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人生常导致一些意外发生,却不一定是因为错觉。

当手指停留在钢琴上的最后一个音终于落下来,音琪唱完后从座位上站起来,微微的行礼时,有人已经在下面的座位上起哄着叫嚷:“唱一首《甜蜜的宝贝》怎么样?”

“乐队主唱今天有事没有能为大家唱歌,实在有些抱歉……”

看到客人的气氛过于热烈,泽秀的SD人偶娃娃马上出来打圆场:

“我们不要什么主唱,要听她唱。”

刚刚叫嚷的那个年轻人从座位的沙发上站到了桌子上,看来是喝多了。

“对不起,先生,今天的歌是为庆生的客人而准备的,我会继续为您演奏钢琴。”音琪很有礼貌的补充到。

“为庆生的人……唱?不为……我唱吗?”

“对不起,先生,刚才的歌也是送给您的……谢谢您光临ILL MORE酒吧。”

“不行,那首歌……不算,我要听《甜蜜的宝贝》,你……来唱,不……我们一起唱。”

“对不起,我会为您演奏钢琴的。您还是下次来听主唱唱歌吧。”

“我要……和你一起唱,快来吧。”这个喝醉酒的家伙边说边伸手暧昧地拽着音琪的手往前面走。被拖着手臂的音琪觉得自己的胳膊一阵酸痛,连说着“放开我,放开我!”但这个家伙全然不顾,还将自己的手臂揽到了音琪的肩上。

泽秀气得扔掉SD娃娃,要上来揍那家伙,被经理拦住了。

“只是唱一首《甜蜜的宝贝》而已,那可是重要的客人。”

“经理!你……”泽秀甩开经理的手,正准备一个健步冲过去,却看见——

一只手抓住了醉酒的家伙,很快将他从音琪身边扯开,接着,另一只手稳稳的将音琪揽在了自己的怀里。

“啊,真帅啊!”酒吧里的女人看到英俊男人,甚至突然晕倒的情况都有发生过。

泽秀望着音琪,站在了原地,出现在她身边的男人比自己要高出整整一头。他是谁?红色贴身衬衣,深色长裤,再加上具有完美高度的身材,让受他亲近的人全遭到妒忌也不足为怪。

音琪抬头望着眼前明浚,都惊呆了。但只是几秒,她便意识到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的尴尬,试着用力挣脱他的怀抱。

他的手更加用力的搂紧,好象她是有人会来夺走的宝物。

“自己回去醒酒了再来!”明浚另一只手一甩,那个家伙便摔到了地上。

醉酒的家伙这一摔,后面的座位上突然站起来好几个人,全部围了过来,将明浚和音琪圈在了中间。

“臭小子,你知道自己在刚才做了什么吗?竟敢让我摔到地上?”醉酒的家伙从地上爬起来,好象一下子清醒了,虎视眈眈向明浚前面冲过来,明浚本能的将音琪挡在了自己身后。“还有她,我说要她陪我唱歌,她就得陪我唱,你最好给我让开。”

“让开?”明浚冷笑着反问,随手拖了身边的一张凳子按着音琪的肩让她坐了下来,自己则一脸悠闲靠在椅背上,问他道:“要是不让呢?该怎么办啊?”

“你……”那家伙伸出手来想提明浚胸前的衣服,被明浚用手抓住后甩开。这时,这家伙身后的三个五人一涌而上,醉酒的家伙自己则过来抓音琪的手,明浚狠狠的给了他一个拳头,他捂了一捂自己的下巴,发现上面有血。

“血?!你们愣着干什么?”

整个酒吧的一楼乱作一团,楼上的人还在喝酒玩得正兴。支支看见正带着音琪冲出重围的明浚,吓得尖叫起来。大伙这才看到楼下正忙着闪躲、出拳、踢腿的明浚,纷纷望楼下跑。

为了女孩子打架,早已不是第一次,可牵着女孩子的手打架,这是明浚的第一次。他一直就觉得打架是很个人的行为,即使是为了别的人,也都由自己来决定进退攻守。

现在,他有种将自己的灵魂交付出去的感觉,而他这里,也存着她的灵魂。这种意识才有的吗?他几乎不能确定。或许更早吧。当她趴在自己的背上躲开狼的吼声,她的灵魂就已经沾染着明浚的气息,所以才会接连不断的遇见。因为,相遇本来就是两个灵魂的感应交换。

牵着她的手的手,一直没有松开。明浚带着她跑到酒吧外面,那伙家伙追了出来。

明浚带音琪坐进车里,启动了车子。

赶到酒吧前正从自己车里出来的妍智并没有看到音琪的脸,只见明浚带着一个女孩离开的背影。

“你怎么才来?”大家都跑到酒吧门口,支支问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离开的方向发呆的妍智。

“那个人是谁?”妍智问。

“谁?”支支一脸的疑问。

“那个女孩……”

“哦,不认识,好象在哪里见过似的……记不起来了。”

“啊,明浚的女人……喂,你们说,与他衣橱里的衣服相比,哪个更多?”中间金色头发的男生问道。

“臭小子,尽说风凉话,找死啊?”金发的头上挨了一下。

“现在怎么办?买单的人已经走了。”

“臭小子,不说话没有人当你是哑巴。”又是一下。

“我预订的时候已经付账了。”妍智失落的声音慢慢说道。

“……”

10.

“其实,我会唱《甜蜜的宝贝》……”音琪坐在前面驾驶座的旁边,为刚才的事情既难过又自责。

“唔……那现在唱吧,我正好很想听。”明浚的语气平静随意,她觉得意外而看了他一眼。他正专注地开车。

“你……不害怕吗?”音琪斜着眼睛看了正在驾驶的明浚一眼。

“甜蜜的宝贝……是首不错的情歌吧?”明浚转过头来,冲音琪孩子气地笑笑。

看着明浚身后被弄脏的衣服,还有嘴角擦破的伤,音琪还是觉得打架导致的后果很严重,便焦急的自言自语道:“怎么办?”

