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苍的秋季很美, 火红色的晚秋红枫连绵百里, 瑰艳如火。

相对于以汝宁为中心的北方一带大乱, 位于西边的平苍郡在卫家的掌握下依旧平静如湖。

卫庭煦在家中守制了这些日子, 足不出户,很久没有出门呼吸新鲜空气。秋高气爽正是适合出来走走,只不过她没用双腿前进,而是坐在四轮车上,在小花和暗卫的保护下出门, 到宝深山上看看秋景。

小花知道卫庭煦一向从容沉得住气,不过这回胡族犯境, 平苍周边已经打得不成样子,战事急如星火, 势必会蔓延全国,到时候平苍不可能不被卷入其中。

几个大家族已经开始割据, 小花想要问问卫庭煦的想法,可每次拐弯抹角或是干脆直接正面问,卫庭煦都没有回答她,只是让她莫急。

“还是赏枫重要。错过了今年的枫便再也见不到了。”

卫庭煦的关注点在赏玩之上,让小花好没脾气, 嘟囔道:“今年错过了, 再赏明年的便是。”

“明年的每一片都与今年不同,怎么能相提并论?”小花推着卫庭煦到了宝深山山顶,卫庭煦怨她粗俗,“更何况, 明年这宝深山是否还会在都另当别论了。”

小花听闻此话精神为之一振:“女郎的是说,就要到发兵之日了?”

卫庭煦揉了揉日渐纤细的腿,想要往上抬,抬至半空又落了回去。

小花目光落在她的腿上。

卫庭煦轻轻叹着气。秋风吹佛之下她将披风裹得更紧了一些,从袖中抽出一卷薄薄的纸。

“纸真是神奇之物,书写顺畅携带轻便。”卫庭煦将纸徐徐展开,上面有一首诗——

“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忆君心似西江水,日夜东流无歇时。”

小花站在她身后,将这首情诗看了个透。

“女郎不是最喜欢研究谋略兵法?何时对这些酸诗着迷了。”

小花的话颇为冒犯,不过卫庭煦全然不与她计较:“我曾经也和你一样想,觉得想在这人间立足谋略为上,武力是中,情感在下。可这些年我发现我低估了情感之力。”

“女郎掌握人心之术并不见得落于其他手段之后。”

卫庭煦摇摇头:“当你将它当成手段之一的时候,便是误会了它。”

“奴不懂,还望女郎赐教。”

“别人无法赐教,只有一日遇上了让你领悟的人方能明白。”

小花问她:“女郎可是遇到了那个人?让你双腿再次受创,却也甘之如饴的人?”

卫庭煦回头望她,没有带一丝怒气,被满山满谷的枫叶映得发红的美丽脸庞意兴盎然。

“那个人带给我的和即将带给我的,是超越用双腿站立于世的快乐。”

小花面上一红,摇了摇头。

“不要想歪了。如今她身在怀扬郡已成为一方强藩,手中亦握有统领天下兵马的虎符,其他不说,光是这点便足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那其他的呢?”

卫庭煦笑了笑,正想要再说什么,卫家一位家奴急匆匆地跑上山来,在卫庭煦耳边说了一句。卫庭煦扬着调子“哦”了一声,语调中带着难得的喜悦:“我等这一日等得好苦。来,小花,速速带我回府。”

小花立即扶稳了四轮车沿着山道往山下去,好奇地问:“可是有什么喜事?”

