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到小区门口,陆青崖定住脚步。

往小区里看了一眼,一窗一窗的灯火。林媚的家,他从来没进去过,但能够想象此刻在窗户之后忙碌的身影是怎样的。

林言谨瞅着他,“你住在哪儿?”

“宾馆,离这儿不远。”

林言谨多少有点好奇,“你不是说你家也在江浦吗,为什么不回家?”他自己琢磨了一下,“……哦,你肯定骗我的。”

“没骗你,”陆青崖摸他脑袋,把他往里推,“赶紧回去,你妈肯定得担心。”

“你晚饭去哪儿吃?”

陆青崖笑说:“你还担心我没地方吃晚饭?”

“谁担心你了!”林言谨慢吞吞地迈出一步,“我进去了——你不要告诉我妈我们见过面。”

“放心,不会说的。”

“你是不是要回铜湖了?”

陆青崖低头瞅他,笑说:“怎么了?这就舍不得了?”

林言谨轻哼一声,“我是想让你帮我跟关排长问好。”

陆青崖:“……”

看着人进去了,陆青崖往回走。

联系过邱博,人不在江浦市。经过言谨刚才这样一提醒,他才发现自己真没地方去吃晚饭。

在路边花坛上边缘上坐下,点了支烟,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河,很慢地抽。

最后,他起身,往老城区去找陆良畴。

见了面,少不得要被陆良畴骂一通,但好歹没被赶出去。

院子幽静,只有猫窜过花枝的声响。

两个男人,隔着餐桌坐着,三个菜,两碗饭,十分的沉默。

吃完饭,陆青崖到院子里坐着,陆良畴过来给他找了一支烟。

父子两人,又继续沉默地抽着烟。

烟灰落了下来,陆青崖才回过神,叼在嘴里,伸手摸手机看时间。

陆良畴开口了:“以后让邱博那小子少来一点,我的猫够快被他给撸秃了。”

“我跟他说说。”

陆良畴站起身,“赶紧滚吧,我要出去下棋了。”

陆青崖也跟着站起起来。

陆良畴有一米八,个子不小了,但陆青崖更高,每回看他都是俯视。

今天再看,总觉得他更矮了些,整个人显出一种正在走向死寂的衰败。

他其实才五十多岁。

“我过来的时候,看见巷口那儿有人跳广场舞。”

陆良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您也可以去跳一跳,那儿大妈挺多。”

陆良畴当即拉下脸,抄起扫帚就朝他呼过去,“赶紧给老子滚!”

陆青崖滚回了宾馆,刚洗完澡,林媚来了电话。

他开了免提,下半身围上浴巾,点了支烟,“吃过晚饭了?”

“早就吃了,陪眼镜儿玩了一会儿,他今天好像挺高兴的,我问他下课是去哪个同学家里玩了,他也不肯说,”她声音轻轻柔柔的,“……你说,可能不可能是去哪个女同学家里了?”

陆青崖笑说:“不可能吧。”

“也是……他要是有这么开窍,不至于快把半个班的女生都惹哭过。”

“那可能也是遗传,我一直到高中都不喜欢跟女生玩。”

“那你青春期怎么度过的?”

陆青崖低着头,拿手抓了抓还没擦干的头发,笑说:“电话里说这不好吧?你过来,我当面跟你说。”

“不来,大晚上出门太可疑了。”

“我过来接你。”

“你别来,我真的不出来,我妈肯定得问一通。”

陆青崖便“嗯”了一声,抽一口烟,“行,随你。”

“真想我来?”

“下回再见还不一定什么时候。”

以前队里有家属过去探亲,陆青崖总觉得他们黏黏糊糊,现在发现谁都不能免俗,都一样的。

他笑说:“……半天没见你就觉得不大习惯了。”

那边沉默了一霎,而后温柔又无奈地说道:“好啦,我过来。”

半小时后,陆青崖在宾馆门口接上林媚。

她刚洗过澡,身上一股甜香,他上前一步抱住,凑近颈项嗅了嗅。

时间说早不早说晚不晚,陆青崖问她要不要出去逛逛,吃点夜宵。

林媚摇了摇头,两只手揣进他裤子口袋里,“吃晚饭的时候,我手上戒指被我妈发现了……”

“不是让你到家摘掉吗?”

“我忘了——我骗她说是假的,是人造玻璃,又被她唠叨,说要给我安排相亲。”

陆青崖沉默一霎,“想好什么时候说了吗?”

“不知道——暂时先这样吧。”

“找个机会,我去说。”

林媚飞快摇头,“千万别!我爸轻易不发火,但真的发起火来还挺吓人的。”

她两只手拿出来,抱着他的腰,“……到时候我可以跟你私奔。”

陆青崖笑了笑,知道她是说的玩笑话。

“林老师……”

林媚抬眼看他,“嗯?”