“怎么了?”明浚看着她的眼睛,多停留了一会。

“你……嘴角都流血了……”都是因为自己,他才会打架的,音琪心里深深自责起来。

“唉,那些家伙,又打不到重点,真是的……肚子好饿,去吃点东西吧。”一脸什么事也没有的明浚想着,如果现在去吃东西的话,至少可以继续在一起多呆一个小时吧。这样想着,他偷偷看了她一眼。今天,她穿了件短短的颜色亮黄的衣服,啡色裤加短靴,和自己的衣服在一起,真是很合拍的一种热烈啊。

“你经常打架吗?”音琪问他的话有些小心翼翼。

“你觉得呢?” 他又笑了,这应该是妈妈离开他以后第一个完全没有阴影的笑脸吧,像一个意外的早晨突然被阳光唤醒来的花,虽然同伴们早已追赶季节的脚步去了,它还是不急不慢的享受起来。

车子在一家装潢整洁的料理店停了下来,音琪跟在他身后进去,穿传统服饰的人几乎都认识他,将他们引到里面一处安静的隔间。

两个人在矮矮的长条形木桌两边对坐,被切成小块的肉在铁板上哧哧哧地响,明浚拿起筷子将肉块全翻了过来,哧哧哧的声音更大了。

他将一小块两面都煎烤得差不多的肉放进音琪面前的碗碟,然后自己夹一块放进嘴里,嚼了起来。

“原来这辆车真的是他的呀!”音琪望着窗外的红色凌志喃喃的说,她又想到了那双女人的手,心情一下子低沉了很多。

“你一个人嘀咕什么呢?”明浚看见音琪的脸上突然变了一种色彩,于是关心的问道。

音琪轻轻的摇了摇头,收回了刚刚的失神。

“据说,和一个人面对面坐着沉默的吃东西,已经是一种心意的交换呢。”明浚像是自言自语似的说着,像对待一个相处多年的人。

“你说话的口气像个大叔似的。”音琪看着他,夹起碗碟中的肉块放进口中。

“大叔?嘿嘿,那好,现在大叔想听那个……‘甜蜜的回忆’,唱吧。”

“是宝贝,甜蜜的宝贝。”

“好,那唱吧。”

“不行。”

“为什么?”

“现在……不合适的……那是唱给……”

“我说合适,唱吧。”

“……”

“我们都已经交换过心意,还不能唱吗?”连灵魂都交换了的人,还不能唱吗?明浚心里早已这样想。他回想到刚才牵着音琪的手逃跑的情形,他紧紧的抓着那只手,片刻都不敢放松,只怕自己一转身看到她不在自己身边,担心她会处于危险当中,心里从未有过的害怕。按理说,那三五个人真正一起上,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他的字典里也从未有过逃跑的字眼。

my last night here for you,

samg old songs,just once more.

my last night here with you?

maybe yes,maybe no.

I kind of liked it your way.

how you shyly placed ur eyes on me.

oh,did you ever know?

that I had mine on you.

音琪望着窗外,有些断断续续的轻轻哼唱。明浚看着她的侧面,呆呆的样子就如同雕像。那脸颊是温热的吗?还是带着冷气房间的干燥凉意?眼睛好象在说些什么?是在说离岛上那两个与现世无关的人吗?她亮黄色外套的衣领,可能是因为刚刚和他一起跑的时候翻了过去,露出里面的锁线边。

明浚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将目光停留在她脸上的每一个地方。

想将那衣领再顺过来的明浚,将手伸过去。

正望着窗外哼着歌的音琪,像触电似的缩了一下,但这个细微的小动作让她将目光从窗外拿开,放在了眼前的这个人身上。

Eyes on me?这歌的名字不是这样说的吗?

是的,只要注视我就好了。他的眼神这样告诉她:这是我的本意啊。

四目相对的两个人有一瞬间都呆坐在那儿。音琪觉得那眼神像两个深深的旋涡,自己就快要被吸卷进去了。

“你的衣领……”明浚一边探身在桌子一端坐下,一边将反翻过来的领角顺好。

音琪感觉自己心里重重的压迫感终于消失,放松下来,她一边抬手自己去弄衣领,一边调整刚才使自己紧张起来的坐姿。

突然。在音琪毫无心理准备的时候,她的双唇被柔软包围,首先是凉,但接触后立刻上升到燃烧的温度,还带着真露的香甜。

那一瞬间,音琪的心脏在毫无设防时仿佛忽然穿过百万伏电流,觉得脑海里嗡的响了一下后全成了空白,就像突然受到外力变速运转的机器,让心跳急冲冲到了咽喉那里。眼前黑了一下,原本就没坐好的她往后倒去……

明浚伸出手搂着她,扶着她的肩往后一起靠在被刷成原色的壁橱门上。

只是1.5秒,可全都乱了。

音琪能感受到全身的血液全都往一个地方涌,她挣脱着退坐到窗子边,因为没能平静下来而喘息着望着眼前的明浚。

在意识里确认门所在的位置后,音琪站起来以最快的速度对着门口冲出去。

正好送蔬菜料理进来的料理店员被她撞到,盘中的东西撞散了一地。音琪停下来望着地上的食物,店员站在那里一脸愕然,连忙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明浚背对着门坐,他能感觉音琪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对自己这样的举动,她的心里在想什么?讨厌吗?哪怕心里隐秘的地方的一丝丝情愿也好,不是反感也好……

噔噔噔的声音,音琪已经跑下楼去了,战战兢兢的店员依然站在那里。

“没事,就当你送过来了。”明浚向后抬了抬手暗示“走吧”,店员将门拉拢后离开。

明浚将一整瓶真露哗哗哗全灌进肚里,将钱放在桌上后,一口气跑下楼冲到了街上。焦急喘息的明浚在街头张望,他希望能够看到没有离开依然等在那里的音琪,可是,城市的身上涂满了彩色的光影,一切都是陌生的。

明浚将自己扔进车里,让它带这躯壳没有目的的游荡,借着酒意回想料理店短暂的瞬间。

她……

是第一次吧。

她慌乱的眼神猛烈撞击着明浚的心房,因为觉得全身无力而将车停在了路边。靠着座位仰躺下去的他,即使闭上眼睛,脑海里也是她的身影,如果还有未被填充的地方,却全是空白。

一声沉闷而粗重的呼吸。

无尽的慌乱。

11.

一年一度的动画艺术节,在夏季的曼多尔举行,这次的大东家是CBS.

