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婪沿着岔路口往林子深处走,一开始四周还有虫鸣鸟叫,渐渐地,就只剩下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虫鸣和鸟叫都仿佛失去了踪迹,他刻意放轻了脚步和呼吸,四下里便只剩一片静谧。

倒是视线的尽头隐约有了微弱的光。

先是一点,而后是很多点,星星点点散落在林中。姜婪悄无声息地靠近后,才发现这些隐隐绰绰的光是一支支插在地面的火把。从入口开始,一直延伸到林子深处、

林子入口处立着一块巨大的石碑,石碑上刻着怪异的文字,旁边还摆着一个硕大的牛头骨。

姜婪虽然认不出这些字来,但看石碑旁的牛头骨猜测,这里应该是寨子的祭祀圣地。

只是这个时候祭祀地点着火把在干什么?

姜婪皱起眉,难免联想到古佤族,只是他细细观察了四周,却没有察觉到半点异常。

他只能暂时按下疑惑,继续往前走。

穿过入口的小片林子后,便到了祭祀地。还未进入,姜婪就闻到了浓重的腥臭味。这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味道,配上林子后隐隐绰绰的木桩和木桩上黑乎乎的球形物体,胆子小看一眼估计能吓厥过去。

姜婪拧着眉,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没了树林的遮挡,祭祀地的木桩完整地呈现在面前,即使在进来前姜婪就有了心理准备,然后看到这一幕时,还是感到愕然和震惊。

——祭祀地分布着无数高低错落的木桩,每一根木桩上都挂着一个圆滚滚的头颅、这些头颅状态不一,有的皮肉早已腐烂,只剩下灰白枯骨;有的却还粘连着血肉,有藤蔓顺着木桩攀爬缠绕在头颅上。

四周的火把随着风摇摆明灭,照在这些人头上,愈发诡谲阴森。

姜婪看到石碑旁的牛头骨时,原本以为里面摆着的也是牛头骨,却没想到林子里进行的,竟然是真正的人头祭。

就在他打量四周时,远处忽然传来兵戈撞击的冷响和中气十足的呼和声,紧着木鼓声也咚咚响了起来,姜婪眉心一跳,飞快藏身到了林中,屏住呼吸盯着入口处。

在古佤族猎人头祭中,猎人头是一项集体性的活动。

先是选定一个吉日,在吉日当天的傍晚时分,寨子里的青壮年全体出动,分成几支小队去猎取人头、黄昏傍晚正是倦鸟归巢、寨民归家的时分,精壮汉子磨好长刀,埋伏在行人必经之处,等人经过时,便一哄而上迅速将其斩首,之后便鸣金收兵,捧着人头兴高采烈地回寨子。

快到寨子里时,汉子们则会以长刀相互撞击发出铮鸣,意为通知寨子里的人,猎到了人头,可以准备人头祭了。

而留守的寨民则会敲响木鼓,一是告知寨子里的人不要上山下河;二则是通知还未归来的人迅速归寨。寨中的头人会和有威望的老人一起,带红包头、一碗米、一个鸡蛋到圣地前准备迎接人头。等着汉子们带着猎取的人头归来,他们便将红包头戴在人头之上,把米粒和鸡蛋喂给人头“吃”;之后再虔诚地祈祷,给人头敬酒……最后才由几个妇女一边哭泣一边给人头梳洗干净。

