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文君一边想一边跳下车, 把树叶踩在脚下, 在泥地搓烂。待树叶完全被磨成了烂泥之时,她理清了思路。

字迹,书信, 图谋……图谋,造反, 背叛?

背叛,挑拨?

没错, 晏业要卫庭煦的字迹是为了假冒书信好挑拨离间, 破坏卫庭煦跟长公主之间的信任。离间计是最常见的计谋,手法也都大同小异。合作最怕猜忌,一旦盟党之间产生嫌隙, 天子便可从中取利, 将李延意与卫家逐个击破!

可仅凭卫庭煦的笔迹就能得逞吗?

看李延意对卫庭煦的态度俨然将其当做腹心之臣,谋听计行交洽无嫌, 只怕清流一手算盘打得再响也是白费功夫, 李延意未必会信。哪怕李延意真的生出了怀疑,以卫庭煦的本事也能将灾祸消弭于无形。

甄文君对谢扶宸并不了解,除了卫庭煦提过之外,只有上次与晏业一番不算交谈的交谈里窥得一二。这位清流之首能被天子信任能被卫庭煦视作敌手,可见其心计谋略非一般等闲。甄文君不禁纳闷:连我这样一个小卒都能想到这挑拨离间之计未必成功, 那谢扶宸又为何要费一番周折?

或许伪造书信只是声东击西的障眼法?真正目的是在他处?

他处又是哪处?莫非是卫庭煦身边的其他眼线?

其他眼线是谁?一一排除之后就只剩卫庭煦一直保持距离的胥翁师徒。尽管仲计一直都在为小花祛毒,但这么长时间了,卫庭煦似乎并不打算让这对师徒亲近。据灵璧所说他们也并非卫家人, 而是女郎当年腰腿旧伤发作,腰部疼痛难忍时找到了胥公,胥公为其缓解手法老道颇为有效,女郎才将他们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不完全信任他们也是情理之中。甄文君一直都觉得胥公是谢扶宸安插在卫庭煦身边的第二只眼睛。

若谢扶宸做了两手准备,甄文君获得的只是一方情报,无法纵观全局看清谢扶宸的图谋,也就无从下手从中周旋。这胥翁师徒还是得盯。

理清这些脉络之后甄文君打定主意偷偷去寻卫庭煦的字迹。聪明如卫庭煦和李延意,区区字迹不能离间她们,但却能让甄文君在清流那边更具价值,更能站稳脚。

走回卫庭煦的马车前,听到阿燎声泪俱下地哼着“阿忆娘子”,说这种缺德事以后再也别让她干了,为什么每次折腾美人都得叫上她?她心痛得滴血啊。

卫庭煦安慰她:“能折腾得了世间美人的,除了阿燎你还能有谁?”

甄文君掀起布帘正巧听到这话,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原来卫庭煦也会说这么肉麻恶心的话。

阿燎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嗯”了一声:“也对,舍我其谁?哎,阿燎我这辈子戒不掉的除了芙蓉散就是美人脸了。”

甄文君目光在卫庭煦身上转了一圈,思索着她的字迹都放在何处。好像她经常会有书信往来,以前都是小花帮忙收拾的。如今她已经将小花从卫庭煦身边挤走了,随身物品的整理收纳也该移交到她手中。只是现在刚刚入城尚未安顿,卫庭煦在这儿护卫也都在周遭,不好下手。还是快些到瞿县城中安顿后动手为好。

没想到还没等甄文君开口,卫庭煦被一早就到瞿县的李延意派来的人给请去了下榻的别馆。甄文君让小花跟着去照顾,她惦记着卫庭煦住所问题。

“绥川太冷,我得去给姐姐哄暖了被子,让姐姐今夜睡个好觉。”甄文君道,“还有些七零八碎的东西别碍着姐姐,我得都好好收拾一番。”

卫庭煦微笑:“妹妹劳心了,去吧。”

甄文君骑在云中飞雪之上,带着灵璧和车队去落脚的院落,将大箱小箱全部搬下来。甄文君指挥着随从们将东西放好,抖了抖身上连日奔波的尘土,和灵璧聊着天。聊着聊着,忽然表情一变,用力吸了几下鼻子:

“灵璧姐姐,你可有闻到什么怪味?”