曼多尔之行同来的,除了赵会长及CBS公司的人,还有明浚、妍智、仲哲妈妈和妍智妈妈。

在艺术节最后一天举行的晚宴上,赵会长叮嘱儿子不要擅自离开会场,一直要呆在宴会结束。

红黄蓝三色的节日标志及由三种颜色装饰的宴会大厅,有各种传统的以及最新的卡通角色造型做装饰,既活泼亲切又不失格调。明浚将仲哲妈妈、妍智和妍智妈妈送去购物中心后,确定穿着上没有让明昌赫可挑剔的之后,才在会场出现。

“朴教授,在这里碰到你可真是难得,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啊。”明昌赫身边有张秘书跟着,在晚宴上见到国内大学动画创作设计系的朴教授,便走过去打招呼。

“恭喜赵会长,艺术节的气氛很好。”

“教授一个人吗?会在曼多尔多呆一段时间吧。”

“唉,年纪大了,得有助手陪着啦。这是我的助手许正勋,明年毕业,造型设计上的后起之秀,到时候还得请赵会长多多提拔啊。”

“哦?看来和我咱们明浚一个年级,臭小子当时想学什么摄影。唉,现在的孩子啊。可没我们那时候听话。”明昌赫扭头,望着正站在一只长鼻子黑发丑娃娃面前发呆的明浚说道。

“明浚,过来见过朴教授。”

明浚听到是赵会长的声音,连忙往这边走过来。

“教授您好。”明浚弯了弯腰说道,抬头时看见站在教授身后的正勋。

“真是帅气呀。”朴教授说着望向明昌赫:“应该感觉到压力了吧,儿子……这样优秀。”

“曾经还选听过教授的几节课,在这里见到,很高兴。”明浚马上回礼道。

“……”一旁的明昌赫看着儿子的得体举止,不明白自己过去是为了什么和他吵闹,只是看到他不顺从自己的意愿而一味的生气,仅此而已吧。

“回国后也会很快再见面的。对了,教授计划什么时候回首尔?”

“感谢会长,既然来了曼多尔便想顺便回去看看家人,所以暂时会先回一趟多市……”

“也是该聚聚啊。好,那教授请随意。”

“首尔见。”

“首尔见。”

离开的时候,明浚望了一眼教授的助手,发现助手的眼睛也正注视着自己。

双人舞音乐响起,明浚和妍智的身影按照惯例最先出现在人群中间。

正勋望着一对舞步默契的情侣……这样默契,不是情侣又会是什么人?姐弟?

“用你们年轻人的话说,应该叫‘很赞’对吧?有这样的姑娘做女朋友的时候,记得请我喝喜酒哦。”朴教授走过来,看正勋望着跳舞的两个人眼睛都不眨一下,便在一旁笑着说。

“他们……是恋人吧。”

“恋人?这个……不知道。不过,一定会结婚。”

“为什么?教授。”正勋越听越不明白。

“也就是说,不管们是否相爱,结婚已是不变的事了。所以,他们如果相爱或不相爱,都是万幸之幸……”

“啊?教授,你是什么意思?”正勋越听越不明白。

“只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哦。”教授说着说着便感慨起来。

和相爱的人跳舞是很浪漫的事情吧?

正勋在心里这样想着时,教授在他耳朵边上说:“明天放你一天假,晚上一起在饭店吃晚饭,后天该去多市了。”

“嗯。”正勋含糊的应着,心思却在舞池的那两个人身上。在正勋看来,人群中间那原本和谐热情的舞步似乎真有那么一些冷漠,像喝到微酣的人怀有各自的心事在音乐里寂寞着。

12.

“明天上午十点的飞机,会长让你今天晚上收拾一下东西。”晚上,张秘书来明浚的房间告诉他。

“我还不想走,你们先回去吧。”明浚的语气冷冷地说完,便没有再多一个字。

第二天,明浚一觉醒来,已近中午十二点。冲了个澡,进顶楼的餐厅时,服务上前生用韩语很礼貌的问:请问是赵先生吗?

明浚用眼神回答后,跟着服务生往用餐区走。远远的,他就看见打扮一新的妍智坐在座位上等着。

“你没回去?”

“叔叔说,让我和你一起回去。”

原本打算坐下的明浚转身准备离开。

“坐下啊”,妍智一边环视一下周围用餐的人,一边向明浚使颜色。

极不情愿的坐下来,还没等妍智先说什么,明浚已经先开口了:“我那样做,只是希望他不反对我在曼多尔多留些日子,只是为了他不停掉信用卡和账号……你别误会。”明浚指的是这一段时间认真做陪的事。

“所以,你的本意并没有打算理会我们……”

“我没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饿了,吃东西吧。”

餐前酒没有什么味道。

两个人对着各自眼前盘子里的牛排沉默的动起刀叉来。

“以前就想象像坐在这家餐厅用餐会有什么不同,也不过如此。”妍智好象话里有话。

“哦,看来你也有缺乏心里准备的时候,一直以来不都是很沉着的人吗?”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很抱歉,我觉得自己现在很好,一切都很好。怎么?你有不满意?因为和我在这家餐厅吃令人失望的午餐?”

“明浚!”

“有什么问题吗?”

“以前的那个你到哪里去了?”

“曾和你坐在这里用餐,刚走。”

明浚不紧不慢的切着盘子里的牛肉,知道将最后一小片牛肉放进嘴里。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刀叉在盘子边放好,用餐巾拭了拭嘴角后站起来,说:“我会跟他们说记在我的账上,需要什么再点吧。我约了人,时间差不多了。”

说完便望电梯的方向走。

“约了女人吗?”

妍智这样问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尽管以前自己都知道他在做什么,和什么样的女人在一起,都会装做什么都不知道。这是她第一次直白的说出口,因为已经无法再忍受。

明浚怔怔地望着依然坐在那里的妍智,笑了笑说:“哦,开始变聪明了?在曼多尔认识的韩国人,没有带女朋友出来旅行,这样的事情,谁都能理解的吧。”

“这样的事情?这才几天,就和这里的韩国人交往,你疯了吗?”

“很早的事,只有你装做不知道,所以,别骗你自己了,知道吗?”

明浚说完便走出了餐厅。

13.

