤,越狱之后,飞快逃窜消失。

此案性质极其恶劣,省武警总队司令员和政委部署战斗,派出包括铜湖市武警支队在内的共4个支队,800余名官兵,对逃犯实施抓捕。

看守所所在的三山区,靠近铜湖市边界。根据对周边情况的侦查,可以判定两名逃犯没有往市中心逃窜,而是极有可能穿过了看守所附近一片一望无际的麦田,逃往了铜湖市下辖的乡镇。

周边主要道路和九个路口已经及时地进行了封锁控制,断绝了逃犯趁机逃出市内的可能性。

陆青崖所在的铜湖市武警支队,由副参谋长李钊平和政委徐海领导,对三镇四乡拉网排查。

任务下达之后,机动中队立即前往石莲镇水坝乡,进行地毯式的搜索。水坝乡是逃犯王伟的老家,他对附近路线了如指掌,极有可能会把这儿选为逃窜的第一目标。

一整个白天,一无所获。

天快黑了,中队的人蹲在田间啃干粮。

陆青崖把一张乡镇地图铺在田埂上,拿石头压着边角,一边嚼着压缩饼干,一边拿军用手电筒照着地图,跟沈锐和李昊分析形势。

陆青崖手指点着地图,“全是玉米地,背后就是山。”

沈锐说:“我们得做最坏的打算,天马上黑了,王伟很有可能趁着天黑逃往山上。山脚没法设卡,这要是逃了,再抓就难。”

十五分钟后,陆青崖整队,通报情况:“今晚我们得连续作战,严格排查附近情况。任务繁重,大家坚守岗位!”

“是!”

陆青崖检查夜视仪和手枪等设备时,沈锐走过来,“老陆,你坐镇指挥就行了,伤还没好透,少折腾。”

“就我一人歇着,像话吗?”陆青崖把92式手枪装回枪包,拍一拍沈锐胳膊,“走吧,虞川儿都没叫苦呢。”

前方虞川听见了,“陆队,你这就是瞧不起人了!”

中队分两路,一路严守玉米地,一路到村里搜查。

高原地区,昼夜温差大,太阳落山之后,温度就降了下来,玉米叶上聚着露水,穿行一阵,作训服就给湿气沾得发软,贴着皮肤,黏糊糊的像是巴了一层蜘蛛网一样。

一整晚,还是没有发现王伟的行踪。

天亮时,大家集合,汇报情况,稍作休息。

沈锐领着李昊,去村里买了几十个包子回来。大家解了装备,席地而坐,吃着热腾腾软乎乎的包子,边聊天边解乏。

虞川说:“我们昨晚在四组设伏的时候,发生了一个插曲。”

关逸阳立即警告:“川儿,敢说你就完了,以后我天天给你穿小鞋。”

陆青崖把半湿的作训服脱了,里面就穿着一件迷彩T恤,光着膀子,感觉清早风还有点儿凉。

他笑说:“川儿,尽管说,我这个中队长给你撑腰。”

虞川眼珠子一转,忽地推一推正在埋头啃肉包子的姚旭,“旭,要不你说。”

姚旭“哦”了声,“昨晚我们设伏,关排长在一家人的后院,逮了一个人。”说完,继续啃包子。

大家面面相觑。

沈锐:“……这就是插曲?”

虞川没想到姚旭能把这段经历最好玩逗趣的地方全给省了,“……还是我来讲吧。我们当时正巡逻到四组和三组的岔路口,关排长忽然一个箭步蹿出去,翻进一户老乡的后院里,摁住了一个人……结果一看,那人衣服只穿了半截,屁股还光着,他抱着脑袋连声求饶,说大哥,大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偷人了……”

大家哈哈大笑。

沈锐笑得豆浆快要从鼻孔里喷出来,“老关,能者多劳啊,扫黄打非的工作都让你抢了。”

关逸阳:“我这叫有干劲,立功心切不成吗?”