“怪味?有吗?”灵璧到处闻闻。

“对,一股酸臭味。”甄文君闻了一圈,终于找到了散发气味的元凶,“灵璧姐姐,是你身上的味道。”

“我?怎么可能!”灵璧抬起手臂一闻,面有愧色。

“没事儿的姐姐,这一路长途跋涉没个舒服地方歇脚,有点味儿很正常。”甄文君指着后院道,“妹妹我早就让人备好热水灌入池中了,本来想好好享受一番,现在看来还是姐姐你更需要。姐姐先去吧,一会儿我给你端酒菜过去,泡舒服了就在热水中痛饮一杯,连日劳苦也就一扫而空了。”

灵璧看着今个儿嘴甜人更甜的甄文君仿佛不认识:“怎么这么乖?是不是有什么事要求我?”

甄文君没想到难得对灵璧温柔还温柔出了怀疑,“哎?”了一声,神神秘秘道:“灵璧姐姐当真懂我,我的确有事要求你。”

“我就知道。说吧,什么事。”

“我求你快去洗澡,我要被臭死了。”

灵璧两拳打在甄文君胸口,甄文君跟小花学了多日的拳法,灵璧一出手就知道她的套路,双臂迅速回撤挡住了她的攻击。灵璧再往下转移,甄文君又稳稳当当地接住她的招数。

最早刚刚相遇时灵璧对付甄文君绰绰有余,没想到时过境迁甄文君武艺突飞猛进,竟能轻轻松松地将她招数全部化解,顺便还将她的步摇给偷走了。

“死猴子!给我回来!”灵璧生气之时甄文君已经拿着步摇飞得老远。

“快去沐浴吧!衣服也好好洗洗,别留着味道熏着姐姐!”甄文君一眨眼奔到二十步开外向她叫嚣。

灵璧指着她:“被我抓到就死定了,你小心着点儿。”

灵璧还是挺在意的,迅速去沐浴了。其他的随从护卫都还在收拾行装,甄文君亲自去整理卫庭煦的卧房,顺便找出卫庭煦的字迹。

“子卓!”一见到卫庭煦,李延意极其热情地迎上前,甚至亲自为她推四轮车,一面往屋里走着一面道,“三郡之战赢得实在漂亮,来来来,本宫有礼物要送你。”

李延意对卫庭煦从未用过赏字,她更愿意用朋友之礼相待。她知道卫庭煦这个人虽然有疾在身看似柔弱,可心中的傲气并不比自己少一分。尽管当日是她向自己投诚,可若只是将她当做寻常的谋士,她未必会像今天这样对自己一心一意。李延意一向将她当成管鲍之交。

卫庭煦笑道:“殿下的礼物自然是非比寻常。”

一旁的大司农林权道:“殿下从年前就让人去寻觅了,前些日子有了消息就让人快马加鞭不远万里送了过来。子卓,殿下对你可真是煞费苦心。”

谈话间,一名婢女捧着一紫檀木木盒递到李延意面前,微微屈膝双手呈上。

李延意将那盒子拿了过来,颇为神秘地对卫庭煦道:“打开来瞧瞧。”

卫庭煦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捆捆形如蛇骨的褐色药草,薄如蛇皮,模样甚奇。她眉峰略扬起,惊讶道:“蛇骨草?”

李延意得意道:“正是,这蛇骨草已有百年不曾见过了,年前我听说古居国有人售卖此物,便遣人前往一探真假。没想到竟真的叫本宫给寻到了。一开始那人还不肯卖,后来我用一县与他交换他才勉强接受。此药正对子卓的腿疾,只盼它真如传闻般有效,能叫我的子卓也如常人般行走自如。子卓……我对你是当真心疼,若你康健便能更展宏图,不该被一副四轮车困在原地,随我南征北伐才能尽显你的才干啊。”

卫庭煦将木盒握在手里,看不出有多欣喜:“多谢殿下了。”

李延意道:“我才是要多谢子卓你。北边三郡重新夺回大大鼓舞了我军士气!更叫那李举竹篮打水一场空,已是好几年没有这般痛快过了!”

尚书令左旭也夸赞了卫庭煦一番,说夺回三郡狠狠打了李举的脸,如今他们还编了歌谣让那三郡的孩童成日街头巷尾地唱,歌中暗指这收回三郡全是长公主功劳,讽刺李举无能。据说这歌谣已经从北方传到了京城,连京城的小孩都会唱,李举听到当真能气秃了脑袋。可即便再生气他也无法派人查办,不仅传唱人数众多,只要他办了就证明歌词所言不虚。如此一来这哑巴亏李举就只能往肚子里咽了。

说完一圈人哈哈大笑,卫庭煦还有一件挂在心上的要事:“谢扶宸下落殿下可探寻到了?”