鞋子脱在沙滩的岩石旁边,将上衣搭拉在肩上,明浚沿着曼多尔长长的海岸线走着。

直到太阳没入海平面,海天交接的地方出现一片红色光亮,他才会提着鞋子回酒店。

一个人的时候,明浚会想这22年来自己的生活,还有以后的日子。努力的工作,与相互爱着的女人结婚,成为丈夫和父亲,这些都像梦想一般让人憧憬。可每次,他都是带着愤怒放弃掉这样的念头,懊恼着和面前的一棵树、一张门、一面墙或某样东西过不去。他不明白,为什么明浚不能和别人一样正常的生活?而要按照有些人全盘计划好的去做,棋子似的做个白手!

这样的人生,为什么还要呢?

一个浪过来,潮水一下裹住他的脚,让他感受到微微的凉意后,又像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逃也似的跑开。明浚将手中的鞋子和肩上的衣服全扔在了沙滩上,望着将潮水送上来的大海,慢慢走去。

起风了,涌向岸边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

水没到胸部的时候,他的脑子里被海水的凉意刺激了个遍,一些事情,一些人像被过滤了般的清晰。

当他看见妈妈的身影时,停下来站住了。

“明浚,我在院子里叫你,你到哪里去了啊,快回家吧。”

是妈妈的声音,妈妈以前不都是这样叫他的吗?

明浚就这样久久站的着,已经带着凉意的海水一漾一漾,慢慢摇晃着他的身体,慢慢将他摇醒。

“喂,喂……喂!”

他听到音琪越来越焦急的声音。

“让我下去,放我下去!”

极不情愿的趴在他背上,她害怕的垂打着他的肩,用带着明显汉语发音的韩语叫嚷着要下来。

她挣脱着退坐到窗子边,擦拭着自己的嘴角,因为没能平静下来而喘息着望着眼前的明浚。

明浚伸手碰了碰自己的嘴角,好象那柔软的温度依然存在。

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

一个大浪过来,明浚用在脚下的力突然一松,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力量托了起来,正要向某个方向飘去。这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真好,像彻底解脱了,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上都不再有任何负担。

突然,大海中伸出一只手,拽住自己的胳膊。明浚当时的确被吓到,但马上又放松了,如果这样就可以解脱,他一定不挣扎。可明浚模模糊糊的感觉到那只手正拖着自己拼命似的向岸边游去,他这才使劲挣脱,可自己的两只手不仅被反在背后,那人还用手撸住了他的脖子。

他一点都不能动弹了。

那个人将他重重的扔在沙滩上,自己一边坐下来用手将头发弄到脑后一边说:“臭小子,这么黑的海滩,你找死啊。”

就是找死才选这么黑的天,明浚心里就是这样说的。

海边的风越来越大,一阵浪过来,又掀到明浚的胸口才退回去。如果不是这个人,自己也许真的就……

他坐起来,咳嗽着扭头看身边的人,借着远处岸上的微弱光亮,发现是昨天在宴会上见过的教授助手。

正勋也看清楚了明浚的脸。

两个人都不说话,像能够彼此看到对方的心事。

“我明天要去多市,得回去了。你呢?要送吗?”正勋说着起身站着。

“不用了,谢谢。”明浚望着黑色的海,淡淡的说。

正勋将沙滩上的衣服一把抓起,转身离开。

“刚才……你别误会……”明浚马上补充道。

“知道。不过,晚上风浪大,很危险,以后要注意。”说着,正勋已经走远了。

明浚突然觉得自己特别好笑。

明浚,你居然想做这样的事情?他想着拣起地上的鞋子,对着狂怒的海大声的叫嚷着:

明浚,你疯了吗?

大海好象也在问:疯了吗?疯了吗?疯了吗……

一遍又一遍。

接着,一阵大笑后,以最快的速度跑到马路上拦了出租车。

进酒店的时候引得旁人纷纷侧目的明浚突然豁然起来,他只有一个念头,要马上回首尔,现在,马上。

正从自己房间出来的妍智看见一身湿淋淋的明浚,焦急的跑过来问:“你这是怎么了?啊?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回去,回首尔。”

“明天吗?”

“现在,马上。”明浚说完就进了自己的房间,留下一脸疑惑的妍智站在那里。

是那女人的缘故吗?是不是约好了却没有出现?还是发生了别的事情?

妍智脑海里想着这些,虽然不知道事情的真正原因,至少,自己要和他一起回去。

妍智托酒店订了最早到首尔的机票。

八个小时的时差。飞机停落在首尔机场的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三点。

妍智走出机场,明浚推着行李车走在后面,走到机场外面,明浚从行李车上将自己的行李取了下来,转身对身后的妍智说:

“要不要我替你打张秘书的电话,叫他派车送你回去?”

“为什么?”妍智一脸的失望。

“对不起,我有些很急的事情要办。”

“急着回来就为了这个吗?”

“没错。”

“不用了,我自己坐出租车回去就可以。”

妍智说着伸手拦了出租车,司机帮忙将行李放进后备箱中,妍智坐进车里先离开。

明浚叫出租车司机直接将车开到了ILL MORE酒吧门口,可能因为时间太早,酒吧的门是关着的。

“你是要找人吗?现在还早,酒吧差不多要到晚饭时间才营业。”

“哦……”坐在车上的明浚一心想着快点来这里,为了能够见到她。他从曼多尔的海边跑了回来,脚上甚至还带着没有洗干净的海滩上的沙子。可是,大门紧闭的酒吧让他突然不知如何是好。没有电话,没有地址,甚至还没有习惯她的名字的发音。

“如果你是要找在酒吧做事的朋友,可以在后门等,开始营业的时候工作人员都得从那里进去。”

“那去后门吧。”

司机将他送到ILL MORE的后门,他从座位上将简单的行李拿下来,在正对着后门口的长条凳子上坐下,开始目不转睛的望着没有一丝动静的酒吧后门。

“对不起,上次吻你是我不对……”怎么可以一见面就提让她不高兴的事呢?明浚叹了口气。

“岛上的照片出来了,要不要拿给你看看?”哎,太不像平时的明浚。

“真巧啊,在这里碰到你。”他自己看了一眼座位上的行李,明明是从机场出来就直奔这里的人,为什么说虚伪的话?

一个穿格子衬衣和牛仔裤的年轻人从明浚面前走过去,他抬头看了那人的衣服,突然想到自己的衣服还在她那里。对,就问她衣服的事。

14.

“大哥,知道我刚才看见谁了?”