笑过吃过,大家稍微打了个盹儿,继续作战。

又是两天两夜过去,铜湖支队把负责的三镇四乡每一寸地每一条路都翻了个遍,还是没找到王伟。

与此同时,其他支队倒是传来了好消息,在高强度的排查之下,另一名逃犯孙强已在九湾镇被逮捕。

杀人犯潜逃在外,居民人人自危,拖久以后,舆论也将发酵。

总队压力巨大,又增派了一个支队的兵力,加强搜捕。

陆青崖负责的机动中队,在石莲镇上摸不到线索,便应支队的命令,往其他兵力更为薄弱,尚未完全搜查的区域转移。

这天下午,集合清点人数时,陆青崖发现少了一人——虞川不在。

正要给虞川打电话,却见前面道路上一道身影狂奔而来。

正是还未归队的虞川。

虞川到陆青崖面前停下,“报,报告陆队,我发现一个情况……”他喘了两口气,把气息先喘匀,从口袋里摸出已被折得边沿磨损的地图,抖一抖展开,说道,“我昨晚听村口几个大爷聊天,听说抗日战争时期,这儿曾经经常遭到轰炸。不是马上要转移吗,我怕走了就没机会了,刚刚想到了这茬,所以跑回去找村里上了年纪的人问了一句,这儿修没修过防空洞……”

陆青崖眼睛一亮。

虞川点着地图上一处,“这儿,过去村民自己挖过一个防空洞,很浅,后来那片山坡塌过几次,就没人往那儿去了……”

陆青崖当机立断:“沈指,你领着中队先转移。李昊,关逸阳,姚旭,跟我去探洞!”

三人:“是!”

虞川:“陆队,那我呢?”

陆青崖拍一拍他肩膀,“当然跟我们走,这可是你立的功劳!”

关逸阳上来将他手肘一撞,“脑子真好使,不亏是咱们中队的智商上限。”

虞川嘿嘿笑。

五人小队行动如风,飞快赶往那已经废弃的防空洞。一片乱枝杂草,把过去的路彻底改住了。

一人开路,一人断后警戒,没一会儿功夫,就找到了洞口所在。

走近一看,洞口处让陈年积土堵住了,荆棘蓬草生了根。但细看,被堵住的土堆,靠着洞口边缘的地方,却有一处缝隙,恰能容纳一个个子不大的人进出。那缝隙附近散落着土块,显然是有人进去的时候掰落的。

陆青崖冲后面四人比了一个手势,大家点头,各自站好位。

作战小组根本不打算硬碰硬,应对这样的地形,有轻轻轻松取巧的方式——陆青崖蹲下,从战术口袋里摸出一枚催泪弹,扯下保险销和拉环,顺着缝隙扔了进去。

他将李昊砍下来的一把树枝,往那缝隙上一罩,遮盖严实,退后。

几缕烟雾缓缓地飘出来,山麓间一片静寂。

不过三分钟,里面骤然传出哭爹喊娘的声音。

土块扑簌簌往下落,缝隙处传来猛烈撞击的声音。

几管枪口立即对上去,陆青崖喝问:“是不是王伟!”

一颗脑袋顶开了树枝,从缝隙里钻出来,痛哭喊道:“我是我是!救命啊!我要瞎了!我是不是要瞎了!”

两人围上前,把潜逃了四天的王伟,从洞里扒了出来。

凯旋的路上,大家抱臂坐在车上,脑袋挨着脑袋,呼呼大睡。

军用吉普在乡间路上颠簸,连日的紧张感退去,疲劳潮水一样涌过来。

然而陆青崖睡不着,他开了车窗,把一支烟含在嘴里,顾及沈锐在睡觉,只是嚼着滤嘴,没点燃。

他摸出手机,正要给林媚去个电话,进来一条短信,严峰发的。

严峰:帮你查了,林言谨跟林媚是在一个户口上,生日是XXXX年10月15号。

窗外树木和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飞速后退,风带着一股青草的腥味扑鼻而来,他思绪再度被拉回到了那一年……

***

和林媚在一起之后,陆青崖带她去了一趟江浦市第一人民医院的住院部。

在那儿,林媚第一次见到了陆青崖的妈妈。去的那天,陆妈妈精神状况不错,剥了橘子给她吃,和她聊了很久的天。

陆青崖就倚窗站着,不参与对话,时不时瞥过来一眼。

到中午,家里保姆给陆妈妈送来午餐,护士过来做常规检查,陆妈妈就让他们去吃午饭。

那是八月份,天气更热,到楼下,他牵着她去旁边超市里买了两瓶冰水,拧开以后,在香樟树的树影里蹲下。

“……是胃癌。”