祭人头结束之后。便由主祭人家家里的壮年男子,在寨民的吼叫声、木鼓咚咚声中,将人头送入圣地放置。

之后,主祭人家还会备下一头黄牛洗刀,用砍人头的长刀剽牛,将刀洗“干净”之后,黄牛则会被用来款待寨民。

——这些都是姜婪在来云省的路上时所查找到的资料。

而眼下,兵戈铮鸣声和木鼓声接连响起,显然是人头祭要开始了。

姜婪悄无声息地藏在茂密的树冠之中,透过枝丫缝隙往出口方向看。等了大约有十多分钟的样子,就看见一条蜿蜒的火龙停在了圣地入口。

然后便是冗长繁琐的人头祭。

汉子们的吼叫声和妇女们的泣声混在山间的风里,乍一听来,似是野兽在嘶吼。

祭祀流程结束之后,一行人便抬着人头浩浩汤汤地进了圣地。

姜婪凝神看去,果然在人群中看到了几张熟面孔——有跟他们搭过话的大姐,也有坐在门口吧嗒抽水烟的老人。

一张张曾经和善无害的面孔,此时在火光和黑暗的交错下,竟显得妖异万分。

可姜婪仍然没能发现他们的异常之处,甚至无法分辨,如今的情形,到底是寨子太偏远落后,还悄悄保留着猎人头祭的旧俗,还是他们就是视频中的古佤族。

来之前的猜测,在这一刻通通被推翻。

在姜婪眼前的,分明就是一群活生生的寨民,真实到无法分辨。

姜婪心中微沉,眼见祭祀已经到了尾声,寨民已经准备返回,便轻悄悄地在树枝间腾挪,准备先一步返回寨子。

只不过他一动,不远处的枝桠上有道黑影也瞬间闪过,没等他看清,便已经不见踪影。

姜婪在追过去看看和先回寨子之间摇摆了一下,到底还是选择了先回去一趟——宋誉还在寨子里。

连他都没有意识到寨子和寨民的异常,宋誉必然也被蒙在鼓里。他有点担心对方独自留在寨子里,会出事。

赶在寨民前回到寨子,姜婪就见此时家家户户都还亮着灯。

寨子中间的广场上燃起了篝火,一头老黄牛就系在村口的大树下,零星几个围坐在篝火边,其中便有宋誉。

姜婪弄乱了衣物,打开手电筒,装作迷路刚刚找回来的模样走上前,佯做惊喜道:“真是你们,我还以为走到别的寨子里去了。”

他一屁股坐在宋誉旁边,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几个寨民,哼哧哼哧地喘气,又找宋誉要水喝。

宋誉不明所以,但还是配合地递给他一盅茶:“你不是说就在寨子周围转转?我正想着你要是再不回来,就请寨子里的人帮忙去找你呢。”

姜婪抿了一口茶水,笑道:“本来是想转转就回,但走岔了路,天又黑了,要不是我带了指南针和手电筒,差点回不来。”

“还好在林子里乱转的时候,看到这个方向有光,我就跟着光走过来了。”他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们怎么还没睡?”

“今晚上寨子里要宰牛摆席咧。”坐在姜婪对面的一个老人家操着浓重的方言乐呵呵地说。

姜婪闻言了然,倒是宋誉表情有些古怪。

等两人找了借口回屋后,他才有些犹疑地对姜婪说:“我觉得寨子里有点不对劲,他们这个阵势,怎么像是人头祭?”

宋誉修为不高,但心思谨慎,傍晚在村里转悠闲谈的时候,他注意到寨民们情绪都很高涨,似乎是寨里有大事。天黑之后他就回了屋里,便一直在悄悄留意借宿人家以及寨子里的动静。他注意到寨子里家家户户都点着灯,谁也没有睡。

大概八点多的时候,外面忽然响起金属撞击的铮声和鼓声,寨民也沸腾了起来。宋誉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就假装被吵醒,到篝火堆前去坐着了。

直到姜婪回来前,他都在试图套话,只是不管他怎么问,寨民都只是语焉不详地提一嘴,并没有提到祭祀相关。

“就是人头祭,寨子有问题。”姜婪肯定了他的猜测,简略给他讲了圣地的人头祭。

猜测是一回事,猜测被证实又是另一回事。

宋誉张了张嘴,不可置信地喃喃道:“这就是我们要找的‘古佤族’?可他们看起来就是很正常的普通人。”

“我以为那些‘古佤族\'是某种投映的幻象,或者干脆就不是人……”

这些寨民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普通人,怎么会是古佤族?

“有没有可能是碰巧了,刚好这个寨子偏远落后,还保留着人头祭的旧俗?”宋誉问。

“不是没有可能。”

宋誉提及的可能性姜婪也考虑到了,但他并没有抱着侥幸心理:“但我觉得这些寨民就‘古佤族’的可能性更大。”

甚至很有可能,他们在进山之后,就已经毫无知觉地进入了重叠的空间。

姜婪拿出手机看了一眼,还是没有信号;

宋誉见状也跟着看了一眼手机,然后将屏幕转向他,一样是空格:“进山后没多久我还看过时间,那时候信号虽然差,但还是有的。”

两人都只重点关注了晚霞,谁也特别留意时间,手机信号具体是什么时候没得,一时谁也说不清。

宋誉攥着没信号的手机,表情有点焦虑。

“既来之则安之。”姜婪见状安抚道:“先把今晚过了,明天一早我先送你出寨,你出去后到有信号的地方立刻通知分局,然后再试试能不能进来,如果不能,你就直接回去。我会在原地等你一个小时。如果一个小时后你没回来,那就是出去了就不能再进来。我会在寨子里待五天,不管找没找到人,五天之后我都会出来。”

“你不跟我一起出去?”宋誉愕然。

“不了,出去了未必能再进来。”

姜婪摇摇头,有条不紊地安排:“如果明天你没法再回寨子,就让你们局长联系应峤,代我转告一声,让他们别担心。”

得知要一个人回去,宋誉有些不安。但来之前局长就交代过他,说姜婪此行是有私事要办,不用干涉他。

想想对方到底是饕餮,他只能压下了担忧,理智地服从了安排。

……

第二天一早,宋誉借口家里出了点事,匆匆忙忙间提出要回去,姜婪则表示自己的采风还没结束,想多留一阵子,便把宋誉送下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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