还没有营业的酒吧里,穿格子衬衣的年轻人将头凑到正在玩牌的一伙人中间小声的说。

“三、六、二十八、二十一……好了,拿钱来!”其中一个人将嘴里叼着的烟扔带地上,扭头问格子年轻人:“看见谁了?”

“上次在ILL MORE那小子……正坐在后门口,好象在等人。”

“哦?”

“我看清楚了,真是那小子。”

“走,不玩了,去会会我们的老朋友。”

“是谁啊?大哥。”他这一说,大家都站了起来。

“出去就知道了。”

一伙人大概有近十个,全涌出酒吧朝ILL MORE的后门走过来。明浚看清楚最前面的人,认出是生日那天骚扰音琪的家伙,气便不打一处来,站起迎上去。

“臭小子,还敢往这边走?今天好好道歉的话,就放过你。”

“混蛋!”

“还骂上了,这是你道歉的态度?老大,那妞好像还欠您一手歌,要不我们今天去听?”

“好。不过半路要又有人再出来捣乱该怎么办?”

“这还不好办?交给我们就是。”

“好,别在这里开练,换个清净的地方,要她见到打架的场面可不好唱歌了啊。”

说完,为头的家伙转身就走,明浚冲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不让他走。

“臭小子,你还真上心啊。走,今天让你开眼。”他说完,挥手叫手下的人架着明浚到一处僻静的地方。这里应该是墓地附近,因为前面看了到教堂。

“你们要干什么?”明浚看看周围,从地上爬起来,这地方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上次,你挺厉害。大家回去好好练了,要不,你来看看他们有没有长进?”为头家伙一脸的邪气与坏笑。

明浚站在围着的人中间,抬头做好准备。

“给他的颜色看看!”

那些人一起围上来,明浚的腿踢得很漂亮,开始时将他们一个个踢中,看上去占了上风。可毕竟人多,当如雨点般拳脚落在明浚身上时,他的意识中只剩用手抱住头,不让他们碰自己的脸的念头。

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时候停手的,明浚恢复知觉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躺在树丛里,狼狈不堪。

前面的尖顶房子里有光亮,明浚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慢慢半爬半走到了那里。

这里应该是教堂的后面的小礼拜堂门口。

明浚隐隐约约听到断断续续的钢琴声,他蹭着墙壁移到木门前,门一推就开了,他爬了进去,发现里面是个斗室,后面有个窄而厚的布帘,明亮温和的光亮从帘缝里泻过来,歪躺在地上的明浚觉得那就是天堂的光亮。

他感觉自己像是已经死了,又觉得还很清醒,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

15.

“这样就对了,你今天进步很大,妈妈一定非常开心。”

布帘这边是教堂的圣坛,圣坛旁边边的楼上,音琪正在跟练习钢琴的小男孩说话。

“姐姐,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

小男孩抬头问音琪。

音琪停下按键,听了一会,教堂里非常安静。音琪看看十字架上的受难者,认真的说:“记得上课的时候要认真听课,回去后要练习,知道吗?”

“哦。”

“好了,不早了,妈妈一定快到了,咱们下去吧。”

明浚听到钢琴盖合起来的声音,咯噔咯噔下楼的脚步声,然后,门被关上,明亮的光突然消失,只剩下一些微弱的光透进来,看上去很温暖。

音琪领着真宇走到教堂前面的小广场上,真宇妈妈已经从马路对面那边跑过来。

“孩子,今天听话吗?”一边跑着过来一边拢着额前头发的小男孩的妈妈问。

“他今天很乖的。”

“好了,跟姐姐说再见。”

“姐姐再见。”

“再见……”

看着小男孩和妈妈的背影,音琪满足地笑笑,往公车站走去。可是,没走几步便突然发现手上空空的,才记起刚刚太性急,自己的包还在教堂的钢琴旁。

音琪转身往回走。

她到教堂,一口气跑到楼上,看见自己的小布包躺在钢琴旁边,月光从拱形窗户外照进来,正好照在它身上。音琪望着它笑笑,拿起包转身,看见窗户外夜空中的新月。非常短暂的一瞬间,这月亮变成她透过宽宽的肩看到的那弯月亮,随着他的脚步而忽上忽下的晃动。

她在窗户前约莫站了一分钟,走到钢琴前面坐下后又打开了琴盖,再又将包放了下来。

借着微弱的月光,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黑白的琴键——

思绪无端的四处飘荡,夜里的琴声突然变成康夫渴望的神奇抽屉,音琪的记忆肆无忌惮地回到以前。她又在那里看见了惊慌跑掉的小黑脸琵鹭,又不小心滑倒,他不大友好的话语、善良温和的眼神又出现在眼前,他背着自己走过很远的山路,他站在月光下失神的样子,然后急忙地说晚安,然后是那个温热的至今未能从她的感觉里褪色的吻……

琴声结束的时候,她回到现实中,合上琴盖,拿起包,慢慢穿过窗边的月光走下楼,到了门口。

突然,圣坛后面砰的一声,好象有什么东西摔下来。

“谁?”音琪非常警觉,问了一句。

音琪站着听了一会,一切又恢复安静。她想到是晚上一个人在教堂里,又没开灯,可能是自己太敏感。刚准备推门出去,圣坛后面又传出噏噏嗦嗦的声音。

躺在后面的明浚感觉教堂又便得通明透亮的了。

音琪回头望了望十字架,用力咽了咽口水,往圣坛走去。一边走,心里一边默念着:“主会赐福为善的人。主会赐福为善的人。主会赐福为善的人。主会赐福为善的人……”

那细碎的声音好象真的是从圣坛后面传来的。音琪轻轻走到厚布帘那里,想着可能是老鼠,不过,教堂的老鼠应该叫圣鼠吧。这样想着,音琪用力猛地掀开那块布,没有听到圣鼠的脚步声,桌边的阴影里好箱横躺着一个人。

“谁?”音琪下意识捏紧包,脑海里想着该不该将脚上的一只鞋举过头顶。

“对不起……”

听到对方的声音很虚弱,音琪才放松一些,抬手拉了一下墙边的线,小礼拜堂的灯亮了。

在明亮光线下看清彼此的两个人,有一瞬间都忘记自己应该作出什么反应才好。过了那一秒,望着音琪那张吃惊的脸的明浚突然意识到自己现在躺在地上的模样,连忙转身过去。

“你这是怎么了?”音琪着急的扔下手中的包,弯腰俯身下来用手去试探着碰触他额头上、嘴角的伤。

因为疼痛,他本能地躲开,避开温和焦急的目光。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会这样子?有人追杀你?”音琪说着望望后面教堂的大门。

“你走吧。”明浚的声音冷冷的。

“在上帝面前叫我扔下有难的人不管不顾,你到底存什么心?”

