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德八年夏, 凶阿夋山脚, 聿军大营。

几个身穿笨重棉袄浑身上下只露出眼睛的士兵们, 正气喘吁吁在肮脏的冰层上艰难行走。

他们合力抬着笨重的木架, 木架之上堆放着几个脏到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口袋。他们所到之处引来所有士兵的侧目,甚至有人直接站了起来,盯着口袋看。

“散了吧,一样的。”其中一名士兵道。

人群中有人骂了一句脏话,退回去继续倒回寒冷的帐篷里, 想要一觉睡到明日总攻之时,可是三日没吃到一口像样食物, 肚子里被各种各样的树皮树根填充着,胀得难受又恶心, 他们根本睡不着。

步阶站在帐篷之外,乱糟糟的胡须已经许久没有修剪, 和鬓角连在一块儿。他身上所穿的棉袄也破烂不堪,灰突突的脸上最醒目的便是高高的鼻子,就连眼睛都被埋在疯狂长长的眉毛之下,在寒风的刺激下眯成一条缝,非得拨找一番才能找到。满脸的皱纹仿佛七旬老人, 若他这模样出现在汝宁, 只怕立即便会被人当做乞丐。

“步军师。”扛着木架的士兵们没力气喊他,走到跟前才小声了唤了一句,更没力气弯腰,手中一松, 木架子摔在未融化的雪上,一砸一个坑。

“还是老样子。”士兵们沮丧道,“还是只挖到了一些树根,这个破山是秃的,什么都没有。再这样下去咱们连刀都要拿不起来了。”

步阶心神不宁并没有在听他们说话,急问道:“你们可见到了甄将军?”

“甄将军?没有啊。怎么,将军不见了?”

步阶“哎”地叹了一声。

“军师莫着急,将军一向都有主意,我看阿璧也不见了,是不是将军带着它去打猎了?”

正说着,步阶一直望向远处不安的目光忽然一定,士兵们不用回头也知道他看见了甄文君。

马还未停稳甄文君便飞身下地,手中拎着一只肥硕的獾。这只獾还留着最后一口气,随着她这一跃胖胖的身子在空中微微一抽搐。

甄文君的皮帽被大风吹歪了,披风也不知丢到了什么地方,脸上笑容不减。一只通体发黄四足雪白的短腿猎犬张着嘴吐出粉嫩的舌头,跟在她一路飞驰回来,也很兴奋,甄文君一下地它就疯狂摇尾巴,扑上来扒她的裤管。

“阿璧别闹。”甄文君揉了它的小脑袋两下将它从身上剥下去,大步走向步阶。步阶和士兵们见到这只獾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肉!咬一口满嘴流油的肉!

“吃吃吃,肯定得吃,但是这点儿肉怎么分给我二十万大军?”甄文君和步阶两人走入帐篷内,将门帘放了下来,将已死的獾丢在桌上。阿璧两只前爪搭在桌边探上狗头,呲牙咧嘴一副馋的要命的模样,被甄文君赶走。

“可是方才那几个士兵已经看见,不用一炷香的时间便会传遍整个军营。将军不分不行。”步阶道。

“如何分?炖到汤中炖化了分下去连点儿油星子都吃不出来,太浪费了。还是说将它送给重伤员,保他们一命?”

步阶道:“明日就是大战了,能否在寒流来临之前铲除冲晋最后一部分余孽,赶回汝宁,就看这一战成败。将军若是给了伤员,其他冲锋陷阵屡立战功的人会怎么想?将军,不患寡而患不均啊。”

甄文君看着步阶,陷入深深的沉思。

此次北伐是她为主帅,深入北方的第三次北伐,距离离开故土已经近两年的时间。去年的冬天是怎么过来的死了多少人,她深深地记在心中。在北方的这些年她浑身都是冻伤,领教了这片鬼地方的寒冷,也算是理解为什么冲晋人能有这么大的决心南下。换成是她也不可能留在这儿。

步阶说得对,他们必须赶在夏季过完之前迅速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否则又是一场炼狱。

明日一战势在必得。

将军猎了一只獾的消息果然很快传遍了整个军营,本以为这儿从野兔果子狸到驯鹿狐狸早就被他们吃干净了,没想到将军还能抓到一只獾,实在让人垂涎三尺。对于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而言,明日的大战并不能成为重要的话题,将军会怎么处理这只獾更让他们在意。

夜里篝火起,大家如愿看到了那只獾,被甄文君吊在大营最醒目的火盆之上。

把所有将士召集于此,甄文君站在高台上用马戟指着那肥獾,于寒风之中大声道:“肉只给最勇敢的士兵!明日谁冲在最前面,谁杀敌最多,除了加官进爵封万户侯之外,还能享用这只獾!听见了吗!独自享用!”