“据北方探子回报,谢扶宸一直藏在孟梁,只不过行踪飘不知他在做什么。探子依旧在想办法紧跟,若有新消息会及时传回,到时候我一定第一时间告知子卓。”

灵璧哼着歌在沐浴,皂角抹了一层又一层,想将沉积于身的脏污刮个干净。

那头甄文君遣走了其他人,想独自帮卫庭煦收拾私物。她将一个个箱子启开,见卫庭煦的私物虽不算多,没有阿燎那般奢华夸张,却也有许多女儿家的琐碎。什么熏香木胭脂盒各种味道各种颜色摆得整整齐齐好几箱。甄文君好奇地拿出几盒长形的熏香木盒,启开后捏了几根仔细地闻,的确是好闻的木质香味,可哪有什么区别?更不用说胭脂和蔻丹,全都是赤色,差别不大,为何要弄个四五十盒?实在让甄文君费解。

将这些胭脂香粉放到一边,终于翻出了一摞竹简帛布的书信,正要翻开之时有人不敲门直接推门进来。甄文君迅速将书信放了回去关上箱子,见进来的卫护正是当日她和晏业在驿站庖厨中暗会之时闯入的那位,闯门的手法还是如此娴熟。

“你在此做什么。”那人直勾勾地盯着她,言辞冰冷。

“我自然是在帮姐姐收拾东西。”甄文君没想到过了这么久,灵璧都当她是自己人了,这个人居然还对她如此堤防。

“收拾东西?为何关门?”

此话当头砸来让甄文君一时无言以对,这门真不是她关的,是方才一阵北风吹来给带上的,她当然明白越是掩饰就越是可疑的道理。

“门是风吹上的。”甄文君直言不讳。

“风吹上的?哼。”护卫冷笑一声,完全不相信她一般。

甄文君沉下脸正色回击:“若是我故意关上必然闩好门,你还能这么轻易地推门进来么?”

她这话说得有理,护卫也不再和她纠缠,侧了侧身让出门的位置:“女郎私物多涉及机密,你不宜独自在此,等女郎回来后再听她安排。请吧。”

甄文君觉得此人甚是无礼:“我只不过是帮忙收拾而已,难道你觉得我会偷窥机密不成?”

那护卫不回答她的质问,继续道:“请!”

这人十分执拗,若是继续跟他争执下去恐怕会引发不必要的冲突,反而会招来卫庭煦的疑心。卫庭煦好不容易信任她,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甄文君只好先走了。

她走出了院子门口便偷偷看回来,见那护卫十分谨慎地守在了门口不走了。

哼。

甄文君心中冷笑,以为这样就能挡得住我么?

身上的伤口早就在一路的颠簸中好了不少,伤口要好的时候总是会发痒,甄文君骑了许久的马学了一身的武艺还没来得及展示,正好借此机会练练身手。

她腾空而起如一只轻盈的猫般落在了院子的屋顶上,只发出“咔”地一声细微声响,在绥川傍晚刮起的呼啸劲风的掩护下几乎微不可闻,护卫也没有听到。她沿着回廊的屋顶猫着腰跑到了屋后,屋后和围墙中间有一条专门种植花卉绿植的狭窄天井。绥川很多院落都是这般设计,她以前还在谢家的时候最讨厌这种天井,因为太窄,清理起来十分困难。但再窄也能容得下她。跳进天井之后便能轻松地通过窗棂潜入屋内。

护卫还在外面,她已经回来了。

蹑手蹑脚地将箱子再打开,翻开之后看了一圈,内容全都是极其平常的家书,看来卫庭煦平日里信件往来也十分谨慎,实情都藏在平凡的一字一句中,外人看不出端倪。

卫庭煦心思太细,她不能将其带走,只要少了一件卫庭煦都会发现。她也不能随意假冒她的字迹,否则一旦被察觉她在谢家那边建立的信任将功亏一篑。甄文君将这些书信握在手中才有些茫然,竟在这种细节上大意了,该如何是好?