“关你什么事?即使打架又怎么样?跟你没关系!”

“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那天,他看见你那样做了……当我在岛上遇到危险的时候,是你背我回去,他全看见了。”望着眼前满身沾有血迹的明浚,音琪望着教堂穹顶上的壁画,眼里浸满了亮亮的泪花。

“……”不愿意让她看见自己狼狈样子的明浚将身体侧过去,将背对着音琪。

“白痴,笨蛋。”音琪一边从包里取纸绢,一边小声用汉语对着他的后背说话。

“你在岛上也是说这句,是什么?说我吗?”

“你和人打架?为什么?”

音琪俯身用纸绢去擦他额头上的伤口,她将纸绢换了一面擦颧骨边上的小口子。一会又将手中脏了的纸绢扔到边上,重新抽出一张新的,用来拭他嘴角的污血……

那么近,她说话时微弱的吐吸,也许上次洗衣服时残留在衣服纱隙间的木瓜皂香,如清晨的潮汐推禳着他的整个意识。

将原本望着她的眼睛闭上,明浚试着躲开这温情脉脉的海浪。

嘴角的血迹因为太干,纸绢无法擦去,音琪将包里平时用来湿润脸上皮肤的纯净水拿出来喷了一点在纸绢上,这样,就很好擦拭了。

凉凉的纸绢一碰到嘴角,他愣了一下,眼睛猛的睁开。看见音琪正望着自己笑,“怎么?有点疼吧,以后别再跟人打架了,你那么会说故事,什么事用说都可以的,不是吗?”她说着又在纸绢上喷了点水,接着为他擦拭嘴角的血迹。

“这是什么?”

“这个?”音琪摇了摇手中的瓶子,又看看眼前的明浚,神秘的说:“平安水啊。”

明浚望着眼前的音琪,看看身上的伤,若不是现在这样,又怎么可以与她这样接近?想到这里,他苦涩的笑了笑。

可一笑,脸上的肌肉牵动伤口,又是一阵疼痛。

“好了,我送你回去吧。”音琪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来牵他。站到一半的明浚又栽了下去,用手捂着腰旁边的地方。

“让我看看。”音琪将他的手拿开,发现里面的衬衣红了一块,解开纽扣,发现一道斜斜的口子,可能是让又硬又利的东西给划开的。

“天哪。”音琪望着眼前的伤口失声叫了出来。

“没事……”

一时不知怎么办的音琪一边用打湿的纸绢擦拭,一边想着该用什么东西先将它包起来,她想到自己的衬裙,斜斜的一圈正好长够度,拿它将明浚腰上的伤口包起来。

“不行,你得去医院。”音琪小心翼翼地试图将明浚搀扶起来,在马路边招了一辆出租车。

“去郊外的小农庄。”还没等音琪开口,明浚已经对司机下达了指令。

明浚紧握住音琪的双手,似在安抚音琪的慌乱,又似在寻找一种支撑的力量,“相信我,没事的。”

黑暗中,出租车借着朦胧的月光,向郊外的农庄驶去。

16.

明浚喜欢农庄的悠闲与安静,以前妈妈常带他来。自从妈妈去世后,偶尔一个来的他,不是因为和人打架想躲避暴跳如雷的爸爸,就是因为自己觉得太孤单、太想念妈妈。

时间在这里不管用。许多年来,屋里的陈设一直没有变,木地板,结实的粗麻包着木头桩子做的凳子,壁炉,墙壁上的麻绳和渔杆,小圆桌上还放着一只棕色的小木桶……

妈妈或者外婆都曾用它装过刚煨好的木薯吧。

“这是你家?就你一个人?没有别的人吗?”

像是到了农场主家里,扶着明浚进门的音琪觉得很奇怪,前后看了看后问他。

“大婶,我这里很痛,你能不能少问房子的事多关心我一些?”明浚有些吃力的半躺在沙发上。音琪看到他额上的冷汗都冒了出来,嘴唇干涩。

“你等一下,我去替你倒水。”

“楼上小房间的药箱,里面有清理伤口的药。麻烦你……”

音琪帮明浚倒了一杯水,把一个灰色的小箱子拿了下来放在木桌上。她望着明浚自己动手把上衣脱掉,熟练的清洗伤口,擦药,然后拿出纱布。

“能帮我一下吗?”明浚这才抬头问一直站在旁边看着的音琪。

“哦……好。”音琪将纱布轻轻绕过他的腰,一圈,两圈,三圈,他腹部的肌肉硬硬的凸出来两块,音琪看见,慌忙望着伤口的纱布上,用说话来消除这种尴尬:“你好象很懂得护理……很熟练的样子……”

“经常这样,就用不着去医院了。”从他嘴里说出来,好象这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经常……打架吗?”音琪替他把衣服穿上。

“越是这样,越是很难死掉。”明浚别过音琪望着自己的眼神,望着窗的方向。

那里有架老的木钢琴。

“你晚上弹的是什么曲子?” 明浚望着窗前的钢琴,神情恍惚的问音琪。

“什么?”仍然想着他的心事的音琪,还没有回过神来。

“教堂里,只有月亮照着的时候。”

看着他坐在沙发上的侧面,音琪觉得眼前这个人似乎很孤单,自己心里突然有种想要去温暖的感觉。于是,她慢慢走到钢琴面前坐了下来。

舒缓而忧伤的乐音回荡在夜里,是刚才在教堂弹奏的曲子,明浚靠在沙发上听着。

“这是第一次我自己写的曲子,也是第一次弹自己的曲子给别人听……还没写完,所以……听上去有些奇怪,是吧?”