台下一片哗然,口水流了满地。

甄文君实在太了解这群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士兵,忍着笑,大喊道:“你们这辈子能不能飞黄腾达!能不能填饱自己的肚皮!能不能荣归故里受全国百姓爱戴!就看这最后一战!还记得汝宁之耻吗!明日便是我们雪耻之日!”

震天的喊声响彻云霄。

“杀!杀!杀!”

这只獾还没有落入任何人的口中就能激发全军的士气,步阶站在一旁看着甄将军,心内一时激荡不已。

当年甄文君还是个黄毛小儿时他便下定决心辅佐,终究没有选错人。

三十岁的甄文君已经是大聿第一女将。

不,是大聿第一武将。

捷报传到京师的那一刻,全城狂腾。

这个茹毛饮血凶残成性的民族,这个大聿所有百姓的噩梦和耻辱,终于在顺德八年被彻底撕碎了。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必害怕听到“北疆”这两个字,北疆划入了大聿的领土,大聿的国土亦从四十八个郡扩张到五十二个郡,幅员辽阔成为历史之最。

全大聿都在为了胜利而狂欢,禁苑的太极殿中却有一人愁眉不展。

此人便是当今天子李封。

李封和黄门侍郎刘绍大眼瞪小眼,最后只听刘绍一声长长的叹息:

“她到底是做到了。”

顺德八年,李封已是舞象之年,再没两年便及弱冠,偏偏在这个时候甄文君就要大胜归来。

这个女人才三十岁已经是二品将军了,朝中能够与她相提并论的便是这些年镇压国内四方乱党,扫除禾田郡庞氏、靖集郡闫氏,身披荡荡之勋的卫景安。而这两个人朋比为奸,说到底是一家人。

顺德元年时长孙曜便开始组建参事院,从那时开始整个朝野便落入了他的手里。他想要废谁提拔谁天子根本就不用知道,卫庭煦丁忧期间已经升任新组建的兵部,任兵部左侍郎。顺德六年之时长孙曜病重,三十二岁的卫庭煦更是在他的推举下一跃成为司徒,位列三公,这在大聿的国史上从未有过,跃升速度堪比坐上了向月升。

顺德六年末,甄文君第三次北伐,大军刚刚离开京师,长孙曜就病逝了。

身为参事院院首,长孙曜在临终之前推行了“简律”,简律号召大战在前,全国上下从天子到百姓所有人节衣缩食,一切从简,节约钱粮供给聿军。朝中所有要臣,无论喜丧,假长三日,三日之后便要返回中枢,恪尽职守。

当时李封便觉得其中有诈,长孙曜做每一件事都不会是胡乱落子,这回的简律推行得如此之快肯定有猫腻。果不其然,十日之后长孙曜卒,刘绍本想要鼓动李封趁此大好良机夺权,可三日之后护国将军长孙悟治丧完毕便返回朝中,和侍中卫景安一块儿推举卫纶弟弟,现任大理寺卿兼参事院辅官卫合为院首。

李封当然不愿意,好不容易熬死了长孙曜,他也已经十七岁,已经不需要什么参事院,他想要自己掌握这个朝堂,掌握李家的江山。

可长孙悟和卫景安却没有一丁点儿想要放手的意思。

更何况,还有那卫庭煦。

卫庭煦不仅是大聿第一女官,更是第一位坐上三公高位的女官。

卫合掌控院首之后,参事院中除了远在南方的关训之外,真正掌控中枢的只有卫和长孙这二姓。卫合为官已近四十年,从平苍小小的县令做起,十年如一日,之后调任中枢也是从五品小官慢慢往上爬。卫合廉洁奉公兢兢业业,在朝中和百姓之间名声都很好。但若是说到有出将入相之才,有资格坐上院首这个位置,恐怕卫合还是差了点儿。如今将他置于如此重要的位置是想以他的年龄和资历堵住众臣的嘴,否则已经有了权倾朝野的卫庭煦,再来一位三十多岁的院首,只怕奏疏要收到手软,节外生枝。