卫庭煦笑道:“天大的喜事。”

自卫纶去世之后,就算李延意的死讯传到平苍,卫庭煦都未曾露出过笑容,只当是理所当然。这大半年来卫庭煦深居简出脸上极少有什么表情,更不用说是笑容。小花非常好奇,这个天大的喜事究竟是什么事。

回到卫府,没有去前堂也没有到后院,卫庭煦直接让小花带她去了地下室。

地下室正是地牢,小花马上想到了卫庭煦一直惦念着一定要寻找到的人。

李延意身边唯一活下来的密探阿隐。

卫府的地牢很宽敞,因为卫庭煦腿脚不便特意修出了一条斜坡供她的四轮车能够平稳下行。

上次卫庭煦下这儿的地牢时是坐在四轮车上,卫纶亲自审讯,教她些审讯逼供的手段。没想到这么些年过去了,再次出现在此依旧坐在四轮车上。

阿隐双手被捆在一块儿吊在地牢正中,身上全是鞭痕,犹如一尾正在慢慢脱水的死鱼。

卫庭煦端了一碗水慢慢移到她面前,用裹了棉花的木棒沾满了水,又淋了一层甜滋滋的蜂蜜在上面,伸到阿隐干涸了好几日满是血口的唇上。严刑拷打对她没用,但水甚至是蜂蜜却能很快攻占人心。阿隐的脸被乱糟糟散落的头发遮住,看不见她的表情,一双唇并没有主动吸吮的动作。

卫庭煦将木棒移开了,阿隐的喉头微微动了动。

“将她放下来吧。”

“是。”

被吊了一个多时辰双臂酸胀手腕血肉模糊,被丢在地上的一瞬间格外舒服。卫庭煦让小花过去给她擦擦脸,当她露出一双眼睛之时,冷笑道:“何必惺惺作态,我什么都不会说。”

卫庭煦微微摇了摇头,递上一碗饭:“吃吧。吃了之后才有体力和我作对。”

阿隐看也不看,但是饭菜的香味已然让她唾沫不停地分泌。

卫庭煦没有强迫她,将饭留下后就走了。

卫庭煦所表现出的温和让阿隐不解,酷刑不成便要用软手段感化她吗?怎么可能。饭里或许有操控人心智的毒。天子后期是何等的惨状她记忆犹新,岂会再上当。饭不吃,但是能够落地休息一会儿也是很好了。

阿隐刚要闭眼休息打算储备一些体力之时,一群人冲进来棍棒相加,一顿酷刑!这一出莫名其妙,阿隐几乎痛得昏厥过去。打着打着这些人便散了去,晾了她两日卫庭煦送了药箱、水和食物来,甚至还有水果。阿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她一番温和交谈之后离开,本以为又是一顿痛打,可这次不并没有如此。

之后三番两次送来衣物,甚至和她随意攀谈,有时候施以酷刑,有时候是真的给她食物和水让她好好休息。卫庭煦这个人性格古怪行动无常,阿隐根本没办法用推断正常人的方法来推断她,更不知道她会做些什么事。

日夜颠倒又被反复折腾了十多日之后,卫庭煦突然问她:“阮氏阿穹当初可是中了李延意养的蛊,才会行为错乱意识失控的?”

阿隐紧盯着周围的壮汉,神经紧绷,不知什么时候这些人就会冲上来再折磨她。

“你以为我会告诉你吗……”

卫庭煦将一个琉璃瓶端了上来,扣在桌面上。阿隐发现琉璃瓶中有一只通体碧绿的肥虫,她一眼就认出了那是蛊虫。

“就是它吧,号称碧海暴君的蛊虫,能钻入人的身子里吸食人气,让活生生的人丧失思考和行动力,成为行尸走肉。”

阿隐不说话,周围的壮汉手动了动,她立即抬手要挡。那人却不上前,只是挠了挠头。

“甄文君一直找她阿母找不到,我猜李延意一定是将阿穹藏在了特别之地,让她难寻。”

阿隐呵呵一笑:“不怕告诉你,天子已经将阮氏阿穹流放到民间,让她漂泊在战火汹涌之地。没人知道她现在是生是死又逃到了何方。甄文君想要救她阿母只有一条路!那就是守护大聿百姓!直到驱逐胡贼收复所有失地方有可能找到阮氏。只要她有一刻倦怠,阮氏便会葬身在胡贼手中!”