音琪停下,转过头望着窗外远处零星的灯火说着。

见明浚没有说话,音琪走到沙发跟前,才发现他已经睡着了。

已经悄悄来临的秋天,郊外的晚上已有些寒意。音琪将壁炉里的火生着,又从里面房间的壁橱里取出盖的东西替他盖上,整理好药箱,将脏的碎布和药棉扔进垃圾筒。收拾好后,拧灭了电灯,她自己才慢慢上楼。

听到上楼的脚步声,明浚睁开眼睛,壁炉内的光亮将屋子里照得朦朦胧胧。

“知道人们为什么会在点燃篝火的时候围坐在一起吗?”

以为明浚已经睡着的音琪听到他忽然说的话,站在盘旋上去的木楼梯中间,转身望着壁炉内的火苗扑闪扑闪的亮着。

“因为火的亮光可以让时间停止,那样,快乐就会一直快乐,悲伤就会一直悲伤……”

明浚像是自言自语的说着,音琪依然站在那里望着,一动不动。

“为什么?点燃火后自己却要离开呢?”

明浚将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声音有些哀伤。音琪慢慢从楼梯上下来,脚步很轻很轻的走到明浚眼前坐下,将头枕在明浚躺着的沙发边上。两个人藉着壁炉的温暖光亮一个躺着一个靠着相互依偎,都想起了离岛上的时光。

“岛上,也可以生火的吧?”音琪的声音很小,明浚还是听到了。他坐起来望着趴在沙发沿上慢慢睡着的音琪,像在暗房里替照片上的她拂弄额前凌乱的发丝,伸手捋了捋遮住脸的头发。

可能太累了,音琪一下子就沉睡过去,应该是趴着的姿势让她有些不舒服,便慢慢顺着沙发沿倒到地毯上。明浚站起来,将自己身上的毯子替她盖好,望着她睡着的样子,心旌乱了阵脚。

对音琪而言,这是一场又深又长的好梦。

可是在明浚的梦里,他却看到自己撞死了音琪。

明浚开着红色凌志经过路口,车的音乐很吵,他看见穿过马路的音琪,早早就踩了刹车。但不管用的刹车致使失去控制的车子冲向她。被撞到汽车前窗的音琪从他的眼前摔出很远,最后摔在路中间,明浚跑出车来,看见地上的音琪浑身全是血。他抱头站在马路中间,觉得天旋地转……

从梦里挣扎着想醒过来的明浚甩开枕头,挣脱沙发的靠垫,重重的摔到地上。来自腰间的剧烈疼痛让他醒了过来。他终于切身体会到那种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导致了心情的巨大变化,因为那个人,音琪她正在改变一直按照自己的意愿过日子的浪荡子。

全身已经汗得湿透的明浚站起来,看到桌上仍冒着热气的白米浓粥,还有留在桌上的纸条:

这是早起做好的,

可能有中国早晨的味道。

拿着纸条走进厨房,想到音琪大清早开始忙碌的画面,他倚在门口笑了笑。

“音琪,音琪!”

他转身对着楼上叫着音琪的名字,却没有人应。

以为音琪在屋外的明浚,捂着伤口屋前屋后叫着她的名字,也没有发现音琪的身影。紧紧的捏着手里的纸条,明浚靠着门口台阶边的柱子慢慢坐在了地上。

“音琪……”

晴朗的天空像巨大的蓝色水晶罩,他感到了自己身处其中的孤寂感。

妈妈,我遇见一个自己一心想要和她在一起的人。妈妈,请您帮我找到她,让她知道吧。

接着又想到爸爸和妍智父母家的约定,还有妈妈去世后自己的所作所为……

早已经不能这样去想吧,明浚低头苦笑着,一边展开手中早已被捏成团的纸条,望着上面的字迹,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他埋起头来,有两片叶子在一阵风过去的时候落到了他的脚边。

如果自己就是那个强而有力的根须上面的一处枝桠,如果枝桠不能自己离开根须,他只能接受现实吗?

做这样一枚落叶吧,自由的落下,和那个人在泥土上相见。

17.

抱着大牛皮纸袋的音琪出现在农庄前面的木桥上,像是刚从市集回来。远远看见坐在木廊上的明浚,她甜甜一笑,慢慢走到他旁边。

“在等我吗?还光着脚呢。”

依然沉浸在刚才的想法里的明浚被音琪的声音惊了一下,抬头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孩,一时语塞起来。

“我……哪有?”真是个脸上还死杠着的家伙。

“别光脚坐在这里了,快进去吧。”音琪冲一副孩子模样的明浚笑笑,自己先推门进了屋里。

他站起来,望着音琪的背影,她刚才笑着的那一瞬间,真像是妈妈回来了。

音琪将牛皮纸袋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食物放进厨房,日用品放在屋里合适的地方。

“你出去就是为了买这些?”

“即使一个人生活,也该懂得照顾自己不是吗?这里……什么都没有,像很久没有人住过一样。”

“……”

“不饿吗?为什么不吃我做的早餐?味道不好?”

明浚望了一眼音琪,当着她的面走过去将那碗白米浓粥吃了个精光后问她:“味道很不错,再来一碗吧。”

“啊?”

“怎么了?”

“只有一碗。”

“不会吧,刚好一碗?”

“……”音琪点点头。

“你……你自己吃过了吗?”

音琪摇摇头。

“那走吧。”

“什么?”

明浚上楼换了件亚麻色的上衣,一边下楼一边打电话。

“在农庄附近的马路上等我。”只说了这一句话,明浚便将电话挂了。穿上鞋子,拉着音琪的手便出门。

“可是,我买了……还没……”音琪的意思是刚刚去农庄买的食物就是为了做吃的,应该再忍耐一下,很快就做好了。

“出去吃吧,别做了。”

去了农庄,明浚走在前面,先上了木桥,他回头站着,注视在后面慢吞吞迈步子的音琪。

两个人沿着土路像散步一样走着,能够感觉秋天的脚步慢慢近了。路两边的小灌木丛里挂着红色的小果子,应该是不能食用的山荞子。平坦的田野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山峦脚下吧,墨绿色之后应该就会出现深褐,然后再逐渐变浅,浅褐和黄色,有山槭的地方还会便成火红呢。

“我喜欢走在土路上的感觉,尽管下雨天会弄脏了鞋子。”明浚边走边将目光放在不确定的远方,这样说道。

“看过《大路》吗?还有,还有在读完小说《The Bridges of Madison County》的时候,我就想以后要有一辆像Roboart或者温奇爷爷那样被刷成许多种颜色的车子,开车游遍自己想去的地方。最重要的一点,只走土路,不走公路。”

“你?”明浚停了下来,扭头望着音琪笑着。

“怎么了?你笑得好奇怪。”音琪沉浸在自己的理想里,对明浚的反映不屑一顾。

“哎呀,想法还真酷啊。”

“不是想法,是成为旅行家时要做的第一件事情。”

“也不是不可行,从首尔到光州的土路就够你走很久了。”

“是中国。身为旅行家,不多多的了解自己的家乡怎么能行呢?”

