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花的拼死抵挡为卫庭煦撤离争取了宝贵时间, 不过她们依旧没能逃出姚家布下的天罗地网, 依旧被困在城中, 也就是甄文君见到的那座府宅。

重兵围在府宅四周好几次企图杀进去, 都被卫家剩下的护卫挡了出来。

能活到现在的都是武艺超群以一抵十的高手,聚集宅中甭管飞天遁地,来一个杀一个。小小的宅子和护卫们的血肉之躯是卫庭煦最后的铠甲。

几波进攻过后敌军死了不少,不知是不是连续作战之后疲惫感拖住了敌军的脚步,他们的进攻频次和强度明显变弱了, 到最后干脆没人再攻击。

一直到深夜,宅子外面只有人走动的声响, 没有任何进攻。

卫庭煦一直在等着小花出现,就像曾经无数次的绝境逢生, 小花总是能出现在最危险最紧要的关头。况且她自小师从崇光大师,乃是崇光大师的关门弟子, 勤学苦练这么多年加之天生是块练武的好料子,外家功夫虽不能说是第一位,但在聿国境内称呼一声“顶尖高手”肯定没人敢反对。

她一向逢凶化吉,一直都是如此。

可是这次她没回来。

夜越来越深,窗外的风声也越来越大, 卫庭煦坐在堂前身上披着一条厚厚的毯子, 暂时抵挡一下寒冷。护卫们分出两队,一队留下监视四周的动静,一队去宅子里寻找一下水粮,最好再能找到些取暖之物。

找到了已经冷硬如石头的蒸饼和一个水缸, 将炭盆子升起来,室内暖和了一点。只是一点点。

此时此刻卫庭煦明白小花已经死了,她不会回来了。

面对血淋淋的现实她彻底清醒了,被血肉糊住的脑子重新复苏。

“他们是故意不进攻的。”坐在炭盆子前,卫庭煦这句话将大家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亦让人毛骨悚然。

炭盆子边上就是火堆,火光映在卫庭煦明亮的双眸内,就像她的双眸里升起的火。

“如今咱们只剩下这些人,外面的人数有可能是咱们的百倍,就算再坚守不出,小宅子也只是个小宅子,而不是汝宁坚硬的城池,他们有那么多人手和武器,当真想要取咱们的命为什么不杀进来?攻破这小宅子,千人绰绰有余。”

“对。”有人附和,“他们还会飞!直接从上面杀下来的话我们也没办法!”

另一人道:“只怕他们的蝠翼只能飞一次。长孙都尉所制的蝠翼我有幸仔细研究过,非常坚固,可供一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平安飞行,反复用上四五次都没有问题。但这些人的蝠翼只是模仿到了样子罢了,只能用一次,甚至连一次都用不了。他们下落的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直接摔死了。”

卫庭煦道:“就算不能飞,强攻总是能成。谁都怕夜长梦多。”

“以女郎之见,他们为什么不杀进来?”

卫庭煦目光炯炯:“只怕是已经有人假扮成卫家人,去向我二哥通风报信,说我被困燕行,需要大军支援。这样一来我二哥和占颖必定会派军支援。”

护卫一惊:“原来如此!他们正是要用女郎将主力引来,好一网打尽!”

卫庭煦用力揉着双腿,搬着腿咬牙活动,想要让它快点恢复知觉。

“我们不能继续待下去,否则只会连累主力。”

“女郎如何指挥我们便如何做!”

卫庭煦看着黑夜的方向:“援军一旦攻城,他们势必要调兵守城。敌军注意力被分散时便是咱们逃脱的良机。只要听到攻城的声音响起咱们就往外冲,务必一次突围万不可磨蹭。咱们多磨蹭一刻便会让同伴更多一分接近危险。不过丑话说在前头,我并不觉得咱们成功逃脱的机会有多少,到最后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咱们一块儿死在这里。”

她的话并没有引发恐慌,在场的人多半经历过生死一瞬,对于如今的形势心中有数得很。

“往外冲是死,坐以待毙更没有活路。”有人道,“咱们现在只是诱饵,一旦大鱼上钩,岂还有活路?不若拼死一搏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错!吾等刀锋上行走这么多年有什么好怕?女郎你放心!只要在下还有一口气,一定会护送女郎离开此地!”

卫庭煦看了眼蜷缩在角落里的李封和阿穹:“是护送天子离开。”

李封正哆哆嗦嗦地在梦中打抖,隐约听见了人谈话的声音,砸吧砸吧嘴懒得睁眼。

“是!”护卫们心里都有轻重。

“之后,便与你汇合了。”卫庭煦将茶吃尽,身子也晒暖了,“多亏你不惜性命相助,如今我才能沐浴暖阳,吃到这好茶。”

甄文君摇了摇头道:“你的性命是小花是所有护卫一并协力护住的……”

听到小花之死甄文君心里极不好受。

早些年她和小花的针锋相对以及后来对她外家功夫上的指点,一切仿佛历历在目。小花一直都是卫庭煦最贴心之人,卫庭煦和卫纶携手设下的局连灵璧都不知晓,可想而知非常隐蔽,卫家内有几人知道?小花却是其中之一,可见卫庭煦对她的信任程度。

卫庭煦看出了甄文君有些话没说完,欲言又止,便一直将目光落在她脸庞上,等她开口。

甄文君心里的确有一疑问想问,今天之后再问只怕太幼稚。

“灵璧死了小花也不在了,你阿父还有卫家这么多人都因卫家大业而死,你有后悔过吗?”