忽然一阵轻微的挤压声传来,甄文君心里一惊,立即一个翻滚滚到了床下。她以为是护卫发现异样进来查看,自床下看出去,大门根本没开没人进来,屋内却多了个刻意掩饰的脚步声。

谁来了?从哪儿来的?也是从窗户偷偷溜进来的?

甄文君大惑不解,竖起耳朵听那脚步,落地的频率像是轻功极好之人,可若是轻功高手的话这脚步又太沉重了,莫不是个会轻功的彪形大汉?

那人走到了床边,甄文君看见一双黑靴近在眼前,有什么东西被放在床上了。放下之后潜入者便迅速离开,此时的脚步轻了许多,更像是一抹鬼魂。离去时窗棂发出“咔”的一声极细的动响,若不是刻意倾听根本不易发现。就这样一个大活人居然能来去自如到这般境地,甄文君当真钦佩。

这人在床上放了什么?听挤压的分量像是个人,距离极近之时甄文君听见了怪异的喘息声。

这是个女人的喘息声,喘息的频率很快,似乎很痛苦。

确定潜入者已经离开,甄文君从床下爬了出来,拉开帷帐一看,眼珠子差点掉出来。

床上躺着的人竟是谢氏阿歆!

阿歆双手双腿被绑,却并非是不可挣脱的死结,以阿歆的身手要挣扎开绝不是难事。可此时的阿歆双颊呈现出极其反常的红晕,肌肤上覆了一层热汗,迷离的眼睛里蒙着眼泪,嘴里似乎含着个事物,不能说话,只能发出难耐的哼呢之声。更可怕的是她衣冠不整,酥胸半露,看着甄文君的眼神充满了无助和娇媚。

这是什么鬼!

甄文君一时脑子发懵,略略一顿后立即想到,这才是真正的挑唆之计吧!李延意和阿歆之事都被唱到戏里去了,谁都知道她俩的关系,如今她这幅姿态被放在卫庭煦的床上,任谁看见都会联想到她和卫庭煦有些说不清的暧昧之事!谋略易查,感情难解,如此一来李延意必定生疑!

更糟的是,偏偏在这时候屋外传来了李延意和卫庭煦的声音。

“……这小小院子也挺有一番滋味,只是太小,倒委屈子卓了。”

“无碍,只要能遮风挡雨便可。”

甄文君吓得脸色煞白,她们回来得还真是时候!若是李延意看见她的阿歆这幅模样,卫庭煦当真百口莫辩!

甄文君急忙从床上跳下来,如热锅上的蚂蚁在屋内看足了一圈,搬来得太匆忙两个屏风都没有!如何藏人!情急之下甄文君直接一掌将哼哼唧唧的阿歆劈昏了过去,将阿歆抱下来塞到床底。正想要和她一块儿挤进去时发现这人太高,僵硬的身体竟卡住了床脚。大聿的床本来就矮,根本挤不下另一个人了!

脚步越来越近,甄文君急得面红耳赤。

不若就直接坐在案边得了,假装是来收拾房间的?

可那护卫明明将她赶了出去,如何解释处心积虑的再次遣返?

门就要被推开,甄文君怒视门口,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为今之计只好――

李延意和卫庭煦推开屋门,见安静的屋子里堆着几个大箱子,厚厚的帷帐垂落,将床遮得严严实实,气氛诡异。

两人本来正说话,见那反常的帷帐后互看了一眼。护卫站在她们身后也看见了,正要开口之时李延意抬手示意他别说话。

李延意抽出护卫的剑,悄声靠近帷帐。

一把掀开帷帐,手中的剑几乎要刺进去的时候,帷帐缓缓飘落,她似乎看见了什么,一瞬间停下了动作。

除了李延意之外谁也不知道帷帐内的情景,只能看见李延意略显僵硬的后背。

“咳。”李延意将剑放下,把帷帐拉好,走回来含笑拍拍卫庭煦的肩膀,“子卓该早说。”

卫庭煦:“?”

“早说的话我就不来败你兴致了。”

卫庭煦:“??”

李延意看了护卫一眼,嫌他愚笨,朗声提醒道:“走吧。”

那护卫也莫名其妙,一肚子话想说,可长公主都开口了他不敢违抗,只好应了声“喏”,跟着走了。李延意走的时候还体贴地把屋门给带上了。

卫庭煦自行推动四轮车的轮子来到床边,将帷帐一掀,见甄文君竟脱得光溜溜地钻在她的被窝里,正像只小兔子一般惊恐万状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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