卫庭煦听完点了点头:“你果然知道阮氏下落。”

阿隐微微一愣,想要反驳,想到了什么立即住口。

这个姓卫的正是在套她的话,万万不可上当。

卫庭煦让小花展开一个天兵神盒,盒上浮现的是整个大聿的地图,她指着北边说:“阮氏不可能在汝宁,而你们呢匆忙间将阮氏送走也没时间送得太远。冲晋是从北边打来的,李延意不会将阮氏送到北边不可控的战乱之地。而西边呢正是平苍和洞春两郡,是我卫家和长孙家的地盘,送入虎口更是不能。那么,便只剩下南边和东边了。”

卫庭煦说话的时候一直紧盯着阿隐的表情,在说出“南边和东边”之时阿隐喉头动了动,手臂也不自觉地往上轻微一抬。

卫庭煦了然地点点头,在神盒上观察了一会儿后,突然似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我知道了”,随即让小花拿来纸笔,奋笔疾书。

“你不可能知道。”阿隐不信。

卫庭煦全然不理会她,将信写好卷到竹筒之内,以蜡封毕交给家奴:“务必送到怀扬甄文君手中,告诉她,想要救她阿母,便去此地。”

“是!”家奴拿了竹筒便跑,阿隐心中砰砰直跳。

本以为卫庭煦还会说什么,却见她再也不投来任何关注,与身边的小花小声交谈着什么,似乎在谋划下一件事,完全无视她,离开了。

阿隐慌了神。

这个卫庭煦一向狡猾多端,什么时候让谁给天子下的毒让人丝毫没有察觉。

击败天子的人,阿隐今日总算见识到了其真面目。

但没关系,阿隐并没有输。

就在卫庭煦等人离开时,阿隐被捆在身后的双手间一块碗的碎片加快了切割的速度,粗粗的麻绳眼看已经割了一半。

虽酷刑加身,阿隐依旧是受过严格训练的追月士兵,是天子器重的死士。趁着卫家士兵不备挣脱绳索,将看守之人打晕。几日之后她终于找到了机会,自轮班间隙逃出地牢,在卫家复杂的院落中走走停停,最后总算是找到了一棵高大的树,沿着树爬上去,跃出了卫家。

卫庭煦说得没错,阮氏的确就在南边,此时甄文君也在南方,若是书信送得快,说不定这时候甄文君已经将阮氏救出!

阮氏是让甄文君心甘情愿为大聿百姓而战的重要砝码,其他武将再厉害都有可能在得势之后危及幼主。唯有甄文君,这个和阿歆有一半血缘关系的人有一线掌握可能。

李延意千叮咛万嘱咐,阮氏下落切不可被发现!

阿隐从卫家逃走后快马加鞭去了阮氏藏匿的小村子,发现阮氏安然无恙,回顾这一趟卫府总总,顿时觉得上了大当!

此时发现已经太晚,卫家暗卫杀进来将她按住,带走了阮氏。

“你为何不挣脱?”卫家人问她。

阿隐死死看着地板。

“看来女郎说得对,她怕逃走之后这屋子便会失守,宁可束手就擒让咱们带走也不愿屋中重要之物让咱们尽情搜刮!”

听了这话阿隐两眼发黑,知道大事不妙,只好咬牙坚忍道:“哪还有什么重要之物!最重要的人质不是已经被你们劫走了吗!还有什么好说!一刀杀了姑奶奶罢!”

卫家人充耳不闻,几乎将整个屋子拆了,终于抠出了墙上的一块砖,将传国玉玺和遗诏拎了出来。

阿隐心如死灰。

她一直都想将玉玺和遗诏送给太后,奈何太后一直被困,贸然送去只怕这么重要的东西落在旁人之手,影响太大。可是如今局势越来越乱,再耽搁下去只怕让正统新帝吃亏,阿隐正是想要搏上一搏,冒死也要将这两件关乎国运的要物送给太后和新帝。没想到回来取时被卫贼所困,落到如今田地。

辜负李延意所托阿隐无心再活,冲着长刀一抬头,刀没入脖中,当场没了性命。

卫家人接了阮氏,带着传国玉玺和遗诏,秘密返回平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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