“你不是钢琴家吗?”

“谁说成为钢琴家就不能再成为旅行家了?”

“你还真知道说!知道走土路的代价吗?不知道最近的加油站还有多远,不知道前面的路是否行得通,被路上的不明物体扎坏轮胎的情况也常有,更重要的是没有同伴的话,还会有遭遇路匪劫持的可能……”

“他们为什么要劫持我?除了车子,我可什么都没有。”音琪理直气壮的说。

“真的什么也没有吗?”明浚斜着眼睛看着音琪。看到他一脸的坏笑,音琪想到上次在料理店发生的事情,脸一下子又红到耳根。

原本一直望着音琪的明浚,看到她突然一下子变得红扑扑的脸时马上将目光移开后四处张望,以此来掩饰心里的无所适从。

有一时间,两个人都不说话。

土路尽头的公路上停着一辆红色轿车,明浚和音琪的身影走近时,车门打开,出来一个穿深色西装的男子。他打开后面的车门,让明浚和音琪进去,自己再坐进驾驶座上。

车子慢慢往市区行驶,快到利川道的时候,明浚突然开口说:“好了,停下吧。我来。”

穿深色西服的男子出来后,站在了路边。明浚坐到驾驶座上,将车开到河上的桥屋前。

“为什么来这里?”音琪一脸迷惑。

“你不饿吗?都赶上人家的午餐时间了。”明浚走在前面,向那些一一向他鞠身的人点头。

听明浚这样一说,音琪才感到自己早已饿过头了。

从窗户往外看,除了水就是岸,景色没什么奇特。音琪张望了一下,将目光放在眼前的水杯上。

“有什么不一样吗?”明浚问她。

“什么?”音琪抬起头来,眼睛圆圆的瞪着眼前的人。

“眼睛别睁那么大,周围的皮肤过度紧张失去弹性,容易产生皱纹的。”明浚不紧不慢的说着,喝光杯子里的水。

“……”音琪白他一眼,将目光别过去,望着窗外单调的景色。

“下次,晚上再带你来吧。”

“谁说要再来?!”音琪气嘟嘟的说着。

“其实……那么大的眼睛……很美。”有些人就是这样,说出心底的话永远比说敷衍的假话要难,但若说了,却比谁都认真。明浚说这话的时候,眼睛也望着窗户外,那里有艘船,船上的人好象在打捞什么东西。

食物上来了,全是中式菜。

看到菜色,明浚拿起筷子,银质的筷子与碗之间轻轻擦了一下,发出很脆的声音。他夹住一块蒸盘里的白芋片,放进音琪的碗内,笑着对她说:“离岛上的照片,想看吗?”

“你的照片?”音琪轻轻咬了一口白芋片,随口问道。

“嗯,不过照片上是你。”一边说,明浚将手里的小碗递到音琪面前:“替我盛碗米饭。”

“你什么时候拍的?”

“你摔倒的时候。”

“怎么可以偷拍别人?”

“偷拍?突然撞进镜头里的人,害我白白等了一下午时间的人,那照片上就不是讨厌的金鱼眼,而是可爱的琵鹭。”

“金鱼眼?你……”她接过小碗,将糖醋鱼的大脑袋全塞了进去,将整盘鱼也放在了他面前。“这么不喜欢鱼吗?那就吃完它吧!”

音琪守着他。明浚望着盘子里的鱼,说不出话来,将整条鱼全吃完后,望着桌上一堆零碎的骨头,直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不行,我的肚子。”明浚捂着独自向卫生间冲去。

音琪忍不住发出了一串欢快的笑声。

等明浚回来的时候,音琪将勺子放下说:“我得先回去了。”

“等一下。”

明浚看看桌上,每个盘子都差不多了。

“怎么了?我早晨买了东西……放你家里了,我可没有钱……”

“跟我走吧。”明浚说着将钱放在桌上,拉着她便走。

“去哪里啊?”

“先上车再说。”

“我要回家。”

“现在还早,先上车再说。”

将音琪硬塞进车里,明浚从另一边坐进驾驶座上。

“你要做什么?”音琪望着明浚的眼睛。

“带你去一个地方。”

“谁能像你一样整天无所事事的活着,什么也不做,唯一能做的是和别人打架而已。我要回去,让我回去吧。” 音琪这样大声说过后,后悔不已。她想到他腰上的伤口,自己不但没有说出关心的话来,反而没有理由的这样大声不顾形象的说话,生起自己的气来。

明浚不再说话,一反常态的平稳而有些缓慢的开着车。被她刚才的话击中的人,现在应该好好整理自己的心情。在整件事情里,从激动到迷失坚强的自己,最后变得一筹莫展的,反而是他明浚。像因为长年挣扎变得无力、索性一头扎进温柔陷阱中的孩子气的兽王那样,他将最后可以帮助自己回到原来样子的线也放掉了。

现在,只是希望她住的地方很远,很远,永远也不要抵达。

在成敏家门口,音琪从车里出来,一直不说话的明浚从车里出来跟在她后面走了几步,突然说道:

“提前实现你的梦想吧。”

“什么?”

“我们去旅行吧,只走土路的旅行。”说着从裤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

“我都找遍了,你在哪里看到的?”音琪看见是自己在离岛上丢失的手机,忙伸手去接,一边问。

他没有马上给她,而是望了早已没有指示灯的电话一眼,突然向空中甩手出去。

院墙外花园的茂密树丛里“咚”的一下,电话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疯了你?为什么扔掉我的电话,知道人家没有电话很不方便吗?”

“用了很多年了吧,电池也是坏的。用这个吧。”说着,他从另一边口袋里拿出一个银色新款手机,放在了她手上。

“……”

望着“凌志”渐渐远去的背影,音琪愣在外面站好一会儿,才按响门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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