“进去吧,非要站在路边喂蚊子吗?”

林媚小声说:“进去了你肯定要……”

陆青崖挑眉,掐着她的腰凑近一步,声音低沉,“知道你还来?”

进了房间,陆青崖却并没有动她,满屋子转悠着,烧水泡面。

“你没吃晚饭吗?”

“在我爸那儿吃的,全程看他臭脸,饭没吃下多少。”

陆青崖翘腿坐在桌子前,跟林媚聊天,等着面好。

几分钟后,他揭了盖子,没什么形象地呼噜呼噜吃起面来。

味儿有点香,林媚馋虫也给勾起来了,蹭过去,把他往旁边挤,“我也要吃。”

陆青崖直接扶着她的腰让她坐在自己腿上,“让你吃夜宵,非不去,跟我躲在宾馆吃泡面。”

林媚“唔唔”应了两声,也不知道是在说些什么。

面见了底,陆青崖拿去外面的垃圾桶扔掉,进屋开了窗透气,而后去刷牙。

林媚也跟了进来。

空间有点狭小,两个人挤来挤去的。

刷完了,林媚要往外走,被陆青崖一把抓住。

他一只手垫在流理台上,身体压着她身体,凑近的呼吸里有股薄荷的香味,看着她问:“要吗?”

林媚脸霎时就烧起来。

这什么问法,搞得跟非法交易一样的。

陆青崖胯往前顶了顶,很硬地戳着她,笑声带起温热的气息,拂在脸上,“……很厉害的。”

林媚伸手去推他的脸,“……你有病。”

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床上,裹着被子乱七八糟地纠缠。她怕隔音效果不好,不敢出声,陆青崖就故意刺激她。

后背靠上床头,一片的凉。几乎是坐着的状态,她的一条腿被他抓着抬起来搁在他肩头,他头埋下去。

他下巴上有胡渣,有点刺。

慌落落的,是很陌生的感觉,像节节攀升的浪潮,要超过阈值一般,让她觉得慌,又仿佛想要更多。

……

窗户打开,微凉的风吹进来。

陆青崖随便套上了长裤,在窗前把烟点燃。

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片刻,洗完了澡,裹着浴巾的林媚走了过来,从背后抱着他。

他手夹着烟,搭在窗台上,转头笑看着她,“怎么样,厉害吧?”

林媚翻他一眼,不想睬他,伸出手,去拿他手里的烟。

陆青崖有点疑惑。

林媚盯着烟看了片刻,探过身,摁在旁边的烟灰缸里,“戒了吧,好不好?”烟雾很快地散了。

她总觉得他抽烟的样子,看起来心事忡忡。

陆青崖顿了一下,“好。”

林媚看着他,认真地说:“想你身体健康,陪我百岁到老。”

·

在江浦市再留了一天,陆青崖的这个探亲假就要结束了。

清晨七点,陆青崖出门,在宾馆前的早餐铺子里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往旁边刚开门的花店买了束菊花,拦出租车去往城郊。

墓园的草地上沾着露水,一路过去,把裤腿浸得潮润。

他停下脚步,把白色的菊花搁在墓碑前,也不讲究,在旁边潮湿的草上坐下。

“妈,今天天气不错。”

他双臂搁在张开的腿上,望着远方。

薄雾浮动,笼罩着黄绿相间的树林,凉爽中几萧索。

这是江浦市的秋天。

没什么条理,想到哪儿说到哪儿,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都讲述一遍。

他习惯性地去摸口袋,才想起来已经承诺了戒烟,打火机和烟都已经让林媚给没收了。

他望着前方,沉声问:“妈,你说,我是不是该转业,多陪陪他们?”

自打复合,这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他脑中。

是铁血的军营生活铸就了现在的他,他对那一切的辛苦和荣光都怀有十分的感情,即便九死一生,也愿意百折不回。

万里江山路,积雪的群山,落月的长河,他拿脚丈量过那座西南边陲城市的每一寸土地,血还是热的。

家与国,自古是两难的问题。

另一方面,他已经亏欠了林媚太多,不忍心见今后仍然由她一个人操持一切。

以前孑然一身,心无挂碍,召之即战。

但现在有妻子,有孩子,他的命,不再只属于他一个人。

有一个小家的责任,等着他去肩负。

前晚,林媚说:“想你身体健康,陪我百岁到老。”

自然不会有任何回答,只有风,掠过树林,又吹动着脚下的青草瑟瑟摇动。

他沉默地坐着,让风灌满了衣襟。

太阳越升越高,薄雾渐渐散去。

陆青崖站起身,手掌搭在墓碑上,垂首道:“妈,我走了,过年再回来看你。”

此去路远,心有牵念,不管是国是家,不管人归何处,终归他不再孤独。

他迈开脚步,沿着小路往下走。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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