他这才开口。

林媚一愣,水瓶从左手换到右手,突然间无所适从。

陆青崖就抬起头来,往上看,笑了一声,抓着她的手把她拽下来。她差点跌一跤,也跟着蹲下了,闷着头不知该道说什么。

陆青崖看着前方,“我爸总说我一事无成,我做什么都反对;我妈不一样,不管我做什么,她都支持……”他把瓶口往下倾斜,冲着手上的汗,水缓缓地流下去,浇在干热的地上。

自陆青崖表白以后,两人还是维持着上午上课,下午去郊区的节奏。

陆青崖告诉林媚,他压根没打算出国,现在配合陆良畴的安排只是缓兵之计。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聊这件事的时候,是在傍晚,他俩躺在离那院子不远处的草地上,天还没黑透,草上还有热度,熏得背上出一层汗。

陆青崖把一根草咬在嘴里,漫不经心地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林媚觉得这样不对,但并有没说什么。

那个炎热的夏天终于结束,林媚去省会城市念研究生。异地恋谁都不习惯,每回打电话,林媚都能感觉到陆青崖怨气很大。

他们车队也散了,那些哥们儿该去大学的去大学,该出国的出国。

十月份的一天,林媚下课之后离开教室,老远就看见前面步道上站了个人。一眼就认出来了,但过了一会儿才相信那真的是陆青崖。

个儿高,英俊之外,又自带一股好像看谁都不顺眼的傲气。普通的白T恤牛仔裤,站在树的浓荫底下就像是一幅画,来往女生都要多看一眼。

矜持如林媚也体会到一种虚荣感,跟同行的室友打了声招呼,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情,走了过去。

笑也掩饰不住,问他:“你怎么来了?”

陆青崖现在挂在一个车队进行训练,车队就在省会城市,训练基地在郊区,离林媚的学校倒是有些距离。但他才来,暂时不用参加训练,有三天的假期。

这晚他们去住宾馆。

林媚多少有些忐忑,毕竟生平第一回跟异性单独外宿。但她觉得可能自己想多了——暑假里朝夕相处一个多月,他俩除了抱过,还没别的进展。

这一点,陆青崖表现得跟他桀骜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格外的纯情。

标准间,晚上各睡各的床,聊天,有一搭没一搭。

林媚打了个呵欠,说困了,他坐起身把灯关上。

这才发现浴室里的灯没关,漏一点光。她睡眠浅,有光就睡不着,于是又坐起身,脚摸索着着去找拖鞋。

“怎么了?”

“浴室灯没关。”

“你躺着吧。”陆青崖拧亮了自己床边的小灯,起身。

脚步往浴室去,又折返……

在她床边停下。

林媚心脏停跳一拍,呼吸也不敢了。

片刻,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说:“……往里让让。”

她往另一侧挪了些空间。

下一秒,陆青崖躺下,翻了个身,把手臂搭在她腰上。

脸对着脸,靠得太近,呼吸都拂在对方的鼻尖。

她心跳过速,快要喘不上气了,很慢地眨了一下眼,不敢动。

许久,他一低头,碰上她的唇。

对床的小灯,光是橙黄的,把室内照出一种昏黄朦胧的调子,好像是傍晚天光收敛前的最后一刻。

只是嘴唇碰着嘴唇,生涩而单纯地亲着。

很久,陆青崖才动了动,手掌往上,包裹住她睡衣里的曲线,没用力,轻轻地合拢了手指。也就如此了。嘴唇挨在一起,他伸舌尖碰了碰她的嘴角,又退回去。

她心跳乱得快要晕过去,比陆青崖更不敢动。

直到很久以后,他退开,一把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肩窝。她想抬头,又被他按回去。

她想,陆青崖可能是脸红了。

陆青崖,脸红,嘿,多稀奇。

过了一会儿,陆青崖轻咳了声,“知道你想问,那就问吧……这是我初吻。”

她其实没想问,但听他这么说还是高兴,声音闷在他T恤的布料里,“……你以前没谈过恋爱么。”

“没。”

“为什么,追你的女生肯定不少。”

“不喜欢呗,还能为什么。”

她小声问:“……那你喜欢我吗?”