有卫合在前,卫庭煦长孙悟和卫景安作为辅员,能将所有决策通过卫合之手传达下去。卫合只不过是这三人的傀儡罢了。

而这三人之中,又以卫庭煦最难捉摸。

若是甄文君凯旋而归,天子还要再封她点儿什么?这妻妻二人一位手握中枢一位虎符挂腰,身为天子的李封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给她们的。

江山吗?

李封问刘绍:“今年铨选的名册送来了吗?”

“送来了。”刘绍将名册送到李封手中。

自李封回到汝宁之后,被废许久的黄门也随之回归禁苑。

李封不可能让一群追月女兵们跟在身后。他不像李延意那般雷厉风行,他不喜欢到处跑,就喜欢待在禁苑之中享受。反正也不需要他批奏折,天下发生再大的事也有参事院解决,有卫家和长孙家撑着,他就听听小曲儿,生生皇子就行。所以有黄门在身边照顾他是理所当然的事,先前他向卫庭煦抱怨,说自己已经不小了,不想那几个粗鲁女子为他更衣,他要重建黄门。卫庭煦没说什么反对的话,很快就带了一批小黄门给他,日日夜夜伺候着,钦点了个黄门侍郎来管理小黄门,其实就是卫庭煦的眼线。

李封讨厌这黄门侍郎,却与刘绍走得颇近。

刘绍是当年被李延意清扫出禁苑的黄门之一,一直在汝宁当马夫。李封被送回汝宁时,经过大战洗刷的汝宁百业萧条人影稀少,能干活儿的人更少,见刘绍曾经在禁苑中伺候过怀帝,便将他叫了回来,继续服侍李封。

刘绍也是燕行人,与李封算半个同乡,此人谄词令色打勤献趣,又颇会为李封布置酒肉场所,搜刮民间美人,很快就博得了李封的好感。在刘绍的怂恿下李封做局诬陷卫庭煦指派来的黄门侍郎,没经大理寺的审问便将其杀了,让刘绍接任。

李封担心卫庭煦会追究因为此事与他追究,刘绍却道:“陛下乃是天子!又何须惧怕臣子?这岂不是乾坤颠倒朝纲混乱吗!”

李封:“话虽如此……但若不是卫司徒也没有寡人的今天。”

李封一直都告诉自己,这江山本来就是卫庭煦送给他的,没有卫庭煦他还不是在燕行穿梭在各个巷子里偷鸡摸狗?没有卫庭煦他阿父阿母每日都为三餐发愁,根本不可能拥有封地,拥有锦衣玉食。

“微臣知道陛下是知恩图报的君子,可现在陛下已经是万乘之尊,乃是飞龙归位。既然已经回到了帝位这天下便是陛下做主,哪有那卫氏和长孙氏在其中窃权罔利的道理?陛下本就是正统继位之君,卫氏和长孙氏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陛下也大大封赏了他们,如今他们还要再图本不该属于他们的东西,那便是肆行不轨,有谋逆之意!”

这些话一开始李封只不过是听一听,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试图摄政的想法都被参事院毫不留情地打了回来,让他倍感受挫,心中不快。

刘绍的鼓动更甚,而他的长子也降世了,开心之余他亦觉得该为自己的儿子谋划江山。不,应该说,将江山握回李氏的手中。

甄文君的大胜让李封更加心神不宁。他明白甄文君虽然和卫庭煦的关系非常微妙,但二人一日还是一家人,便一日不能疏于防范。

这两年他没少在废女官这件事上暗暗下功夫,当然,他也没敢太明目张胆地行动,而是慢慢推进。

如今天下之势已由不得他慢慢来,李封接过刘绍递来的铨选名册,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在看到一个人的名字时眼睛一亮,用朱砂笔圈了起来。

“就是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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