“后悔?”这两个字从卫庭煦口中问出来并不是疑问,而是反问。

甄文君突然觉得即便是现在问,也很幼稚。

“我不后悔,也不能后悔。否则她们的死便是枉死。”

卫庭煦几乎融化在冬日的阳光之下,可她的话却比任何严冬都要凛冽而坚决。

甄文君从未见过任何人如她这般矛盾,仿佛世间所有的美好和残酷都融合在她身上。

怀揣着剧毒和美丽,孱弱和勇猛,如纸一般脆弱的躯壳之中拥有天底下最刚毅的魂魄。

“若之前还有些事让我略有摇摆的话,小花离我而去便是一枚定海针。我从未像今天这样坚定过。”

两人一直坐到太阳收拢起最后一丝余晖,气温骤降时才离开院子。

之后没再说什么特别的事情,没说什么谋略也没提什么以后,只是随意聊聊过往之事,聊灵璧聊小花,只当她们是两位远行他乡,暂时不在身边的朋友。

燕行之困前的卫庭煦是完美的,策无遗算,犹如高居天庭上的神仙。但燕行被围,痛失小花,甄文君亦见识到了她最狼狈的模样,反而变得更加真实。

她们聊起了许多往事,聊起了虚假的年龄,甚至聊起了“甄文君”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是你起的吗?”甄文君将她抱到四轮车上,推回屋的时候问她。

“嗯。”

“为何会起这样的名字?”

“甄亦假来假亦真。”

“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那‘文君’二字呢?”

“是我很喜欢的名字。”

甄文君打断她没让她继续说下去,只怕继续聊下去会听到她说“如果有女儿的话会叫她文君”这种话。

“那徘徊花,也是你随口编造的吗?”

“你大概不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一家专卖徘徊花的花铺内。”

“什么?怎么可能。”

“我何必骗你。正是那间歧县小花店,你常去的那家徐翁开的店。”

说到此处甄文君万分诧异地停下步伐,用力回忆,绞尽脑汁。徐翁的店她是记得的,还在歧县之时养父过世,阿母腿脚不便,每次采购幼苗的任务就交给她。徐翁家的徘徊花开得很美卖得也很贵,是专门供给富家公子娘子们赏玩的,她虽喜欢也不敢用谢家买花的银子满足自己的私欲。其实那时候她便是赚钱能手,只不过阿母不让她显山露水以防被盯上。所以每次路过徐翁的花铺时她只能在在外流连,看了又看。常常去,却从不买。

“原来你从那时就开始观察我?”甄文君讶异,本以为寒河孤舟那一次隔着垂帐的相逢是她们第一次相遇,没想到竟比这更早。

甄文君天赋异禀,只要刻意记的人即便过了几年依旧不会忘记,更何况卫庭煦这张脸,别说是记忆好的人见了,就算是记性烂的人想要忘记都不太容易。可想而知当初卫庭煦一定是躲在很隐蔽的地方观察她,没让她有一点儿发现的机会。

“我要确定你是怎样的人,确定一些事情之后才敢把你引入局中。不然布局才到一半你突然失控,危及的不是我一个人的性命。”

“确定我是否是个重感情的人,确定我是不是能被你拿捏。”

卫庭煦并不否认。

“所以你在暗中观察了我多久。”

“神初五年年底一直到神初六年,我一直都在歧县。”

自拆穿卫庭煦的谋划,亲手杀了方怀远之后,两人关系决裂了一段时日。之后因为利益相关,明面上的互动和私底下的暗涌都有不少,如今卫庭煦将她阿母救下还给了她,她才发现她们二人这是第一次放下城府,跨越了裂痕,坦诚地提及过往之事。

她发现自己没有那么愤怒了。

她问自己,若是卫庭煦死在了燕行,她会开心会快乐会觉得大仇得报吗?并不会。她只会痛苦悲伤,余生都感到遗憾不已。

“神初五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我是什么样的?”

甄文君再开口时所说的话出乎卫庭煦的意料。

还以为她会沉默很久,想到很多过往之事心中不畅,没想到她语气这般轻松。

“那时候的你,又瘦又黑就是个小不点。放到人群里一点都不醒目。”

“……”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小不点能成为今日的大将军。”

甄文君打趣道:“我怎么记得我从小到大个头都比别人同龄人高一截,你别是认错了人。”

“怎么可能认错。那一整年我都在观察你。你所有的小习惯我都了如指掌。”

甄文君忽然想到一点:“莫非歧县难民入城也是你的计划?”

她这番话逗笑了卫庭煦:“你真当我无所不能?歧县的难民入城是谢随山愚蠢所致,别怪罪到我头上。”

甄文君哈哈笑:“就算之前是谢随山愚蠢所致,之后你算计我和我阿母却是真。”

“那便是你我两家的恩怨了。说真的。”卫庭煦回头盯着甄文君,极为认真道,“你若要杀我我绝没有怨言。但能不能给我几年时间?卫家多年心血和我阿父最后遗愿不可在我手中功亏一篑。自然,卫家所谋大事亦是我终身目标。大聿需要能够驱逐外族稳定四海的强大中枢,需要一个人人都能吃饱饭,没有芙蓉散没有醉生梦死,没有饥荒能够让所有人施展才华和抱负的国家。我能荡平贼寇,亦能给百姓富饶的世界。在此之前还会发生什么事,还会死多少人我不能保证。”

“你可知在现在的百姓眼里,你便是那草菅人命的恶人?”

“我并不在乎蝼蚁之声,我在乎的是千秋之计,在乎的是现今活着的人谁都看不到的未来。”

甄文君道:“只不过那个未来的主人不姓李。”

卫庭煦笑道:“我曾为他人鱼肉,明白这世间不被陷害不被虐杀的唯一方法就是亲手掌握它,让它成为手中的笔,描绘自己理想的世界。现在的你肯定也是这样想的。你从来都是这样想的。文君,待到下一个盛世来临之时,我的性命你随时都可以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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