这样黏黏糊糊的问题,她基本不会问,告白的时候都没说喜欢,平常更加不会。

陆青崖笑了一声,按在她脑袋上的手掌往下,蹭一蹭她的耳垂,把她脑袋轻轻一扳,凑拢,再去温柔地亲她。

·

那之后,他们每周见一到两次面,半学期过去,他所在的车队成功出线,能参加第二年年初的总决赛。

一月放寒假,恰好陆青崖也休息,就提出一块儿去敦煌旅游。陆青崖懒得耐这个烦,规划线路的事,全由林媚来做。

到达甘肃境内,他们碰上另外两个过来旅游的女大学生,恰好目标相同,就同行了一段。

抵达沙漠边缘的那天下午,他们在靠近水源的露营地扎帐篷。

其中一个女生忽然发现自己的背包不见了,抬头一看,前方尘土飞扬,一人挎着一只背包钻进了车里,车子喷出一股尾气,疾驰而去。

陆青崖当即拉上林媚,坐上他们租来的越野车追上去。

半小时后,在一个村庄的边缘把人追上。

作案的是两个人,林媚觉得不妥,刚要说话,陆青崖已开了车门跳下去,二话不说就缠斗起来。

小时候为了强身健体,陆青崖跟人学过一点格斗,可现在毕竟是一对二。

林媚瞧见近光灯里,那两人手里匕首寒光闪烁,吓得肝颤,赶紧打电话报警。

警察问她,她形容不出这是在那儿,想到有人说可以凭借电线杆子上的编号定位,就跳下车,往车后路边飞奔而去。

好不容易报了警,回去再一看,陆青崖被摁在了地上,匕首离他脖子就一寸不到的距离。

林媚失声尖叫,陆青崖一声断喝:“别过来!”

她顾不上,想起后备箱里有把军工铲,拿出来便要冲过去帮忙。

陆青崖眼角余光瞥见她要过来,又喝一声:“别过来!”

他怕她掺合进来受伤,一咬牙,抠住骑在他身上那人的手指,使出吃奶的劲儿,使劲一掰……

那人一声痛呼,撒了手,陆青崖夺过匕首,赶紧爬起来。

而另一边,挥着军工铲的林媚已被人一把抱住了腰。

陆青崖热血上涌,骂了句“**”,捏着匕首冲了上去。

林媚脱险,军工铲哐当落地,她瞧见刚才抱着她的那人似要准备去捡,赶紧奔过去先一步拾起来,直接丢进了两旁的树丛里,冲陆青崖喊道:“快上车!”

忽听不远处屋舍传来喊声,“王麻子,你他妈的又灌马尿去了!你跟你婆娘远点儿,莫在我门前打架!”

林媚赶紧放声呼救:“救命!这儿有人抢劫!有人杀人!”

没一会儿,那农舍们开了,三个男人举着手电,往这边走了过来。

林媚腿一软,再也站不住了,一屁股坐了下去。

在三位老乡的帮助下,抢包的这两人被制服,没一会儿,警察也到了。

林媚一直半靠在陆青崖身上,一手的汗,心有余悸。

他俩去派出所做了笔录,民警送他们出来,连声夸陆青崖勇气可嘉,这两人流窜作案很多起了,最近警方也正在抓捕。

末了,民警说:“见义勇为是好事,下回也得量力而行,你看把你女朋友吓得……”

陆青崖转过头。

林媚视线与他对上,摇摇头,无声说“我没事”。

两人开着车,在夜色中回到了扎营的地方,把包还给了那个女生。女生千恩万谢,慷慨承包了他们的晚餐。

吃过饭,过了十点,周遭都安静下来了。

露营地那儿有一汪泉水,面积不大,但水极清极洌。

林媚拿了一块毛巾,到泉边汲水洗脸。

冬天的晚上,风大,天高,月白。

陆青崖裹着棉服,站在一截树桩前面,手里捏着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石子,往湖面上扔,试图扔出更多的水漂。

泉水映着深蓝的夜空,水里的月亮碎了,又聚拢。

林媚把浸透的毛巾叠了几叠,走到他身旁,“……好冷。”

“嗯。”

陆青崖掂了掂石子,侧身,再投出一枚,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石子“咕咚”一声,沉到了水里。

陆青崖转过头来看她。

在他目光之中,林媚心脏没来由忽然轻得要飘起来……

陆青崖笑了一下,却什么也没说,又低下头去,把玩那一把石子。

林媚轻声说:“……快回帐篷去吧,外面冷。”

“不去了。”

林媚:“嗯?”

陆青崖停下动作,很久,像是下了一个决定。

转过头去,认真看她,眼睛里盛着方才被打打碎的月光,明亮,烫人。

“……回去了,我一定会对你做什么。”

风声,穿过沙棘丛,呜呜地闷在耳边。

他的手发凉,她的也是。

忘了是谁先吻上去的。

林媚一贯什么都能掏出来的“次元袋”里,此刻自然掏不出这时候最需要的东西。

可是在经历过那样惊心动魄的时刻之后,在沙漠里美得让人窒息的夜色里,泉水边,月光下,在被世界遗忘的寂静中……

理应发生一点什么,即便不应该,即便很危险。

疼,又在毯子里捂出一身的汗,不舒服,可也不想放弃。

帐篷有一线没关好,月光漏进来,像一片霜一样地落在地上。

她心尖在颤抖,有些怕,好像傍晚的颤栗还在往此刻绵延。

就去抱他。手臂缠着肩背,混着疼到窒息的眼泪去找他的嘴唇,亲上去,像在索一个承诺。

少年缺乏技巧,但富有力量,专注地看着她,贴着她耳朵说“我爱你。”

那天的月亮,天明才落。

风吹了一整宿。

***

那是在一月,而林言谨的生日是在十月。

此前已得林媚默认,可看到明晃晃的证据的这一刹那,很多复杂的情绪涌上来,梗着他。

他其实一直有几分存疑。

见过太多了。他们这职业,谁嫁谁跟守活寡没什么两样,时常听见队里的兄弟打电话,除了叹气就是“对不起”。

国家和家庭,有时候总要牺牲一个,军人自古就是忠孝难两全的职业。

军嫂们独自抚养孩子,背后的辛苦并非一句“对不起”就能抵消。有时候喝酒听弟兄们聊天,说上一次见着孩子坐都没法坐稳,这一次见已经能跑了。酒越喝越苦,全是心酸。

他了解林媚,虽然较真,虽然傻,可她不至于会傻到这样的程度,况且那时候他说了远比“那就一辈子都别见了”更加过分的话,她更没有理由这样去做。

苦涩和后悔一层一层地泛上来,比过去九死一生的滋味更加难受。

她说得对,他就是自以为是,从头到尾未曾悔改。

车到了营房,中队集中开了一个会,解散时已经是夜里十点。

晚饭没吃,他没胃口,借了沈锐的车直接往回开。

路上给林媚打了电话,无人接听,不知道人走没走了,但他觉得她多半已经走了。

她没理由等他。

车停在楼下,人上了楼,坐在门前的瓷砖上,他点了支烟,抽几口,对焦躁的心情于事无补,抬手揿灭了,找备用钥匙开门。

脚踢到什么,低头一看,一双高跟鞋,林媚的。

陆青崖反应了一下,才省过来这意味着什么,赶紧蹬了鞋走进去,卧室门半开着,床上一道微微隆起的黑影。

林媚已经睡了。

他悄没声息地走进去,在窗边地板上坐下。

窗帘拉得严实,但他买的这窗帘遮光效果不好,还有昏暗的光漏进来,可能天一亮,她就得被这光给弄醒。

实在累,坐下仿佛整个人往水底沉。

他一直坐着没动,所有情绪山呼海啸,让那颗原该刺入他的心脏,却被林媚一人之力承接下的子弹,这一次朝着自己扑面袭来。

不知道怎么弥补她,恨不得拿这条命。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在黑暗之中,人凝成了一座雕塑。

不知道自己在守着什么。

是人,还是不归的年岁。

林媚做了个噩梦,一下惊醒,眼缓缓地睁开,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真的是梦。

口渴,她坐起来想找点儿水喝,陡然发现床前地板上一道黑影。

尖叫在嘴边绕个弯,被她吞回去,反应过来,这是陆青崖。

“任务结束了?”

“嗯。”

林媚顿了一下,脚摸索着去找拖鞋,迈出一步,却一下打着陆青崖的手臂,她忙说对不起。

手被握住。

顿了一下,紧接着往下一拽。

陆青崖一条腿弓着,一条腿搁在地板上,两条胳膊箍住她的腰,让她跪坐在自己两腿之间。

烟味,汗味,还有尘土的气息。

已经长出胡渣的下巴蹭着她的肩膀,在寂静里出声,喊她的名字,嗓子陈了太久的茶一样枯涩钝重。

林媚不知道如何反应,似乎又想哭。

原来委屈这回事,被人发现,被人重视,才称得上是理直气壮的委屈。

黑暗之中,她感觉到他转了一下头,呼吸一霎接近。

找到她的嘴唇,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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